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装饰品

　　我叫赵启山，曾在一座大城市里做了四年网吧管理员，现在在家乡小城的一家茶楼里做掌柜，文明点称呼也可以叫我茶博士。
　　这座茶楼在这小城里已经开了很多年，老板是我父母的朋友，我叫他陈叔，当初我刚回小城，陈叔便找了来，邀请我一起管理茶楼，于是我便做上这茶楼的掌柜的。从我接手茶楼后便对这茶楼进行了个全面的装修，还顺便重新起了个在别人看来古怪的名字，叫做“西园茶楼”。这座茶楼我精心打理了三年，生意还算红火。不忙的时候我也喜欢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喝茶，偶尔的也会回想下自己的过往。
　　我的办公室里修有一整面墙的茶架，那是陈叔特意要求的，上面摆放着陈叔多年的珍藏，对这他也曾霸气的挥过手，让我随便喝。但我却只喜欢喝铁铁观音，喜欢用别人送我的那套仿定窑茶具。
　　每当我用那套茶具喝茶的时候，眼神总是会不自觉地飘向茶架一个角落里，那里摆放着一双鞋，一双女人的鞋。
　　这双鞋的主人去出国留学了，她没说要回来，也没说要我等她，她只把这双鞋留给了我。
　　对于在茶架上摆放一双鞋，陈叔倒是没说什么，我想他可能只是把它当成了装饰品。说起来在花花绿绿的茶盒中摆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也确实能起到装饰的作用，如果再在摆放上下点功夫，那就更有些超现实主义的味道了。其实在某个看似正经庄重的地方摆放上一件不搭调的东西，也没看起来那么违和的，至少在茶楼中工作的人们就从没觉得别扭过。或许他们曾经也诧异过，不过后来见到的多了便习以为常了吧，便把它当成了一道布景，一道不在需要的时候永远变不回本来作用的布景。
　　曾有一次，茶楼二掌柜穆玲同学因为鞋子坏了而急匆匆地闯进办公室，在我惊愕的目光中拿下茶架上的高跟鞋飞快地蹬上，继而又急匆匆地奔出茶楼，整个过程异常流畅，整个过程她都没看我一眼，似乎她是真的把它当成了装饰品，并理所当然的又把它在需要的时候转换成了用品。当她穿着修好的鞋子再回来时，眼神中却多了些许尴尬，也多了些许的戒备，她把高跟鞋重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面带异样地问了句，“它是穿过的？”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
　　之后我们的二掌柜用略带鄙夷的目光快速地扫了我一眼，便又急匆匆地冲出了办公室。也许她把我当成了有恋物癖的变态了吧，对此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我没想过要去解释什么，因为我知道每样东西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不同的意味，哪怕是同样的茶架，同样的一双鞋。
　　穆玲，我们茶楼的二柜，但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她似乎更喜欢别人叫她经理，虽然她做的是领班的工作，最后员工们选了个折中的称呼，一致称呼她为——大姐头。而我一直称呼她为二柜，算是报了她把我叫做“掌柜的”的仇。
　　不得不说我们的二柜确实有些管理能力的，确切地说应该是很有感染力，我记得茶楼决定整修时，我给员工们都放了假，并照发了放假期间的工资。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发善心、装大款，这不过是心理学的一种应用罢了，员工们拿了钱心里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的，便会生出回来帮忙的念头，这比出钱雇佣他们来帮忙的效果要好得多，也能让员工们更有归属感。果然第二天中午穆玲同学便跑回来帮忙了，我记得那天她穿着光鲜亮丽，踩着高跟鞋，胳膊上还挎着个小包，像是刚逛完街的样子。我见她来了，心里还蛮得意的，走出正整修着的茶楼想说几句恭维话，哪知她见了我便指着我的鼻子声色俱厉地训斥了起来，“你说你哪像个经理！怎么安排别人工作的！你就是个甩手掌柜的！”
　　我愕然地看着她，把想说的恭维话全吞了回去，而她似乎更生气了，随手把自己的手包丢到我怀里，之后便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冲进茶楼，之后便开始对装修工人胡乱地指挥了起来。
　　后来穆玲又找了两名员工过来帮忙，至此我的心理学应用还算是成功。不过在她眼里我也坐实了“甩手掌柜”的名头，对此我一直报复性的叫她二柜，而她每次都会鄙夷瞟一眼我，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这地方有一个甩手掌柜就够了……”
　　对此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和大家一样称呼她为“大姐头”。对于这称呼的由来也是因整修那天而起，那天当她一身整洁的冲进烟尘滚滚的茶楼时，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被惊着了，工人们登时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愕地看着她，在明白她的来意后，便不得不在她的胡乱指挥下，木然滞涩地运作起来。那天正装修的茶楼好像突然静了下来，繁忙的现场好像只剩下一个女生的不时的斥责声和那嗒嗒的高跟鞋的敲击声。从此之后大家便开始叫她“大姐头”，对此我很认同，她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呼。
　　对于那天，我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从她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她之所以会来茶楼是因为那天是她二十岁生日，那天也是她和她未婚夫最后一次约会。听她朋友说，他们很相爱的，也已有了要结婚的打算，可是九九八十一拜都拜了，最后却倒在了那一嘚瑟上。
　　穆玲的父母其实也有意促成此事的，内心对未来女婿也很是满意，两家对这桩婚事本质上是没有异议的，问题是出在了彩礼上，穆玲的父母要了个当下时兴的数字，而对方家却很难拿出这笔钱，最后两家人争得面红耳赤，都觉得损了面子，闹得不欢而散。
　　对于双方父母的反对，我不知道穆玲和她未婚夫是怎么做的，是否也曾抗争过？不过从结局看来，他们应该是在经历了一个个绝望的夜晚后，最终也倒在了冰冷的现实面前。
　　那天她的未婚夫决定走出这座小城，去到大城市去挣那迎娶她的彩礼钱。那天穆玲打扮得异常靓丽，和他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两个人看似欢笑地走在街上，虚情假意地关心着对方，畅想着那不会出现的未来，说着，笑着，可一切却突然戛然而止，突然发现自己再不知该如何开口。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想她自己应该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茶楼的，也许在潜意思里这茶楼对她来说才是最熟悉的吧，所以当她看到烟尘滚滚的茶楼时，终于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和她预想中的一样，她未婚夫再没回来。穆玲从没对我们提起这件事，就像它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想甩手掌柜这个称呼她应该不是在说我。
　　从听说了她的故事后，有一段时间我曾仔细地观察过她，我承认我是害怕她突然发起疯来，打人毁物。可她依然还是原来她，看不出任何变化，和我最初认识的穆玲没什么两样，依旧的风风火火，依旧的爱板起脸训斥人，依旧的爱踩得地板嗒嗒的响。我想这可能就是时间的作用吧，除了留下一个“大姐头”的绰号，其他一切都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地褪了色。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无论是对穆玲来说，还是对于我，对于我们。
　　就像那时当穆玲拿起那双高跟鞋奔出办公室时，我本以为我会愤怒，会发狂，会恼羞成怒地指着她一顿臭骂，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心里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和愤怒，相反的却涌起一股如释重负的快意。当它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时，我突然觉得，也许它真的不过是个装饰品。
　　时间真的能把那曾看似惊天动地的事情，变得微不足道。
　　我微微摇摇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驱散掉胡思乱想，把目光从茶架的装饰品上移开，飘向窗外。窗外的马路上依旧是人来人往，马路的对面是一所高中，我曾就读于那里，从这里望去，似乎还能听到那郎朗的读书声。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十年前我坐在那里却想着外面，而十年后，我坐在外面但却想着那里面。
　　就像一个圈，我们以为我们走了很远，但却在不觉中又回到了起点。
　　我有些疲惫地在椅背上靠了靠，用力地揉了揉鼻梁，尽力地想从无聊的怀旧中挣脱出来，可现实往往就是这么的残酷，五分钟后，我非但没能从怀旧挣扎出来，反而却陷得更深了。
　　五分钟后，茶楼来了三位顾客，十年前我曾和他们一起就读于对面的高中，可十年后我们对面不识。
　　他们曾是我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