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奶奶，奶奶——樱桃红了，樱桃红了！”刚刚醒来的小樱桃，嘴角发出微微的声响。她是从急救室转到病房，且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
　　满眼红肿的张大妈或许是太过劳累，竟一时似没察觉。她一再揣摩着王大夫刚才说的话：“不知这小女孩手里到底攥着什么，几次想掰开看看，都没成功”。
　　等她稍微缓过神来，就隐隐约约听见小樱桃含含糊糊说着：“樱桃红了,樱桃红了……”
　　张大妈顿时像明白了什么，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唤着：“小樱桃，小樱桃。”
　　可，小樱桃并没有醒来，她又微微闭了下眼睛，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她的动作显得迟缓、显得无力。
　　张大妈的脸色显得十分的苍白，神情是那么无助。已经一天多了，她噙了又噙的老泪，似乎就要掉下来，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无论在谁看来，她都六十多岁了，还辛苦地带着一个孩子。而这孩子也不知从哪摔下来，碰坏了脑子，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一同前来的邻居王大姐愤愤地问：“大妈，你给小康打电话了没？”
　　噙着泪的张大妈，一听“小康”二字，就连忙她从左裤袋中掏出微微泛黄的手绢，擦了擦。看着躺着的小樱桃说：“我家……小康，他工作忙，没有时间……。”
　　张大妈说完，又用那泛黄的手绢擦了擦手，蘸了蘸刚才那苍白的脸。她的脸有了些许温润，看上去她已经懂得了小樱桃的梦语，遂就不再言语，而是把手绢装到了右裤袋中。
　　其实，王大姐心里也清楚：小康可是张大妈的骄傲呀，她怎忍心别人诋毁她的儿子，更何况是她自己一人把小康带到大的。
　　王大姐显得很无奈，她同情地看了看张大妈，就守在病房的外边了。她不忍心去打扰，眼睛却不停地朝病房里：望了又望，瞅了又瞅。心中也一直默默祈祷着，“好起来吧，一切都快好起来吧。”
　　张大妈的神情木然，她发着愣，呆呆傻傻的样子。“三年零6个月18天没回来！”张大妈清楚的记得：“去年樱桃红了的时候，让小康回一趟家，可小康总说自己工作太忙，一直没回来……”
　　眼瞅着小樱桃出事了，张大妈着慌了起来，实在不能再等了。她趁王大姐上厕所的时间，借了王大夫的手机，给远在北京打工的小康打了电话。电话才接通，她就急不可耐的吼道：“儿呀，你再不回来，就真的见不到老妈了……”
　　张大妈生气了，她想儿子，小樱桃也想她的爸爸妈妈。
　　王大夫也是生活在同一个小小县城里的，也是看着小康一天天长大的。她眼看着张大妈打着电话，在她还没有挂电话的时候，就侧了侧身接过手机，说，“小康……真有事……路上注意安全，赶紧回来吧！”
　　王大夫挂了电话，眼睛却泛着红：老嫂子孤苦伶仃把小康带到大，不容易呀。
　　张大妈在王大夫打电话的时候，就含着泪小心翼翼地把有小康电话号码的纸，用很白很干净的手绢包了起来，放在了贴近自己心房口袋中。包着电话号码的手绢，可不像张大妈擦脸的手绢那么黄那么脏。也许只是因为那张纸是小康留得，那个电话号码是小康写的，小康是她今生的命。
　　这一连串的动作，王大夫看在眼里，却急在心里：“但愿——小樱桃没事”。
　　小康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父亲早早的去世了。十八岁那一年，小康同本村的小芳结了婚。结婚的那天晚上，小康拉着小芳的手，双双跪在了老母亲跟前，坚定的对张大妈说道，“妈，我会和小芳好好照顾您的，从此儿子会撑起整个家。”
　　张大妈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却始终终究没流出来。她知道，小康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一个懂事的孩子，她只想只要有她在，她都会尽全力保护呵护她的儿子，因为他是她的命，他是她活着的唯一的希望。
　　这或许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的本分，一个坚强而倔犟的母亲的天性……
　　
　　远在北京打工的小康接完电话，就立刻找到小芳。他们向单位领导请了假，连夜坐火车往回赶。
　　三年：竟不知不觉过去了。在这三年里，小康小两口没回过家，没乱花过一分钱。她们只想等攒够钱再回家，再踏踏实实的照顾父母和孩子，才一拖再拖，可这一拖就拖了三年，拖了三年六个月零十八天。
　　还不到23岁的小康，在城里还只是一个孩子，却在乡下早已是家中的顶梁柱了。繁忙劳累的工作，让小康看起来比一般年纪的人要老许多。
　　小康清楚的记得，19岁那年，小芳给小康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小康欢喜得不得了，因为家门口种了一棵老樱桃树，小芳也非常喜欢吃樱桃，遂就给女儿取名“樱桃”。
　　只可惜，他们离开家时，这小“樱桃”才几个月。这不，一路上，他们还一直嘀咕着怎样去面对小樱桃，怎样才能对小樱桃说清她们的苦衷。
　　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站了。小康和小芳急急忙忙下了火车，又乘老叔的三轮往县医院赶。老叔开着车，却并没有留意到小康的眼泪，像流成了河。
　　小康心理清楚，这个家多亏有这个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老叔罩着，婶子顾着，要不早……
　　县医院院中那颗挂满樱桃的樱桃树，也已经微微泛了红。
　　小康没有心情去打量樱桃树，就一个箭步往病房奔去。这一下，可慌了笨手笨脚的老叔。
　　老叔急扯住小康，“大侄子，别怪老叔老糊涂了，你娘没事。只是小樱桃非要摘门口那棵老樱桃树上的红樱桃，不知怎爬上去了，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碰到树下那颗石头块，一下昏了过去。你妈没主意，这不，就打电话让你回来了。”
　　小康稍稍缓了口气，“老叔，我的亲老叔。我没了爸，不能再没有了妈，要不，我就真的成为孤儿了。”
　　小康孩子气的说着，泪又不由得流了起来。
　　老叔给小康擦了擦眼睛，就急忙跟着说，“好孩子，你快去看看吧。你妈已经一宿没合眼了。从小，你妈就这倔脾气，快去看看吧。”
　　小康拉着小芳，说：“进了，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怪我妈，知道吗？”小康哪里知道，小芳怎么会怪婆婆呢？自从进了门，婆婆比她亲妈还要疼她、宠她。
　　才走进病房，小康就跪在老母亲跟前，泪流满面似地恸哭说：“妈，我回来了。妈，我回来了。妈，你怎么了？妈。”
　　张大妈那双红肿的双眼，已经没有了泪水。
　　“小康，妈对不住你，樱桃还在昏迷呢，对不住你呀。”说着又“嘤嘤”的哭了起来，只是哭的有了少许温和。
　　小芳呆呆的望着女儿，痴痴的拉着女儿的小手，在嘴边蹭了又蹭，亲了又亲。泪像掉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一地。
　　“奶奶，奶奶——樱桃红了，樱桃红了。”小樱桃又重复着她的喃喃细语。
　　小康小两口听到了小樱桃的声音，当她们靠近小樱桃时，却发现小樱桃并没有醒过来。
　　门口的邻居王大姐，看着这一家子，含着泪离开了病房门口。当她来到医院院中，瞅了瞅那棵樱桃树，说：“樱桃红了，真的红了。”
　　老叔老婶在外边守着瞧着，不时地发出：“我苦命的老嫂子呀！”也悄悄远离了病房，她们不愿打破这家人难得团圆，难得的团聚。
　　小康从母亲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手绢来，这手绢又干净又洁白，好像雪一样。他拿起来帮老母亲擦了擦脸，接着就哽咽着说：“妈，小樱桃在说啥呢？”
　　张大妈这时，才缓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地摸了又摸小康的头。仔细地打量着离家三年6个月零19天的儿子。慢慢地说道：“康儿，都怪妈。三年前，你们离家出去打工的时候，小樱桃睡觉还没醒。那时，她还不懂事，还小，可现在她一天天长大了，总哭着喊着找爸爸妈妈。妈，也是无奈，便对小樱桃说，‘等门前的那颗老樱桃树上的樱桃红了，你们就回来了。因为小樱桃的妈妈，最喜欢吃这棵樱桃树上的樱桃了。’”
　　小康懂了，小芳哭了。
　　小康和小芳齐刷刷的跪在了母亲跟前：“妈，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这时，床边不知何时，小樱桃已经醒了。
　　“奶奶，奶奶，樱桃红了，樱桃红了。”张大妈赶紧抱起了自己的小孙女。亲了又亲，不顾眼睛的红肿，高兴的说到：“樱桃，小樱桃，你看谁来的，奶奶，没骗你吧。”
　　小樱桃怯生生的望着小康和小芳，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然后她又回头躲在奶奶的怀里。
　　“妈，我来抱吧。”小芳接过孩子，可是小芳忘了她们离开家时，小樱桃才几个月，可如今她都快四岁了。
　　小樱桃眼睛望了望奶奶，撑了几下，看了又看小康和小芳，不知怎的又哭了起来：“妈妈，你们怎么不要我了。你看，我给你摘了好多樱桃。”
　　小樱桃松开了手，一颗樱桃还完好无损，色泽还是那么的鲜艳，那么的诱人，就像那小樱桃红扑扑的脸蛋一样透着光芒。
　　王大夫这时正好来探房，看到了这一切，一下子全明白了。王大夫不由得说：“可怜的孩子呀！”便走开了。
　　老叔老婶看见王大夫，就着急的急忙跑来问王大夫，王大夫眼睛红红的告诉他们说：“小樱桃没事了，医院给你们免了住院费，你们整理整理准备出院吧。还有，今后要好好待小樱桃，小樱桃是个好孩子。小康他们，最好不要让他们再到远方打工了……”说着神情木木地走开了。只是老叔这时才发现，医院院中樱桃树上的樱桃红了，似乎更红了。
　　回到家里，小康整理了院落，挪掉了那棵老樱桃树下的那颗石头。他站在了樱桃树下发呆，他想想知道，年幼的女儿是怎样一步步爬上那么高的树，去摘这樱桃的？
　　可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看到那一颗颗色泽鲜艳诱人的红樱桃时，眼睛红了又红，这一切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樱桃红了，樱桃更红了。小康和小芳也回去辞了职，不再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了，因为他懂得：有些东西，逝去就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