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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磨难 第七章 颠沛流离 (五)

作品名称:苦乐人生      作者:老有所学      发布时间:2016-02-18 11:27:26      字数:4709

  九、柳沟脱身
  
  姐夫杨生清的前妻留下个女孩媚英已经十二岁了,按乡俗要大办生日宴,当地称为“脱缰”。因乡俗婴儿出生都要带“缰”,到十二岁(虚岁)生日那天才能脱掉。届时亲朋好友都来庆贺,大摆宴席,热闹非凡。龚三既不让我和田姓亲友来往,外甥女生日他绝不会给准备贺礼(当地乡俗小孩过十二岁生日亲友要送面圈——俗称“酷连”)。时值麦收季节,我决定一边放牛一边去侯家庄地里拾麦穗,拾下存放在二叔家,生日那天求二婶给蒸个“酷连”作为贺礼。不久就被龚三探知,又一次大发雷霆,骂我:“别人养狗能看家,我养的狗朝外盗,吃我的饭给别人聚财。”他指桑骂槐侮骂我已成家常便饭,我已习以为常,不与他争辩,忍辱负重照常埋头干活,专等秋后与他分手。我的想法是多打粮食就能多分,来年不至挨饿。
  侯家庄的人们都知道龚三心胸狭窄,不是宽厚仁义之人,料定他不会久留我。我到柳沟不久,因恼我不唤他爹对我横加辱骂的情况很快就传遍全村。拾麦时我向人们吐露了秋后离开龚家的想法,大家都说:“不用你张嘴,到时他自会撵你走。”提到口粮问题,干部们说一经大队处理,就按三一三剩一分粮,我心想若能分到七八百斤粮,就不用发愁下年的生活了。
  
  秋收时我把各种作物的产量作了记录,估计总产有两千多斤,若按三人均分我可分得七百多斤,差不多够一年吃了。明年的口粮有了着落,我心里踏实了,单等他下逐客令。
  可他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铡完谷草、砍罢圈肥仍不见他发话,我有点沉不住气了。俗语说“柴草上垛、粪土折过”就是长工下工的日子,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莫非决心未下?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已是雪闭山门,再无活可干。我吃过早饭就去牛工屋里和老汉们聊天。龚家二叔已于夏初去世,只留下昌珍兄妹,没事也去凑热闹。每到饭时玉仙就会站在当院喊:“二哥,吃饭吧。”她来娘家已有十多天了,看不出她母女对我有半点嫌弃之意,一如既往亲若一家。尤其玉仙妹,或许还不忘儿时青梅竹马的旧情,始终对我十分亲热。自我二次离开柳沟再没和她见面,八年后听到了她的死讯,不禁伤感之极。她仅活了二十九岁,留下两个孩子,和二姐一样在世间不到三十个年头就撒手人寰。这也算一世人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能不令人扼腕长叹!
  只有龚三每天绷着脸丧门神似的,像谁欠他二百钱,他在等我先开口?
  
  这一晚我刚放下饭碗,他一边吸烟一边像闺阁少女窥视陌生男人,从眉稍下斜睨了我两眼,终于用极不自然的温和语调开口说:“快过年了,你来这里也快一年了。当初念你无处安身,看在你死去的娘份上我收留了你,不论对你好与不好,也算搭救了你一步。而你并不诚心,只把我这里当作临时避难所。开春我就提出咱们好离好散,你硬是不走,那时正值青黄不接,出去难以为生,是我心软没有强逼你走,救人救到底嘛。今天我还是那句老话,咱们一不吵二不闹,好离好散,你早点去侯家庄砍柴备火,明年跟农业社动弹也不受制。”
  “叔叔你说哪里去了,我既踏进这门槛就没打算离开。”我对这一天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开始和他谈判。
  “你别胡弄我了,”龚三说,“你原当初就无意长期在这里呆下去,不过是当做一座桥,过了河就要拆桥的。”他的话只对一半,我是为了过河,但他若对我好,我过河后不但不会拆桥,还会回头补桥。
  “三叔不可以这样说,你既有心搭救我,我怎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叔叔一定撵我走我也没法,可我担不起过河拆桥的罪名,让众人唾骂。”
  “不是我撵你走,”他终于把一直困扰在心的症结和盘托了出来,“你说咱们这样像什么关系?”
  “父子关系呗。”我顺口说。
  “不对,我看是打伙合(GE)计。”
  “叔叔越说越让人糊涂,咱们是一家人,吃着一锅饭,干着一样活,怎么是打伙合(GE)计?”
  “你看那两个牛工,一个姓巩,一个姓乔,他们每天也吃一锅饭,放一群牛,可他们不是一家人。你我也一样,你姓田我姓龚,黑白二姓,怎能说成一家人?”
  “不一样的,”我说,“你们是我叔叔婶婶,这儿还有我兄弟姐妹,跟他们不一样。”
  “邻里间也称呼叔叔婶子,你叫那两个牛工不也是叔叔大爷吗?”
  至此问题已摆明,关键还是要我改名换姓、呼爹唤娘,我若答应他就不会撵我走。我这边呢,也并不是一定要走,若以叔婶称呼他容我留下,我还是乐得不走。可是这个矛盾却无法调和。
  我恳求道:“叔叔你就宽宏大量让我一步吧,我父亲还在世,我……”
  “你听我说,这半空是搁不住瓦的,你不走也行,但栽树须扎根,盖房须夯基,飘在空中是不行的。”
  谈判破裂,我佯装不解,喃喃地说:“我怎么没扎根,怎么是飘在空中。”
  
  回到牛工屋说起这事,巩大爷说:“其实你三叔并不想撵你走,他说过,只要你回心转意改名换姓呼爹唤娘,就可以永远留在他家,给你娶媳妇成家。”
  “可我做不到,我来投龚叔父亲就非常生气,骂我忤逆不孝,我若改了姓会活活把他气死。”
  “你不改姓他肯定不会留你。”
  “不留就走!”
  我决心带足口粮离开柳沟去侯家庄安家。
  第一轮谈判经牛工调解无效以破裂告终,但带多少粮又成为下一轮谈判的焦点,颇费了一番周折。我提出带七百斤粮,龚三只给三百斤。他说:“你一年吃了我多少粮,哪还有那么多给你?”
  我说:“我干一年活,长工还挣工钱呢,哪个长工带口粮。”
  双方争持不下,巩乔两位老汉居中调停,提出个折中方案:他给我三石粮,一石谷两石杂粮;他同意了,我却不答应。我必须带够一年的粮食,否则明年还得挨饿。
  
  当天下午龚三去了侯家庄,晚上回来就放出口风,说侯家庄干部同意那个方案。但他没有当面和我说,我半信半疑,干部们不是说过按三股三份分嘛,难道又变卦了?
  次日天明下起鹅毛大雪,大地已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早饭后我在院里和牛工们谈论着天气,听到龚三在屋内叫骂:“他娘个B,说好了还不走,赖在我家了?”
  我忍无可忍,进屋说:“叔叔你别骂人,我怎么不走啦,我们还没谈好嘛。”
  “还有什么好谈的?侯家庄干部都同意了,你还想要多少?不信你去问任二。”
  看来口风是真的,干部们没有实践承诺,拿我送了人情。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坚决走,立刻走!
  我迅速进屋整理好衣物被盖,昌珍弟帮我挑着行李,两人冒着风雪向侯家庄走去。我在人生路上又走过一段歧路。
  正是: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莫停站;
  荆棘丛内遍足迹,虎穴狼窝须壮胆。
  深山老林莫等闲,狂风恶浪苦撑船;
  暴风骤雨无处避,悬崖峭壁命由天。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十、输了官司
  
  我又无家可归了,夹着铺盖卷走进根金大叔家,村支书任二正在屋里。大叔见我从头到脚裹着厚厚一层雪,诧异地说:“这大雪天你怎么来了,怎不等天晴再走?”
  “龚三红撵我走,他破口大骂,说我赖在他家了。”我气忿地说。
  大叔听罢长叹一声说:“早知道他不会长久留你。”
  “那粮食呢,你们同意他给我三石啦?”我转身问任二表舅,“三石粮怎够一年吃。”
  “我看就那样吧,”任二无关痛痒地说:“你争到底他也不会多给,明年缺粮可以先从队里借点。”
  “我不同意,”我说,“我辛辛苦苦干一年,间苗、锄草、收割、担挑直到打场入库,重活全归我干,打下十五六石粮他只给我三石,这不合理。”
  “大队就这样定了,你不同意可去公社解决,这儿只是调解意见。”任二说。
  我找到城关公社书记田玉敏柳滩人,他写了张条子让我找住乡干部王山。王山是负责下车编村的蹲点干部,正住在段家庄,我通过电话向他申诉,他和侯家庄干部的意见一致。我据理力争,表示不服,他不高兴了,说:“你不服的话过几天把龚三叫来,咱们三堂对案解决。”
  
  十多天后电话通知我去大下车村,早饭后我急忙起身赶路,到了下车,走进大队院,见龚三已先来了,正和下车村支书任金交谈。我和任金打过招乎坐下,龚三便不作声了,恼狠狠地蹲在一边抽烟。任金四十多岁年纪,土改时是大下车村武委会主任,管辖着梁峪往里一道沟的村落,包括侯家庄、陈家垣和柳沟,对我的家世了如指掌。王山还没来,他一边打毛衣一边和我闲聊,问长问短,却并不接触正题。王一来就开门见山说:“你们两个都来了,今天给你们解决粮食纠纷。你们父子当初情同意合走到一起,不到一年又要分手,还要打官司。生玉到公社把你老龚告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今天大队通知我来开会,我也不知是啥事。”龚三装得煞有介事。
  “那么你既收留他为什么又撵他走?”
  龚三翻了翻白眼珠磕掉烟灰说:“当初我念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难以生存,为救他于难中权且叫他到我家。一年来他已学会各种农活,可以独立生活了,久留难免锅碗磕碰,徒结冤仇;又恐误他前程,想让他到农业社锻炼锻炼。我是一番好意,绝不是撵他。”
  王山看似秉公办事,先征求双方意见,他对我说:“生玉你说说吧。”
  “我感谢龚叔一番好意,”我说,“人常说帮人帮到底,叔叔既然好心救我度难,我给你干一年活,秋后有十五六石收成,公该多给我分点,怎么只给三石?”
  我并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摆明了观点。
  龚三不承认有那么多粮食,说只有十一二石,我把账单拿出来念一遍,谷子多少,豆子多少……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他被激怒了,一反常态撕去画皮来了个突然袭击:“三石还是看了侯家庄干部的面子,依我这个数也不给你。你既告到公社,老王说多少就多少吧。照你说全给你也应该——你不是常说我种的地原本是你家的嘛。”
  狗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一口真够狠!任金趁势威吓说:“嘿,你还想反攻倒算!”
  
  “反攻倒算”这顶帽子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扣到谁头上都吃不消,我有些慌乱,连忙辩解。
  王山似乎并未注意龚三的话,他已拟好处理方案,便说:“你们不要吵了,老龚你说没有那么多粮也空口无凭,依我说就按这孩子登记的数字处理,不过得扣除三项预留。”
  他狡黠地扫我一眼,立即微笑着转向龚三,表面看是坦护我,实际是偏向龚三。只听他说:“今年老龚共计产粮两千一百斤,应交任务五百斤,预留种子——就以四百斤算,还有饲料——你有几头牲畜?”他假意问龚三。
  “一头牛一头驴。”
  “按规定每头牲畜留饲料一百五十斤,共留三百斤。政策规定三项扣除后才能定口粮标准,算下来你们三口人人均不足三百斤,我看就照侯家庄的标准吧,老龚你给生玉二百六十斤口粮吧,你们看怎么样?”
  任金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就这样吧。”
  龚三也得意洋洋地说:“我没意见。”
  原来如此!二百六十斤比原来的三石还少,龚三自从退出侯家庄社单干从未交过任务粮,王三明显耍私情,但他以国家政策为幌子,让你有口难辨,我只能吃哑巴亏。
  我又提出,侯家庄社员都有工带粮,每工至少带一斤,要求按三百个劳动日带粮。龚三寸步不让,他说:“你一年吃我多少粮,算起来比工带粮还多呢。”
  任金也帮腔说:“是嘛,听你叔说,这一年他掀翻瓮底儿,把旧存粮全贴进去才勉强维持到秋天,你不要太过分。”他语调越来越强硬,“一直纠缠下去对你没好处。国家让你们上山下乡支援农业,走集体化道路,你却跑到柳沟单干。你龚叔是孤寡老人,他单干有情可原,你是个‘斌光’后生单干是违反政策的。”
  “好了,就这样吧,”王山最后拍板:“老龚你回去照数给他拨粮,并尽快把任务粮交齐。”
  
  我垂头丧气回到大叔家,没想到这场官司输的这样惨。我心里明白,扣除种子饲料还说的过去,任务粮一说实属子虚乌有,龚三肯定不交。
  半月之后大叔出面交涉,我住进赵献江的一眼土窑,又开始自立锅灶。村里几个年轻人帮我去柳沟挑粮,虽经再三争执,龚三只给玉米和谷子,小麦一粒没有,他说秋天下种就没了麦子,种子还是借的呢。
  正是:
  翻脸对公堂,只为争口粮;
  莫怨龚叔毒,穷极逼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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