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路在何方之三

　　且说胡亚男，虽说王志邦托小唐带了话，可是始终放心不下！一打听江卫青原来就是江卫国，于是心中有数了——这小子肯定挟嫌报复没安好心。正七想八想，听见有人叫门。胡亚男打开门，见是小姑胡丽君。儿子瞒着她去农机厂学技术本来就憋着一肚皮的气，不想一个多月下来儿子不但学了做事还学了做人，言谈举止更懂道理了！那憋的气刚刚消得差不多却又见儿子一连两天闭门不出愁眉苦脸，才知道侄女婿因带徒弟出了事。胡丽君旧气未消尽又添新恼恨，责骂道：“本该本本分分在家看看书，等到有工作分配你就出去工作，等不到分配自有娘老子养活你……偏偏你就是不安分！我晓得你是想给点颜色你娘老子看看好证明你是个大能人，这下子看你怎的向你亚男姐交待？”倒是唐平之心疼儿子，劝妻子看看亚男要紧……
　　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两个人一见面，胡丽君又是把儿子唐佩琦一顿狠骂，倒是胡亚男为表弟开脱道：“这事情其实怪不得琦琦，琦琦就是不去厂里学技术，我家王志邦只怕也难逃这一劫。”就将江卫青当年如何死皮赖脸追求自己不成，如今当上了农机厂的革委会主任，这次找王志邦的麻烦是公报私仇。直恨得胡丽君骂道：“这个无赖小人这样的混账事也做得出来，总之得想个法子把志邦救出来才行呀！”
　　“混账事本来就是无赖小人做的！想法子？”胡亚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平头老百姓一无权二无势——到哪里能找到能人帮忙哟？”
　　“能人？”胡丽君听了心头一亮，“你等着，我一会就回来，或许有个能人帮得上忙！”胡亚男提及能人胡丽君自然想到了祝志平，因为老祝家每天晚上常常高朋满座，自己去谈事未免多有不便，只好回家命令唐平之立即去老祝家，绑也要绑了祝志平来！唐平之自然明白这道命令不能违抗，三步并作两步脚下生风！祝志平“孙庞斗智”讲到紧要关头，讲的人讲得精彩，听的人听得入神，冷不防唐平之推门而进。虽说是熟不拘礼，却也不近人情！谁知他得寸进尺凑到祝志平耳边：“丽君请你现在去我家！”祝志平知有要事轻声应道：“你先回，我就到！”
　　唐平之不辱使命回到家中，胡丽君已在饭桌上摆好了一盘焖鸡蛋，一盘雪菜炒肉丝，一瓶老酒还有一盘炒花生。几分钟后，祝志平应约来了，胡丽君恭恭敬敬地让了上座，斟满酒。祝志平跟唐平之碰了碰杯一饮而尽，搛了一筷雪菜炒肉丝细细地品了品：“鲜！好味道！”又尝了一块焖鸡蛋，点了点头，“嫩！”再剥了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边夸，“香！”趁唐平之给他续酒之际抬起头朝胡丽君道，“讲！”四句话七个字直爽干脆意思尽在其中。
　　胡丽君看着祝志平高高宽宽的前额，黑黑亮亮的双眼，挺挺直直的鼻梁，细细长长的颈项，不由得想起曾经看过“滑稽列传”中的“东方朔”，只是想笑却因火烧眉毛而不得不忍，便将侄女婿王志邦如何出了事，侄女胡亚男如何道出江卫青那一段宿怨等等等等告诉了祝志平。最后说：“请你无论如何帮忙拿个主意，人关在学习班太遭罪了！”
　　“这年把虽然还是运动不断，不过已经不是前几年那种打砸抄抓一点没有章法的了，没有一点证据也不能就胡乱定罪吧，革命群众已经不再任由糊弄了！看来这个江什么卫青的这样胡来，不但泼皮无赖而且草包混蛋！”祝志平止住话头暗忖：对这种人用化解策略等于缘木求鱼，对付下流货色也顾不得许多了。便问胡丽君道：“你的那个侄女性格怎样？关键的时间和地点发得起发不起泼来？”
　　唐平之当了回糊涂差使，这才明白了底细未免有遗憾，借着一盅酒下肚盖脸抢过祝志平的问题答道：“没问题，活脱脱又一个胡丽君，老姑奶奶小姑奶奶纯种一脉相承！”话才子毕露原形。
　　“少说了两句你就熬不住嘴痒！”胡丽君似乎恼了，娇嗔道，“熬不住去厨房抓把盐擦擦，等客人走了看我不收拾你！”
　　“收拾就收拾，”唐平之遭了抢白却还是叽咕道，“又不是没有收拾过——谁怕谁呀？”
　　听他们夫妻俩斗嘴斗得有趣，祝志平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道：“那就成了！你吩咐你侄女不可以临阵发软，登堂入室后再……这叫图穷匕见！就算王志邦做了违规的事，他江卫青也只能就事论事了。只是这种办法略嫌阴损，不过对于那种混账得全无章法的货色，不如此不足以解决问题！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明天正巧是星期六，最近几个月，农机厂每逢星期六下班前，总能听得到那个姓江的在高音喇叭里叽里哇啦咋呼得震天响，这可是个最佳时机！闹得动静愈大愈好。”
　　第二天下班前正是农机厂全厂工人干部政治学习的规定时间。按惯例，工人们由班组长带领，在各自的车间通过广播喇叭收听报告内容，车间主任以上及各科室人员还有特定的报告人则集中在会议室进行。正当厂革会主任江卫青对着话筒拿王志邦说事：“……王志邦私带学徒，说明了他思想深处资产阶级世界观泛滥成灾！我们农机厂和全世界一样，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可是在阴暗角落里总有几个苍蝇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们要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把资本主义的毒苗消灭在萌芽状态中！”许是口水喷多了，许是由于心情激动，江主任觉着喉咙有些干痒，便端起茶杯“咕咚”了一大口，精神振奋处正欲继续声讨王志邦的“罪行”时，冷不防讲台上多出了一个人道：“江主任，我要来控诉声讨王志邦！”
　　江卫青凝神一看，是胡亚男！几年不见，这胡亚男依旧那么风姿绰约，虽然结婚生子，反倒多了点少妇的丰韵。正怦然心动处又听她要“控诉声讨”王志邦，更是心跳脑热——肯定她后悔嫁错了人！今天是划清界限来了，并且向我示好表心意……有门！江卫青一阵骨头发轻，笑嘻嘻地对胡亚男道：“我们欢迎革命群众的一切革命行动！控诉吧！声讨吧——我支持你！”喜不自胜处将话筒前的位置让给了胡亚男。
　　“我控诉王志邦，这么些年来加班加点连礼拜天也没个好好休息，只晓得扑在厂里。按照江卫青主任的话叫做搞资本主义！一点也不顾家里的事，一点都不讲男女平等！早晓得这样，江卫青主任当年拼命追求我，我就应该嫁给他，也省得今天开这个批判会浪费大家的时间和精力。”胡亚男的嗓音又清又脆，吐字又亮又响。江卫青越听越不是个味。情急处忘了如此场合应有的风度和礼节，一把抓住胡亚男的手臂想把她拉离话筒！可是胡亚男心中有气，气是怒气，怒是怒火，江卫青这一抓恰似火上烧油，狠狠地打脱了江卫青的手，用更高更亮的声音对着话筒说，“江卫青你怎的还是从前的流氓脾气，遇着女人就动手动脚？就算你对老娘贼心不死，也应该先回去把你家里的累赘货处理了再来找老娘的麻烦！当着这么多的人，你的贼胆也太大了吧？”
　　“你，你你，你……你这个臭女人！”江卫青这个跟斗算是栽狠了，气急败坏地吼道，“胡说八道！来人哪！快给我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批判会刚开始的时候会场里倒是站着两个“文攻武卫”战士，可是胡亚男一闹场，那两个滑似泥鳅的家伙算准了留在现场免不了要趟这场浑水，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任由胡亚男定定心心地控诉道：“我是个疯子？就算我是个疯子，也是你江卫青逼疯的！我是个臭女人？你既然晓得我是个臭女人，当年为甚的死皮赖脸追着我？你说句老实话，你有多少次跪着作死作活的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求我？反倒说我胡说八道——有种的你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赌个咒，敢说你祸害我家王志邦不是为了报复当年不曾追着我？有那个鬼心伥肚就应该亮出来给大家看看！有胆量做，没勇气承认，算个甚的男人？我家王志邦勤勤恳恳工作清清白白做人，你凭甚的整他？就凭你是个甚的主任——从哪个阴沟洞里爬出你这种货色来，这样子作恶——早晚得分两次枪毙了！”
　　胡亚男走后，血压升高手脚冰凉的江主任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眼见得台下的听众一个个阴阳怪气看够了西洋镜，只怕各个车间里的工人们还不知幸灾乐祸成什么样呢！其实还有一件更尴尬的事令他闹心：县革会为了巩固“三熟制”的“成果”，上半年就交给了工业局研制插秧机的任务，工业局革委会又将任务落实到农机厂的头上，而农机厂领衔技术攻关自然又非“金工王”王志邦莫属。有关领导的话说得分量很重：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江卫青来到农机厂后注重的是意识形态的运作，有关生产方面的事从来也不当成一回事。昨天下午工业局领导因县革会领导的催问，又打来电话询问插秧机的研制进展情况，不凑巧正好江主任有事外出，接电话的生产科一位同志支吾不过无奈说了大实话：“报告领导，插秧机的研制暂时停止了。”工业局领导急了：“为什么？”回答道：“负责技术攻关的王志邦犯了错误被江主任关起来了！”领导训道：“那其他人呢？总不见得研制插秧机就那个王……什么志邦一个人吧？”
　　生产科的人是个老江湖，自然明白有的时候装糊涂最多挨骂一顿，自作聪明弄不好却会惹祸上身，回答道：“这个我们不清楚，要等江主任回来了才晓得！”
　　领导怒极：“一群混饭吃的废物！赶紧去找江卫青，叫他立马给我回电话，甚吗里个东西！”
　　江卫青被找回厂里后哪敢有半分钟的怠慢？马上拨电话向领导请安。幸亏江主任就是那位领导重用在农机厂的亲信，虽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在其他种种一时里似乎还不至于会得变生不测。不过领导的警告“如果明天插秧机的事，还停在只有插秧机的样品不能如期拿出来的话，你奶奶的给我放点灵魂在身上……”可不是骂着玩的！到时候一级一级……他江卫青乌纱帽不保只怕还是轻的，这才慌慌忙忙过问起插秧机的来龙去脉，并向宝根下令：“马上恢复插秧机的研制工作！”宝根却无奈地提出了辞职：“江主任，这金工车间主任你还是让别人来当吧，我干不了了！”
　　“为什么呀？节骨眼上你竟然……”
　　宝根却依然不温不火：“为甚的？皇帝老子打仗也得有兵有将，江主任你说是不是？你给我把攻关的主将都关起来了，我还玩得转么？”
　　“你要挟我还是怎的？”江主任一声冷笑，“哼！我不相信死了王屠夫就吃浑毛猪！”
　　宝根也豁出去了：“江主任你说话可得注意点哟，你把插秧机当成猪，给上头晓得了……”宝根主任用食指点了点自己脑袋，“会说你这里边政治思想有问题！”
　　江卫青主任见跟宝根缠不出个清头来，只好气冲冲找来生产科长。不料生产科长话虽说得婉转意思却和宝根一个样，眼下若想拿出插秧机来，必须得有技术过硬的金工师傅！而厂里除却“王屠夫”一时里还没有第二人选。这下子江卫青傻眼了。于是呼啦呼啦摇动了求援电话；可是一连找了十几个厂家，对方不是回绝“厂里正忙，抽不出这种人”，就是阴他两句“对不起，有这样的人才帮我介绍两个”，或是揶揄他：“有个‘金工王’不用岂不是有佛不拜拜金刚？”软钉子硬钉子碰得他鼻青脸肿。江卫青痛苦了一夜总算想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丢面子到底不及丢乌纱帽重要。这才决定第二天开个批判会因是明白王志邦并不好惹，自然以缺席批判为上！其实是虚张声势以进为退，决定批判几句后，再借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做台阶暂且收场，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半道上杀出个胡亚男，原以为“天助我也”，却不料横遭那“母夜叉”剥皮拆骨炮打雷轰，只轰得他天旋地转无处遁形，天崩地裂无地自容！真个是内外交困上下夹攻水深火热一场噩梦……
　　休了会，散了场，垂头丧气的江卫青有气无力地回到办公室，呆呆地坐了一会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辣块妈妈我是自取其辱！”可是饭还得吃，事还得做，自劝自慰自言自语处江主任自信不疑道，“何必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谁能笑到最后还得走着瞧！”唤来两个“文攻武卫”队员吩咐道：“去把王志邦放了，叫他明天准时上班！”
　　被关了整整三天的王志邦终于敲响了自家的家门，胡亚男想不到自己的那一“泼”竟然“撒”出了这么大的威力——不过两个多钟头，活蹦乱跳的丈夫就回到了自己面前。
　　夫妻俩小别重逢胜新婚，温馨在心里却恬淡在脸上。一场风波过后王志邦对妻子怎一个“爱”字了得？“学习班”里的他看似随遇而安到超然物外，实则心神不宁以至喇叭里传来一连串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还似乎满怀深仇大恨要批判他王志邦……禁不住头皮一阵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谁知那声音却又巧妙地掉转枪头直取江卫青要害，枪枪见血杀得江卫青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王志邦恰似跳出地狱重见阳光，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爱中有敬处由衷道：“亚男，你就是个女诸葛！”
　　然而胡家女儿多豪爽，并不领情道：“少来给我戴高帽子，要不是小姑也可能是小姑夫有主意，只怕你……心里有数就好，可不能说出去！”
　　提到小姑小姑夫，王志邦未免想起唐佩琦，问道：“琦琦呢？他来还好吧？”
　　“好甚的好？”一提唐佩琦胡亚男竟然焦躁起来，“他昨天夜里就不曾回家，也不晓得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