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桌的婷(4)

　　也许王婷也觉得没意思了。因为整个寒假，她都没来找我。虽然我心里，还是很想她来找我的。哪怕她简单对我说一句“对不起”，我也会原谅她的。可她就是没来找我，于是我就变心了。因为我眼里，已不知在何时，揉进了许多颗小砂砾。而且，这些小砂砾，还不能遇风。一旦遇风，就会吹到眼睛里，触碰就会流泪。还会很难受，无论我怎么擦，也擦不掉。等我好不容易弄舒缓了，也还是会很疼。
　　并非我不长眼，而是这些小砂砾，它长了眼，它就像一颗颗小小的眼睛，只会朝一个方向飞来，朝一个人飞来，飞进那个有感应的人的眼睛里。然后，无论你再怎么驱赶，它都不会离去。因为这个人，就是这些小砂砾的宇宙。即使不在这个人的眼睛里，也会跑到这个人的心房里，钻进这个人的脑海里。最后，无论你容不容得下它，它都能安静地包容你。
　　王婷我能容下，虽然她暂时不想理我，也无所谓了。毕竟这时候，我的眼里，又跑进来一颗砂砾——他就是邻家胖大婶的儿子。
　　那段时间，我就跟胖大婶家的胖儿子玩。从小到大，我都叫他小胖。因为小胖真的很胖，连我都忍不住替他老娘着急。当时我想，小胖这样肥下去，还不得活活撑死啊。因为小胖给我的感觉，就像你操一平底锅，狠抽丫两小时，也仅仅只会构成他轻微的皮外伤。所以，王婷与我冷战的那段时间，我一日揍丫三回。少揍一回，都觉得心里头不舒坦。而且，我揍小胖的力度，还得根据胖大婶逮着我以后，她狠掐我的力度来调节。胖大婶掐我有多狠，那下次逮着小胖了，我就揍小胖有多狠。
　　没想到揍着揍着，就揍出感觉来了。后来，每次揍小胖以前，我还会咬着牙，露着笑，用两只小手，不轻不重地掐着小胖的肉脸。看小胖疼得眼眯成缝，其实不眯也是缝，只不过那条小小的缝，还得由我的力道来决定粗细。
　　每次掐完小胖，看到小胖的鼻子和嘴巴都皱到了一起，就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会很痒痒，还会痒到爱不释手，痒到咬牙切齿。待这种感觉，快要达到极致的时候，我才会渐渐沉下脸来，帮小胖压压惊，解解疼，把他浑身上下抽打一遍。
　　最可笑的是，有一天，我因为有点想王婷了，于是就偷喝了父亲的酒。二两白酒下肚，我竟然忘了耍那前戏，而是接连不断地抽打了小胖两回。可在这之前，我已经打过小胖两回了。按照惯例，我每天只会打小胖三回及以下的。因为我也有我的“家规”，而且一直都很遵守。不像我父亲，家规定得太多，连他自己都会忘。只要每次我犯了错，不论错误大小，原不原谅我，那都是棍棒的事了。
　　可那天我真喝蒙了，没想到还误了大事，居然多揍了小胖一回。结果好了，在酒醒后，在我还想解解痒，再打上小胖一回的时候。小胖就拉住我的大手，很委屈地说，“哥，别打了，你今天多打一回了，能抵明天一回不？”
　　就不知怎么了，从那天起，我就不忍心揍小胖了。因为他叫我哥，我接受不了，也下不去手了。倒不是同情小胖，只是我觉得老欺负一个愿意挨揍的人，也忒没劲了。于是，自那天起，谁欺负小胖，我就揍谁，一直揍到小胖被河水淹死为止。
　　小胖是在开春以后，与小伙伴们去资江河里偷学游泳的时候，给淹死的。好在那天我感冒，没去成。不然淹死的小人里，也可能有我。
　　那天我哭了，但并不是心疼小胖，而是被胖大婶的惨叫声给吓哭的。毕竟那时我还小，还没见过大人这么恐怖地嚎啕过。再加上胖大婶体格大，嗓门粗，连整条街都是她的怪声。尤其是胖大婶那副狰狞的面孔，也就是每次发现我欺负小胖时，她就会愤恨地揪着我的胳膊，使劲掐捏我的面孔。而且每次揪我的同时，她那两排紧咬着的獠牙，其实是龅牙，也会令我心声惶恐。但那时我还小，个头儿又不高，我想，就算我踮起脚尖，我的头顶，也是够不着胖大婶花汗衫里那两颗肥硕而又耷拉着的乳房来着。可能是因为我经常仰视她吧，所以就看到了一副狰狞的面孔。以前我不害怕，但小胖淹死的那晚，我却怕了。因为我生怕胖大婶会迁怒于我。我怕她哭着哭着，就会突然停下，其实她也是这么做的。可她这么一停，我就会心生恐惧，担心她会突然冲到我面前，然后突然掐住我脖子，让我去把小胖给找回来。
　　虽然胖大婶没有这么做。可越到大半夜，晕了又醒的胖大婶，就越会冷不丁地传出来几声凄厉地嗷叫。我越听越觉得她不像在哭，倒像是在与某种见不到的东西相互共鸣着。所以，我也会越发止不住地流泪。虽然我不会哭了，但会有一种莫名的痛。而这种痛，它就这么莫名奇妙的在我的心里头揪着，就那么揪着。而且还有画面感，会让我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如黑洞一般，在我内心深处，永不停息地转动着。我一会儿能看到小胖被卷到了漩涡里，一会儿又看到胖大婶正趴在漩涡外，无力地哀嚎着。而且胖大婶也很害怕，她也害怕自己会掉进那个黑暗的漩涡里。所以她只能很绝望地伸出右手，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牢地面。实际上，也像抓进了我的心里。而且她的指尖，已深深陷进了我的心脏里，疼得我无法呼吸。
　　其实那晚，也不单是我被吓哭了。隔了两条街，还有几个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儿，居然连魂都被吓丢了。凑巧的是，那些被吓丢了魂的孩子，竟然全是带着小胖一起去偷学游泳的孩子。后来，据老人们神神秘秘的传言，说那些被吓丢了魂的孩子，无论他们家里人请多少位招魂先生，也都招不回他们的魂了。因为那些孩子的魂，都被小胖带去另一个世界玩了。
　　好在小胖并没有带走我的魂。也可能是小胖被我打多了，所以他很害怕，连死都不愿意见我。因此，我的魂，至今还在。
　　小胖被埋掉的那天，有很多人给他送行。我一直以为小孩儿死了，随便挖个坑，偷偷埋了就行了。可我想得太简单了，因为我忽略了小胖惨死的原因。我没想到小胖出殡那天，会有那么多深感内疚的大人把小胖送到了十里以外的山上。
　　那是一座孤单的山啊。我永远也忘不掉那座孤山上的杂坟。虽然我不记得那座大山头上，还埋葬了多少位大人或者老人。但我记住了，只有小胖这个孤单的小孩，被埋在了那座山上。不过我很欣慰，因为小胖的棺材是特制的，我从没见过那么短小而又精致的棺材。我甚至都想把小胖叫醒来，让他滚出去，然后让我躺一躺，也让我也好好感受一下，被十来个大人抬着摇摇晃晃的感觉。当然，棺材盖子我是不希望有的，因为我害怕黑暗，我只想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然后仰起头，看向蓝天与白云。虽然小胖下葬的那天，天空中阴云沉沉，但我不在乎，毕竟我眼里能看到的光明，才是最舒心的。
　　可我没机会了。因为那副棺材被钉得死死的，连蚂蚁也爬不进去。好像那副棺材，也天生就是为小胖打造，只适合他安心地躺在里面，享受那片黑暗的天空。我很难受，因为我觉得自己永远也分享不到我喜欢的事物。我想，连王婷都不愿意搭理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而且小胖的棺材又那么漂亮，可它又不属于我。而且，它很快就与小胖一起，被深深地埋在了黄土底下。我恨，我好恨失去了王婷，也好恨失去了小胖，而小胖又带走了我喜欢的棺材。所以那天，看着地面凸起的小坟，我大哭了一场。我趴在小胖坟前，把小脸紧贴在泥土上，哭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因为我坚信，小胖在下面，也一定能够听到我的哭声。我想，他应该在笑我吧，说不定他还捂着脸，偷偷地乐呢！
　　可这已然不是我能看见的画面了。若不是胖大婶突然把我抱起来，搂住我放肆痛哭，我倒真想把那座孤坟给挖开了，然后看看小胖，到底在下面做些什么？可这也仅仅是我恍恍惚惚的想法而已。因为，就在胖大婶紧搂住我嘶嘶嚎哭的时候，我禁不住浑身颤抖。我好像隐隐觉得胖大婶怀里搂着的那个人，他并不是我，而是小胖。所以，我立马就打消了要刨出小胖的想法。我不敢动了，也不敢哭了，因为我仿佛已真切地感觉到，此时，小胖正一脸生气地站在我的身后，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后背，像似在责怪我，不该跑进他母亲的怀里。所以我害怕了，我赶紧抱住胖大婶的粗腰，使劲把头埋在她怀里，然后微微侧头，只用一直眼睛，惊恐地看向天空中一朵乌黑的云。可那朵黑云，像个胖娃娃一样，怎么看，都像是小胖漂浮在天空。所以我只好又把头扭到了另一边，边哭边看向一棵天生残疾的老树。它看上去活着，却像似死了，好像他一出生，就已夭折。
　　小胖走了没多久，我的注意力渐渐又回到了王婷身上。可那段时间，王婷也很奇怪，虽然她不像我一样，还带着情绪。但她看我的眼神儿，明显变了。只要我俩无意对视，她就会快速地避开我。我想，避就避吧，何必搞得这么鬼鬼祟祟。
　　我不知道王婷为什么会这么善变？这才几个月不说话，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对我来说，那不是这个年龄层次该有的变化。那种感觉，天真的人领会不来。于是我再次陷入了深思。我也彻底死了心了，不想再看王婷一眼。在我眼里，只有专心一致地玩好玻璃球，才是我最在意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这样做，就越放不下。而且越想刻意放下，就越是心如刀割。也只有在疯狂赌博的时候，在赢取到更多玻璃球的时候，我才能勉强忘记一段时间。
　　我喜欢各种颜色的玻璃球。但是很怪异，因为我慢慢发现，每个玻璃球里，也似乎都能看见王婷的眼睛。玩着玩着，我就生气了。我只好逃避自己，把那些赢来的玻璃球，差不多有上千颗玻璃球，全都扔进了资江河里。只留下一颗母球。就是我白手起家的那颗，有一般玻璃球三倍大小。虽然它也近似于王婷的眼睛大小。但这颗球，我舍不得扔，毕竟有感情了。至于其它的球，我无所谓了。在一个傍晚，太阳西下，我坐在资江河边，看向远处的挖沙船，把它们一颗一颗，全都扔进了河里。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因为那条河，也就是前不久，淹死小胖的那条河。我想，小胖在那边儿，也应该玩不到这么时尚的东西吧？！于是我就一股脑地全扔给了小胖。
　　说来也怪，刚扔球完没多久，我和王婷又和好了。可能是我没用，不能坚守到最后。虽然是王婷主动找的我，而且还非常大度地要请我去吃汉堡。但我……对了，是吃汉堡，我想起来了。在王婷请我吃汉堡以前，我只是听说过有汉堡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可因为太贵，我吃不起，也因为不贪吃，所以就没往这方面浪费想法了。可那天，一听王婷要请我去吃汉堡，我就心软了。虽然我心里也很纠结，但我还是忍不住去了。
　　不过，去了以后，我更纠结。早知道王婷请客的钱，是从她爸爸口袋里偷来的，打死我也不会去的。可说什么都是屁话了。因为吃了就该挨打，说什么也洗不清了。当王婷爸爸冷森森地冲进汉堡房里，堵住我俩的时候，当她爸爸用小竹条狠抽了王婷，也间接抽打了我两下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王婷好可怜啊，她那么在意我，而我却冷落了她这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