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 破镜重圆之五

　　傍晚时分，又渴又饥又累的胡丽君进门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做好清洁卫生。盥洗梳理停当正欲解决饥渴问题，门一响进来两个人，举目一看，小的是女儿珏珏，老的是姨妈锣槌！提的提端的端，一杯凉茶，一盆馄饨，两只美味小菜，还有一大碗正当时令最合胡丽君胃口的“黑豇豆寒宅粥”摆在她面前。吃饱喝足，锣槌帮着将空碗剩菜收进篮子里让珏珏拎走，便开门见山说道：“丽君呀，你是个明白人，其实用不着我这个老太婆多讲，要说唐平之，如果是个不怎么的当初你也不会看中他，现在虽说当了右派，那又怎的？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放火四不杀人五不……不就是说话得罪人惹了祸吗？依我看，既不坍台也不丢分，尤其难得的是对你心不变爱不变情也真意也切，这样的男人纵使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就这样的一个‘真’字也值得珍爱珍惜！丽君呀，姨妈不会害你，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两个小人，就算你有天大委屈也要回过头来想一想呀！”
　　锣槌姨妈字字意切句句情真，胡丽君再么自负也听得进拎得清。再说她和唐平之那么多年有基础的相亲相爱，即使情变也难以义绝，纵然藕断却还会丝连……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煎熬她已经受够了！锣槌姨妈的话她默默无语却微微点头。锣槌姨妈是何等玲珑！见状料定火候到了，便去门外招呼早已悄悄静候多时的唐平之进来，她将唐平之推到胡丽君面前，朝唐平之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好好谈谈，得罪了我家丽君我定不饶你！”边说边退出门外又反手将门关严了，往前行了几步，却悄悄潜至窗下以防有变好随时救急。听不见室内有什么动静处不觉悬起了那颗心。
　　室内两个人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么近的面对面，四目相对，爱恨情怨随泪无声流，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有道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双泪眼愈胶愈紧，一对苦人愈靠愈近，终于合二为一再也不肯分开，只听“嘀嗒”电灯拉线开关一响，屋子里便漆黑一团，下面的情节固然小儿不宜，而锣槌姨妈似乎也是不听为佳，便一溜小跑溜之乎也！
　　破镜终可重圆，覆水竟也能收！老唐家得避离散之苦，锣槌岂止劳苦功高简直是功德无量！唐平之感激之余当然得尽力整治一桌酒席酬谢锣槌这个大功臣！不料锣槌被邀请时却莫名其妙问道：“哪个坐上席？”唐平之也莫名其妙，答道：“当然是你和姨夫！”“错了！”“错了？”“是错了，上席应该祝志平坐！”“哪个？祝志平？”
　　“对！祝志平！”锣槌姨妈遂将为帮他夫妻破镜重圆而找祝志平求教，祝志平是如何指点“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的一情二节细细叙说一遍。锣槌姨妈问道：“你说祝志平该不该坐上席？”
　　唐平之和祝志平虽然认识，却仅仅只在“点头之交”，从来不曾有过实际的交往。不过尽管他唐平之一贯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可是明晃晃的现实摆着，和祝志平相比，且不说学历和学识着实差了一截，单就才气和名气他唐平之也只能自叹弗如。虽然祝志平广额窄腮体貌清瘦，比不上他唐平之的眉清目秀风流倜傥。不过听了锣槌姨妈的讲述，于情于理唐平之也该将祝志平请了坐上席。
　　菜是家常菜，酒是瓜干烧，好在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即便两个右派头一回聚首于这种场合，还称不上“知己”二字，可罗嘉存和祝志平却是一对忘年交，有他们两个同席，知己的气氛自是淡不到哪里去，所以觥筹交错谁也不肯扫兴！
　　至于言语投机不投机，其他人姑且不论，单就祝志平和唐平之——尽管档次略有差别，可毕竟都有才子之名！他二人虽然都已回到家乡，可那曾经天涯沦落的滋味哪能轻易得忘？真个是满肚皮的共同语言，正所谓酒助话兴话助酒量，那几年“高墙大学”“免费食堂”的辛酸悲凉无助彷徨，随着一杯杯的酒落喉，一段段的苦出嗓。他二人那里诉兴正浓，却无意间冷落了罗家老爹。罗家老爹是个爽快人，有了话留在肚皮里头是要烂肠子的：“我看你们两个还甚的狗屁才子咧，我看祥林嫂还差不多！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谁还没有个三灾六难头疼脑热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成佛后要是像了你们，哪里还有工夫讲经说法？光诉苦只怕都忙不过来！人这一生就是盲人过沼泽——无所谓对错，全凭着运气！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日方长，何必苦苦解脱不开？”一语惊醒梦中人，祝唐二人忙一齐起身向罗家老爹致歉道谢。罗嘉存呵呵一笑道：“歉也不必致，谢更无须道，倒不如志平老侄倌讲点能助酒兴的实惠些！”
　　罗家老爷叔既然开了口，祝志平自是不能谦辞，清了清喉咙，讲了一个右派外围的事：
　　
　　有一位仁兄，已经入了右派分子名单，却因为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而这位仁兄的言行中一些什么沾点右的东西实在也太牵强附会了些，便给了他个“右倾”的警告放了他一马。却不料这位仁兄的神经只嫌太脆弱了一点，经此一吓竟然得了个怪病——从此凡是沾着“右”的一律拒绝！他原本不是左撇子，却放着用惯了的右手不用，吃饭，刷牙，执笔，劳作，甚至擦屁股，一律改用左手。虽然很不方便，但也坚持下去！
　　一天，这位仁兄陪他老婆去城里办事，返回时刚买好车票忽然内急起来，一看时间还有富余便往厕所里钻，正要进去却听有人喝道：“往哪里钻？右边才是男厕所！”吓得他转身就逃，逃到老婆身边，老婆问道：“这么快就解决了？”这仁兄惊魂未定结结巴巴道：“哪……哪里解决了？我正要进厕，厕所，有人大，大叫——右边才是男厕！我哪里还敢进？”他老婆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可是看看丈夫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的样子有道是“人有三急，圣旨不接”！这妇人倒是个有主意的，她灵机一动教丈夫道：“你真呆咧——迎面进男厕是右边，那你就不会倒退着进去？不就是左边了？”这位仁兄一听觉得大有道理，再说他也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熬定会大出洋相，便真的倒退着进了厕所。这一来，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让他这么一折腾，买票的那班车早就开走了……
　　垂头丧气的他一面叽咕着“倒霉的肚皮不争气”，一面只好去售票处问还有没有车票卖。谁知售票员是个大嗓门，回了一句：“要买票最后一班——有！”大嗓门那个重重的“有”字这位仁兄听在耳朵里百分之百就是个“右”字！吓得他回转身拉起老婆就逃，车也不敢坐了，夫妻俩开动“11号步行器”回家。
　　走了一段路，却又遇见一群民兵在训练。只听得领头的在喊口令：“向右——转！”这位仁兄大吃一惊，一时里痰气发作竟然胆大起来，直奔过去扯破嗓子道：“不能往右转，不能往右转！”民兵们以为他是从精神医院里跑出来的，就将他当成神经病着实戏弄了一番这才把他赶走了！
　　又饿又累的老婆心中又气又恨，忍不住奚落丈夫道：“你这样子跟这‘右’字较劲，那么晚上睡觉你在我胸脯上摸来摸去，怎的就不计较哪只左哪只右的？”他老婆本是说了玩玩的气话，哪晓得这仁兄是开不得玩笑的！夫妻俩上床后这仁兄一改往日摸舒服了老婆胸脯才入睡的习惯，只是对着老婆的胸脯端详来核计去就是不动手，他老婆恼了：“你不睡下来在那里干什么？”那老兄道：“我在看看准哪一只是左的才好下手！”气得他老婆一翻身懒得跟他缠不清。这仁兄可急了：“别动别动！你一动我更加搞不清方位了。”
　　
　　祝志平一面孔的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罗嘉存和唐平之几乎笑岔了气，唐平之边笑边说：“佩服佩服，祝兄真个是锦心绣口，小弟枉称话才子，甘拜下风！”
　　“我这位老侄倌岂止是锦心绣口？若是再送他一顶小包公的乌纱帽我看一点都不过分。”罗家老爹抹了抹笑出来的泪花，把当年“祝志平智断铜钱案”向唐平之做了介绍。话一扯远，曹喇叭、王麻子难免也入了话题。祝志平见提到王麻子不觉关心道：“那个开点心店的王师傅不善其他营生，不再炸油条后，生计真不容易维持！”
　　“这你就不知道了。”罗嘉存家跟王麻子家相距不远，王家的情况他自是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几年好了！儿子都大了，尤其他小儿子王小满学了一手木匠好手艺，有出息了，都能帮上王麻子了，日子过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