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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酆都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7 20:39:54      字数:5602

  酆都大酒店如定海神针般稳稳坐落在酆都城正中心,与酆都十殿阎王行政大楼只有一墙之隔。酒店大楼通体是璀璨夺目的金色,呈规则至极的圆柱形,像是一根点燃着的金色雪茄,不如说是俗不可耐。大酒店拔地倚天,共100层,如一把锋锐无比的剑直直插入云霄。
  皮智男和黑白无常在十殿阎王行政大楼门前下了车。黑无常依旧寡言少语,秉承沉默是金的原则。他再次仪式性地压低了脏兮兮的黑色鸭舌帽,在口袋里掏出一盒未开封的“阎王牌”香烟给我。甚至没有给我任何客气的机会,他转身便走。与丧家之犬颇有雷同之处。
  白无常朝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对忘川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道:“公主,既已回到地狱,还请以大局为重。”忘川不答话。
  皮智男对我说:“小伙子,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在哪里?”
  “你的心里。”
  “我只能缅怀你了么?”
  “不,一切都在你心里。”
  我如坠雾里,同时又感到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份迫不及待的凄哀。他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跟黑白无常走进了政府大楼,犹如潜伏在敌方多年的卧底终于回归组织怀抱一般,或许更像飘零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树叶,终于找到了生他养他的根。
  我还记得他掷地有声的言辞:“能害死你的,就只有你自己。”我的脑中又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的地震可能有8级,数以亿万计的细胞不断消亡。
  一阵很合时宜的凉风吹来,简直跟我当初离家时的风如出一辙。也许那个结束了妻子生命的出租车司机也喜欢这风,亦或他还在车站等着我,载我回家。
  傍晚的街道上只剩下我跟忘川——或者说只剩下我。我能强烈清晰地察觉到,身体里的圆偷偷作祟,又干着不为人齿的事。圆所扩张的空洞越来越大,如巨兽之口,饲料则是我愈发膨胀的虚无。
  曾经我以我昂贵的白色来交换蓝桥,空洞得以假象般的填补。而此时此刻空洞传来呼啸的风声经久不散,凌冽风声里夹杂着南方的朦胧雨,北方的及时雪。
  “想什么呢?”忘川望着我,像是望着一块将要融化掉的雪。
  融化的雪,模仿着人来人往,模仿着生离死别,多么隽永而深刻的演员!
  “忘川,你可曾爱过谁?”
  “正式的?”
  “当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正式的、官方的。”
  她思索了三秒钟,她的鬓角被初上的华灯所点缀,我觉得她更加多情了——说是情愫强加于她也未尝不可。少顷,她点头说道:“文竹。你就是文竹啊。”
  果不其然。
  “我不是。我不是他,你还爱我吗?”
  “不会。”
  “……”
  “如果让你一辈子留在酆都,你愿意吗?”
  “这不符合规矩吧?”
  “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会害怕吗?”
  我思考不出来答案,因为答案是一种开脱的借口。忘川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我的残缺,她在我的圆内趾高气昂地发号施令,蠢蠢欲动的蛇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另作打算。她小心翼翼地修复着我的空洞,务必做到严丝合缝。她既是技艺精湛的工程师,又是我的主治医生。在某些时刻,我会想到:蓝桥把我拉下深渊,忘川又竭尽全力把我拉出去。
  
  我们被安排到第一百层的总统套房。房间内应有尽有:原木色的欧式顶尖家具、独立的柜式空调、足够两人鸳鸯浴的大浴缸、做工精细的米色碎花窗帘、怎么折腾都不会“嘎吱嘎吱”响的大床,当然还有无论如何都用不完的避孕套。我把台灯开开,关上,打开,再关上。
  我用手轻轻抚摸窗帘,拿在鼻前嗅一嗅,没有一点灰尘的味道。把窗户打开,用食指刮擦窗棂上的灰尘。灯火通明的酆都城善解人意地喧闹起来,远处的探照灯不断变换方位,却始终照不到最阴暗的地方。
  我如饥似渴地拆开那包“阎王牌”香烟,轻柔地爱抚她一番,然后点燃。
  我问忘川:“下一步该如何?忘川公主,说实话我一头雾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能确定一些事情。譬如:我是在做一个古怪的梦吗?你们真真切切不是一群演技精湛的演员,以地球上某个大城市为布景来骗我?对,就像《楚门的世界》里的金凯瑞一样。我被关在一幕巨大的舞台上,供世人茶余饭后!从蓝桥神秘失踪,再到旅店内遇到皮智男的女儿,然后莫名其妙地到了一所里面到处赤身裸体的废弃的革命工厂内——不,应该是‘失乐园’。再然后我莫名其妙地被一个两米高的大汉控制,而后我们竟然做爱,奇怪的是做完爱我们竟然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大门!”
  “别忘了还有失乐园里面的杀戮场景。”忘川补充道。她冷静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但我总觉得她的娇小柔弱的躯干内,隐匿着一座浪荡不羁的火山。冰火交融的女人。
  “对,还有那些,‘杀戮’这个词用的很妙。那么是谁操纵着这场杀戮?你们口中所说的‘文青’么?为什么我们离开了那里,杀戮就开始了?这让我认为我就是凶手!有种负罪感蔓延在我心内!你明白吗?”
  “还有,文竹,文青,文明。我们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噩梦:一个样貌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残忍而冷酷地屠戮着青蛙,一如某人在屠戮着‘失乐园’的人们。
  忘川凝视着我,像在观察一种废置已久、毫无用处的机器一般。许久,她开口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头雾水,但请你不要害怕。我需要你,需求你,不能没有你。我不忍心让你在漩涡里继续下沉,所以我不顾一切打开了通往外界的门,即使这样做会令‘失乐园’遭到灭顶之灾!”
  “那么,‘失乐园’的人们被杀,果真与我们有直接关联?”
  忘川点头。我垂头。
  我躺在床上,深深的无力感扎在我的每一寸肌肤内,那屠宰场一般的场面久久不能散去,就像烧焦了的皮肤一样,恶心但却不能熟视无睹。
  “‘失乐园’的人们……那个叫雨的少妇,早已死了吧……真是作孽,作孽。”
  “岂止是死呢?所有关于蓝桥、文竹、文青、皮智男的疑问,一天后便会揭晓。而那时你也将完成自己的使命。”她的话锋忽然变得鬼魅起来,不像之前那么温柔和顺,总之多了一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务性。事务性?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好。我再等一天便是。”
  沉默。
  忘川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橘色的温馨和煦的灯光抚摸着她的轮廓,一会变得飘渺朦胧,一会又变得清晰可见,像是海市蜃楼,像是美杜莎的肚脐眼。
  “忘川,我在某种程度上也需求你。但是作为‘文明’这个个体去由衷地、打心底的需要你。你明白吗?”
  忘川没有回答,而是用温润的舌头堵住了我的嘴。
  她的呢喃久久回荡在我耳畔:“人活着什么都不明白,才是最大的明白。”
  多么温润。
  
  第二天早晨醒来,枕边人忘川已不知去处。抓起白色枕头上她的秀发,我闻了闻,茉莉花的淡雅香气逼人。我把窗帘打开,阳光温顺地如同慵懒的婴儿,她将我包围,一如母亲的乳房滋养着我。我脱了个精光,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晨澡。阴茎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昨晚熬夜加班。我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一如往常,甚至可以说比往常更加往常。
  桌子上有忘川留下的早餐和字条。早餐是一杯牛奶、四片全麦面包、两个煎蛋和一根烤火腿。边吃早餐边看她留下的字条:文明,很对不起,我今日不得不出去一趟。我给你买好了一天后的车票,就在床头柜放着!记得一定要去,有人要见你!切记!事关重大!
  用完早餐,我把车票拿起来仔细端详。这里的火车票小巧玲珑,有些像阳间的电影票。上面写着“酆都——还魂崖,高档硬座,23排17号”。
  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发生着,一切好像都在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我只管按部就班地随波逐流。就像全自动洗衣机一样,我只负责丢下洗衣粉,确保深色浅色衣服分开,然后你只管随着机器转动,转动就好。蓝桥、文竹、忘川、皮智男,或者文竹、文青说不定正在某处以决策者的目光注视着我,而我又有什么宝贵的呢?
  我慎重地思考如何打发这一天的时间——或许是我生命最珍贵的一天。
  时值上午九点二十四分,我独自一人来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
  天朗气清的好天气,云朵如棉絮般漂浮,阳光就像一只不骄不躁的猫。洒在身上的感觉美妙至极。
  酆都的街道的卫生确切是花了极大功夫的,一点点可称之为垃圾的额外生产物都见不到。不管男女老少,行人们无不春风满面,都沐浴在幸福的光辉中。我思索着,到底是何处的人们喜欢装扮眉头紧蹙、面容严肃的饱受生活折磨的路人呢?到底哪里才是人们口口称道的归宿?我有些错位感。所谓错位感,便是置身于此地但又不置身此地的真实感觉。但话又说回来,所谓的真实感觉是否也是错位感带来的不良产物也不可得知。
  柏油路旁的公交站牌,公园长椅旁的报刊亭,路对面的咖啡店和24小时便利商店,健身广场打太极的耄耋老人们……一切的一切让我产生强烈的惶恐不安——莫不是真被人设计了?这里真的不是类似于横店的影视拍摄基地?
  但远处的摩天大厦上印着的“天地银行”四个气势磅礴的楷书,彰显着我的无知和愚笨。
  毕竟横店是不会专门建造一栋大厦来戏弄我,倘若是真的——我说倘若,那么是我的荣幸,我当然会拼劲全力投入角色拍好自己的戏——以便能早日杀青。
  错位感消除掉!
  路旁的花坛种着月季和郁金香,零落的花瓣死皮赖脸地追着风,吹落了路边成排而立的皂荚树的叶子。阳光射在斑马线上,显得斑驳陆离,错落有致。光影重合之下,我恍若隔世,草木的清香袭来,又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最近的电影院(不确定地狱是否真的有电影院)。
  “怎么会没呢?这里是打着幌子的天堂!”司机看起来很兴奋,看到我上车有些手舞足蹈。
  “那就好。我是新来的,还是对此一无所知。”
  “不要紧,我刚来时也一样。被拉去政府做‘审判’时,怕得不得了,衣服都被汗弄湿了!后来判官把我生前做的好事坏事一一列举,最后裁定我为‘善’。如此才留下,我向政府的供职部门反映,说我想做个出租车司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出租车司机吗?”
  我摇头。
  “哈,我生前是位医生。那种职业,在外人看来那么高尚,同时也有高收入,但我就提不起来气!”
  我表示不能理解。
  他接着说道:“挣的钱也就那么一点点,还要被医院逼迫干着昧良心的事,更不必说毫无人道的剥削——一些公认的黑幕知道的吧?社会总是让人奉献呐,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奉献,那么奉献出的价值归谁所有呢?归伟大的神吗?最后别人的病治好了,我倒是一病不起!”
  我又陷入人类所奉献出的价值的归宿,既不能称为生产物的归宿,也不能称为虚无的归宿。
  “不开玩笑,肿瘤那东西我切过无数个,但长到我身上我却坚决不切!肿瘤嘛,说白了就是细胞的恶性分化,但说到底它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就随波逐流,就像乘着独木舟在大海中。我总是那样幻想来着,即使掉进深海也无所谓!人嘛,总要接受自己最坏的部分,才能爱自己。治不好就算啦。我对地狱供职部门的人说,我就是喜欢开着车到处转悠,人们从这里上车,在终点下车,我像是江上的摆渡人一样。恩,那种感觉很奇妙。懂吧?”
  我细细品味司机的话——人嘛,总要接受自己最坏的部分,才能爱自己。我的最坏的部分,就是我的艾滋病毒吗?
  “很理解,”我把车窗摇下来,“虽然我来……去世时才20岁,但我想我理解。就像你42的脚码,但人生硬要你穿40的鞋,结果是一生不合适。”
  “对啊,开出租车就是我的42码。”
  车子在名为“STS”的大型商场处停了下来,在我准备付钱时却尴尬了——我没有冥币。当我拿出红色的钱币时,司机吓了一跳。
  “小伙子,这在酆都可是不通用的。你的家人给你烧的真的人民币?”
  “实在对不起。我去世可能父母还不知道,所以不存在冥币。”我脑海中浮现出冥品店里的大面额冥币,原来那玩意儿还真有用!
  司机摆摆手,说道:“算啦。你待会拿着人民币去‘天地银行’,向那里的负责人说明情况,还是可以换点冥币的!天地银行还是很人性化的。”
  我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司机,找了家最近的天地银行(一般只在火葬场烧纸的地方见到过‘天地银行’四个大字)费尽口舌向营业员换了500万冥币。
  之后我顺利进入“STS”超级市场的五楼,买了一张名为《斯坦利·库奇》的电影票,花了50万冥币。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买了加冰杯柠檬汁坐在一个角落里看报纸。
  报纸是《酆都晨报》,“欢迎金融界权威专家于酆都落户”、“十殿阎王重修《婚姻法》”、“城内皂荚树叶纷飞,环保部门要求全部清扫引清洁工不满”,尽是些无聊透顶的新闻,唯独头条让我神经紧绷。
  “忘川公主失踪十年终归来,今日在‘Queen’酒店与楚江王之子岭云大婚。”
  下面小字说明届时十殿阎王及地狱各界重要人士均会到场观礼。我放下报纸,喝一口柠檬汁,再看一遍,再喝一口,直至柠檬汁喝完。脑海中空空如也,像是脑浆被人用吸管吸走了一样。又仿佛是自己最爱的玩具赛车被街头的混混们强行拿走,我挥舞粉嫩的拳头向混混打去,但混混身后有一群混混。如此这样,我可能再也拿不回我的玩具赛车了。
  此时此刻才知道,我对蓝桥更多的是亡命天涯的同病相怜,以及肉欲放纵后的恋恋不舍。那是一种由肉体关系发展到爱恋的畸形情感。先有爱情还是先有性爱,终究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聊。
  我说服自己电影已开始,必须要进场,我把报纸塞进怀里,拿起电影票走进了演播厅。我又咳嗽了几声,提了提裤子,以此掩盖我的懦弱和不安。
  电影《斯坦利·库奇》是著名已故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在死后世界的处女作,大体讲述了他生前的奋斗史,也有忏悔的部分——算是自传体的电影吧。对他的印象仅限于《发条橙》以及《2001太空漫游》,他于1999年升了天堂,次年便干起了老本行。这部电影还是首次在阴曹地府上映,也已获得了不错的票房。
  不过这与我毫无干系,电影讲的什么我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忘川要结婚了。六个字不断萦绕在脑海中,报纸在我脑子里放了一根水蛭,待我脑髓干涸时,我也将无情无感,七情六欲消失殆尽。
  我把电影票根撕碎,在报亭买了份酆都地图,然后再把报纸撕碎。我唯一没撕碎的,只有我自己。
  所以,我相信先有鸡。我看了下表:10点44分。若阴曹地府办的婚礼与阳间大同小异的话,婚礼仪式应在11点到12点内结束(但更可能用时辰)。
  时间不等人,我的步伐沉稳非凡,我是慷慨赴死的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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