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举步维艰

　　欧阳清梅在父亲坟旁，也埋了母亲。只是欧阳韩氏没有被女儿擦洗就被下葬了，因为一滴水也没有。更没人送，除了一对儿女。欧阳清梅把翡翠手镯套在胳膊上，把那床破烂的被窝包裹起来背在肩上。欧阳清梅更是把欧阳韩氏的一对长长的指甲轻轻的剪下，贴身放在自己的怀里。娘用过的碗，也用一块小蓝花的布细细的包裹了，也挎在胳膊上。携着弟弟石头，到底是没有听从欧阳韩氏的要等哥哥欧阳余庆的遗愿。如只为了等哥哥，怕是哥哥回来了，自己和石头弟弟也是死人了。到底是狠下心肠，唯一一次违背了娘欧阳韩氏的嘱托。离开了没有任何牵挂的这所黑屋子了。那堆废纸也包扎整齐，拎在手上。环顾这间满载着时间，满载团圆，满载疾苦，满载生离死别的四壁透风的屋子，欧阳清梅竟没有一滴眼泪流下。三天，一粒米未进，喝了几口牛羊才肯喝的水，几滴泪也痛洒在父母的坟头了。
　　弟弟欧阳晓石哭啼啼知道母亲到底是死了，倒是没有惧怕。小小年纪却生在如此荒凉的岁月，谁又有时间去爱抚这个大脑袋小细脖的男孩啊！姐姐欧阳清梅忙着给母亲清洗身体，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反反复复的擦。又忙着掩埋母亲，忙着收拾一切。小小的男孩只能黏在姐姐身边，虽然母亲是那一直病病歪歪躺在炕上的老女人。姐姐却是真正养育自己的亲娘。自己的爹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的，活着的时候，好像就一直躺在炕上抽大烟，并没有抱过自己一次。好像家里似乎也曾经少了一个男人，那就是大哥余庆。也对自己也并没有疼爱过一次，自从父亲挂在屋梁上，母亲就更加躺在床上，所以整个家依赖的只有姐姐梅子。
　　现在自己的手被姐姐欧阳清梅牵着，也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就和姐姐离开了。外面还是干燥窒息的天气，火热热的太阳还是炎热如初。蹒跚走在逃荒的人群中，无声没有任何生气。干枯的面颊，褴褛的身体，僵硬的表情。如飘零在荒郊野外的幽灵。深深裂开的大地肆意吞噬能够喘气的一切生灵的鲜血来补偿太阳造成的饥渴。
　　人和人都是冷漠，饥饿腐化了人的最后一点热情，滚热的太阳下却都是冷漠冰霜的脸。黯淡的背井离乡，前途渺茫。一个活着的老鼠一个绿着的树叶，都是活着的人争抢的一切爆发动力。饥饿，没有希望，也看不到希望，脚步是沉重的，肚子是空空的，脑袋里的记忆中那粥不知道还有多少碗够回忆的了。
　　空寂下，欧阳清梅并没有什么目标。不知道为何最思念的只是哥哥余庆，并不是爹娘。莫名的感觉，死亡也许是爹娘最好的归宿。爹又有娘照顾了，娘又有爹的相守了，也是好的。一点点忧伤都是没有的，只希望能再和哥哥团圆。那年爹悬梁后，家就是哥哥担负起来的，只不知道哥哥为何那么狠心，就没有一点征兆的消失了，也许哥哥是去挣更多的钱去了。
　　“姐姐，你看。”石头扯着梅子的手，站住。在一处鲜有略微潮湿的地上蹲下，几条蚯蚓蠕爬在地上，梅子捡拾起来。端详着好久没有看到的活物，嘴角便上扬了，眉开眼笑了，说“弟弟，总算有裹腹的东西了。”石头抬起懵懵懂懂失神的眼睛，并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我记得爹说过，蚯蚓也叫地龙，是可以入药的，尚且可以入药，当然也可以充饥了。”
　　“姐姐，那我们就是有吃的了啊！”
　　“是的，看看还有几条？”姐弟二人，仔细的搜寻附近，却也捡拾了几条。“这是爹娘在保佑我们啊！”梅子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跪下朝西方磕了三头，石头也效仿姐姐。
　　“爹说过，需把地龙体内残留的挤压出来就可以晒了，再入药。我们也不入药，这东西只吃土，想也应该不是很好吃吧！”此时手里的蚯蚓不停的蠕动着，要挣脱。梅子撰住一头，慢慢的从头撸下去，脏脏黏稠之物挤压出来，递给石头“吃吧！”
　　细细长长的蚯蚓被石头捏着送入口中，一股土味伴着腥伴着连日的饥饿吞咽了下去，咂巴嘴，添着舌头，满足的看向姐姐“好吃吗！”欧阳清梅看弟弟狼吞虎咽，根本不及咀嚼，却也关切的问着。
　　“姐姐，你也快点吃吧，你看那边好像过来几个人，别让他们看到了，又要抢我们了。特别的好吃就像鸡蛋，你快吃吧……”警惕的石头担心着手里的蚯蚓，焦急的看着姐姐。梅子看不远果然是几个人往这里走来。麻利的把手里的蚯蚓也扔入嘴里，快速嚼碎吞咽下去，又麻利的把剩余的几条藏在袖口里。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几个正走过来的人，揽过弟弟靠在自己的胸前，石头也乖巧的闭上眼睛。靠在姐姐胸前姐弟俩席地而坐。
　　几个也是衣裳不能再褴褛的难民，无助的看着眼前睡着的姐弟，摇摇头也无奈的走了。周围安静下来，姐弟才睁开警惕的眼睛。再环顾四周，方放下心，又把藏着的几条蚯蚓囫囵吞枣下去，都来不及品味，就顺着喉咙下去了。似乎肚子也瞬间膨胀，肚子也安静下来。太阳似乎也不那样的酷热了。姐弟互相扶持继续走在逃难人群中。
　　梅子默默祈求希望还会找到吃的。前途渺茫一望无际没有喘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出这这片又远又远的干裂土地。似乎脚下的土地怎么也走不出去，似乎一直都在盘桓在烈日下，似乎听到的只有肚子的咕噜咕噜声和不断蔓延的哭声。目光空洞，欧阳清梅和欧阳晓石已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力气说不相干的话了。就是单字“饿”也舍不得浪费一点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点点。偶有赈灾的粥铺，姐弟又都是小孩体格又都小又根本抢不过更大的人，或抢得的粥，姐弟也是孔融让粥了。眼泪是没有一滴了，眼泪也是需要力气才肯流的，何况现在活着的人也如那干涸的河床了。身体也没有一滴水可外流。牵强的走着，漫无目的着。
　　“梅子，你看娘给你做的这双鞋合脚吗？起来试试闺女。”揉着惺忪的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的欧阳清梅，看着娘站在自己的炕边，手捧着一双红色缎面的鞋。娘的女红又是远近闻名的，一对流光溢彩的鹦鹉被娘绣在左右两只鞋面上，并在一起的两只鞋就是一对呢喃私语，耳鬓厮磨的一对鹦鹉了。用喙相互啄咬着翎羽。“娘，真好看啊！”接过娘递在手里的鞋，迫不及待的又从被窝伸出双脚，把鞋穿上，下了炕。“娘，你看好看吗！”一对鹦鹉活灵活现逼真欲振翅而飞。娘坐在炕沿上，看着女儿的一双大脚，想着穿在鞋里一定会很舒服，舒展着，四平八稳的。一定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也不会累。看着自己一对摇摆的金莲，心满意足的对女儿笑着说“还是天足好，能跑能跳的多好，娘裹脚可遭了不少罪啊，我的娘用鸡毛掸子打着娘，让娘扶着墙也要走啊！那血肉相连啊！才四五岁便……好好的一双脚就被生生的缠裹成这个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缠我脚的不也是我的亲娘，难道她是不心疼的。也一定是心疼却也是无奈。姑娘要是因为一对脚找不到婆家，当娘的谁能受用。虽是女孩没男孩贵重，不也是身上掉下的肉。还好你爹明白没让你也遭这不是人遭的罪。”
　　“娘，她们都笑话我找不到婆家呢！”
　　“瞎说，他们懂的什么，怎么就找不到婆家了，就凭俺闺女这俏模样，这良善的心性，还有这双巧手。你爹说了，不可以随随便便把你嫁出去的。一定要给你寻一户知书达理的人家，你爹和我舍不得你的！”梅子撒娇在母亲身旁，已经脱掉的新鞋被女孩把玩在手里。一对大脚却被欧阳韩氏摩弄着，软软又香香的天足。“你爹让你同你余庆哥一起学文断字就算把你也当儿子养的。并没有因为你是闺女就慢待了你，反而对你更是偏爱有加的！”欧阳韩氏虽然不识几个字，但是欧阳乙却时常把在外面听到的看到的说给自己的女人听。所以女人虽足不出户，见识却不也小。跟着自己的男人也并没有一味守旧。
　　“梅子啊！娘就把你石头弟弟托付给你了，长姐如娘。你那余庆哥，也一定要等到找到。娘只能委屈梅子了。”娘无力的重复着。“娘你放心就是，有梅子在，就有石头在，我余庆哥，我也一定能找得到。我们的家就还在！你就放心吧！”信誓旦旦许诺着病入膏肓的母亲和自己必须勇敢的心。“娘放心，娘放心的，娘这就去和你爹去说，你爹最疼的就是梅子了。你爹虽是天天的抽，心里也是挂念你们的。娘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啊！这个家托付给你了……”
　　“娘，娘，娘我不让你走，你别抛弃梅子啊！娘，娘……”就要抓到娘的衣角，却猛的又扑空了。“娘，娘你带梅子去吧，带梅子去吧！梅子要跟了娘去……”
　　“你要照顾你弟找到你哥……”远远空寂缥缈的声音消失在遥远的星空，坠落在银河里。欧阳清梅猛的挣扎着，终于不情缘睁开了眼睛，弟弟石头虚弱的靠睡在自己臂上。唯一的被窝覆盖在两人的身上。光着的脚板哪有新鞋穿啊。娘的叮咛却在。梅子把裸露的棉絮塞入尚存的布面里。又给弟弟多盖点。摩挲着弟弟瘦瘦的小脸。乖巧，不和自己喊一声饿的七岁的弟弟，努力和自己走在逃荒人中，不让自己背一次，怜惜着唯一在眼前的亲人。“姐姐不会让你饿死的，姐姐也不会俄死的，只要能活着再苦再累姐姐都能坚持。”梅子暗暗发誓。一颗陨落的星星划破深蓝的天空，坠入在蔓延着无尽死亡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