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2-28 14:32:19 字数:3767
序:一个人的世界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的?
这问题要是在以前看来,是很不容易理解得了的。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必先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这世上只剩下了一个人。但如今不同往日了,阿一出现了!
阿一是一个瞎子,所以他看不出别人的世界,别人也无法看见他的世界,在这个出人意料的前提之下,一个人的世界,便横空出世了。
故事是从阿一的身上开始的:世界上只剩下了阿一一个人。于是阿一活着的所有希望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告别孤独。瞎子阿一在试图还原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试着从这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跳出来,让所有不属于他的世界中的人和事都跳进他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阿一的眼睛被治好了,他看见了一个人的世界以外的世界,他明白了不再孤独是个什么感受了。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世界,却并不是他所想要的那个世界,于是乎,在这无数个人的世界当中,阿一开始向往起了一个人的世界了。容许我这样孤注一掷地说——这就是阿一,在现实之中眺望着虚无,因为他憎恨现实;直到虚无也变成了现实,他便又开始憎恨起这虚无的现实来!说到底,并非是阿一浑浑噩噩于那朦胧的虚无当中,他只是憎恨现实,也可以说是憎恨自身:他既害怕这本身的现实世界,又不愿意直面自身对此的无能为力。现实之中,到处都是那些不现实的事情,这都是阿一的眼睛,出了问题。你可能要问: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瞎子?是的,是有的,只是你没有看见且看不见罢了!
阿一一直在后悔这样一件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告诉以前的自己,不要糊里糊涂地治好自己的眼睛,没有必要白花力气去受这份罪。但阿一心知肚明的是:即便自己真有再选一次的机会,也不再会有别的抉择。对于一个瞎子来说,重见光明是再为迫切不过的事情了。这或许就是人总在做的一件事情吧:可怜楚楚地悔恨着从前,明知道回不去从前了,这可怜楚楚便愈加可怜,这悔恨便变得愈加悔恨了!
人只要还活着,就免不了陷入这样的一个困境:你想的世界,和你看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于是你便不会有可能看见你想看见的那个世界了。但这困境又不是非要被人所打破的:正因为你看见的世界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别的哪一个人的世界。这样一来,无论这个世界是何等的残酷、暴戾、平兀、虚假,这都不是哪一个人的世界,这是所有人共同的世界,我想,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一件事了。
基于以上的原因,《阿一》便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不想去过多地证明阿一于他自己那个世界的存在与否。那永远是除他以外的人所不解的事情,如今这个你我常在的世界,阿一也在。我曾试图把阿一唤作“阿1”抑或是“阿L”,但在酒过三巡过后,我竟还能如是清醒地写出“阿一”二字,这名字似乎听起来平常,在我以为,却是唯一的,与那些同被人唤作“阿一”的人有着大的区别!他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横空于世,又像个死人一般躺在了我的眼前:是的,我总以为他是死的!同活着的、站得笔直的我们不同于一个世界,却又不愿意跪着双膝苟延残喘,这种宁死不屈的精神,我活了二十多年,还不曾在除了他以外的人身上看见过!
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见到什么样的人,你会发现,任何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除了坟墓以外,我们哪里都去不了!而更可悲的事情却还在后头:人因为想不通一些事而选择了死,可你真的以为,死了,就能明白一切了吗?
上部
(一)
我的眼睛看不见,但并非什么也看不见——它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你还不走?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废掉你的双腿,反正你也不需要走路了,就像我当初废了你的眼睛,把你变成瞎子一样!”——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背后催促着我,作为一个天生的瞎子而言,我不知道它是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说话的,不是人。
它是一种东西,但我看不见它,所以我无法知道它是谁,但我对它的话,却是显得毕恭毕敬的——这是一种在恐惧之下而显出的不自然的敬服样子。
当人想要解决一个问题的时候,首先他得出现这个问题。所以我这个生下来便瞎了眼睛的瞎子,便在这声催促之下,听之任之,走到了这里。
我看不见眼前的这个世界,可于我而言,对它是再熟悉不过了,连手都不用伸,我在不同于跌跌撞撞的往日的行走中,来到了眼下的这座屋子,我称它为“家”。
所谓的“家”,说得通俗易懂点,就是不只一个人的地方。但说这话,我就自相矛盾起来了:我现在所存在的世界,是一个人的世界,也就是说,现在在说这些话的我,是这个世上唯一存在的人。对于我这个基本上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而言,我之所以知道我眼前的这座屋子是我的家,这全是我猜出来的,更确切地说,这是我希望出来的。
对于这个世界唯一的人——我而言,孤独是再所难免的。于是我清楚地知道,呼唤我来到此处的人,也就是和我说话的那个不是别人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所孤立了,没有人可以同我说话了,他们否定了我的存在;倘若我再不同自己说说话,那我的存在与否,将成为一个要我命的问题!那样一来,我将疑惑于我是否存在,又是否需要继续存在下去——这个我活着的时候无法知道的问题,也不用知道,因为我总有死的一天。
我站在眼前的家面前,那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也都一个个地出现了。
我是从这里出来的:我、母亲和二姐以前就住在这个屋子里面。在我们从这里搬出来的那天,有个打工仔住了进去;如今我回来了,他却不再在这里了。
刚想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再想一想这件事儿了: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里,他们都是从何而来?
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答案早已不言而喻了:他们都是我想出来的。
除了想之外,我就只会做一件事了:做梦。这让我想起了我昨个儿晚上做的一个梦:
不知道是我离开了地球,还是它们来到了地球,总之,我昨天在梦里看见了它们——外星人。它们是一群长得稀奇古怪的家伙,在此以前,我从未见过它们。但正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它们,所以它们即便是稀奇古怪的,可我也不觉着它们长得丑。想必在它们眼里,我也不丑,虽然我是一个身体瘦弱、相貌丑陋的人,但在它们面前,我的身体和相貌便不复形容词可矣;我年纪上的年轻也在它们面前看不出来了,“思维”一词后面也不用加上“敏捷”的累赘了。我与这些外星人,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这就是生命的伟大之处:当生命与生命之间存在着一个大的差异的时候,就没有谁会再去在意那些小的差异了。也就是说,在大的差异面前,小的差异是不足为道的,这就是为什么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无论是母亲、二姐,还是那个打工仔,他们都同我一般有血有肉地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想,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就要彻底交付于他们了!
若不是说起这个屋子,我是不愿意谈及我的大姐夫的,然而这屋子又和他有着脱不了的干系:这屋子是他的,正是在他的给予之下,我们一家三口才住了进来。
我最近一次见到姐夫(柳峰是他的名字),是在前几天。
那时我和平常一样穿着背心和马裤,走在了大江边上。我的背心大了两号,我的马裤又小了两号,这样看来,我的下身就像只穿着一个内裤,被一件裙子给套了进来一般,我在尽量地隐匿着自己,隐匿着某些见不得人的地方。我脚下的拖鞋还在咯吱咯吱地摩擦着地面的沙子。我被一阵江风吹得抬起了头。在江边,从来少不了江风,却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看见了柳峰!
“姐夫!”我朝着那个留着约莫二十厘米长头发的十五、六岁的少年叫道。
那少年显然还不曾结过婚,便理所当然地头也不回地与我擦肩而过了。
是的,让我叫他一声“姐夫”的原因,就是他的那一头长发。这一头长发,我在第一次去柳峰家的时候便看过。
那是一个铁皮房的墙面上,挂着一张十五、六岁的柳峰和他另外两个朋友的合照。一张照片,即便没有相框,也足以定格住一个人的一段回忆。时间要倒回十五年前,那时的柳峰初二还没读完便辍学外出打工。在这不久之前,他的奶奶还同他说过一句要和自己的孙子永远地在一起的话。
对于“永远”二字,我是这样理解的:我时常听见那些年纪有所差距的人之间说出过诸如彼此要永远在一起、永远记住彼此、永远如何如何的话,可这“永远”,对有些年迈耄耋之人来说,常常是不过几载,对于年少些的人来说,也不过几十载,这样一来,他们口中的“永远”,便有了不同的情况。永远本来很是遥远,只是具体到了生命个体之后,就变得极其有限了。
就是这样,柳峰与家人告别之后,便开始了自己的打工之旅。
照片上的柳峰,有少小离家的乡愁,也有小青年的桀骜不驯。他的笑里透着深深的悲痛,从这悲痛之中,又分明叫人看见的是强颜出来的欢笑。柳峰的左右两边分别站着自己彼时的两个好友,一个伸出了左手勾搭在了他的左肩,一个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勾搭在了他的右边,而他便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来回应他们,站在他们的中间。
当然,我要说的不是十五年前的柳峰,而是十年前的柳峰。那时的他已经娶了我的大姐,开起了汽车美容店当上了小老板,还遇上了家里拆迁,分得了好几套房子,那个被我称作“家”的屋子,和那个挂着照片的铁皮墙面,都是拆迁过后的过渡房。
那个长发的少年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我拖鞋上的双脚指头向内狠狠地勾了起来,一番挣扎过后,我还是跟了上去,向着某些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东西走了过去。
我默默地走在了我已经走过了的路上,可这江边的长发少年,显然是第一次来这里,走得还有些彷徨、犹豫、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