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01 17:15:40 字数:3232
屋子里的12个灯泡都沉了下去,屋子外的夜幕渗了进来,将其全部渗透,于是,屋里屋外,一片黑暗。
我躺在床上不停按着手机的锁屏键,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楼下的蛙鸣今天已经第1748次叫了起来,可除了蛙鸣,我还想听些别的声音。
在以前,我睡觉前都会大开房门,让母亲的鼾声在我耳边如雷贯耳,似乎只有这样,我的心才彻底踏实、平静得下来。听母亲说我的这习惯是打从娘胎里就有了的,我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的时候,便得母亲一刻不停地哼着摇篮曲哄着我才肯入眠。
母亲说过,我真的不该有这样的习惯,可我似乎什么都要跟她作对:她认为是真的,我就觉得是假的;她说我这样是不对的,我却偏偏认为她说的才是错的;她说我这样下去可落不下个什么好结果,我却一直不以为然。
于是母亲只好对我妥协了,这么多年了,母亲有意无意地用各种声音提醒着我——她还活着!这种感觉在我从深夜的噩梦中惊醒过后,比安眠药还让人安神。
我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一屁股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几个大步便走到了阳台上,卧室里的整排书架顺理成章地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看了看沙发上的母亲的钥匙,她出门的时候连钥匙都没带,那我还躺在床上干什么?待会儿谁给她开门?可这么晚了,在这个既偌大又狭小的世界里的母亲,又能上哪儿去呢?我想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清楚,却又在沙发上看见了她的手机,这叫我彻底慌了神!要知道,母亲的双亲早已不在,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一个哥哥和五个弟弟外,已经不再有联系的平辈亲戚,那她这么晚,又能去哪里呢?我想起了舅伯,也就是母亲的哥哥,他是这个世界上母亲唯一的长辈,母亲平日过年过节都会同他往返一番,向他询问,兴许可矣。
我再一次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除了等到明天,我已经别无他法了。
我偏偏就碰上了最让自己抗拒的东西了——等待。这是一件叫人谈及色变的事情:你不知道你究竟会等来些什么,更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刷地一下出现在你跟前,在等待面前,我们显得一无所知。
我站在阳台上,默默地望着镶嵌着霓虹的钢筋混泥土的城市竟在这黑夜之中苦心孤诣地熠熠生辉。它恍如白昼,于是它给了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现在竟和白日无甚二样。怪不得母亲会有不分昼夜地站在这里的习惯啊!
但这些霓虹终于还是在真正的光辉之中渐次隐去了。黎明虽然来得慢,却终归是如期而至。我望着一缕缕功成身退的霓虹不禁感慨:这就是黎明啊!它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鸟啼的同时,更带来了生机:夜幕褪去之后,花,是红的了,叶,是绿的了,人,是形形色色的了。这就是黎明的伟大之处:它拆穿了打着平静的幌子背后的死寂。
我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手机,终于凌晨五点了,我迫不及待地拿来了母亲的手机,拨通了第一条通话记录,恰好是舅伯:
“喂,双凤(双凤是母亲的名字),一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对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着。
这样的稀松状态,让我一颗绷着的心,稍有缓和的余地:
“喂,舅伯,是,是我,我是阿一,我打电话过来是想问一下你,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到哪儿去了?她昨晚去你哪儿了吗?”
“什么?你问我你的妈妈去哪儿了?你这人才是好笑啊!你自己的妈妈你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再说了,要是她昨天来我这里了,我今天接这个电话的时候,还会叫她吗?”舅伯火爆的脾气隔着电话也丝毫不消威震数里的威力,振聋发聩之后,我还是赶紧把手机拿回到了耳边,继续听着:
“等一下,臭小子!照你这样说,你妈妈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家?你个狗日的!竟然放心让一个得了肝癌的老娘在外边过夜?”
“什么?肝癌?”这二字透过我的耳朵流经全身,已经在我的大脑里像个袋鼠一般上蹿下跳着了。
“你说什么?你这个狗鸡巴养的东西?你还不知道你老娘得了肝癌?”我的瞳孔已经放大,木讷得半晌缓不过神来。
“不孝子啊!不孝子!你个狗东西真是不孝子啊!你妈妈的丙肝大半年前就转为肝硬化了!我叫她赶紧拿钱出来治,她却非要给你买那个什么裸鸡巴狗房子,这下好了,治病的钱给你这个小狗日的买了房子,她的肝硬化两个月前又转成肝癌了,她自己的儿子却还在这种要命的关头在电话里头问我她妈妈去哪里了!”舅伯在那边稀里哗啦地炸开了锅,我却只想他这样继续骂下去,我始终觉得他骂得实在是太留情面。
我掩着面,双齿狠狠相伴,蜷缩着身体靠在了阳台之上,瑟瑟发抖着。这就是所谓的痛苦:它等于无知乘以时间。我的无知已经成为定数,于是我被蒙在鼓里的时间越长,如今该受的苦,自然就成倍报应在了自己头上!
我咬着自己的牙齿不出声,眼泪却像奶牛的两个硕大乳房一样,流淌的都是血,只不过到了我这里,挤出来的,却是泪。
“狗东西!不要问我你妈妈去了哪里,你自己好好想想,人死到临头了,最想去什么地方。”我依旧缓不过神来,放不下手机,对面却全然没了舅伯的那顿暴戾之气。
人到了死的边缘,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我反复地问着自己,我不得不认识到这样一个问题:死到临头的时候,人不得已的,会去到一个地方——去死!
我被自己的先见吓了一跳,赶紧穿着拖鞋朝着半里外的那片湖,冲了过去。
人在早晨的时候都是晕晕沉沉的,穿着拖鞋的我疾驰于他们之间,不免招来了许多路人的回眸,这让我坚定了自己的脚步:他们肯定在想,昨天晚上,在这里,也有一个穿着拖鞋的妇女急急忙忙地从这里跑了过去,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看来母亲果真是从这条路走下去的。
我来到了湖边,远远地望见了不远处围拢起了一群晨练的人。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人总是会有不祥的预感,而且总是特别灵验,因为人从来不会有什么祥的预感,因为它们从来都不灵验。
我走近了他们,来到了他们身后,却不再敢向前一步了,我成了唯一一个不敢上前却又不愿离开的人,于是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的我的身上,慢慢集中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回过了头来看我,或许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吧!她举着一只拖鞋,背着人群,目光在我身上游离着小声问道:
“我们一大早来这里晨练,就发现了一个溺水的老年妇女,看着六十来岁的模样,我们只打捞起了死者的一只拖鞋,毕竟溺水都是做个晚上的事儿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不知道有人认识死者或者知道死者的一些消息吗?”
我推开朝我走来的拿着拖鞋的那个人,疯子一般地冲进活人堆里,趴在母亲渗透了水的冰冷身体上嚎啕大哭。
“要是记者早一点来,说不定这老太太就可以上今天报纸的头条了,到时候全世界就都认识她了!”
我一把抓住人群中的一个卷发黝黑肤色的青壮年,一百斤的我发疯地拽着他的衣领,把他从人群之中揪了出来:
“你妈逼的说谁呢?我日你的十八代祖宗!”
“哎,哎,哎,你干嘛呢!你认识死者吗?她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还不及他唐突完,人群便像被点了引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开来:
“你是傻逼吗?你没看见人家在这里大哭吗?”
“小伙子,你做人可不厚道,只要不是瞎子,可都看得出来这是这孩子的妈啊!”
“你这年轻人,太过分了,说话太伤人了!”男女老少的声音,遍布在了湖边,回荡开来。
那卷毛青年见状不妙,赶紧转身跑开了,身后的指责却一路尾随着他消失不见了。
“年轻人,罢了罢了!看开点,啊?”
“别哭了,别哭了!”
“节哀顺变吧!”我和母亲一起,被人群淹没着。
我回过头来看了看母亲,我看见了她还在动,她竟还弥留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她慢慢抬起了她那双冰冷的手,我一把将其抓在了怀里,母亲却始终不说话,我知道,她与我之间,还存在着隔阂、距离,我面目狰狞地死命流着泪,轻轻地把嘴巴蹭到了她的耳边说道:
“妈,不怕,不怕!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死不可怕!再过几十年,等我到了你这个年纪,我也该死了,到时候我就下去陪你,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啊?不怕,不怕!再等等我,等等我,一辈子很快的,况且我都过了一半了!等我,等我!”我双手紧握着母亲,顾不得擦去两行汹涌的热泪,直到眼前彻底模糊了,又清晰了,一位双眼通红的老大爷取来手巾,伸手替我擦干了眼泪:
“孩子,你要明白,人死不能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