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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老夫子

作品名称:幽冥世界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04-24 20:28:41      字数:7237

  三十多年前的事,就像是夕阳中翩翩起舞的红蜻蜓一般遥远了。
  在我忆像中,清楚记得小时候,老家有这么一个老头子。他没名没姓,因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尊姓大名;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因为连他自己都淡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他没有出处,他甚至于记不起自己仙乡何处。我想他肯定是把日子过糊涂了,转念一想,反倒觉得这是一种境界。一个人,能把日子过得如此清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确可以说是得道成仙了。他五短身材,干瘪瘦弱,蓬头垢面,却蓄着一缕山羊胡须,颇为别致,胡子黑白相间,看上去显得颇有一番造诣。整天身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青色大马褂,头顶一盏浸着油渍的青色小毡帽。实际上他也就刚过六十,看上去倒像是老态龙钟的耄耋老人。因了他如此另类的造型,我们便戏称他:老夫子。那时的我们虽然也不晓得老夫子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就应该是这种留胡须,穿长袍,戴毡帽,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头子。他也乐得别人如此称呼他,一来二去,他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听父亲说他本不是我们村人,四十年前从很远的地方迁移过来的。说是迁移,实际上他当时只是个乞丐而已,讨饭讨到我们村,见村民对他挺好,他就赖村子里不走了,这一住就是几十年。父亲是村长,平常对他很照顾,所以他跟父亲的关系处得挺好,他也经常去我们家蹭饭吃。我是很不喜欢这个人的,他是个极其邋遢的老头,成年累月的不洗澡,身上难免有股子酸臭味儿,挨着他吃饭我就极其厌烦,有意无意地捏起了鼻子,用蔑视的眼神瞅着他,做出一副很不欢迎的神态。他看在眼里却不在意,憨憨地笑笑,继续喝他的小酒,吃他的饭。竟然无视我的存在。
  记得那时候,老夫子每每到我家蹭饭,总会怀揣着一把灌满了酒的铝酒壶,那把酒壶,外形颇像一个漏斗,通体雕龙画凤,做工细密很是精致,他视为至宝。临开饭前他取一个陶瓷的小酒盅,也斟满了酒,然后划一根火柴扔在酒盅里,那酒盅就窜出了蓝色的火苗,火苗若影若离似燃非燃的,甚是漂亮。他就捏起了酒壶,放在火苗上慢吞吞地烤着,很是认真仔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酒壶里就冒出了热气,也透出了浓郁的酒香,他将酒倒进两个陶瓷酒盅里,与父亲一人一盏慢悠悠地呷着,父亲也早就准备好了下酒菜。数九寒天,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蔬菜,老夫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神通,总会捎些野兔,家雀之类的野味来,父亲就拿它们炖白菜帮子,一炖一大锅,有时候我们也跟着沾光,那年月能吃到荤腥的东西,毕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两个人推杯换盏,喝着小酒聊着天,经常的是几个时辰都不会结束。老夫子是个严谨的人,别看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但那时候的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对父亲就有说不完的话。几杯酒下肚,老夫子会从腰间掏出一杆铜头铁杆的烟枪,有尺许多长,只见他熟练地取出一撮烟丝使劲摁在烟锅里,直到按实了。抽出一根火柴放在煤油灯头上,哧地一声引燃了,迅速地将火柴头放在烟锅上,这头含在嘴巴里使劲地嘬,开始的时候连续嘬几口,烟锅里的烟丝便红彤彤的一片了,最后狠狠地猛嘬一口长气,直把腮帮子嘬得瘪了进去,充分地吸足了烟之后,那烟锅里的烟叶也燃烧了大半。他慢慢地闭上了那双小眼睛,很享受的停顿一两秒,然后猛地吐出一团大烟雾来,好像放了一颗原子弹,随着我们不断地咳嗽声,大家也都埋怨着起身而去,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位了。
  那时候,老夫子还有一个拿手绝活,就是弹弓打得极准。他有一把特别精致的皮弹弓,那是他纯手工制作的,红枣木的弹弓把上雕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腾云龙,别看那腾云龙虽小,但是眼睛,鼻子,爪子一应俱全,甚至细细的龙须都显现了出来。那时候的我对这个物件感到很是惊愕,真怀疑老夫子的那双糙手,是怎么把这两条龙刻上去的,那得需要极其灵巧的手法,还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完成这种制作的。别看老夫子平常见了大人们扭扭捏捏的,像个大家闺秀,但是他还是乐得跟我们这群孩子玩耍的,也经常在我们面前秀一下他的弹弓准。放在远处一个大拇指般大的小药瓶,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一打一个准。惊得我们这帮小伙伴瞠目结舌,把他当做神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野兔子和家雀当下酒菜了。那阵子,我们一帮子小伙伴受了他的感染,都热衷于玩皮弹弓,但玩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什么长进,除了打碎人家的玻璃外,一无所获。倒是惹得乡亲们都到我父亲那里告状。后来,所有的皮弹弓都被父亲没收了,玩弹弓的时代也就过去了。
  有一次我趁着老夫子跟父亲喝酒的当隙,当面请教他,问他弹弓打得那么准,是不是有什么诀窍。当时的他酒兴正酣,有些微醉,眨巴着一双小眼睛,诡异地朝我笑了笑,跟我讲起了他的经验。他说打弹弓要想打得准,除了苦练外,还要学会计算,计算好打击目标的角度和距离,还要计算好抻皮子筋的长度,因为皮子筋抻起的长度,关系到子弹射出去的力度和角度。锁定了一个目标,搭眼一看,就能目测出大概的距离,八九不离十,这个靠得就是经验和眼力了。再者就是角度,平行射击,垂直射击,三十度,四十度,五十度,任何一个角度的射击,子弹发射出去以后,在空中划出的弧度是不一样的,要调节好弹兜的上下幅度,只有这样,才能准确地命中目标。至于调节弹兜的这个幅度,凭的就是感觉和经验了。所以,打弹弓也需要天份的。老夫子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迷迷糊糊,真想不到,玩个弹弓,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诀窍呢,我自诩没有这样的天赋,只好作罢了。
  老夫子是个生意人,他赖以生存的买卖就是货郎,每天会挑着他的货郎箱走街串巷。老夫子还有一个拿手绝活就是打拨浪鼓,那时候我最喜欢听他的拨浪鼓声,他会花哨的扭着手腕儿,一把拨浪鼓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两个线坠头左右旋转,能打出一连串的花儿来。鼓声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能从村南一直传到村北。那时候,对于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能遇到这样的货郎,真是比见了亲爹还要亲。重要的是货郎箱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物件,是绝对吸引我们的眼球的。有女人们用的针头线脑,挂钥匙用的钥匙扣,还有塑料的小手表,他的货郎箱就像是一个万花筒,千奇百怪,五花八门,要什么有什么。那时候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口袋里大多都没钱,大家伙都趴在货郎箱上,围得水桶一般,瞅着里面五颜六色的物件儿发呆,老夫子说可以拿了家里的破烂来换的,什么废旧塑料,破鞋烂箱子,甚至是空酒瓶子,都可以拿出来给他过目,老夫子没有称,无法约重,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约重。一般都是瞅着一堆的东西,捋着山羊胡,眯着小眼睛煞有介事的大体估摸一下,就会从货郎架上取出一件物品给我们。拿的少的会给你一包大米花。那大米花,跟火柴盒一般大小,深蓝色的纸包着,呈三角形。虽是不值钱的物件,但是外形倒也漂亮。特别是里面的米花,一颗颗的像珍珠玛瑙一般,洁白透亮,嚼在嘴里,甜得掉牙。我记得货郎箱里有一个值钱的大物件,是我们这些小屁孩都梦寐以求想得到的,那是一把挂皮筋的塑料小手枪,也不过是烟盒那般大,特别的小巧精致,枪筒上掉着一个小塑料盖儿,每次拉上枪栓,要把塑料盖儿扣在枪口上,然后一扣扳机,塑料盖就会被空气瞬间鼓开,发出啪啪地响声。
  小伙伴中有个叫狗子的,胆子贼大。他终于是按耐不住对小手枪的诱惑,从家里偷了两双新鞋子出来,老夫子总算把小手枪换给了他,狗子高兴啊,拿着枪啪啪地打,小伙伴们也轮流着把玩。谁知道那东西不耐玩,打了几下,扳机就脱落了,狗子好不懊恼,气地摔在地上,跺地粉碎。到了中午,狗子娘回家找鞋子,翻遍了墙旮旯也找不见,便把狗子叫过来质问,见狗子吞吞吐吐含糊其辞的,狗子娘就猜出了个几分,她揪住狗子的耳朵就是一顿胖揍,狗子挨不了疼,最后是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狗子话音还未落呢,狗子娘早已经是抬脚出了门,想必是急着找老夫子评理去了。
  狗子娘可不是善茬,她生就了一副男人的身板子,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像一颗圆溜溜的大炮弹。骂起街来那可是妙语连珠,像炒豆子一般,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没人敢招惹,村民们都背过里叫他大辣椒。
  狗子娘如炮弹出膛,瞬间就弹射到了老夫子的家门口,掐着腰跺着脚地骂,跳着骂累了就坐着骂,坐着骂累了还唱着骂,真可谓是花样翻新啊!加上她声如洪钟,天生的一副大嗓门,骂声就像是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的一样,逆风也能传十里,惹得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一时间,老夫子的家门口被乡亲们围得水泄不通。那时候的乡邻们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凑到一起看个热闹,如今有这么一出好戏,是谁也不想错过的。且说狗子娘越骂越起劲儿,把老夫子的院门摇地山响。那个栅栏门。说是门,实际上就是用草绳绑在一起的几根木棍子。哪里经得住力大无穷的狗子娘摇晃,摇了几下,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变成了一堆干柴火。老夫子一直躲在屋里,吓得不敢出来,脑袋探在满是窟窿的破窗户里面隔空喊话,别看老夫子平常说话尖声尖气的毫无杀伤力,但发起威来语音也是提高了几个分贝,在街上的村民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生意公平天经地义。还说鞋子可以退回,但必须要还他一把全新的小手枪。狗子娘哪里去找回小手枪?大骂老夫子一大把年纪了,还骗小孩子玩。骂的激动了,抬起脚就要往院子里闯。老夫子见她将要闯进院子,也是急了,竟然拿出了弹弓,握在手里,抻紧了皮子筋,大声吆喝,说一尺墙三尺法,狗子娘胆敢闯进来,他就敢用弹弓打她。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不管狗子娘如何骂,却也不敢踏进院子半步,她晓得老夫子的邪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更何况她对老夫子的弹弓准也是有所耳闻的,那可是说打你眼睛,不带打到你鼻子的。狗子娘看着从窗户里面伸出来的弹弓把,没有了进去的勇气。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大街上,一个躲在屋里,从晌午一直对峙到太阳偏西,狗子娘也骂的累了,骂声从开始的连珠炮变成了后来的断断续续,就像是磁带卡了壳。屋里的老夫子也有些受不了了,抻弹弓抻地手脚发麻,一个动作僵持了老半天,搁谁也受不了的。就连外面看热闹的村民们也看的累了,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正当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我父亲下地干活回来了,狗子娘一见到我爹,就像是看见了救世主,一把拉住父亲的胳膊,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啊。说村长啊!你可来了,你给我评评理吧。父亲听狗子娘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便安慰了狗子娘一番,径直走进了老夫子的院子。老夫子见我父亲进了院,伸在窗户外面的脑袋连同那把抻着的弹弓一起缩了回去。父亲进了屋,指着老夫子一顿奚落,平日里温顺的父亲可是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我生平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指着别人的鼻子骂。老夫子垂着头,一言不发,别看他刚才气势汹汹的样子,在我父亲面前,就像是一只温顺的羔羊。过了一会儿,我父亲拎着两双鞋子前脚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低着头的老夫子。我父亲将鞋子还给了狗子娘,还让老夫子给狗子娘道了歉,狗子娘的气也就消了大半,最后悻悻地走了。此事也就算是过去了。
  老夫子的自私,在村子里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他也没什么人缘。其实我也一直不太喜欢他,只是后来见识了他的才气,才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说起他的才气,源自于他一直珍藏的那本精致的小画册,最可贵的是那本小册子竟然是他亲手描画出来的。小画册不厚,也就十几页,是用一张旧年画剪成一张张的小纸做成的,小纸的一侧又用针线串连了起来,纸张的反面画了一幅幅的图画,图画下面还配了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这本画册老夫子是决不会给任何人看的,有一次他跟父亲喝醉了酒,酒后失态,才把那本揣在怀里的画书掏出来偷偷地给我看,他一张一张地翻着,一页一页地讲着上面的故事情节。直到今天,我仍然对那本小画书记忆犹新。那本小册子的封面上写了三个歪斜的大字:刘振福。画书的内容讲的就是这个刘振福的故事:1940年的中国东北农村,有一个叫永胜村的村落,刘振福与他的父母,妹妹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刘振福是当地有名的猎户,也以打猎维持生计。年除的那天早晨,他正在山上打猎,远远地看见自家的房屋燃起了熊熊大火,他迅速跑回了家,正见一帮鬼子从门口出来,而自己的家人也葬身火海。刘振福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怒发冲冠,手提猎枪与这帮鬼子在丛林中周旋,最后将三个鬼子尽数打死。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小册子最后一页的画面:一个愤怒的少年英雄,身上背着一把双筒猎枪,骑在一个鬼子的身上,手里高举着一把牛耳尖刀,正朝着鬼子狠狠地刺下去,而被他骑在身下的那个鬼子,瞪大了眼睛,双手高高地举着,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画面上刘振福手握的那把尖刀很特别,老夫子也故意画地比较抽象,用墨汁涂黑的粗刀柄,刀身自然的弯曲着,像一弯月牙儿。
  看着这本画书,我就很是崇拜老夫子,不晓得他迂腐的脑袋瓜里怎么会有这么悲壮的故事情节,这个心结一直让我纠结着,直到三年后的那个年除……。
  按说年除是乡亲们最忙碌的一天,大家忙着打扫院子,贴春联,包饺子,炸丸子,挂鞭炮,都准备好过一个快乐祥和的春节。记得父亲总会在这一天在树上挂一盏气死风灯,那时候还没有电,父亲会折一些松枝均匀地绑在灯笼上,然后用一根绳子把它拉到高高的树杈上去,说是为了辟邪。大年夜里,这盏气死风灯在树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昏暗的灯光透过松枝,把小院落辉映得影影绰绰的,像铜钱般大的灯火虽然给院子增添不了多少光亮,但却能透出一种神秘的感觉来。
  年除的早晨,记得天气特别寒冷,昨夜一夜的鹅毛大雪,下了一尺来厚,天寒地冻,大雪封途。那时候老百姓们穷啊,大多都点不起火炉,只有极少数的乡亲们能买煤生炉。我家是点了火炉的,老夫子每天都会准时到我家里去取暖,陪着父亲喝喝酒聊聊天。但是那天早晨,老夫子没来,父亲便往怀里揣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抬脚去了老夫子家。到了饭时,母亲见父亲还没回家,便嘱托我去老夫子家里把父亲叫回家吃饭,我应诺一声出了门。远远的,我看见老夫子的家门口围了一圈人,父亲亦在其间,大家唧唧喳喳地在议论着什么。个个表情严肃,我就感觉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走过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老夫子昨晚去世了。
  正值寒冬腊月,而老夫子的破屋子透风撒气。站在屋子里,那是头顶天,脚踩雪。呼啸的北风从墙缝里,屋顶的窟窿里刮进来,吹到人身上,就像是刀子割一般的难受,他又没点火炉,屋子跟个冰窖一样。再加上老夫子一日三餐,又没个热乎的饭食,就这样他被活活冻死了。
  父亲发现他的时候,见他炕头的橱柜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火如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窜着一缕曲曲绕绕的黑烟。而老夫子身上只缠着一条薄棉被,棉被上落着一层雪,他整个人蜷缩着,已经是被冻得梆梆硬了。
  父亲跟乡亲们商量着,应该把老夫子葬在哪里。乡亲们的意思是老夫子毕竟不是本村人,不能埋进村里的祖坟。而父亲却认为他在村子里生活了四十年,已经视同为村民,是可以进本村祖坟的。为此,父亲和乡亲们都红了脸。最后双方中和了此事,决定把老夫子葬在本村,但不能进祖坟。乡亲们有年长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大过年的,谁也想尽快把这件事了了,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当天中午就下葬,便在村西的小树林里为他选了一处墓址,由于他没儿没女,又没有什么亲人,葬礼也就不需要三叩九拜,搞什么隆重仪式了。父亲从家里取出了几块准备打造地排车的木板,给他锭了一口简易的棺材。
  收拾遗物的事宜,由父亲亲自来做,其实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件打了无数个补丁的长袍,一条翻着黑棉花的破棉被,在他的床头发现了一盏铝酒壶,一杆烟枪,一把皮弹弓,还有一把牛耳尖刀。
  牛耳尖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有尺许来长,又黑又粗的木把柄,刀身弯曲着像一弯月牙儿,锋利无比。映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明亮,闪着死亡般迷人的光芒。
  父亲掏出那把牛耳尖刀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颤,脑子里突然就映入了老夫子的那本小册子最后一页的画面:一个愤怒的少年,高举着一把牛耳尖刀,向着身下的鬼子刺去。
  在场的乡亲们看着那把尖刀,也都惊愕不已,老夫子一个孱弱老人,藏把尖刀干啥?看着手无缚鸡之力,难不成还是一个练家?看着这些物件,父亲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了,他把这些东西逐一放进了一个包裹,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老夫子生前的心爱之物。最后他把那盏酒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旁的乡亲们不解,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慌忙拭掉泪水,说他要留下这把小酒壶,乡亲们不解,都说那么脏兮兮的物件,要它干嘛呢?父亲始终没说话,最后把那把酒壶揣进了怀里。然后把其余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包裹,扔进了棺材。当天草草地就把他下葬了。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那时候家里人口多,过年也觉得格外的热闹,我和姐姐们围着一张小矮桌,有说有笑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水饺,大家都争相吃福,所谓的“吃福”,就是在水饺里包上一分,两分,五分不等的硬币,谁运气好能吃到,也预示着来年一年的好运气。父亲独自坐在大方桌东侧的太师椅上,就着一盏昏昏暗暗的煤油灯,取出了老夫子那把小酒壶,倒了满满一壶酒,点燃酒烫热了,一个人慢吞吞地呷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噙着几滴泪花,在跳跃的灯火中闪着光亮。
  大年初一的早晨,天气异常的寒冷,呜咽的北风吹着细碎的鞭炮屑到处飞扬,远处的鞭炮声还在陆陆续续地响着,大街上已经有了稀稀疏疏拜年的人流。
  那天早晨,父亲大门紧闭,他哪里也没去,只是在院子里自顾地忙碌着,一会儿,他过来叫我,让我跟他出去一躺。父亲右胳膊挎着一个盛了供品的竹篮,左胳膊夹了一块有三尺多长的木板,领着我来到村西的那片小树林。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小坟包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我知道,那是老夫子昨天刚埋的坟茔。
  父亲将那块木板插上了那堆坟土,我看清了,木板上用墨汁写了五个醒目的大字:英雄刘振福。父亲从竹篮里取出一瓶酒,打开瓶盖儿,将瓶子里的酒水尽数倒在坟土上,看着我幽幽地说:孩子,别再叫他老夫子,他有名字的,他叫刘振福,是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竟然是湿润了,觉得天地突然间就朦胧了,既而,我看到那座小小的坟土慢慢地膨胀,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比我面前的这个世界还要大,而木板上的那五个醒目的大字,却突然间流光溢彩,闪闪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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