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

　　小宝父母时不时的哭嚎、招风耳上窜下跳煽风点火，更多人围观。急救中心又迎来病人就诊清冷的一天。
　　孙明会被反锁在家里，瞅着窗口雾沌沌的朝阳，心里也云山雾罩。道理他明白，目前这事，如果自己露面，肯定会越搅和越乱。可老躲着就是办法？他把自己问得脑袋冒火。
　　进家时，就着门垫上两只兔子拖鞋，将两只大脚伸进去，这会儿咋看咋觉得那毛白眼红的兔子别扭，他一甩脚踝，两只兔子飞到一边。
　　平时倒班在家，喜欢看片。今天《楚门的世界》是打开了，可彼得·威尔天才的创意、天才的表现手法却吊不起他的胃口。
　　影片里的楚门在眼前老是变脸，一会是年画宝宝似的小宝，笑问他，叔叔我吹的泡泡大不大？一会是直眉楞眼，撞过来拼命的小宝爸。
　　不知觉地，他深陷“小宝事件”，自我纠结。
　　小宝一家早晚会找到你的，要不就听主任的，去进修，避避风头。
　　不行。哪有医生被病人追着逃亡的？换麦光辉再拍部《无间道》，也没这么个拍法嘛！
　　孙明会受不了自己委琐，可又愁得找不到办法。
　　一愁未平，一愁又来。钱哪！
　　这些年，医疗官司的赔偿额比楼价长得还邪乎。何医生那次，六十万刷新了和城医院的新高，还赔上了何医生一条人命。这次摊上自己，会怎样？
　　影片里，楚门在说，假如再也见不到你，就祝你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晚安。沙发上，孙明会脑子在转，就按六十万算，医院会让赔四万还是六万？
　　还没细算，就心烦意乱。楚门还在叨念，假如再也见不到你，就祝你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晚安。这会儿在孙明会听来，变成：钱来了，来钱了，咱想有多少就有多少。
　　孙明会不由地又暗自盘算。按医院规定，医生失职造成的赔偿，当事人赔付总额的百分之五到十。六十万，按百分之五算……尿急，他起身往厕所跑。
　　尿柱儿有力地滋在马桶里，溅起一片芳香。
　　孙明会总夸自己的尿香，韩小鹿每次都骂他变态。想起韩小鹿噘嘴笑骂的模样，孙明会抖抖手里的家伙，咧嘴一乐。
　　拉上拉链，准备洗手呢，见池边一条试纸，隐约可见一道红杠杠。
　　我晕，还是没给种上！逃的事、钱的事，在这一秒全被那红杠杠引爆。孙明会气急败坏地盘回沙发，责令自己，想办法，必须想！今天一样事一样事，你必须给我想清楚！
　　买房子，父母帮忙付了首付，剩下的贷款他工资还，家里的日常花销，便花韩小鹿的。就那三千块，根本经不住她“千手观音，天女散花”。
　　网购、逛街，每次信用卡一刷，一时痛快，可一到还款日就缠着他嚷嚷，侦探小哥，求你给我探个宝藏吧。
　　他话是说，那你把我放到秤上秤秤，看能顶多少钱，卖了。实际上，心里也愧得慌：老婆没钱用，你这户主也没脸呐。
　　这次要是真赔几万，鹿魔女还不把我给废了。孙明会这会就能看见韩小鹿未来小宇宙的爆发。倒不是怕她，只是怕她说钱的事。
　　一说到钱，她就对他冷嘲热讽。钱嘛，纸嘛，印就是。
　　孙明会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以前他从来都是态度强硬：该拿的钱我分分钟不等，可药商的钱烫手烫心，小哥我拒腐蚀永不沾！
　　他这么一说，韩小鹿就双手交叉在胸前，两眼上翻：别人都该就你不该。你圣洁你崇高，啊我的神！
　　孙明会睨她“神经”，韩小鹿的机关枪里便射冰碴子。我是神经！这世界都神经，众人皆醉唯你独醒，众人皆浊唯你独清！
　　孙明会扬起剑眉负隅顽抗。风气，就坏在你这些人的从众心理上。
　　韩小鹿立马竖起一根指头，做“No”状左摇右晃。孙同学，我再跟你讲第一千零一次，你不拿提成，中国药价不会降一毛钱，你大谈风气，咱这沙漠小城空气指数也不会从四级变成一级。求你别再跟我布道，你那些道道依我看就是脑残。以后我俗媚我的你清高你的，咱俩不搭，成不成！
　　在家，说钱就爆。
　　可这几万块不跟她说清楚，自己去哪儿弄？孙明会双手捂脸，指压眉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实在不行，还是逃吧。可还没逃又被自己截住。就算你跑到天边，要是还这么脑残，照样一个不小心，误人性命。人神共诛之。孙明会咬紧牙槽骨。
　　无比怀念那双眼睛。
　　也是呈能，那晚要是请柯院长来会诊，就能腾出时间去看小宝。
　　那双眼睛却说，这跟哪个人没关系，还是与你对病人上不上心有关。
　　孙明会委曲变憋屈，差点掉下眼泪：你是说我对病人不上心？
　　那双眼睛毫无怜悯。事实是，你的病人死了，你这个医生却不知道。
　　一串眼泪滚落在他的脊梁上，孙明会腰一塌，无力辩解，我那不是在忙嘛。
　　那双眼睛冷冷地说，如果医生忙，忙出更多的人命，我倒希望你回家闲着。你想，这次你把孩子的命忙掉了，医院也被你忙出个一级医疗事故，无缘“二甲”，你忙的是些什么意义？
　　“一级医疗事故”像根刺，扎得他腾地坐起身：一级医疗事故是要被吊销医师执业证的！怎么面对小宝父母、怎么筹集赔偿款……之前的重重焦虑，这会儿狰狞变脸，令他真正恐惧。
　　恐惧从头发丝渗出，孙明会弹进卧室，拉开床头小柜。还好，还在！墨绿色的小本，巴掌大小。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师执业证书，烫金正楷。
　　什么是真的？
　　你是真的。
　　影片里，楚门在问，制片人在答。孙明会跌坐在地上，紧捏医师执业证书，汗水流，眼泪也流。
　　我这次是真的要被“人神共诛之”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摘出了心窝，孙明会痛得龇牙咧嘴，大哭起来。
　　急救中心大厅，小宝爸也在痛哭，只是他的哭不出声，泪珠一颗追一颗地没入颈窝。
　　围观的被他的哭魇住。一些女人陪着掉眼泪。
　　招风耳凑上前，小心劝道，姐哥，哭也哭不回宝娃，不如我们跟院长谈谈。
　　柯立国温和地对小宝爸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医院也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安慰。
　　小宝爸眼泪更像水一样，抑止不住地抽咽。他瞪大眼睛盯住柯立国，盯着盯着，猝然转身，向大门，走了。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小宝妈最先回过神，喊着“宝他爸”追出门去。一伙人茫然地望向招风耳。招风耳一扯招风耳，也追出去。
　　人群散开，大厅显出一种摄人的空荡。
　　柯立国毫无防备地咳起来，咳出眼泪鼻涕，咳得面如大酱，半秃的头顶渗出一层汗珠。吕宏科忙上前扶住他问，院长你没事吧？又喊护士长，端杯水来！
　　柯立国用力稳住气息，摆摆手，独自走向楼梯。听到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他没回头，边走边摆手令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进到办公室，柯立国瘫软在座椅里。胸膛里像撒了辣椒粉，心跳震得耳鸣。他以为是心脏出了毛病，自己摸了摸脉搏，结果，心律齐整、数率也不是很快。他坐正身子，深吸口气，屏住，又深深呼出……反复多次，感觉好些。
　　死者父亲默默流泪的样子实在让人太难受。柯立国为自己找到“难受”的根源，暗自神伤，却又无奈地摇头。他实在为难：死者家属拒不对话，我又不可能交出孙医生，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呢？
　　连这样一件事也处理不了，怎么还有脸呆在院长这个位置上？眼前，似见常委嘴角不屑地一撇，撇得他又一阵咳。
　　好不容易停住咳，细汗却还在从毛孔里往外渗，柯立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身俱疲。
　　在柯立国离开时，吕宏科望着他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死者家属今天闹得确实离谱，这个院长确实也不好当。
　　在和城医院这么多年，他所见到的柯院长都是在查房、会诊和抢救这些场合中一锤定音的那个角色——院长来了，意味着疑难杂症云开雾散。
　　可今天柯院长秀才遇兵，完全不知所措。吕宏科暗问自己，这种情况如果换是你，会怎样？他不置可否地叹口气。医患纠纷确实难搞，不像做手术那么简单，该切的切该缝的缝。
　　平时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很少能像今天这么长时间地坐在主任办公室。昨日的萧条再现，全科又只剩下一个病人，平日里人声嘈杂的病区静得让人颓唐。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当医生从没像这两天这么失败过。一把手术刀救下多少命。吕宏科已习惯了病人的信任、感谢和笑脸，一切却在瞬间被颠覆——仅因一起偶然事件，病人便不管他怎么劝，都要逃离，逃离医院、逃离医生。
　　大厅不见病人、病房空余病床，没有病人、无病可看，吕宏科感觉自己独自站在堡垒被拆的废墟上……幸亏，那个病人还在。 
　　又一例脾破裂被他挽回生命。如果不是他坚持、柯院长支持在急救中心开设手术室，这样的急危症按常例从急诊到外科再到手术室，估计早已命丧黄泉。
　　成就感刚让他有点心安，大马却从监护室探出半张脸喊，主任快来，病人血压掉下来了！
　　吕宏科看过去时已不见大马。他有些恍然，以为是自己幻听幻觉。当几个湖蓝的身影跑向监护室，听护士长急呼“马上通知输血科送血”，他才醒过神来，弹跳过去。
　　一进病房，一见到病人，吕宏科便恢复如常，组织抢救指令明确、处理用药准确无误……病人血压回升，心电图恢复，吕宏科扶着监护仪一时百感交集，好像不是他救了病人，倒像是病人救了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