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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芳.前行的荒废路途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4-07 08:58:09      字数:4170

  莲芳在七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旧房子木窗前的长凳上,有时候可以独自坐到天黑,什么也不想,时光就这样荒废前行。在云昙看来,那是一种颓败的美感。
  她知道莲芳心里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与年龄无关,只是老年更加重了这一层的重量。
  冬天寒冷夜晚,她睡在莲芳的身边,感到老人身体上的肉如同棉花一样松软,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一般。她身体里的热量如同原始兽类传递给年迈老人,她的温度使老人感到温暖,她是她寒夜里的暖水袋。她曾经为此感到圆满,渴望一直能够睡在她的身边,传递热量给她。这是莲芳在云昙幼小时候教会她的恩慈,不论对任何人,怀有仁慈之心,并且给予对方温暖,别人若是对你一分好,你必定要还他十分,因为初心难得,你还的不是他给予你的帮助,而是对他所产生纯净美好心灵的感激与欣赏,你还的是他的心,不是情。
  云昙记得莲芳说过的话以及给她的恩惠,她对莲芳持有执着追寻,这种执着使她一直挂念莲芳。在莲芳老年时候,云昙也许是离她最近的人。她了解莲芳,尽管她只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因为她的心极具苍老,具有穿透力看透很多事物,因此孤高,蔑视周围一脸蠢相的女生,觉得她们不知所终,如同生长在淤泥里的病态花朵,开在烂泥里,是喝醉的赌徒,没有清醒过。
  她幼年时候躺在莲芳身边,在米白色麻布围成的蚊帐里,柏树木头做成的大木床上,洗得发白的棉布床单上,有莲芳生平喜爱的大朵粉红牡丹,还有凤凰和龙,是喜庆的花样。床铺最下面是慈竹编成的栅栏支撑物,接着是稻谷收割后的大片茎杆,茎杆成松软形态被均匀分配到栅栏上,接着是用过很多年的棉絮,厚实坚硬。靠近床铺里边是莲芳大半生穿过或者从未穿过的衣物,这些衣物按照穿衣的频率依次分装在不同棉布口袋里,成排堆放在床铺里边。床铺余下的空间正好容纳她与莲芳的身体。
  这张木头大床放置在靠近土墙角落里,里边留有四五尺空间,一把笨重的木头梯子靠墙而立。上面是用竹子嵌入墙体搭建的竹楼,有泥土和薄膜将竹子包裹。她尚年幼的时候,看到黑色楼梯高而陡峭插入楼顶,不敢一人独自上去,却对竹楼心生兴趣与向往,如同盼望长大的饥渴心情,这种幼年时代的渴望永远得不到饱足,因为心里充满好奇与等待。而这些等待到成年之后却成了失落和寂寞,不再好奇,所有事情在心里仿佛早有归结,只等无限时空慢慢延伸,结果是早已确定了的。
  她躺在莲芳的身边,听她讲发生在过去岁月里的事情,月光从屋外的大棵端庄法国梧桐撒进窗户里,那时候老人的一字一语在夜里流淌,仿佛空气里的氧气,进入她的身体里,沉淀和安稳。那些话,又如同枯萎的花朵,美到凄清和冷静,在流动的言语里渐渐睡去。
  她经常在后半夜里醒来,发现身边的老人坐在点了蜡烛的八仙桌旁,寂寞清瘦的背影,烛光里的轮廓显得安静而又美好。
  她喊“祖母,你为什么不睡觉?”稚嫩童音在夜里响起。
  莲芳依旧隔着麻布蚊帐,背对着她,说,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会儿。我们娃娃快点睡。
  有时候她发现莲芳不在屋里,只剩下桌子上的微弱烛光。她就起来在黑暗里摸索,大声喊她。很多时候得不到她的回应,她会心生恐惧,独自默默想起村子里面孤独老人去世时候的情形,有在半夜起身找不到附着物落进肮脏排泄物的大坑里,等到第二天才发现,以一种脏乱的姿态离开人世。她去房里拿了点亮的烛火,出门,烛火在清冷夜风里颤动,微弱光亮带她穿过长廊,穿堂的风刮过身体,内心紧绷,害怕蜡烛熄灭,来到茅房旁边。她发现莲芳蹲在木头上排泄,才安下心来,她把蜡烛放在旁边的木桩上,等待莲芳。
  莲芳看着她,说,你跑到这后面来干什么?我还要一会儿时间,你回去睡觉吧。
  她固执地站在她面前,说,你都蹲了很久了,不冷吗?
  莲芳低着头,发出哀怨的声音,哎呀,身体里面的废物排不出来,回去睡觉一样难受。
  莲芳的呻吟声里有痛苦和折磨,她看见老人眼里的忧郁神情,莲芳已经是彻底老去的人,身体里的器官已经开始颓败,会随时日推移而慢慢失去功能,直到死去不再工作的那天。
  白天的时候,莲芳就坐在八仙桌旁边,用剪刀剪各种蝴蝶和花朵,有时候也在白色棉布上用铅笔画出盘旋花朵和动物,坐在透过窗台的日光里绣花。
  她发现莲芳剪成的蝴蝶在尾部都有两个短小飘逸的飘带,仿佛要飞出窗户一般,莲芳告诉她那种蝴蝶叫做凤尾蝶,自然界中以绿色凤尾最为美丽,是美得像水一样的蝴蝶。
  她坐在莲芳的身边,笨拙小手学着莲芳按照程序依次折叠彩色纸片,她首先学会剪花朵,这是莲芳教给她的最为简单的剪纸技术,可以根据折叠次数确定想要剪的花瓣数。学会后,她每日都随心所欲剪出各种不同的花瓣数目,废弃的彩纸依次从手指里流泻出来,它们的牺牲是为了花朵的诞生,莲芳告诉她这是代价,必须付出的代价,不需要理由。
  她剪出的花朵笨拙而没有规则,带着孩童本质的天真和顽劣,莲芳并不对她的混乱作出调整,认为这是孩童的天性,是不能失去的部分,云昙是她抚养的小小兽类,没有规则和秩序。
  莲芳在绵布上绣出的花朵开始发生错乱的针脚,老人的视力在不断下降,棉布上断断续续的枝叶花朵变得歪曲丑陋,不能完整。
  在老屋附近有许多流浪野猫出入,莲芳在长廊墙角里发现那只被狗咬伤的黑猫。她把它抱进屋里,去灶房里烧热水给它清洗伤口,涂药,拿废旧啤酒箱子给它做窝,箱子里摆了云昙已经穿不上的衣物。每逢赶集的时候,她就托人去集市买两斤肥肉回来,单独煮熟给黑猫喂食,她照顾黑猫,如同照顾捧在手心里的婴儿,细致温柔。她已经失去对俗世的关心,开始热爱微小没有言语的动物,这是流淌在骨骼里的安静稳妥成份,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它可以通过两个方面得到,一是历练,在经过大部分人世后的获得;二是天分,天生就具有的成份,不会消失。
  莲芳告诉云昙,你要像热爱自己一样热爱世界上的每一种动物,它们的生命带给我们惊喜,我们应该懂得感恩。
  莲芳不再每日坐着绣花和剪纸,她很多时候都和黑猫坐在一起,不发一言,低头想不着边际的事物,一想便是一天。
  云昙有时候和她说话,她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她似乎不能了解这个孤独老人的内心世界,莲芳仿佛逃离了这个世界一般,与周围人群没有任何联系。有时候看着一件事物沉默,可以长时间出神,不说一句话。
  莲芳把黑猫抱进被子里,放在自己身边,她的手指在黑猫的脑袋上不断抚摸,那些凹凸的骨骼脉络如同贴近一件最为分明的事物,突然感受到界限逐渐模糊,听到自己在黑夜里的呼吸声,半夜里独自对黑猫说话,它是她的忠实听众。依旧会深夜起床坐在烛火里,等到天明。云昙在昏暗烛光中看到莲芳和她身边的黑猫,黑猫躺在老人的怀里,蜷缩成弓形拱桥形状,蜡烛在夜里慢慢燃到天亮。在云昙的大部分记忆里,都是在烛火微光里慢慢睡去,老人清瘦背影在黑夜里渐渐消失,还有那只黑猫在两年之后就莫名其妙地消失。
  黑猫丢失的时候,云昙问莲芳,那只猫是如何弄丟的?
  莲芳告诉她,是被狗追到稻田旁边,因为怕水被狗咬死的。我见到它的时候就是被狗咬伤的,它依旧倒在相同的位置,这是它的宿命,这是真实。
  它很可怜,你还会养猫吗?
  不会,一次已经足够,很多事情只需要一次就知道结局,再来几次不过是无止境循环。
  但是依旧会有很多流浪猫被狗咬伤,蹲在墙角里,你教过我要有慈悲之心,它们很可怜。
  我在墙角下放了食物和被窝,可以帮助它们躲避狗的追杀并且疗伤,但是不会再次将它们抱回来了。它们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终将离开我。
  祖母,你可曾为了它们有怜悯之心?
  是,有的,但我不会永远庇护它们,对它们的帮助是发自内心的良善,这只是一瞬间的感化,没有结局。我知道它的命运,因为懂得,所以不会有任何难过。云昙,猫是优雅高贵的动物,这个世上有一类女人,她们就如同猫一样孤单落寞,很少人可以爱上她们,因为她们过于高傲,无法接近。
  你是这样的人吗?
  嗯,是的。
  但是我接近了你,我们已经是朋友。
  你是孩童,心灵纯净,等你长大,如果天真童心未泯,持有对自我的追求,你将也是一只流浪在屋顶的猫。如果想要在繁华里麻醉生活,只需要一剂麻药,将自我在内心麻醉,跟随世俗脚步,也可以了却一生。只是方式不同,但你们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方式决定距离,距离使人孤独。
  莲芳又重新开始在窗前剪纸,立秋的时候,黑夜时间渐渐变长,清晨五点的时辰,天空如同深海蓝色一般深沉,云层在翻滚,月亮在云层中心,如同深海宝石,矗立在云团中央,她独自起身走过梧桐树下的阶梯,风从树枝上掠过,叶子哗哗地响。她穿过颓圮泥墙,可以听见破烂茅草屋里传来牛咀嚼青草的声音,脚上的黑色棉布鞋被青草上的露水打湿,脚趾开始发冷,不能稳定行走。她感到身边的路仿佛延伸成宽大的平坦大道,一直朝左边巨大田野里行走,小腿突然陷入冰冷水田,身体不断下坠,两只手抓住田边小草,身子逐渐沉重,她奋力向上攀爬,同时也感到有相同力量在往下坠。那一刻,她知道这是生与死的边缘,她可以抉择的时刻。
  云昙帮她换上干净衣物,再去灶房里拿了柴火,用松针作为引燃物。莲芳坐在她的旁边,她伸手去抚摸祖母的手,那是一双冰冷刺骨的手,这火光似乎不能温暖这双手,因为它终究会变冷。
  莲芳说,我感到水里面有一个巨大东西将我拖住,它要我离开,和它一起去,冰冷冻水将下身浇湿。我知道附近的人家,想要竭力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梦魇一般。
  你为什么要走那里去?以前你总是在烛火里静坐,这样也能等到天明。
  云昙有些恼怒。
  云昙,我是将要接近死亡的人,很多思维已经不同于正常之人,我知道我已经出现幻觉,但是幻觉让人沉醉,它们如同真实一般。我出去行走的时候,天空里有神明走过浮云的脚步声,他们一直管制着我们,我相信他们的存在。我知道这些声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听见。死亡与生存离得是这样近。
  云昙点了蜡烛去地窖里拿了去年秋季里的红薯,用搪瓷盆在水井里打水洗净,再用毛巾擦干,扔进发红的木炭里。她和莲芳坐在天光微亮里等待红薯烤熟的时刻,她看到莲芳将头放在木炭火之上的距离。
  莲芳说,头痛得不行,需要温度。
  她知道莲芳一直吃止痛的廉价药物,头痛粉里的麻醉成份可以很快减轻她的痛苦,老人头痛的病已经有很多年,离不开这些细小药包,用白色薄纸包起来的白色粉末。她经常看到老人站在木窗前将一包粉末倒入口中,然后喝水,咽下。如同解决一项繁琐工作的最后一道进程,带来最好的完结,头痛粉是这样重要的物件,伴随着老人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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