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我对生命迷茫到了极点。
　　我模模糊糊地明白，我之所以过得这样差，多半是因为自己不争气。我不能吃苦，我徒有虚荣心可是却没有满足虚荣心的本领，我攀附荣华富贵，可是又没有让荣华富贵者看得起的底气。我也曾无数次下定决心，必须痛改前非。
　　可是，当生命赤裸裸的本质暴露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就会本能地寻找捷径，而很多所谓捷径，都是魔鬼诱惑人类的罂粟花。比如，当我被钱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本能地想起的，不是去艰苦打拼，拼了命地去赚钱，而是想着能不能从晏其鹏或者刘子包之流那里去弄钱。比如，当我的工作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不是想着怎么样努力克服，增长本领，而是想着，若是有一个好老公在身边，谁敢对我呼来喝去？我觉得自己是几个人的魂魄纠结在一起，当明显做错事的时候，我心里会痛骂自己，但是又有声音会跳出来为自己解围，这个声音老是告诉我：一个女人，这样就很不容易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每当这个声音跳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好受得多，然后，我就会朝更深的低贱滑落。
　　我把一切苦痛与不屑的根源，都归结于上天早就给我注定了的命运，我恨爸爸妈妈为什么不为我生一个好一点的命相。
　　在最孤单的时候，我总是捧起那本看相的书，左看右看，但是我觉得，不论哪一点，我都不是苦命的样子。我天庭饱满，额头光滑，眼睛虽然不是神彩奕奕，但也是妖娆可爱，顾盼生辉；我鼻如悬胆，挺拔而又圆润可爱，我的嘴巴虽然不是吃四方的那种大嘴，但是方形小口，红润肉感；我的脖子颀长而又白润，我的身材如弱柳迎风，我的相哪里不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但是事实上，我的命，它是真的不好啊！孤单，寂寞，没人痛爱，只受指责。可是我不是罪大恶极啊！
　　我们单位的那个万人迷，她跟我还不是一样的虚荣，还不是一样的一心去讨有权有势男人的喜欢，还不是一样家里乱七八糟不善家务，还不是一样吃不了半点苦，可凭什么人家就过得风生水起还提拔到班子里去了？
　　我们市里也有好多个这样的女人，她们就靠着色相上位，还不是一样在人前人五人六受别人当然只是表面的尊敬？凭什么我就要被人人都踩在脚底像地底泥一样作贱？
　　这就是命啊！
　　我爸爸不信命，他是一辈子的好干部，只相信唯特辩证法；我妈妈不信命，她追随爸爸的道路，爸爸让她往东她决不往西。可是到我，我唯有信命，既然我的相不差，那肯定是命不好，不行，我得找个能人为我算算，看有没有办法让我转运，不然，我这辈子就太屈了。
　　12
　　听说公园里有一个姓柳的瞎子，在这方面很有一套。被人们称为神算柳大爷。过去由于受父母的影响，我从来没有信过命。但是，日子越来越充满一种没落的气息，由不得我不信命。所以，我决定去找柳瞎子算一算，看我这半老徐娘还有没有翻身的日子。我心中百分之九十的心思是去寻找一点安慰，还有百分之十的理由就是，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这句话，开始让我感到惧怕。
　　星期天到了，我好好地装扮一番，戴上墨镜，游游逛逛，来到公园，这里早就是人山人海。跳舞的，跑步的，做小买卖的，带着孩子来玩的，一个个面带笑容，幸福无比的样子，令人煞是羡慕。
　　神算柳大爷一双眼睛就像两个古井，不过早就干枯，没了人眼的神彩，倒有鬼眼的阴森。
　　很多人围着他，眼里都是渴求的神情，有的在问婚姻，有的在问官运，还有的在问命相。
　　那么多人，我很是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去问自己的前程。我坐在树下，装着在看四周的风景，不停地偷看柳瞎子那里的动静。待他那里人少点，尤其是没有熟人，我就去让他算一算，我到底是背时走卯运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正出神看着前方一对恩爱的夫妻牵手而行的样子，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你说那个陈美莲，就是那个大家都称公共汽车的，据说又和刘子包勾搭上了，你说这个女人，都快五十岁了，还有那样的本事，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一个我并不认识的男人嗡声嗡气地说。
　　干他什么事？我气愤地怒目而视，看那家伙是个什么货色。没想到，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这男人身边的女人，是我单位的同事。
　　她居然没和我打招呼，而是赶紧扭过脸去，拖着那男人落荒而逃。
　　我刚刚等得有些好转的心情，此时被破坏得一塌糊涂，我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地踹他们几脚，可是，我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在大家的心中，就是这个样子，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这是任谁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我的心痛将起来，无法抑制。卧曹！还让不让人活？！
　　我就不争气地又掉泪，心里却在暗咬牙关：总有一天，我要活给你们看，我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的人！
　　好不容易夕阳西下，很多人心满意足地走了。柳瞎子正在收摊准备回家，我走过去，亲切地叫他：“柳大爷，不要忙，帮我算下命。”
　　“姑娘，怎么现在才来？我每天算八十个人，现在满了，不算了。”柳瞎子翻着枯眼。
　　“大爷，行行好，帮我算一个吧，那么多人，我不好意思，在这里等了您大半天了。”我带着哭眶。
　　“哎呀，你这个姑娘！不晓得事，难道我得为你一个人破了规矩？走吧走吧！今天不算了！不算了！”
　　真是又气又恨，我又不晓得他一天只算八十个人，害我白等了这么久。
　　“呜！”我怎么这么命苦？算个命都是这个样子，我大声哭起来。
　　“姑娘，不要这样子夸张，算不了命而已，哭个鸡巴！”柳瞎子不像个有道的瞎大爷，而像个街头流氓。
　　“大爷，您就可怜可怜我，我也是被逼急了，活得太失败了，所以想请您算个命，可没想到，等过了时辰，我的命真是这样苦吗？”我说完又哭，我真的是肝肠寸断。
　　柳瞎子沉吟一下：“哎……好吧，你把生辰八字报来。”
　　我一听有门，心里减了两分痛苦，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我赶紧将生辰八字报给他。
　　柳瞎子右手的大拇指在掌心指来指去，而后“哼哼”地冷笑连连。
　　“怎么了？”我忐忑不安。
　　“这八字若是不好，世上还有好八字？”柳瞎子又在比划。
　　“难道？我的八字是好的？”我不相信，好个屁！我都不想活了。
　　“我跟你说，你这生辰，桃花十足，必定样貌有几分叶子，而且生来得父母力，后来得男人缘。你这种八字若不好，我柳瞎子也不想算八字了。”
　　我疑惑地听着，可是他没有说错啊！
　　“可是，我就是命苦啊！”我又哭起来。
　　柳瞎子就把手伸出来：“给我你的手。”
　　一个瞎子，他要手干什么？我有些疑惑地想：难道他也像某些男人，一见到女人的手就想摸？
　　“快点！”柳瞎子一伸手就捉住了我的手，然后捏了几下。你想想，一个眼似枯井的瞎子，拿着我的手左捏右捏，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啊，我明白了！”柳瞎子冷冷地笑了。
　　“您明白什么了？”我战战兢兢地疑惑。
　　“我明白了，你的八字五行倒是没缺什么，就是生活里缺了两个字：勤和俭。”
　　“勤和俭？”我不解：“这也是八字里的东西？”
　　“当然！我说呢，你八字这么好，为什么过得不好？因为了少了勤，所以虽然得男人缘，可最终还是为男人所弃，因为少了俭，所以不会打算常没钱用，又得想办法找男人要，姑娘，你的好命都被这两个字败了。”
　　柳瞎子振振有词。
　　我听他好像说得有些道理。
　　“我为什么说你少了两个字？刚才我摸过你的手，听你的声音，好像也有四十岁了吧？可是你的手光滑细腻，衣服料子也不错。而你说你过得不好，那不就是这两个字造成的？”
　　的确如此。我很惭愧。但是，现在的人，哪个还有勤和俭这两个字？就像沁蓝，她的衣服一个月都不穿重样的，鞋子少说也有上百双，就连头发都是两天扎一个花样。这个年代说勤和俭的人，肯定要遭人讥笑。
　　但是，一个瞎子会算到这些？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多少钱？”
　　“姑娘，你是我额外算的，两百块。”柳瞎子毫不客气地说。
　　“两百块？”我大惊：“这才几分钟的事啊？就要两百块？宰人啊？”我大叫起来。
　　“姑娘，我告诉你，你若是听懂了我的话，回去好好干，你这八字算的，就是无价的。什么两百块，太廉价了。”
　　“一百都太贵了。”我大叫。
　　“姑娘，你看我这个样子，你说我的命好不好？”柳瞎子翻着枯眼，有些吓人，他说起他自己的话题来。
　　“也和我差不多吧。”我有点怜悯地说。
　　“就是啊，我生来这个样子，没有办法，所以我就跳了河。是一个好心人把我救起来，告诉我说，我瞎了眼，可以去学习算命。”
　　“我就去找算命先生，给我算过，他说我的八字缺少光明，但是可以用智慧去弥补。八字里也有光明和智慧吗？我疑惑。算命先生说肯定有。”
　　“而后，我就跟着学算八字。我现在，有家有妻子，有儿子有孙子，有房子有车子，有存款一千万。你说我的命苦不苦？”柳瞎子有点难看却是开心地笑起来：“所以现在，我只算八十个人。从明年开始，我决定每天只算十个，每人收三百。咳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有时候，三百块可能为你赢来三百万，你干不干？”
　　我惊得目瞪口呆,只得乖乖地掏出两张红票子，还得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感谢柳大爷指点。”
　　有家有妻子，有儿子有孙子，有房有车子，有存款一千万？我若是有这些，就不会跑到这里来吧？一个瞎子居然可以把钱赚到这般容易，卧曹，我这书白读了，工作白干了，汗水白出了。
　　我慢吞吞地往回家的路上走，我的家，不过就是有一张可以懒散地躺着的床和一个可以做吃的灶，但那里冷火死烟，没半点意思。我真的想让它变得热热闹闹，有温暖有笑语。我想找个男人，我想有个温暖的家，我想有人和我说话，关心我的冷暖，我想靠在他的肩上，让他听我说心底的话，我想和其他女人一样，小鸟依人，有支撑和倚侍。
　　我正在做着可笑的梦，儿子又来了电话：“妈，快回来，我到家了！”
　　我惊喜欲狂。这个儿子，都多久没回来了，现在他终于想妈妈了，回家了。我小跑着往家奔，夜色渐浓，终于到家了，家里亮起了桔黄的灯光，我的心里一暖，这个小屋，现在才有一点家的意思。
　　我打开门，儿子迎上来：“妈，你到哪里去了？成天都不着家啊？”他怀疑地看着我。
　　“儿子，今天怎么回来了？饿不饿？我就去做饭！”我高兴地说。
　　“不用做饭了，妈妈，我们在附近的一个景区搞野餐，顺便回来一下，妈，我没有伙食费了，给我一点钱。我就要走。”儿子嘴里放炮仗似的。
　　一种失望的感觉从脚升到头。
　　“那我送你去景区，我请个假，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风景。”我是多么渴望和家人一起的感觉，我没有爱人，好在还有儿子。
　　“不用啦妈妈，你这样，别人看着也不好。”儿子毫无商量的余地。
　　儿子的话，让我如遭雷击。是的，别人看着也不好。儿子每每说话，里面都会带上这样的内容，有意无意之间，他都在告诉我，他以我为耻……
　　我潸然泪下。我是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如今，悔之晚矣。不过，我容易吗？儿子，我若不是那样，怎么能付得起你的学费？怎么能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可是，我像个人吗？我问自己，而后悲哀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