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42)

　　家里很热闹。
　　美琪突然间兴致大发，提议全家人去一趟海边度假。焦父焦母还有提提自然热烈响应，尤其提提，暑假都过去一个月了，哪里都没有去，只在家里待着，早已经就很不满意了，这几日整天在爷爷奶奶跟前嘀咕：“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出去玩了，我也想去。”老人不敢贸然待着孩子外出旅行，如今的世界还真的并不很太平，尽管到处都是祥和宁静的景象，到底人太多了，哪儿哪儿都人满为患，谁能够保证这泱泱的人群之中就全都是良民？坏人的脸蛋子上不会刻着“我是坏蛋”。人老了，精力不济，人往往容易就会走了神，果然只两个老人带着孩子出游，万一出点子什么事，可不是会要了全家人的性命了。焦父焦母见焦仲良和美琪都不提暑假旅游的茬，自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闭口不提，对提提，只是哄：“好提提，咱们在家玩不也一样吗？你看，现在旅游的人多多呀，可是你没有听见人说吗？很多小孩儿都被人贩子拐走了。”
　　尽管是孩子，提提并不好糊弄：“爷爷，那为什么我们班的吴静宜怎么出去旅游就没有被人贩子拐走？”
　　焦父结舌了，看看孩子，又看看焦母，老太太就说了：“那你们班的吴静宜跟谁出去的呀？”
　　“她爸爸妈妈，还有姥姥姥爷。”
　　“还是的呀，”焦母笑起来，“你爸爸太忙了，要是你爸爸不那么忙，咱们家也出去玩一玩。”
　　提提就撅了小嘴巴不说什么了，他很清楚，爸爸是个大忙人，每天看见他都挺不容易，就算是晚饭，爸爸都很少在家里吃。提提很泄气，又委屈，可爷爷奶奶做不了主，也只能够使使小性子就过去了。反倒是焦父焦母心里过意不去，却无可奈何。
　　美琪开口了，说去海边，两个老人加一个孩子都欢呼雀跃，立刻就摩拳擦掌的行动了起来。焦母指挥着张阿姨打包准备行李，提提在一边跳来跳去，一会儿放进去一个玩具，焦母呵呵笑着：“提提，你再捣乱奶奶就不让张阿姨准备了，你看，你看，箱子都成了你的玩具箱了，这可不行。老头子，你先带提提出去，他在这儿简直打不了包。”
　　焦父走过来，牵了孩子的手：“提提乖，爷爷带你出去玩儿。”
　　“我不！”提提小小的身体扭动着。
　　美琪笑呵呵得看着，并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这个决定非常正确，老人跟孩子都那么高兴。焦仲良？美琪的眉毛动了动，脸上的笑凝固了，她还没有跟焦仲良说要带着老人孩子去海边的事呢，当然，机票、酒店也都没有订，但这些都不过是一桶电话就可以搞定的，说服焦仲良一起参加才是真正棘手的事情。
　　美琪悄悄退回到卧室里，拿起电话。
　　焦仲良感觉美琪简直有些不可理喻。“美琪，”强压着不断要往上窜的怒火，“你做事情能不能不那么冲动，想一出是一出的。”
　　“我怎么就想一出是一出了？”委屈万分的声口，“你整天不着家，你知道提提多羡慕别的孩子？他很多同学都出去旅游了。”
　　“可你总要跟我提前商量一下，我的日程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我这不是怕影响你吗？”
　　“哦，你这样突然告诉我要全家一起度假就不影响我了？我是跟你们去还是不去？你怎么跟孩子说的？”
　　“我跟他说爸爸也会一起去。”美琪知道，提提是焦仲良的命门之一，他可以不顾及自己，甚至可以不顾及公婆，但提提，他却不会不顾及，尽管他平日忙归忙，回到家第一句问的总是“提提怎样？”
　　“你已经订了机票了？”
　　“还没，想问了你再订的。”
　　“行了，我知道了。”焦仲良略微沉吟了一下，“晚上回家我告诉你我能不能去。你先不要订机票。”
　　“跟孩子怎么说？”
　　“如果我去不了，我亲自跟孩子解释。”
　　美琪的脸变了几变，看来提提他都不在乎了。美琪觉得自己的心正冲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掉进去，自由落体一般。
　　焦仲良将手机“啪”的扔到桌子上，脸上阴沉沉的。眼睛盯着诺大桌子的某一处，考虑着什么。
　　手挪动了一下，拿起内线电话：“小麦，请进来一下。”
　　小麦推开门，“焦总。”
　　“你查查我的日程，看看下礼拜怎么安排的？”
　　“嗳。”小麦退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您下礼拜倒没有特别重要的安排，不过，周末商业局有一个酒会，有部里的领导出席。”
　　焦仲良看了小麦一眼，“好了，你去吧。”
　　看着小麦细心得关好了门，焦仲良拿起了电话。“美琪，今天是周四，你订明天的机票，我只能够陪你们玩四天，下周二我要先回来。”
　　“哦，哦，”美琪的声音有些激动，“明天几点的？”
　　“最好是晚上的，白天我还要工作。”
　　“嗳。”
　　焦仲良不再说什么，丢了电话，陷进座椅深处，紧紧的攒了眉。　
　　焦仲良到底还是在临出发前给绿茉发了一条短消息：“我要外出几天。”发完了，又有些后悔，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想告诉她什么？这么久了，从来不看见她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即便朱顺开玩笑似的似真似假的提示底下，她也只微微红了脸，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哪怕一个字都没有。焦仲良不知道绿茉到底怎么想，她果然只是女人的怕羞？抑或她不愿意做个小三，脸上就一凛，“小三”，让他的心疼了一下，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真的唐突了她了！他不会让她做了令人唾弃的女人的。可，他紧紧的攒了眉，自己到底是有家室的男人，怎么办？他也明白，美琪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自己。果真提出来离婚，理由是什么？提提怎么办？父母跟前又怎么交代？如今母亲和美琪相处的还不错，尽管没有相敬如宾，倒也和和美美的，家庭的氛围总不错的。就连父亲都已经不像先前总要躲了外边去下棋打牌了。焦仲良知道，自己是在作茧自缚，却又控制不住。
　　焦仲良决定，自己要跟绿茉谈一谈。　
　　小麦的手机响了：“喂，小麦吗？是我。”小麦的脸上微微变了变，忙探头往焦仲良的办公室看过去，房门紧闭着，舒口气。
　　“美琪姐？”略微的攒了眉。
　　“嗳。”
　　小麦有些后悔当初怎么会答应了美琪的要求“做了卧底”，真的给老板知道了，饭碗有可能就保不住了，新近男朋友付了房子的首付，贷款却要两个人一起承担的，毕竟，房产证上面写的是两个人的名字，自己必须要工作，男朋友一个人是不可能又养家又还贷款的。啃老？自己的父母不过是普通的工人，这年头，工人不下岗就已经是大幸运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拿出来给自己啃？况且，底下还有一个读研究生的弟弟，父母那里是指望不上的，反倒时不时要寄了钱回去，反哺的道理是很懂得的，毕竟，是中国传统的家庭。
　　“您有什么事儿吗？”压低了声音问道。
　　“也没有什么事儿，就是我们要去外地玩两天，你看看那个，”就顿住了，心照不宣的声口。
　　“哦，我知道了，我去问一下，等下给您回电话。”
　　“你给我短信就可以了。”
　　“嗳。”撂了电话，小麦站起来往外走去。很快就回来了，给美琪发了短信：“她没有请假。”
　　美琪也回复的很快：“知道了，谢谢你。”
　　小麦的脸上掠过去一抹复杂的表情，看看紧闭着的焦仲良的办公室的房门，眉头蹙得很紧。　　
　　潘玉章被姚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很少有。
　　潘玉章感觉到了什么，有点儿惴惴不安，脸上却绝看不出来丝毫。坐在姚树对面，很平静。潘玉章很懂得“以静制动”，跟了焦仲良那么多年了，也练就了一些职业场的经验。当然，因了木木，潘玉章知道他在姚树这里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普通员工的身份，尽管现在他不过只是一个跑腿的，其他人，其他知道他跟姚树关系的人也并不敢轻易就看轻了他，见了，也都客客气气的，让不明就里的同事不免很好奇，又不好相互打听，如今职业场上，人人都知道在公司里做一个“包打听”容易就会丢了工作，竞争如此激烈，还是安分点儿的好。潘玉章知道很多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的，也并不真的去在乎，随他们去好了，但他心里很清楚，有朝一日他会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的。
　　“玉章，”姚树开口了，眉头紧锁着。
　　“姚总，”潘玉章很懂得公司里的规矩，一声“姚总”却也叫得很自然，听不出任何的做作。
　　“上次你到吴秘书那里取文件他说什么了？”
　　“没有啊。”潘玉章的心“怦怦”跳了两下，眼睛里飞快掠过去一抹疑惑，脸上却纹丝不动。“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立刻加了一句，很关切的声口。
　　“那倒没有。”淡淡的声口，目光落到放在桌子上的相框上，——花丛中，笑靥如花的江黎和宝儿人比花娇。
　　潘玉章不说话了，安静地等着，他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
　　“木木还好吧？”
　　“啊？”潘玉章呆了一呆，完全想不到姚树怎么会突然问起了木木。“哦，”慌忙点点头，“挺好的，就是没有奶水。”
　　“孩子怎么样？一直也没有去看，我这个舅舅真不合格！”说着眼睛里就有些自责。
　　“孩子很好，长得挺胖的，每回去打预防针大夫都说‘不要太胖了’，呵呵。”说着就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漂亮的脸上也现出几分父亲的慈爱来。
　　姚树也“呵呵”的笑了，“孩子现在多重了？”
　　“十三四斤了吧？上次去打针称了一下重量，说有十一斤，大夫就说喂得太大并不好，可我妈就怕孩子太小，总要喂很多。”
　　“可以理解，”姚树微笑着，“老人嘛，总想看见小孙女胖乎乎的，我们常常不是说‘大胖小子’、‘胖闺女’什么的吗？”顿了一顿，看着潘玉章，“这个周末我去一趟，也真的应该去看看我那个小外甥女了。”眼睛里又升起来一抹淡淡的自责。
　　“我让我妈好好准备准备。”
　　“不用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姚树笑笑，看看潘玉章，“好了，没什么事儿了。”
　　潘玉章立刻就站起来，点点头，出去了。　
　　木木在卧室里，孩子刚刚睡了，外边的客厅里母亲跟婆婆“刀光剑影”的，两个老太太已经完全撕破了脸了，不过都还会顾及潘玉章，潘玉章在家的时候家里会风平浪静，不在，家里则完全是两个老太太的战场，彼此斗的不亦乐乎，“一地鸡毛”，木木常常想到这个词，如今自己的这个家就撒满了鸡毛，到处都是。
　　木木刚刚接到了姚树的一个短信，要她找个机会查看一下潘玉章的手机。木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白一定出了事情，不然姚树不会给自己发一个这样的短信。攒了眉，她的目光在房间里移动着，——一片混乱！房间里乱糟糟的，孩子的、大人的东西七零八落的堆放着，简直就是一个杂乱的仓库！木木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如同这房子一样，乱糟糟的。眉头愈发攒得紧了。
　　目光最后停在了熟睡中的孩子的小脸蛋儿上，不由自主的，原本攒紧了的眉头渐渐的又舒展开，目光也一点点变得柔和起来，脸颊上隐隐约约跳跃起两个好看的酒窝。
　　突然，一阵“嗡嗡”的震动，手机的屏幕亮了，小酒窝立刻就消失了，目光也飞快黯淡下去。手机固执的“嗡嗡嗡”，大有不接电话绝不罢休的劲头。木木拿起手机，这样“嗡嗡”的响会惊醒孩子的。低头看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是“路清”的名字。木木挑挑眉毛，脸上掠过去一个讶异的神情，路清从来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
　　“喂。”摁了接听键。
　　“木木。”路清的声音敲进了耳朵里。
　　“嗳。”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走到窗子底下。
　　“在干嘛呢？”路清并没有他们当地的口音，反倒有些京片子。
　　“刚刚哄孩子睡着。”
　　“哦，”有些吃惊的声口，“我没有吵醒小宝贝吧？”电话那头的声音也陡然低了，似乎怕吵醒了孩子。
　　“没有。”看了孩子一眼，什么动静都没有。
　　“那就好。”
　　“嗯。”
　　“木木，”欲言又止。
　　“怎么了？”
　　“妈在你那里还好吧？”
　　“挺好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又顿住了。
　　木木也不知道应该跟路清说一些什么，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
　　“你，”突然两个人又同时开口了，“你说。”木木笑了笑。
　　“嗯，”显然，路清在犹豫什么。
　　“怎么了？”木木的心狂跳了两下，突然又想到刚才姚树给自己的短信，一种不好的感觉藤蔓一样慢慢的自脚底爬了上来，眼睛里就慌张起来。
　　“昨晚玉成跟我说了几句，我也没怎么听明白，不过好像跟玉章和你哥哥有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哦？”木木颤抖了一下，愈发慌张了，“我，我不太清楚。”
　　“你最好问问玉章，不要真的搞得不愉快，孩子还小呢。”路清的语气颇有些怜惜。
　　“哦，我知道。”木木颤抖着，“谢谢你！”
　　“这么客气！”有些假意的不满，却又“咯咯”笑了，“过阵子我可能会出差，到时候去看看小宝贝儿。”
　　“好的。一定来，住我这儿。”
　　“嗳。好了，我不多说了，不要吵醒了宝贝。再见。”
　　“拜拜。”挂了电话，木木圆圆的眼睛里一片惊慌。　
　　周末，李枫没有约绿茉，——他们一家跟焦仲良一样外出旅游去了，孩子总要多走走多看看，自古不就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如今荷包鼓了起来的国人更喜欢旅游了，尤其有孩子的人家，寒假因为比较短，又有一个春节，带孩子外出旅游并不非常多，但也已经越来越多的人不再那么在乎春节了，反倒趁着春节的长假一家子去各个地方旅游。暑假就更不必说了，举家出游几乎已经成了城里人的一个习惯，不外出旅游反倒觉得假期不像个假期了，家长也会在面对着孩子的时候平白的就气短了起来，当然，孩子也会委屈的什么似的，生气愤怒家长也只好忍受着，——已经对不起他了，就由了他发泄发泄吧。另找了补偿的途径，总在心理有些歉疚。
　　一个人的周末，绿茉觉得非常清净，久违了的一种清净。
　　礼拜六，她做了一整天的清扫工作，并跑去一家布艺店精心挑选了包括窗帘、沙发套、床单、被套、枕头套全部在内的一套家居用品，看着那淡雅的花布，她笑了。布艺店的老板娘，白白净净的长圆脸，单眼皮的眼睛眼泡略微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绿茉挑选花布的时候，她只坐在一只沙发里，脸上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并不像其他生意人那样，热情如火的推荐这个推荐那个，总之，总是会挑了最贵的推荐。老板娘只坐在一旁，自顾自的翻看着手里捧着的一本关于色彩的不知道是书还是杂志。等到绿茉选择好了，轻轻问了一句：“老板娘，这个多少钱一米？”
　　老板娘才放下手中的书，走近来，看看价签，说道：“38块钱。”
　　绿茉点点头，看着花布，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不知道需要多少，是吗？”
　　绿茉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点点头。
　　老板娘微笑起来，“我们一般都是可以到家里量好尺寸的。你要做什么？”
　　绿茉略微想了想，告诉了老板娘自己需要的东西。老板娘叫过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你跟这位小姐去她家里量了尺寸回来。”
　　绿茉看看女孩，一对圆圆的眼睛很清亮，忽然想起了木木，楞了一下。这里老板娘又对着绿茉说：“等量好了我们就知道需要买多少了。”
　　绿茉点点头，看着女孩，“你跟我来吧。”
　　女孩子很麻利，很快就量好了各个尺寸。回到布艺店，女孩将数据交给了老板娘，老板娘又让绿茉挑选了窗帘的样子，就拿个计算器飞快摁了几下，然后告诉绿茉她需要买多少，绿茉点点头，交了钱。最后，老板娘微笑着说：“一个礼拜以后来取。”说着，递过来一张取货单子。
　　绿茉微微笑了，接过单子，收好，推开门走出去。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气温依旧很高，绿茉一个人走在路上，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下一件也能够这样圆满。心里又有些怅惘，到底又微笑了起来，很久没有这样清净了，就自己一个人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