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08 19:48:45 字数:4775
我是这样真实地看见了他,我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等到我看见了自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他。
我突然把徐徐递上的手停罢了下来,舅舅也丝毫没有伸手接住这袋饼干的意思,这饼干如今就搁在了我们的中间,好在还在我的手上。
在我看来,我如今并没有十分的必要把这饼干放到舅舅的手上。我可还记得就在不久前,就是在这个沙发上,外婆给我买来了我最爱吃的甜食——巧克力,却在撕开包装袋的第一刻把第一块巧克力当着我的面喂到了舅舅的口里。我满腹委屈全然翻云在了脸上,又是那个双腿登得笔直,双脸通红的样子,这才引起了外婆的注意:
“怎么了,不高兴了咯?”
“我不要给舅舅吃!”我徘徊在了痛哭与痛斥的边缘,撒娇道。
“他是舅舅啊!给舅舅吃一点怕什么啊!舅舅又不是外人!”外婆的这句话还在我的身边,甚至要在我的身边永远地留下来了,即便外婆此刻不在此,这话也不曾随她一起消失。人都是来得慢,走得快的,所以等待总是漫长的,依偎离别总是仓促的。
那刻过后的不久妈妈便把我接回去了,没有任何征兆的,她就突然出现在了外婆家的门口,把我给接回去了,而今我又回来了,外婆的话还在这里,还在我这里!
我把手向前撑了撑。
我看见泽恩把手几乎伸到了我的鼻子上,我这双还来不及迎合的手径直地撞在了他的手上,然后我与他之间模糊的重叠终于被冲撞出了界限,然后这袋饼干终于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我才知道,不是我,而是他愿意,这袋饼干才到了我的手上。
“泽恩乖!舅舅肚子不饿,泽恩肚子饿,舅舅带去外面吃饭好不好?泽恩想吃什么啊?”我弯下了腰,蹲到了他的身段,憨憨地冲他傻笑道。
“我想吃甜甜!”他奶里奶气地答道。
“巧克力吗?”我复问道。
“恩......”他两颗晶莹剔透的小眼珠子朝上使劲儿地翻了翻,半晌过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
“巧克力吃得太快了,我要吃口香糖,口香糖可以吃好久好久的!”
“口香糖再好吃,可它也不能真的吃下去啊!”我用舌头顶住上颚,把这话狠狠地顶了回去,又不假思索地把另一句话吐了出来:
“先去吃饭,再吃口香糖,你看现在都几点了,再不吃饭,待会儿妈妈就来接你回家了!”
他显然没有我这般惊诧于时间的流逝,只是一味孩子气地无理取闹道:
“不嘛,不嘛,我就要吃口香糖,我就要吃口香糖......”他倔强得没完没了。
“好的好的,那就吃一粒,就一粒啊!吃完口香糖我们就去吃饭好不好?”我一边和他讨价还价着,他一边已经从我的手中夺去了那粒还没在我手里预热的口香糖便投入了口中。
我和他都望着对方哈哈地憨笑着,我纵有千言万语,也全然是废话,只想看着他咧着嘴咯吱咯吱地笑着,咀嚼着。我以前总会想,我活在一个即便是到了深夜也不得安宁的世界,这对于我这个绝大多数时候都渴望着有别于孤独的宁静的我而言,是让人不安的,但此刻,我与这个孩子竟然可以什么也不说,竟然可以没有说就有笑,竟然可以痴痴地爱着对方这么久,这么纯粹,这种乌托邦里才有的东西,我还从来不敢怀着失望去希望过。
我可以相像两个阔别良久的老友重逢街头,然后举杯邀明月,彻夜不眠,高淡阔论,相拥痛哭而不止的情形,却很难相像出一幅两个人同时在一间房里却什么也不说还毫无尴尬的景象,人活着,都在找着一种踏实感,这踏实感源自于宁静,静得没有丁点儿可以让你心猿意马,患得患失的声音,而宁静的不二法子便是孤独,而孤独就是没有别人。但如今的情况不同了,如若不是泽恩给我,那我不知到了哪天,才找得到这般好像是今儿已经把整个暑假作业都做完了的踏实感。
我咽了咽口水,仿佛唇舌之间也因那粒口香糖而生津,不禁留起了哈达子水。
“口香糖不能吞下去对吗,舅舅?”泽恩指着口里渐渐平淡了的口香糖问道我。
“对,对,它再甜也不能吃,快吐出来吧!”于是我们彼此收起了各自的龇牙咧嘴,又投入到了我们的生活之中,我呆若木鸡地把垃圾桶踢到了他的跟前,站在茶几上的他只好呈以跪坐姿态,把头伸进了垃圾桶内。
“你在干什么?”泽恩闻声回过了头。
“你又在干什么?”我闻声亦回过了头。
“妈妈!”泽恩追着呼喊声跑到了门前。
我呆呆地望着没有征兆便又出现在了门前的大姐,应了声:
“你今儿来得这么早啊!”
“来得早?幸亏我来得及时,不然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一直被你蒙在鼓里!”我怔怔地望着大姐说不出来话,我并没有要接下她话的意思,不料她自己的嘴巴,竟丝毫没有了停下来的意思了:
“原来你平时就是这样对我家的孩子的啊!他只不过是个三岁小孩罢了,你怎么就忍心把他的头往垃圾桶里塞呢?我就这么一个骨肉,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啊!你就算不看在我们两个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也该知道他身上和你身上也流着一脉之源吧?你这个当舅舅的怎么就忍得下心去......”
我正好把垃圾桶踢到了泽恩的跟前,而他又正好在这一瞬间弓身伸出了头,大姐又正好在这一刻走了进来,她又正好有了这番的误会,而此刻的我又正好不想多做解释。其实这世上并非所有发生的概率低的事情就是幸运的,不幸的事情发生的概率也低得离谱,所以我此刻不敢说我是幸运的,我更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不幸的。我只是觉得,作为人而言,这世上所有的人从身体结构、基因组成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都是相同的,我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思想,所以每当我看见了有人与我不有一样的思想的时候我都不敢作出任何的强求,毕竟,人与人,总该有些区别才是。
我失去了气力,全然倒在了沙发之上,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开始有了要分离的迹象了。
“他只是个孩子!你对我和你姐夫有什么意见你尽可以把火冲着我们发!可他只是个孩子罢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机会伤害我的孩子了!你也不要妄想再与我们有什么交集了!孩子是我的底线!底线!”大姐在门的一旁冲着躺在沙发上的我不停地咆哮着,一旁云山雾里的泽恩则是睁着一双不谙世事的大眼睛,被大姐半拖半拉着出了门。
于是房间终于还是空了下来,我的身体也终于同着房间一样,在大家走后,被掏空了。
我以前总在电视上、小说里看见死亡,便以为它离我是遥远的,直到我在小区里看见了死去的邻居,在六亲里看见了死去的亲戚,然后死亡又带走了我的母亲,它一直在朝着我慢慢靠近,现在,它就要走到我跟前来了。我开始相信了,生与死是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它们就像是沙漏的两端:当生渐渐到头的时候,死的模样,也逐渐清晰了。其实死亡并没有我相像中的那般惊天动地,你死了就死了,你死了,跟活着的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干系。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害怕它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去害怕它的必要,倘若它真有一天在我猝不及防地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跟前,吓得我睁大了眼睛,那我所能做的,便是将这眼睛挣得再大一些,我的眼睛要是庄严的、肃穆的、冷峻的,在死亡面前,我是问心无愧的,我已经活不下去了,我凭什么就不能死呢?这个世界给我的感觉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们生来就是多余的。我们就像是上了一辆早已载满了乘客的公交车一样,车上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这车上极少有从头坐到了尾的乘客,大家大抵都是半道崩殂,到站下车。我开始庆幸起来了,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于腾出了我的位置,我刚坐下来准备开始享受人生却被人告知,我的终点站到了。我曾形容过无数次人生的模样,如今我要再多一次形容这个变幻莫测叫人始不得其终的家伙的模样:痛一下子是伤,痛一阵子是病,痛一辈子,就是人生了。
我终于从自己的身体中抽身了出来,我站在了他的跟前,翘着一双二郎腿晃晃悠悠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地呈现出了木讷的模样,双眼茫然无鲜色,垂身不定似折戟,交叉的双手和高高翘过了沙发的双腿还是那副老样子。我终于看见了他的样子了!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了:他的一根头发丝,一块头皮屑,一星毛发当间的污垢,我都能够视若浩瀚。
“你在干嘛呢?”我问道一动不动的他。
“我们都是一个人,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干嘛吗?”他诘问道我。
“一个人向别人回答问题,那是说话;向自己回答问题,这叫做思考。所以在自己面前,我会言无不尽的。”我自忖着。
“我在想问题。”
“想什么在?”我追问着他。
“想一些遥不可及且还在不断地远离着我的东西。”
“是母亲,对吗?”
“对,是她!而且是我记忆深处第一次看见的她,我要赶快记起那个时候的她才是,不然我怕那个记忆深处的她会变得愈发地与我疏忽,我不要落到个记不起她模样的地步。”他木讷的双眼变得幽暗起来了。
“那你跟我说说母亲吧!”我提议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跟你说过不止一百次了!人家说‘百听不厌’,听了一百次了,你都还不厌?”
“‘百听不厌’只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这世上哪有什么听一百篇就腻味了的好话啊?”
他又是百次以前的那副无奈模样,又欲拒还迎地主动向我倾诉了开来:
“我对母亲的第一印象是在我四岁多的时候。母亲那个时候在父亲的建筑工地里做大锅饭,所以在五岁以前,她一直都是同我分离开的。但我一直都知道,我是早就认识母亲的,只是一时忘了,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记起母亲。没法子啊!人这一生下来,就像是从水里往岸上走的,无论你的脚力再大,印在了滩上的脚印,过不了几时就被前浪后浪给抚平了。我知道,到现在了,我对那时的母亲的样子已经忘却了不少,令人生畏的是,我还将不停地、更快地忘却她的模样,我不敢保证我现在所描述的她以及她的故事有多少是符合事实的,人在回忆的时候,就不免因为遗忘而做出这样一件自欺欺人的事情:不断地根据莫名的潜意识而捏造事实,所以即便是真实,往往也都是被人给捏造出来的,这就是现实的荒诞、滑稽和不可捉摸之处。”
“好了,那还是再跟你说说母亲吧!说得不对可不要怪我!”他清了清嗓子:
“我记得那是母亲的第一个样子:刚从工地的露天大帐篷里探出了头,手里还握着一个铁锹掰成的大锅铲,可眼睛还很有神,动作还很敏锐,一个转身便落下了锅铲,挺直了胸膛,两旁中分因风自开,灰土着的脸颊还带着一点油烟的腻味,便毫无顾忌地蹭在了我的脸上。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也只记起了这些,再多一些别的,就是那天母亲给我一口气买了两个冰棍,一个是娃娃头雪糕,一个是巧克力脆皮的,她先给我撕开了娃娃头雪糕的冰棍,我吃了。她说要我把剩下的一个留在车上吃,我那是才四岁多,就傻傻地答应了下来,后来她自己又改口了,望着一点一点瘫软无力的冰棍,她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没有不化的冰棍,在我上车的前一刻,她还是给我撕开了另一根冰棍,然后背着我坐的车子,同车子一起,渐渐走远。我记得那天很短,我是早上见到她的,可我们却连一起过夜的机会都没有,我最后还是从吴家山回到了汉口,在她的熟人——一对年轻夫妇家里度过了一夜。我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接触到孤独的,我从小就很害怕在陌生人面前说话,所以到了他们嘴里,我就自然成了一个害羞的、内向的孩子,人似乎都喜欢用‘害羞’、‘内向’而不愿意用更贴切的‘孤独’来形容一个人,我不知道在这之下,我们都在掩饰着什么。古时候为了生活,人学会了用东西遮盖身体;现在的人为了生活,学会了用更加靓丽的东西来遮盖那些已经发霉的、破旧的、遮盖着自己身体的东西。前者是因为人知道了什么是羞耻;后者是人知道了什么是不知羞耻。我在那个夜晚一刻也没有睡下,那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彻夜不眠,我守着繁星点点的星空,一边哭,一边念着‘妈妈’。第二天早上在被那对夫妇问起自己黑眼圈的由来的时候,我在冒着被人孤立的风险的情况下直言不讳:‘我不想跟你们说’。”
“说完了?”我悠哉地冲他笑了笑。
“说完了!”他也如释重负。
“你说我们是不是不用非得选择孤独,选择回忆,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跟别人好好谈一谈?”
“跟谁谈?你说跟谁谈?除了你以外,我还能跟谁谈?”我一个战栗从恍惚之中抽回了身,喘着粗气盯着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个渐渐从我生活中离去的身影,已全然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