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5 19:16:37 字数:3229
以前我脑子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身下的两只脚都会稀里糊涂地到处乱窜。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而草率做出的选择,只会令人忐忑不安。
我现在不能够再那样了罢!我只身来到了十字路口,路灯显示着行人绿灯,我往远走不知道东南西北,往近走不知道前后左右,便将自己置身于了十字路口中间,就像到了一个舞台中央一样,穿流而过的人群以及屏气凝神岿然不动的汽车,都在一旁看着我的好戏。
时间一长,绿灯变成了红灯,人群已经渐渐散去了,只剩下了车鸣声和咒骂声,渐成鼎沸之态:
“你妈逼的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你他妈的没看见变红灯了吗?”
“你除了瞎,还聋了吗?看不见红灯,还听不见我们说话吗?”
“狗日的!要死给老子死远点,别站在马路中间!”车鸣声和咒骂声,就如同臭鸡蛋和烂菜叶子一样向我劈头盖脸地扔过来,而我却像一个即将被临行处死的死囚一样,被关在牢笼里无处遁身,我不会祈求任何一个朝我丢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的路人,我只能闭着眼睛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并祈求它赶快过去,成为历史。
我能理解所有怨天尤人的人。这世上的事,除了人为,就是天注定,那么我们凭什么就不能怨天尤人呢?
刺耳的咒骂声伴着汽车的轰鸣声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更像是从我的身上碾压而过。
在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之中,我仿佛听到了山河的咆哮,天公的抖擞,看见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赤身裸体地站在万顷田野之间,他天作被,地当床,草来作衣裳。那是一个即便你更上一百层楼也无法穷尽千里目的田野,他看不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他脱掉了一切的束缚,如是赤裸着身子,如今,能够难倒他的,就只有死亡了,所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好好地活下去。
真的很奇怪,并非是他在看着这一切,而是我在天上看着他,直到有一股巨大无形的吸力在我的胸口猛烈一击,才把我从那个世界里脱离了出来,而那个男子以及那片田野的模样,也在一瞬之间,变得模糊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病床上,有两个主治医师和三个年轻的护士守在我床边,其中的一个男医师告诉我,前天我在马路中间被车撞了,就在命悬一线之时,他们把我从阎王爷面前拉了回来,说完这话,那个男医师和三个护士便功成身退地出了门,只留下了一个女医师。
说实话,对于那个男医师说的话,我一点也不能够相信,若不是他们用石膏绷带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也不会像是现在这个手指不可屈伸的样子。
“你不要动,你的身体现在还很脆弱,弟弟!”我看着那个对我说话的女医师,三十七八岁的模样,论年龄而言,她做我的姐姐没有一点问题,我也便试图认可她说的话。
“弟弟,我问你个问题!你前天上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站在马路中间寻死?”
“我不是寻死!我只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以前选择走的方向,最后都让我走进了痛苦的深渊,所以这一次我不要再让自己做选择了,我要站在十字路口,让世界来给我做出选择!”
“然后它就让你来到了这里?你要知道,你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可你也不能挡着别人的道儿啊!大家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呀!你挡了人家的道,就是寻死!”
“可,可那些人,他们都知道自己该去到哪儿吗?他们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吗?”
“他们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哪儿就有根!”
“那不是根!根是根深蒂固的!是寸步不离的,他们没有根!”
“那他们还是活着在呢,而你,却几乎断送了性命!”我准备起身再同她做些理论,抬头之间,却看见了她胸前工作证上赫然写着“精神科医师”的字样。
我想告诉她,我的精神没有问题,我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可这话,别说是她了,就连我自己也不信。
我垂下了眼,一言不发,直到听得见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这才半眯着眼目送着她出了门,隔着百叶窗,窥听着周遭的动态。
“他的精神方面没什么问题吧?”我听见那男医师问道女医师。
“先别管这个,我问你,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吧?”女医师反问道男医师。
“没有大碍!休息几个月就痊愈得了!那……他的精神方面呢?”
“就看这几天了!容我再观察几天,要是没问题,他就可以搬到正常的病房里去了。”
我紧闭着双眼,我在想,当别人怀疑你有问题时,你需要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地少说话,少惹麻烦,当别人没在你身上发现新的问题时,就认为你没有问题了。我原本想拆下手上、脚上的石膏绷带,下床走动一下的,但既然他们给我身上打上了石膏,缠上了绷带,那我就得体现这石膏和绷带的价值,也不便肆意恣为了。而我的眼睛,只用来和来往的医师护士打招呼,嘴巴则闭口不提起说话的权利,只顾着吞咽着送来的茶水和饭菜,我努力学着和别的人一样生活。
一转眼就三天过去了,我被从精神病房里提了出来,送到普通病房内。
病房里的病人看见我走了出来,自己也都从自己的病房里走了出来迎接着我:
“三天啊!这整整三天,没有人说话,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我没有想到,这一转眼的功夫,到了别人眼里,竟成了一日三秋的煎熬了,但我依旧表现得和他们一般激动不已,我回头看了看病房,只有那白炽灯还耀眼如是:
“你们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们谁都不知道!那白炽灯,就如同冬日里的太阳,给得了我光亮,却给不了我丝毫的温暖!我在那里面的日子,没人说话,我只能告诉自己——‘我是个正常人!我是个正常人!我来这里,是因为医生的误诊!等他们明白过来,就会放我出去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正常人!但我还是要不停地说,我怕自己会忘记这个真实的事情啊!人啊!就得无时不刻地跟自己说着催人奋进的话——你说这话以前的每一句话,都被平淡的生活所冲淡了!”
末了,病人们离我越来越近了,大伙儿都开始斥责起那个精神病医师工作的疏忽了,连我也没有想到的是,就连那个负责我身体病情的男医师,也被卷入其中。
那个男医师已经从我身后跑到了我跟前,满腹狐疑地冲我大叫道:
“你,你,你怎么会,会,会自己下床走动呢?你,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的身体一直都没有问题啊!你看!”我向他灵活地伸出了石膏手,就像磁极的两端一样,在我碰到他之前,他便躲到了我数米之外,取来了我的病历,一字一字地念到:
“十三处软组织受伤,十七处骨折,经抢救,才脱离休克状态……”
“行了行了行了,那个女的脑子有问题,你的身体有问题,长着好好的两只眼,连个病都看不好了是不是?”病人们异口同声地斥责着男医师的马虎。
正在男女医师都为我的事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的时候,院长出现了,他径直走到我的跟前,与我四目以对:
“你现在确实可以走动,但却还不能走!”且说着这话,他身后的护士已经递过来了几张收据模样的清单到我手里:
“这是你这几天来的医疗费用,你结一下吧!看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我没有带钱,也没有卡。”我回答道。
“那就让你的家人来交钱!”院长刚说完这话,我就仿佛看见了父亲、母亲、大姐、柳峰和二姐五个人站在了我的跟前,还有一个小泽恩在那里咿咿呀呀着,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又为什么落到了如今的下场,这些我极力在回避着的问题,如今像是从货车上顷刻倾倒下来的黄沙一样,把我掩埋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过气来。
“不用!这些钱我自己会还给你们的,你们说怎么还我就怎么还!”我盯着院长的眼睛,我分明看见,他已经摘下了金丝眼镜,道貌岸然地接过了护士递来的另一张单子,交到了我的手上:
“你自己看看吧!你现在可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了!但你还有些选择的自由:要么留在医院从事保洁工作还清欠款;要不就是到偏远的农村里去务农,当然,是以我们医院工作人员自愿者的名义去的!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了,只有在这两个地方,你才受得到我们工作人员的监督,我是说,你即便到了偏远的农村,也别想逃跑,在那里,我们的人多着呢!”
“反正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也……”
“那也行!你们把他带下去吧!”还没等我话说完,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摆着和那两个身穿警服的人一样的架势,将我架了下去,而在他们两个的中间,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