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城烟沙
作品名称:天炙传说 作者:夏沐苏 发布时间:2016-05-29 20:04:20 字数:3140
南凉建元十七年春,北境大漠连日来风沙不止,天地之间昏黄一片,犹如回到混沌的太古时期,百步之外难辨形影。磃州城内井水难饮,春耕不作,百姓叫苦不迭。
半月之后,风沙稍减。这日午后,偶尔经过的百姓可以看到城楼之上两人迎风而立,凌厉的砂砾无时不在割磨皮肤,行人皆是掩面急行。城墙上的那两人却身着单衣,巍然不动。
长身玉立,面容清癯,而略显凝重的那位是带兵驻守此地的大将军林竬,另一位站在他右后方,身形稍低,体格健壮的汉子,是他的副将左烜。
“将军,回去吧。”二人在此已近一个时辰,左烜看着林竬脖颈上砂砾刮出的血痕,心有不忍。
林竬依旧负手而立,沉默地将目光投向城外遮天蔽日的大漠风沙。
跟在将军身边十年了,左烜明白自己劝不动他。便也不再言语,只垂手而立,也将目光投向苍茫的大漠。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风沙依然没有减小的趋势。左烜正准备硬着头皮再次劝林将军回府,目光却牢牢地被城外漫天黄沙中的一抹鲜艳的红影锁住。那红影缓慢地向他们靠近,距离城门仅五十余步时,左烜才敢确定那竟然——是一个人!可是是什么人呢?也许是北燕的胡人,南凉的宿敌。左烜举起弓箭瞄准那抹单薄的红影,准备射击,却被林竬坚定有力的手势阻止。
“打开城门。”林竬面色凝重地说。他的嗓音低沉而略显沙哑,那是常年军旅生涯的印记。
左烜立刻放下弓箭,迈着健硕的步子走下城墙。片刻之后,林竬听到城门打开的钝声,在漫天风沙的呼啸中几乎难以辨识。
城外的红影又缓慢地靠近了几步,像被风沙吞没似的,面对着城门的方向缓缓倒下。
三月初七这日清晨,天还未尽亮,左烜像往常一样已经起身,洗面束发完毕,正打开房门准备去校场习练,见刘妈慌慌张张的从角门进来,便叫住了她,笑道:“刘妈,这么急是去作什么?”
刘妈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仍然疾步走向东厢房——那里是林竬将军的卧房。
左烜忙不迭地挡住她,道:“刘妈,将军还未起身。”
“哎呀,左副将,您就别给老身添乱了,我找将军有急事。”
“不行,等将军起身再说。”左烜坚持不肯让路。
从磃州城遭逢风沙到今日已经是第十八天,这段时间内,将军房里的灯总是四更时才熄灭。然而天刚亮时,将军就已经就起身,晨练之后去便去书房处理公务,这一待又是一整天。左烜不忍心让任何事、任何人打扰林将军短暂的休憩。
“哎呀,左副将,老身求您了。”刘妈连连央告,后来索性放开声音大喊,“将军!将军!”
“左烜,让她进来。”林竬低沉疲惫的声音从东厢房里传出来。左烜闻言,颇感无奈,也只得立即放行,刘妈径直走进了林竬的卧房。左烜心中暗暗道奇,刘妈可是多年来伴随将军的家仆,从未见她如此莽撞行事。
片刻之后,二人从东厢房出来,穿过角门,匆匆向别苑走去。
这些天,加急的公文一封接着一封寄往南洲府,至今没有丁点回音。每念及此,林竬便无心饭食。即便是这样,他也逼着自己咽下那些没有滋味的食物,如此才能有力气去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自己征伐多年,战功卓著,好不容易北境也已平定,班师回朝的前夕却遭此横祸,想来想去,林竬都觉得造化弄人。
没有钱粮,没有对策,林竬为此连日愁眉不展,带着副将左烜日日去城内各处查访。三日前去城楼上巡视,看着疲苦不堪的守边将士,林竬心中郁愤难平。在城墙上静立了近两个时辰,只希望能以此激励士气。
林竬心中暗暗自嘲,自己这个去了大半兵权的将军,除了写写奏章,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个了吧。
那天林竬从城楼下救回来一个气息微弱的红衣姑娘,他请了城内医术最高的尚大夫来为她诊治,并嘱托刘妈在别苑寸步不离地照料。那姑娘昏睡了三日,今天清晨天快亮时才醒来。
刘妈急匆匆地闯进内院就是为了告知此事。倒不是因为刘妈看出将军很在意那个姑娘,而是因为她从醒过来就开始胡乱咬人,已经伤了三个婢女。别苑的小厮好不容易才把她捆在椅子上,问话她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挣扎,对靠近的人张口就咬。为了用抹布堵上她的嘴,一个小厮的右手被咬得鲜血淋漓。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刘妈已经毫无办法,只能慌里慌张地来找将军。
刘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林竬的面色越来越凝重,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将刘妈远远地落在后面。
林竬确实很在意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三天里他每日早晚都要来向尚大夫询问病情。他并非好色之人,何况那姑娘虽容颜姣好,但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童稚之气尚未褪尽,林竬很难把“姿色”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
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个姑娘身上的违背常理之处。
其一,磃州以北,千里之内无城郭,而且风沙肆虐已逾半月,小小女子独身从何而来?这种风沙天里,留住性命已属艰难卓绝。更令人称奇的是,除了面部的几条划痕,她身上几乎没有其他的外伤。这几日的昏迷不过是因为连日来疲惫饥渴所致的气虚体弱,所谓的“诊治”也不过想办法给她灌水和补药而已。
尚大夫为此很是“愤懑不平”。当时城内百姓纷传林将军从城外捡了个命悬一线的姑娘,尚大夫受邀而来,满心壮志地想要施展自己的医术,到头来却给那丫头灌了三天的补药!
其二,她的襦裙鞋袜均是北燕所产的粗俗之物,身上也无金玉钱财,甚至头上所带,看起来也不过是普通的木簪子。然而有三样东西让林竬深感惊奇,一是她脖子上那串晶莹剔透做工精良的红珊瑚珠项链,二是她随身携带的装满了珍贵药材的药箱,三是那件红如烈火的披风——那姑娘在迷失在沙漠里至少也有六七天了,披风却颜色如新,竟没有一丝残损。而且那件披风下摆的刺绣极其繁缛精致,其图案林竬从未见过,内侧的数个暗袋也无人知晓是什么用途。总之,这件披风不似平常人家所有。这几日林竬翻阅了各种古书典籍,他可以确定,这件披风不是平常人家所有,更非是凡常富贵物。
其三,她右手腕间的一粒朱砂痣让林竬想起一位故人,然而年岁已久,那位故人的容貌他已忘却大半。说起来荒唐,那位故人若还在世,也已经有二十岁了吧,怎么可能是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林竬苦笑,想不到带兵打仗时冷静果敢的林将军,竟会有如此狂妄的念头。果真是离开了战场,就去了大半条性命吗?
林竬疾步跨进别苑,小厮婢女们在院内窃窃私语,见他到来,皆垂手肃立。尚大夫双臂交卧,倚门而立,愤愤之色溢于言表,对林竬的到来没做任何表示。
林竬走进内室,见那姑娘只着单薄的月白里衣,双手缚于椅背,嘴用布堵住,正在做无声的挣扎。他缓步走到她的身侧,单膝跪地,取出她嘴里的布。她迅疾地咬住了他的手腕,鲜血渗出来。她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眼神里写满了惊惧。
“将军!”刚刚赶过来的左烜和刘妈见此情景,想冲进房内,却被尚大夫拦住。左烜举起拳头,面露愤色。
“别过来。”林竬命令屋外众人,声色如常。
尚大夫对着左烜翻了个白眼。
“哼!”左烜心中愤懑,但还是无奈地放下了拳头,二人皆退至门外静立。
林竬用另一只手帮她解开了绳索,纤细的手腕被绳索勒出了道道血痕,他看得皱起了眉头。
“疼吗?”林竬问道。
她在不停地颤抖,恐惧的眼睛里逐渐蓄满了泪水。她终于慢慢松开他的手腕,抱着纤弱、布满伤痕的手臂瑟缩在墙角。
林竬起身,走到尚大夫面前,拱手而立,道:“有劳您了,尚大夫。”
“治你还是治她?”对着林将军,尚大夫依然是一对白眼。
林竬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无奈地笑道:“我看,都要吧。”
“我看也是。”尚大夫瞥一眼林竬,又看看墙角的姑娘,半晌,道:“都病的不轻。”
“你……”左烜今天被这老头气得不轻,此刻事关将军,他又差点挥拳相向。
“不得无礼!”林竬厉声喝住了左烜,又对刘妈说,“把那件披风给她取来。”
林竬将目光投向荒芜的别苑,北境严寒,阳春三月却仍是草木不生,鸟啼不闻。林竬在北境的生活没有春天。只是,这样的生活如今也该结束了。
这日,天朗气清,肆虐磃州十八日的风沙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