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3 13:48:22 字数:3474
下部
“阿一!阿一!你醒一醒啊!阿一!”也不知是在黑夜里沉睡了多久,终于有个声音,把我从那几乎是无尽的黑夜里头,给拉了出来。
只不过这拉出来的一路上,却是崎岖不平的。
我渐渐的是可以感觉到这条路的不平,究竟到了何等的地步:它此起彼伏,周而复始着。就像永无止境一样,挤压着我的胸腔,直到把我胸腔里头淤积满了的水,都一并压了出来,我也便顺势一口将它们全部吐了出来。
我干咳了几大口,倾吐着喉咙管里最后的几滴水——这似乎是别人才看得见的景象。
但如今,我也看得见了!我徐徐地睁开了双眼,于朦胧之中看见了老泪纵横的父亲,竟像个孩子一般,不符其表地趴在了我的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阿一,你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啊!”他像是悲怀从中来,却更像是喜极而泣,便又立马改了口道:
“我的儿啊!以前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说我们的生活就像一碗不合我们胃口的饭菜一样:想要活下去,你就得捏着鼻子艰难地把它吃下去——艰难地活下去,对,活下去才是重要的!可你如今却言行不一,自寻死路,你从前那样说了,如今又这样做,究竟是你说了假话,还是做了错事儿啊!”
我满腹狐疑地望着父亲: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又不知他是如何设法将我从那水里救起来的,我甚至不能够知道,我方才跳入那水里时的初衷,还是不是我想当然的那番模样。我只知道,在不久的以前,我定是做出了什么叫我自己不能知道,叫别人更加无法理解的决定。本来,我们在很多东西面前就都会精心挑选一番,可最后选到了自己手里的,又并非是好的。这就是眼光的问题了:有些人挑东西,就从来都只会用眼睛,这就是万万不得了的。这或许便是为什么如今我清清楚楚地把这一切看得透透彻彻了,脑子里却依旧是一头雾水。
莫非还有些没从我脑子里排得干净的水?
我一面想着这问题,又一面伸手拈了拈父亲发髻的柳絮,一星又一星地,慢慢拨下。
正是这极为寻常的举动,却牵动起了父亲极不寻常的那几根神经,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半晌了,才从他那结舌有余的嘴里,叽叽歪歪地掉下了几句支离破碎的惊乍:
“阿,阿一......你,你,你能够看,看见我了吗?你能看见我了?”
“对啊!我看见你了!我一直都可以看得见你啊!”我嘴角微微上扬,打趣地回答道他这个无厘头的问题。
“天啊!老天爷啊!谢谢你!真是谢谢你呀!哈,哈,哈!”父亲一把从我的怀里拽起了身子,一屁股坐了起来,仰天长啸,举头大喜。这也无甚可好生不解的,他先是看我从死里逃生,又见我柳暗花明了一回,便像是一下子喜得了儿子一般,还是一对双胞胎,这份欢喜,便有了成倍的变化。
“可,爸,我不明白,我又不是......”
“你以前是个瞎子啊!你不记得了吗?你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你看不见我们的世界,我们也看不见你的世界。所以你总说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也不了解你的世界,你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独立而行的,鲜少与人交流的、来往的。我这个做爹的呀!才真是没长眼睛啊!这近三十年来,都看不见你的孤独吗?儿啊!你放心,往后的日子里,有爹在!就不会再让你有那种孤独无助地感觉了!更不会让你做刚才那种跳江的傻举动了!爹要谢谢老天爷,给了爹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啊!你如今也有幸因祸得福,看得见了,这就更好了!以后你不必自卑了,不必自艾自怜了!你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也都一个样了!一个样了!”父亲把我从冰凉的地上搀扶了起来,浑身上下分明浸透了十分不适的江水,他的眼里和脸上,却流淌个不停着汗水与泪水。
那一滩江水还未完全从我的脑子里流出来,我也不能够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究竟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哪个才是我眼里的世界?哪个又是真正的世界?而它们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我此时此刻又如何才能知晓它们之间的联系?我又如何知道得了这些联系究竟是我眼里看见的,还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样子?
这些个问题,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一半的时间是他跟着我,另一半的时间是我跟着他。所谓的“如影随形”,说的就是我们。
我向父亲揶揄了几句,便让他先起身回去,我随后就来,然而——我将要回去的家是?
“你的家你都不记得了吗?就住在你大姐夫柳峰家旁边啊!咱们在那里买的房子,咱们一家都住在那里头:有我,有你,有你母亲和你的二姐。我们都在那里头,她们现在应该就在家里头,我现在回去,你马上也回去,然后,我们就又都在一个家里了!”父亲憨厚地笑出了很大的声音。
我也跟着他一并笑出了声来。
可是,这一切的生活,为什么又和我先前看见的,截然不同呢?
父亲已经走远了,我也已经站了起来,穿着背心与马裤,跟随着他的脚步。
也正是这个时候,那个留着约莫二十厘米长头发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也迎面朝我走了过来。我,我,我顿时被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就真的像一只鸡一样,惊颤得抖动着身上的羽毛,然后那衣服内还积郁良久的江水,也一并被零零洒洒地抖落了下来。
这,这情景我分明是在哪里见过了的!这可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啊!然而,然而它却并非是以一种现实存在的:我想,这两个似曾相似的情景,绝非是在同一个世界存在的!同一个世界,也绝不能允许我们这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同时存在!究竟是我已经死了,还是那个曾被称作“我”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我只是真实地,在此时此刻能够真实地感受到,有一些东西已经从我的身体中脱离了出来,也许,更像是我从某个身体中脱离出来了一样,总之,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我!而另外一个,我如今明白,是分外明白的,他死了!对,他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我会知道,他不可能被我所看见了,不能同我说话了,更不能有机会再从我的身边徐徐走过了!但他却依旧是无时不刻地勾起着我的思恋:我会,我必会在无数个黑夜里,呜咽得热泪盈眶,借着月光抑或是烛光,用自己的眼光在他的黑白相片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地游弋个不停,直到他的模样愈来愈清晰了,而我亦将更加清晰地知道:他死了,不再可以活过来了!我曾经总是这样想:我活着的时候,哪里都不能够去!我不能够走进别人的世界,也不能让别人走进我的世界。可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完全不能够做到这一点,无论我走到哪里,所见之物,都是我与他,一个人,更像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一切都近了,它们向我走了过来,我也在朝着它们走过去,我们已经走得愈来愈近了!
我扭头便朝着柳峰的家里走了过去,而那个清晰可见的房子,也慢慢来到了我的面前。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我,似乎也还是那个我,只是时间上有了质的改变:以前的一切都发生在“几天前”;而现在,我在一瞬间,便从江滩边上的长发少年身边跑来了这里。这一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可又不完全一样,这就是我最为不解的地方了:我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我需要知道一个答案,又或许,我至少该朝着一个有着答案的地方狂奔而去。我疯了一样!跑到了家里。
家门敞得大开,欢声笑语从里头传了出来,而后,从声音,又过度到了画面、再到汹涌澎湃的情感:我出现在了门口。看见了酒过三巡的父亲酣笑着坐在餐桌前,二姐正在一旁给他斟着酒。一个头渐渐从沙发的后面窜了出来,我踮着脚尖望去——母亲!是母亲!那是我的母亲啊!我感觉到,我能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不曾从我身体内流尽的江水,都淤积在了我的眼里,如今,又以眼泪的名义卷土重来!我完全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依旧不能够自制地嚎啕大哭起来,跪倒了在了母亲的跟前啜泣着。
母亲和二姐也看见了我,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们发现我竟然也能够看见她们了。
父亲赶紧迷迷糊糊地走上前来,疯言疯语地说道:
“咱家的阿一大难不死,因祸得福,眼睛被治好了洛!我刚才就此事去问了问几位医生,他们都说这是奇迹!不仅是医学上的奇迹,更是生命的奇迹,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啊!以后,咱一大家子就和和气气地享受这天伦之乐吧!我说啊!一小部分人的生活,过得不简单,而剩下的一大部分人的生活,则很不容易。能有我们这样的生活,那真是极不容易啊!”
末了,柳峰和大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进了屋,从我身后一把把我扶了起来,然后可爱的泽恩也从我身后蹦了出来,在我脸上实实在在地亲了一大嘴巴子。
我哭得更大声了,也笑得更大声了!
我想,这样的生活,就不该再有任何的奢望了吧?我不该有别的什么欲望了,不该有了!甚至连知道真相的欲望,也不该有了。如若还能够有的话,那我就只求这个世界出现以下两种情况中的一种:要么就让时间静止,让这一切成为永恒;要么就让我们一直静止,让这一切成为永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