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小宝妈扯着喉咙哭骂，挨千刀的，专拣我家独苗下手，你祖宗八代都死光也赔不上我宝儿。
　　小宝爸黝黑的脸像段电击的焦木，倚在护士站前，一口吸去半截烟卷子，梗着脖子吼，遭瘟的医生，给我滚出来！
　　护士长和几个人快步出去。孙明会抬脚要走，吕宏科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儿！
　　为什么！孙明会支楞着剑眉。吕宏科向边上两位医生一指，命令，给我把他搞回家去，少让他去那边惹事！
　　他重重带上门，边给院长打电话，边向嘈杂处走去。
　　逃了初一还有十五，当医生的咋可能躲过病人！孙明会嚷嚷着又要出去。两位医生拉住他劝，稍安勿躁，是问题就有办法解决，但这问题，你去不但解决不了，反倒添乱。
　　孙明会僵在原地。两位医生趁机上前，一左一右，勾脖子拽胳膊，把他从连接楼护送回家。
　　临出门，一位医生笑嘻嘻地从他手里拿过钥匙，将门从外面反锁上。
　　护士站前，护士长在软言相劝。有事我们去办公室说，别在这里影响工作。
　　小宝妈一口浓痰吐在护士长脚前。呸，你们少点工作，阎王殿也要清静些！
　　大马护开护士长，冲她吼，少耍泼，有事说事！
　　啷个的，要打人？我给你打！小宝妈横过身子，伸过脸，嚎哭，治死我娃儿还想打人。哎呀，天爷爷，你长没长眼？
　　大马气得直骂，疯子！泼妇！
　　李雪婷不紧不慢走过去，蹲在小宝妈面前，像念书，一字一句说，医生一晚上都在抢救病人，你自己倒好，睡得儿子死在身边都不知道。我承认我们有问题，可你是不是也考虑考虑，儿子死在怀里都不知道的人，配不配当妈？
　　小宝爸焦木脸上一双眼睛阴向小宝妈，似不认得，又像是在她脸上挖真相。
　　护士长忙上前拽李雪婷，去干活，别在这裹乱！
　　李雪婷一挣，说我下夜班了，今天我有的是时间在这看他们到底要把孙医生咋样。
　　小宝爸一双阴狠的眼睛转向李雪婷，也一字一句念道，我-就-要-那-遭-瘟-的-医-生-给-我-娃-偿-命。
　　李雪婷迎着他的目光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说，冤有头债有主，该是我给你儿子偿命。因为孙医生给报的是一级护理，护士本该三十分钟巡视病房、察看病人，我没按时去，所以你孩子的死我负全责，我这就跟你去偿命。
　　闹哄哄的现场霎那间静无声息。小宝妈的哭嚎卡在喉咙里，小宝爸的眼睛像两枚图钉钉在李雪婷脸上，一步步逼过去。
　　突然一男一女惊呼，不对，不是！羽绒服牵着女人，拨开人群，隔在两人之间。
　　羽绒服对小宝爸说，大哥，孙医生和李护士确实一晚上都在救我媳妇。孙医生医术高，不可能治死人的！
　　小宝爸一副焦木脸上肌丝抖动，没言语。
　　人群中有人点头，说就是就是。
　　小宝妈仰脸冲羽绒服扯起嗓门嚎，哦，就你老婆该救，我家宝儿就该死！
　　人群中又有人说，就是就是。
　　羽绒服的媳妇急得脸煞白，拼命解释，我一个自杀的人孙医生都想办法救回来，他要是知道你孩子病情危重，他肯定也会救的！
　　女人面色苍白，声音变调。吕宏科忙上前劝走两人。
　　护士长趁势把李雪婷拉在身后，说关你啥事，赶紧回去！大马也用手钳住她，将她拉扯出人群，说你真花痴了，没事找事。李雪婷边挣边扭头喊，就是我失职害死了人家的孩子，我偿命！
　　正这时，玻璃门一响，招风耳带几个人撞进来。刚好听到李雪婷的话，他几步蹿向小宝爸，提醒他说，姐哥，天底下都是医生看病，你别听那护士乱说！
　　小宝妈被人掐醒了似的，复又尖叫起来，我活不成了，天爷爷哪……
　　急救中心门里门外，围观的越来越多。
　　可怜人家就一根独苗。
　　我看医院现在就是屠宰场。
　　……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去退挂号票，有的病没看就走了。
　　护士长蹲在小宝妈身旁，又好言相劝，有话我们慢慢说，有事我们好好商量，行不行？
　　小宝妈两腿一踢一蹬说，说有屁用，说能说活我的娃儿？呜，我可怜的宝娃。
　　大马一脸厌恶地说，横竖不听劝，报警算了！
　　小宝爸硬倔倔地甩他一句，你最好弄个坦克来压死我们两口子！
　　你以为我不敢！大马气恼地指向小宝爸。
　　吕宏科上前打落大马的手，让他“滚一边去”，自己面向小宝爸，说孩子出事，我们也很难过。我是这个科的主任，有什么话你对我说。我们不要影响其它病人看病，好不好？
　　招风耳咋咋呼呼。姐哥，少跟这些没用的罗嗦，找他们院长去说事！
　　正巧，柯立国出现在走廊拐角。
　　有人认的，喊柯院长来了！
　　小宝爸把烟卷吸得滋滋响，说院长也要讲理！
　　柯立国走上前，接下小宝爸的话。我就是来讲理的。小宝爸一只手向柯立国一伸。那把医生交出来！
　　柯立国避开话端，对他说，去我办公室，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小宝爸一拗脖子，拖着哭腔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那遭瘟的医生！
　　大马掏出手机说，那我们就报警！吕宏科厉声制止。
　　招风耳溜出人群，躲到一边打电话。律师，他们要报警，咋办？
　　刘星雨交待他，只要不砸东西不伤人，警察就是来了，也拿你们没办法。
　　哦！招风耳躬下去的腰，又支起来。
　　只要有医院、有病人就不愁没案子。刘星雨开律师事务所，认准这个理。再说，现在审理医院的案子已改变程序——患方主张、医方举证。
　　举证倒置，可不只是主语、宾语的位置调换，它是法律程序上，对患方这个弱势群体的司法保护。刘星雨凭借她职业和女人的双重直觉，悟透这点。
　　她尤其欣赏自己可怕的直觉。很多时候，她认为自己就是在她可怕的直觉引导下，屡点屡胜。
　　这次新修订的医疗事故处理条例，她瞬间就发现了举证倒置将带给她的便利——原先，患方因为缺少对医治过程专业性的了解，举证困难而极少胜诉。现今患方只需提出“医疗过失”的主张，如果医院举证失败，患方即可胜诉，获得赔偿。
　　刘星雨欣喜于这一变化，她预测自己再游走于患方和医方之间，必定更容易捞个瓢满钵满。
　　此刻，她站在窗前，看着对面的急救中心，又在得意自己可怕的直觉。当初选址时，她就顶下门面贵的压力，坚持把律师事务所开在和城医院对面。
　　每每站在窗前，将对面的大小动静尽收眼底时，她总会产生窥视他人隐私的兴奋感和胜券在握的成就感。
　　你真的是好强哦。镜子里那个女子时常表扬刘星雨。的确，不是每个律师都能顾全两面的——对被告的医方，帮他们从法律角度点拨要害，与医闹周旋；对原告的患方，帮他们找到医院的软肋，稳准狠“收钱”。
　　线路清晰，临场不乱，少花钱多办事。几起案件处理下来，刘星雨就博得了王书记的信任。后来和城医院再遇到医患纠纷，王书记干脆只跟她开好条件，便交由她全权处理。
　　患方多嫌打官司麻烦，往往几个回合下来，就交权给她：律师，你看咋办就咋办吧，我们听你的。
　　所以刘星雨觉得自己担当双料代理人也是顺应民意，并没什么“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不安感。至于在事件走向中，自己偏向哪方多一点，则要看哪方让她盈利多一点。
　　她越来越喜欢代理医院的案子。化解医患矛盾、达成赔偿协议，确实比其它真的上法庭的案件容易操作——医院不是哪个人的。
　　出了事，院长们的第一反应是掏钱压下社会影响，所以总能满足患方不太过分的赔偿诉求。所以，院长们也惯出了“医闹”这么个新职业。
　　对“医闹”，刘星雨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希望医闹越多越好，闹得越凶越好，因为有他们推波助澜，医院才能出高价钱买太平，她也就自然搭上顺风船，多得几分抽成。
　　当然，我是讲原则的，为弱势群体服务什么时候都放在第一位。是哦，现今这个钱野蛮的世道，像你这样温柔漂亮、善解人意，为民请命的律师真的不多了。镜子里那个女子对她不惜词藻赞美。
　　刘星雨冲镜子里的女子骄傲地扬扬下巴。我为患方代言，从来都是温婉而决绝地将赔偿额度推高。人家一条命，我咋也得帮着多换些钱，你说是不是？镜子里的女子当然说“是”。
　　她摸准规律，医患双方不管前期有多纠结，只要关键节点一旦打开，一切也就迎刃而解。关键节点，就是个“钱”字！
　　那么，将“小宝事件”的赔偿额度定在多少合适呢？晚上十二点多了，刘星雨还在事务所，查资料，做比对。以何医生案例做参照，起步价咋也得六十万。
　　敲定数额，她揉揉眼睛，起身到窗前。望着路对面的急救中心，想这次的“新刀”——柯立国。
　　孩子死了，医院占主要责任，赔偿额一定小不了。柯立国此刻在想什么，为什么还没动作？要换王书记，绝不会让这事过夜。
　　唉，这迂腐的神医。一丝讥笑溢于嘴角，刘星雨扭扭腰肢坐回桌前。她在想，平时王书记待自己不薄，要不要先跟他打个招呼。
　　“王书记”已在闪动，刘星雨又按下结束键。她心想，公是公、私是私，还是分而待之吧。王书记反应迅捷，处事干练，这次活该和城医院倒霉，谁让它在节骨眼上，换了迂腐之人？
　　刘星雨特别愿意回忆与王书记的那次合作。
　　一个病人死了，医闹又撺掇着家属闹。还是一骂二吵三打砸的土法子。还是那个二不楞楞的医闹带着一帮子土头土脑的人。
　　王书记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老肺心病，反复住院，就是神医再世也无药可救，我就奇了怪，这也能闹！
　　刘星雨点拨道，书记你是在说病，医闹他们是在想钱。王书记将油脸一抹，说想闹事，我奉陪！
　　不做细致的调查，她刘星雨不会出现在书记办公室。那天，与书记并排立于窗前，看楼前停车场地上，白粉笔临时写下的“标语”：医院没气，病人活该没气？
　　“标语”前，人越聚越多，那二楞子似得到声援，控诉越发声色俱全。王书记越看越恼火，说也去找些社会上的人收拾那无赖。
　　刘星雨笑笑，说何必脏了你书记的手呢？不过我们以事论事，你觉不觉得，即使是无药可救，医生该用的药还是要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而这次的闹点就是，该用氧气，氧气筒却是空的。
　　刘星雨声轻言清。王书记油脸僵住，诧异地问刘星雨，你也想整倒我们医院？
　　她没言语，举起手机，对着那二楞子左拍右拍。又调出其它几张照片，给王书记看。
　　王书记一张油脸顿时焕彩。你这丫头，真鬼！
　　刘星雨噘嘴嗔道，帮你呢，还不落好。
　　记着你的好呢。来，两万块钱拿去，你好事做到底，去把事情摆平！
　　两万……你以为那二楞子是省油的灯？
　　他是不是省油灯，小丫头你去一“点”，不就知道了嘛。
　　次日的报纸上，登了二楞子的一组照片。文题是：一人一月死两娘，奇。
　　于是兵不血刃，两万元轻松收入囊中。
　　真是看不起那些无知无畏的医闹。刘星雨认为，但凡做事，理清才能神明，神明方能成事，所以相关法规、业内动向，她视作必修课，时时研读、记忆，实例代入、比对。
　　前不久出台的卫生部公安部联合发布的《维护医院秩序、严厉打击医闹的通知》，她就又凭她可怕的直觉捕捉到新的讯息：医闹职业的新拐点，到了。
　　哎，这就对了嘛，有规矩才能成方圆。刘星雨诡异地忽闪忽闪大眼睛，暗暗兴奋：在医闹们与新法规撞个正着时，我因为有了这纸“通知”，以后就是依法执业了。
　　“小宝事件”，她认准招风耳。
　　小宝爸那样的死者家属，就是咬牙买个解恨。要医生偿命，万一过激伤人，除了给自己赚个“故意伤害罪”，你自己人财两空，连累我这为你跑前跑后的人也两手空空。
　　这样的道理，跟小宝爸讲不通，招风耳却一点就明。
　　就是就是，我姐哥死犟，不听人劝。
　　我就看中大哥明事理。
　　我哪里比得了刘律师你哦，小宝这事，我全听你的。
　　刘星雨把两千块钱拍在招风耳手上说，这次还请大哥多费心。
　　大镜子内外，两沓子粉票子甚是惹人欢喜。招风耳一对招风耳乐得直打颠儿，忙不迭地应承，自家事，应该的应该的。
　　所以“小宝事件”，医院赔定了！刘星雨粗略估算，医疗费、丧葬费且不说，只精神损害、抚慰金就可以开价九十万。
　　九十万，多不多？
　　跟何医生案比，不多。
　　跟报纸上有的案子比，少多了。
　　刘星雨跟镜子里的女子理论清楚，开始排兵布阵。
　　她对招风耳面授机宜：你们分拨闹，动静越大越好，只是不管怎么闹，只动嘴，不伤人，不砸东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