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星语

　　1、七月的夜
　　七月的夜，田野外此起彼伏的蛙鸣，墙头角蟋蟀的低吟浅唱，一同满天的星子落进停了电的院子。庭院一棵龙眼树下，天星坐在爸爸李汉林的大腿上乘凉，喝葫芦娃牌米汤，爸爸自制。弟弟躺在草席上睡得正香，奶奶的槐叶扇摇啊摇，轻轻地慢慢地吹拂弟弟天林，慈祥的奶奶时不时轻微抚摸天林的头并伸手进天林背里抹汗。老树下还有隔壁的凤霞奶奶，坐在小板凳上磕着烟锅锅的灰吸着旱烟。老树老得前几年就开始不开花不结果了，这棵树是汉林记事起同凤霞婶的小女儿春娇一起种的。这七月的夜很是燥热，特别是因了停电的缘故，漆黑的院子里凉风都不来光顾，唯有满天星，一闪一闪。一颗星子悄悄地把一个秘密告诉另一颗星子，很快天上许多的星子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它们把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光举在天空一闪一闪。李天星脑袋瓜子一歪，问爸爸：“爸爸星星有秘密吗？”“星星当然有秘密了”汉林应着。“秘密是什么？”天星又问。“秘密就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汉林对女儿的问题都是有问必答。“哦哦，爸爸跟妈妈也有天星不知道的秘密，凤霞奶奶也有秘密。”凤霞吸着烟不招呼这小丫头片子。汉林把天星放下来，擦擦她额头的汗：“你这人小鬼大，自己在院子里玩”天星冲爸爸吐了吐舌头，抱着葫芦娃牌娃哈哈水瓶跑开了。
　　天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热得满头大汗，又去井台拍水，洗小手小脚，弄得全身是汗是水湿答答。风霞吐一口烟圈：“这小丫头，不害臊皮得很，该打”说完又继续装烟划火。汉林起身抱天星回屋里换衣服。天星跟爸爸说:“风霞奶奶不喜欢我，前几天我和二丫和豆腐块去凤霞奶奶屋里玩，凤霞奶奶只给二丫和豆腐块糖果吃，没有给我”汉林想不到四岁半的天星会跟他告小状。不过，说来也是凭什么别人的孩子她就给糖果，我家天星就不给，白白喊她凤霞奶奶，应该叫老巫婆。汉林心里想得有点过，他不欢喜别人对自己孩子这样。汉林抱起来天星：“咱不稀罕别人家的东西，天星乖，爸爸明天给你买好吃的！”天星搂着爸爸的脖子，笑眯眯地点头。
　　凤霞看到汉林抱着天星出来，咂嘴：“哎呀呀，不知道怎么说你汉林好，一个小丫头片子还当宝了，别十几岁跟男人跑了，你一点好处都没捞着”汉林觉得眼前这老太婆说话真难听，跟天星奶奶话家常，话到自己身上来了。“我闺女我宠着我乐意”要不是屋里头热，汉林就想抱天星回屋里去。凤霞继续接过话头：“你呀你，又不是没姨婆要，偏偏带回来个外省捞婆给你生个女儿就歇气了，咱这姑娘家哪个不比那捞婆好”凤霞当着汉林的面赤裸裸地讽刺天星妈。天星瞪着凤霞，心想：这个巫婆好恐怖，想个法子把她请走。汉林在老女人面前不好动刀嘴子，更不好动武，只能任凭她胡说八道不理睬。天星咳了几声，小手捏鼻子又放下，另一边小手在烟雾中扫来扫去，“咳咳咳”，像星子一样的眼睛望着爸爸。“霞婶，烟瘾别太大，呛着我闺女了”汉林悟意，心里夸女儿聪明。凤霞脸皮厚，哪吃他这招啊！“我也乐意，你犯得着，俺凤霞跟你妈交情深，情同姐妹，你汉林就是我半个儿子……”她说话总是没完没了。天星奶奶也很会说，但她今晚一直没怎么搭话头。汉林喊了一声妈，就抱天星回屋了。凤霞唉声叹气：“这倔驴，婶的话都不听！唉唉”吧嗒吧嗒大口吸烟，装烟划火，烟锅锅里的那一小团红火在这七月的夜里渐渐暗了，灭了，又亮起。
　　
　　2、两个女人
　　人不知道被命运安排在哪儿，又不知道为什么被安排在那儿。在流水镇牛塘村待了二十多年的汉林，只到过县城。还是向生产队借的自行车，载着穿了一身红衣裳的李春娇，赶城里的集。汉林跟凤霞婶的小女儿春娇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村里吃大锅饭时期，汉林跟春娇这两小孩正长身体，每天喝点稀粥饿得慌，于是两人壮了壮胆到山林中寻野果子吃。不料天公不作美，下起大暴雨把春娇身子淋病了。因这事，小小年纪的汉林感到内疚，还在凤霞婶家大哭一场，死活不肯离开，陪着春娇。后来春娇病好了，他对春娇好得不得了，两人穿一条裤子。那时春娇心里暗许：这辈子要跟定汉林哥，汉林哥往西我就不往东。再后来两人成年了，还是走得这么近。生产队上的活两个人干得最起劲，拿得公分最多。凤霞婶很看好汉林，人老实模样俊，干活又勤奋，关键对自己闺女又好。汉林跟别人战棋时，春娇就在一旁默默地看。汉林箫吹得也好，有时干完农活，春娇就在小草坡听汉林哥吹箫。这些都是跟着生产队的元老学的，汉林跟春娇都没上过学堂。那个时期村里大部分姑娘小伙都没上过学呢！两个人还一起走亲戚，在外人眼里都算是夫妻了。那个时代两个年轻男女就算爱慕都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握握手呢！但眼瞅着春娇都二十几了，老姑娘家了，也没见汉林说要提亲。凤霞焦急啊。她就跑去跟汉林妈玉兰说开了，玉兰也欢喜春娇做自己儿媳。汉林知道了，不伤心也不快乐，他不知道春娇怎么想。其实他心里清楚春娇爱自己，男女之爱。但他觉得自己对春娇，只是哥哥待妹妹。春娇把汉林约在槐树园相见。汉林赴约，前脚刚踏进园子，只见春娇跳出来把他抱住：“我的汉林哥哥哦，春娇等着急啊”说着就在这夜雾茫茫中吻了汉林。两人都面红耳赤，这就算以身相许了。说实话，那一刻汉林对春娇绝不是对妹妹一样的感情。
　　春娇欣喜地等她的汉林哥哥迎娶她进门。但汉林在一个干完农活的午后找春娇话别，说自己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不想一辈子在土地里弓背而耕，他想走出大山闯荡一番。午后的寂静，春娇惜别汉林哥哥，远远地望，直至不见他身影。春娇抹泪，她会一直一直等她的汉林哥哥归来的。
　　汉林进了城，误上了一辆火车，站台与火车与时间，穿梭更换，汉林误打误撞来到了新疆。春娇是一辈子都没坐过火车，更别说知道有新疆这个地方了。无亲无故地汉林竟在新疆碰到他当兵的老乡，真是命运刻意地安排。老乡把他介绍到一处农场割芦苇。林莉高考落榜了，闷闷不乐地在路上骑车。忽然撞到了一个男人，应该说是他故意趁上去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碰瓷。这个碰瓷的男人就是李汉林。他想问这个秀气的女学生借自行车骑一下，过过瘾。他笑嘻嘻：“能借一下你自行车吗”林莉瞪了这个变态一眼，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女学生就是高傲，汉林想。
　　林莉的母亲跟汉林同一个农场工作，这是后来林莉过来找母亲，汉林才知道的。汉林经常跟林莉母亲吹嘘广东多好多好，说自己以前到过香港做生意。其实吧汉林瞎编的，他看上人家的女儿了。他觉得林莉跟他牛塘村的女人比真是一朵莲花，一只白天鹅，是天上的仙女。林莉时髦，烫着卷发，穿一双油亮亮皮鞋，白皙的皮肤散发着香气。他敢打赌，赌一万元，牛塘村绝没有一个女人像林莉这样打扮。他见过嫁到村子里来的外省女人，也没有一个像林莉这样打扮。在牛塘村那儿，不少村妇连汽车也没见过，更是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要看汽车得翻山越岭到小镇上去，有时小镇都未必有汽车经过，要到县城才有，但是为了看汽车到县城去对牛塘村妇女来说太浪费钱了太奢侈了。
　　汉林在林莉家长跪不起，跪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起，一定要把林莉娶回牛塘村，这是他毕生愿望。他都没这样对待过春娇！此时此刻他早把他的春娇妹妹忘到九霄云外去，怎知春娇日思夜想他呢！
　　汉林成功把林莉带来广东。不过不是作为媳妇娶回来，而是林莉过来广东这边玩一下。汉林跟林莉到了流水镇就下了卡车。林莉是塞过英雄，说来就来了，什么也不怕，再说从新疆到广东千里迢迢，一路上面前这个男子也没对自己无礼。两个人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到了牛塘村村口。炊烟袅袅，犬吠鸡鸣。村口篱墙上的牵牛花看到来了个女子，一朵朵牵牛花把一个个紫艳艳的小喇叭吹起表示欢迎。它们把消息传给风，风把消息传给春娇。春娇躲在被窝里哭泣，伤心欲绝。悲哀漫过心底，几个月后春娇嫁人了。而林莉在牛塘村居住的日子里也同汉林萌生了爱情。
　　什么是遗憾，就是我在此岸采花，而你在彼岸捉鱼。什么是缘分，就是有缘千里迢迢来相会，有分月老欣欣来牵线。
　　
　　3、听取蛙声一片
　　汉林抱起天星回屋。几盏煤油灯挂在墙上，天星对着灯盏舞动双臂，小小的身影在墙上印着奇奇怪怪的形状，摇摆不定，一晃一晃。汉林则用粉笔在墙上画马，画奔跑的马，心思全不在画马，而是想自己的爱人。林莉这周又不能回来了，镇教育局派她到县里听课学习取经。汉林思念天星妈，想念得厉害，这时天星跑到他跟前嚷嚷，他才回过神。“爸爸蚊子咬我”天星努着小嘴。汉林抱起天星亲了一下她粉扑扑的脸蛋，天星啊了一声，生气地说：“爸爸的胡子比蚊子还扎人！”汉林呵呵地笑把天星丢起又接住。天星被逗得咯咯笑，但是这火色的光亮，模模糊糊地照着屋子，屋里热气散发不出去，真像在一个蒸笼里玩火，天星被焗出一身痱子。汉林拿过爽身粉洒在天星身上，又抱起天星走出屋子了。凤霞婶已经回去了，母亲还在为孙子天林扇风，轻轻地摇啊摇。汉林放下天星，到材房取鱼钓，自制的。他递给天星一个小玻璃瓶，装着一条条蠕动的蚯蚓。汉林跟母亲说了一声钓蛙，就同天星出去了。
　　田间小路，一大一小，大手拉小手，悠悠地走着。天上星子的光温柔地一闪一闪，草尖上蚱蚂被两人脚步声惊起。汉林问天星要不要抱抱，天星说不，能跟上爸爸。天星穿了一双塑胶的凉拖鞋，踢踏踢踏，田野里蛙声随着风声一片片盖过来。汉林在田梗上停住脚步，天星把瓶子递给爸爸。开瓶，钩蚯蚓，下线，晃动线钩，动作娴熟。风的呢喃，稻浪的欢歌绵延不绝。七月的田野，水稻已经青黄相接，它们点头弯腰，盈盈地对天星笑。忽然，爸爸收起线钓上一只青蛙，天星跳起来拍掌：“爸爸真厉害”汉林把青蛙装进小竹篓里继续钩蚯蚓垂钓。天星一会儿望天上的星子，一会儿看认真钓蛙的爸爸。时不时有小飞虫关顾天星当然也有凉风吹拂天星碎碎的刘海。天星蹲下来，稻田已经隐没了她。很快小竹篓装满了青蛙，天星看着一只只笨笨的挣扎地青蛙，抬头问爸爸：“青蛙是我们的好朋友吗”“当然是了”爸爸答。“那我们为什么要吃它们啊？”天星又问。汉林停了一下，说：“我们天星是不是喜欢吃鱼，鱼儿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啊，天星吃它们，天星啊是只爱吃鱼的小花猫，就像爸爸是只爱吃青蛙的大人”天星哦哦，爸爸真会骗小孩。
　　一大一小，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满载而归。天星望着星空，小手兴奋地指着：“爸爸看！那个像勺子的七颗星子叫北斗七星”汉林对天星竖起大拇指，天星笑得跟吃了蜜一样甜。天星边走边数着天上的星子，她数不过来，好多好多。她眨着像星子一样的大眼睛问：“爸爸为什么天上有那么星子啊？它们是什么变的呢？”汉林最会编故事了，天星的问题难不倒他：“那些星子是伟大的人变的，他们在地上生活过世后就会变成星子在天上守护着自己的亲人……”天星听完又问：“什么样的人是伟大的人啊？爸爸是伟大的人吗？”天星经常脑袋瓜子里装十万个问号。汉林对天星很耐心但不会解答了只好说这个要等到天星上学堂后才知道。一只萤火虫提着灯笼过来，天星看到了欣喜地惊叫：“爸爸！天上的星子掉下来了”汉林要哈哈大笑，女儿天星真是又傻又聪明。“这是小萤火虫”说着，悄悄向这只迷了路的小萤火走近，走近，两手一捂，捉住了。汉林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瓶子里，得意地向天星摇晃着。天星抢过来，对着瓶子里的小萤火虫看来看去，好神奇的小飞虫，屁股会发光。天星把瓶盖打开，放走了萤火虫。汉林惊讶，天星说：“它在瓶子里会憋死，我要放它回去找妈妈”汉林又像天星竖起大拇指。天上的星子，也在悄悄说话，说天星这个小孩很棒。
　　天星屁颠屁颠地紧紧跟着汉林，汉林问她要不要抱抱，天星说不，能跟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