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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作品名称:凤凰镇      作者:彭城大风      发布时间:2016-06-16 10:56:31      字数:5121

  一夜的大雪铺满了凤凰镇的大街小巷,厚厚的积雪把污赃的街道变得银装素裹洁白无瑕。清冷的大街中央,早起的人们已在松软的积雪中踏出了一条羊肠小路,这条当街蜿蜒的雪中小路,在武老四的茅屋前变的没了方向,零乱不堪,杂乱无章的搅成一团。
  武老四死了。
  武老四死了,意味着凤凰镇传承百年的一门手艺的终结,意味着飘香四街的武老四狗肉已为历史,也标志着凤凰镇一道闻名久远的街景消失。
  武老四六十多岁,是个个子不高,有点驼背的老头;精瘦的身躯透着干练;红红的脸膛,刻着几道深而简单的皱纹,皱纹里老是藏着一线细细的黑灰,使得几道简单的皱纹生动而深刻;武老四眼睛不大,三角眼有光铮亮,眉毛很长有点乱;见人总是笑呵呵的,一排不太整齐沾满焦黑牙垢的牙,便热烈的凸显在你的眼前,只要一笑,两个三角眼就没了,变成两个小小的黑三角,陷在很深的眼窝里,舒展开来的皱纹像菜花;武老四说话声音有点沙哑,却很浑厚,透着一种力度。狗肉出摊时,他一边手撕着狗肉,一边抬起头冲着当街吼一声:“热狗肉!”那真的是气贯东西两街。二里地的西炭场都能听得真切。
  武老四孤身一人,一辈子没曾娶妻。可能就是因为他是个职业杀狗的,杀狗的还不如杀猪的名声好听,地位低下,连下九流都算不上。
  听大人们说一辈子没曾娶妻的武老四年轻时也爱过。那时他还还不满二十岁,在他狗肉摊子的对面是杜记杂货铺,现在已是供销社的文化用品商店。杂货铺杜老板的外甥女二丫就在店里做活,二丫小武老四两岁,模样长得也挺耐看,为人热情和善。每天早上杂货铺一开门,两个年轻人就能照面,武老四常常把刚出锅的热狗肉撕一块让姑娘品尝,买完狗肉无事时也进杂货店里给姑娘闲帮忙。一来二去的就生出情分来,姑娘对他也有些意思。等到有一天把这层窗户纸戳透,二丫的父母死活不愿意这门亲事,虽然杜老板很喜欢武老四的狗肉,对武老四也不错,可就他和二丫相爱这事,杜老板面上不说心里还是反对的,因此,也没说什原因早早地打发二丫离开杂货铺回了家。十几天不见二丫在店里,武老四心急如焚,一天几趟的去店里打听,也没问出所以然,于是,跑了三十多里地追到姑娘的家里想和二丫见个面,问个明白,结果不仅没有见到人,还被族人打伤了腿。苦苦的恋了人家两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喜爱的姑娘去做了别人家的新娘,武老四痛心疾首心碎如麻,一咬牙发誓道:就是断子绝孙,也不再要女人了。
  说归说,武老四心里还是希望身边能有个女人陪伴着他,可阴差阳错的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武老四竟还是独身一人。
  有一年,有个要饭的女人来到小镇。有好事的人打听到此女人单身,无牵无挂,就好言相劝武老四收了这个女人。一为传宗接代有后人,而为老来有伴,相互有个依靠。武老四也就答应了。当晚就把那个女人给武老四送了过来。谁知那个女人和武老四一夜都没到头,半夜十分,那女人说屋里的气味快把她憋死了,实在受不,要到门口坐坐透透气。武老四说,“我陪你一块坐坐吧。”那女人说,“你累一天了,歇着吧,我坐一会就进去。”那女人端着小趴櫈出了门,端坐在门口的石台旁,武老四也没多想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门口只剩下那只被露水打湿的小趴櫈,人却不见了踪影。武老四无奈的叹口气,一夜姻缘就此终了。
  一个默默无闻,终身以杀狗卖肉为生的孤寡老头,死也就死了,太寻常了,应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可他的死却让凤凰镇的人们着实慌乱了一阵子。
  武老四就住在东街上,和中心小学校为邻,和供销社文化用品商店对门。一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被两边公家的瓦房夹在中间。门头很低,除了武老四进出不碰头以外,其他人必得弯腰低头才好进入他的小屋。
  屋里一个煮狗肉的灶台占了很大的空间,还有一张小床,最醒目的就是和小床并排放着的一口棺材。武老四给人说那是花了他大半辈子的积蓄买下的,就是为了身后好有个地方躺着。其余的全部家当就是杀狗用的一把尖刀、捕狗用的一根打狗棍、出摊卖狗肉的小木桌了和一地的碎劈柴。
  屋里黢黑,整个小屋就像是在沥青柏油里寖过一样,找不到一处另样的颜色,包括武老四的铺盖和武老四一年四季穿的黑不溜秋的衣服,还有他一口的黑牙。
  屋里的味道是常人所无法承受的。如果你不慎误入他的房间,不出三秒钟,你就会逃出来,否则你将会被这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气味窒息。武老四就在这个黑屋子里煮了一辈子的狗肉,在那张翻身都困难的小床上卷伏了大半辈子。
  虽然武老四的小屋奇臭无比,但是,武老四煮出来的狗肉却香飘万里,是凤凰镇的一绝。都说武老四的狗肉好吃,香,没有土腥味。吴小军也跟着说香,好吃。热烧饼卷上刚出锅的热狗肉,咬一口别提有多享受了,只是很少有人那样吃。吃不起呀!都说狗肉不上席,在凤凰镇,撕成条的狗肉却是凤凰镇最硬的一道下酒菜。
  小的时候,吴小军只要往武老四的狗肉摊前一站,叫一声“武大大。”,武老四就会笑容满面的答应道:“唉,乖,张嘴,宝宝。”然后把撕下的一小块狗肉塞到他的嘴里,“好吃吧,宝宝。”吴小军一边嚼着狗肉一边呜呜哝哝的说,“好吃,武大大。”狗肉当然比杂面馍好吃,就是有一点点咸。武老四在这条街卖狗肉几十年,他的人缘也和他的狗肉一样好。凤凰镇的大人孩子没有不认识他的。
  武老四一般三两天就出镇下乡,遛村串巷去买一次活狗。有意思的是每当武老四出门打狗时,路经哪条街,哪条街的狗如同提前就接到他要来的通知似得,便销声匿迹,躲藏的让你一只也看不到,找不着。吴小军很是纳闷:平时不管你走到那条街,都会看到很多狗在街上瞎溜乱窜,还时时担心别让狗咬着,怎么武老四一出现,狗就不见了呢?狗是怎么知道他要打这儿过的?后来他才发现,只要有一只狗发现了武老四,它就会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于是,其他的狗们就像得到了命令,仓皇逃避。
  武老四下乡不是漫无目标的瞎溜,他去买狗,都是事先已经锁定了目标。卖狗的人家几天前趁来赶集的功夫就已经和武老四约好。到了村头,狗的主人往往已经把狗栓到村口,然后躲在一旁把狗指给武老四,武老四付了狗钱,狗主人拿了钱扭头就走。等狗的主人离开后,武老四才开始捕狗,一是不让狗的主人看到狗被捕时的惨状,二是为了不让狗记恨它家主人。回来时,兼做扁担的打狗棍上,一头挑着一只狗头往下五花大绑的狗来。
  狗是通人性的。每次看到落在武老四手里的狗,你都能从哪狗眼睛里看到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哀怜。它们都非常的清楚自己的死期已到,没有了生还的希望,绝望的眼神看着你,让你心中好生难过。吴小军曾为这些可怜的狗们恨过武老四,为一只嘴角还流着血的黑狗伤心整整一个晚上。那只漂亮的黑狗一双漆黑的眼睛流着泪,一直看着他,从哪被绳子扎住的嘴缝里发出凄惨的哀厌声。
  “武大大,黑狗哭了,嘴都流血了,放了它吧。”吴小军替黑狗向武老四求情说。
  “好,宝宝,大大听你的,你先去玩吧,一会我就放了它,让它回家,回它姥姥家好吧?哎,乖,去玩吧,一会我就放它走!”武老四笑容可掬,一脸诚恳。吴小军信了,去玩了。
  回家时,路过武老四门口,他看见武老四门旁的狗不见了,门口的墙上却凉着一张张开的黑狗皮。从哪起,吴小军就恨起武老四这个说话不算数的死老头子,他再也不去站到他的狗肉摊前喊他武大大,去得到他奖赏的那块狗肉了。入学之后,每天上学的路上躲不过的要打他的狗肉摊前经过。有时四目偶尔相对时,吴小军还是礼貌的叫一声“武大大”,武老四还是急忙撕下一块狗肉举在手里等待他张开的小嘴,他却再也没有在他的狗肉摊前停下他坚定的步伐。
  其实,武老四杀狗还是挺道义的。每次杀狗时都把另外待杀的狗放到一边,用个破麻袋盖上狗脸,不让它们看的同伴被杀的情景。有人说都是要死的狗,看见不看见有什么。武老四说,“我心里过不去。”
  “哈哈哈,武老四,你都杀一辈子的狗了,死在你手里的狗不计其数,跟狗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武老四叹道:“良心过不去呀!不管怎么说我都是靠他们养活的。”
  杀完狗,肉入锅,添好柴,撑好狗皮,武老四就可闲一会了。他这会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虱子。天暖和时坐在门口的石台上抓,天冷了,就坐在灶台口抓。如果在他抓虱子时有幸打他旁边经过,你能清晰的听到“啪”“啪”让你起鸡皮疙瘩的炸裂声,那是武老四指甲挤爆虱子的声音。
  那天,见武老四又坐在门前的石台上抓虱子,吴小军好奇的凑到跟前,想看看武老四身上咋来那么多的虱子。武老四格外热情地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夹着一个肚皮黑黑油光放亮的大虱子给他看。吴小军天真的凑过头去看时,“啪!”挤爆的虱子竟嘭了吴小军一脸的血,乐的武老四嘴咧的跟螃窟似的,露出他那歪七扭八的大黑牙。
  武老四,一个与世无争、自食其力的孤寡老头,有一天也差点被一群造反派们揪去游街,推上批判台。
  那是个崇拜年代,全国人民对我们伟大的领袖崇拜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家每户墙上都必须贴他老人家的画,桌上供放他老人家的像,怀里揣着他老人家的红宝书。工人做工前,要在他老人家像前背诵一段他老人家的语录再开工,农民下地干活,要在地头朗诵一段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才能干活。到了家里,一家人吃饭前,也要唱一首歌颂他老人家的歌再坐下进餐。
  那天,一支叫延安挺进队的一帮红卫兵打武老四门前过,无意间发现武老四家里既没有贴领袖的画,也没有恭放领袖的像,连一条最高指示都没有。如此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竟然没有触及到这块小小的阵地,还残留这么一块死角。于是,这帮正找不到事情干的红卫兵造反派们就围在武老四的狗肉摊前质问他:“为什么不挂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为什么不放他老人家的像?你是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满,还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满!”一张嘴就给你上纲上线,让人上火,让人淌汗。
  武老四说:“我没有不满,是我那小屋给狗窝似得,太脏了,没地方贴,也没地方放。”
  “没有地方?你这纯粹是狡辩。你怎么有地方煮狗肉,有地方放你那口破棺材,”
  “你们自己进去看看,就我那个破地方,哪儿能放,放了才是不忠不敬哪。”
  “破地方,你那地方不是我们红色中国的吗?不归我们党的领导吗?”“你这是思想上问题,是政治上问题!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
  “扯远了。我就是个卖狗肉的,有什么政治问题,态度问题?”
  “你做了阶级敌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这还不是政治问题?你的反动思想已到了不可救药的严重地步。”“卖狗肉本身就是在搞资本主义,搞资本主义的人没有不仇视无产阶级、没有不反对社会主义的?”
  “哎哎哎!”武老四嚷道:“我的头小,别给我扣那么大的帽子。我戴不起,也没那么大的头戴。”
  “这个帽子你戴着正好,你就是一个大搞资本主义,反对社会主义的罪魁祸首,就得对你进行批判,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才能老老实实夹起你得狗尾巴。”
  “滚你娘一边去!黑唬我呐,老子什么没见过,就你这样的老子见的多了,都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武老四火了。
  “看他的反动气焰有多嚣张!简直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你能阻挡得了革命的滚滚车轮吗!你这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你将会被碰到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我碎你奶奶个熊。”武老四破口骂道:“我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还怕你个王八操的,你算你娘个球来教训我!”
  “敢辱骂我们红卫兵造反派!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来,把他抓起来游街,看他还嚣张吧!”几个红卫兵上前要对武老四动手。
  武老四的老脸顿时变紫,三角眼里现出无畏的凶狠来。他把手里正在剔肉的狗头蹦哧砸在桌子上,狗头翻个跟头跳到地上。武老四弯腰从狗肉桌下抽出了杀狗尖刀空中一挥,喝道:“不怕死的来吧!老子这一辈子就和狗打交道了,早他奶奶的活够了。”他用刀指着那个领头的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不就是刘瘸子家的二孬吗!你他娘的才几天不偷不摸,就来教训老子!有种你别走,我要不敢攮死你个龟孙我就不是人揍的!”武老四挥舞着杀狗尖刀,一边说一边绕过狗肉桌,毫不犹豫的直奔那个领头的二孬冲去,完全一副拼命的架势。那个被武老四指名道姓的二孬慌忙后撤落荒而逃,鞋子掉了都顾不上拾。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逃百逃,刚刚还斗志高昂的红卫兵将士们,霎那间都作鸟兽散逃命状。
  武老四飞起一脚,把地上的狗头踢出好远,自己也闪倒在地。他用杀狗尖刀的刀背狠狠地砍着街道上的青石板,骂道:“我操你个八辈祖宗!你个狗日的你,欺负我一个孤老头子。”
  真没想到,看着一个弱弱的老头,关键时刻竟迸发出这么一股无畏的狠劲。他不仅守住了自己的那份平安,也保住了自己的一份尊严,说他鲁莽,说他无知,说他憨大胆对他都无意义,吴小军觉得他这一招以恶制恶,远比那些有知识的文化人,面对恶时一味的沉默忍让处理得好。
  当晚,二孬的爹刘瘸子提着一瓶白干酒,一拐一拐的来到武老四的门前,两手一拱说,“四哥,我给你赔礼来了,看在我的老脸上,别给我家那个揍瞎的孩子一般见识。”
  武老四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兄弟,我也不是个东西!要不是熊孩子跑得快,对不起人的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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