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本性难移之二

　　祝志平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又有一笔石桥街一时称雄的好书法，早就有了“书才子”的名头。尤其令人称道称奇的是，少年时期的他竟就会有辨黑白分曲直的灵性。曾经一次，他家粮行一前一后来了两位顾客，因粮行正值盘存，人手忙不过来。两位顾客便多耽搁了半刻钟。等到伙计腾出手来给两位顾客量米称面时，买面的王麻子却叫了起来：“我的钱丢了！”冲过去抓住另一个绰号叫曹喇叭的手，“刚刚就你在我身边，我的钱肯定是你偷了，曹喇叭，你快还我钱！”
　　“放你娘的臭狗屁！曹爷我有的是钱。”曹喇叭年龄不大派头十足，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口袋里铜钱“哗哗”乱响，“上面有你的名字还是你能叫得应它？没这个能耐你早点给我滚得远远的！”两个人你扭我，我搡你，乱作一团，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猛地一条清亮的嗓音一声断喝：“都给我松开手，我有话说！”两个人朝发话人一看，全都认识，正是米行小东家人称书才子的祝志平。
　　祝志平向量米的伙计低声问了句什么，便胸有成竹一脸正气地道：“钱，你有没有丢？”他指了指王麻子，“你有没有偷？”又指了指曹喇叭，“我自有说法！”
　　祝志平见王、曹二人松开了手便吩咐伙计：“去端盆清水来！”又问王麻子道，“你来买面粉的钱是不是你炸油条赚下来的？”
　　王麻子道：“是的！”
　　又问曹喇叭道：“你的钱是哪里弄来的？”
　　曹喇叭道：“我这钱是中和堂药店老板给的赏钱。”说着又拍了拍自己装钱的兜，只是劲道比刚才小多了，所以没了多大响声。
　　“那好，你把兜里的钱拿出来让我看一下！”祝志平人虽不过十多岁，话语却满含着威严！曹喇叭尽管跟祝志平年龄相仿，竟不敢有半点违抗，乖乖地从兜里抓出一把铜钱交到祝志平手里。祝志平双手平捧着那把铜钱凑近鼻端嗅了一遍，点点头笑了笑又叫伙计们闻过并让曹喇叭近前来道：“你也仔细闻闻！”待曹喇叭嗅了过后开口问道，“大家闻出了什么味？”
　　伙计们异口同声：“老油味！”
　　祝志平见曹喇叭没有回答便逼问道：“你呢？”
　　曹喇叭期期艾艾地答道：“老、老油、油味。”
　　“那好，大家再来看看。”祝志平示意伙计将清水盆端到亮处，将手捧的铜钱往清水中一丢，那水面顿时漂起了一层油花。祝志平冷冷一笑，“这铜钱是王老板的！”
　　“凭甚的呀？你说他的就是他的吗？”曹喇叭本是个混账无赖角色，虽然已对祝志平心存忌惮，却不甘心到手的铜钱又飞了，说着将手伸向水盆便打算将铜钱再捞回来。
　　“就凭铜钱上一股老油味，你不是也承认的吗？”祝志平示意端水盆的伙计将水盆端稳当了道，“再凭铜钱入水泛油花，要不是炸油条的王老板，你那药店里得来的赏钱，除了药材味还能变得出这个戏法来？现在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我劝你还是识点相学点好，再胡来的话，等镇公所的人来了，你就悔之晚矣！”从此，少年祝志平“智断铜钱案”的名头竟然响过了他的父亲、石桥街上“二义”之一的祝汝弘。
　　要说祝志平学识不凡、才华出众，本应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才是，可是一个人一旦才情过人，才华横溢处难免会恃才傲物，这正是人的本性难移处。祝志平才高人胆大，后来竟然将挑战的目标选上了石桥街上人称“万户侯”的万子全。
　　其实这万户侯也就是一介平民，只不过他七大姑八大姨的牵丝攀藤、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七扯八拉、沾亲带故多少都有点小靠山。以至无论时局怎样动荡，他总能稳稳当当在石桥街上“安居乐业”。只是他所乐之业与众不同，远在三百六十行之外，不过这万子全的特殊行当其实并不神秘，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字:“吃”！
　　万子全之所以能吃出名堂来甚至吃出一个“行当”，全是因为常人吃时以吃自己的为主，吃别人的只是偶尔。可是这万子全虽然不是三头六臂十二张嘴，却将常情颠倒了过来：吃别人家的为主吃自己家的为辅，而且只可以“我吃别人家，别人家不可以吃我”。原来他仗着自己是一个四通八达、左右逢源的不倒翁，虽然不学无术，可是“拉大旗作虎皮”那一套却能无师自通！每逢石桥街上有人家娶妻嫁女、添丁加口、造屋开张、回门贺寿，乃至有人驾鹤西去，宴席上他万子全总是请也到不请也到，白吃白喝过后主人家还得感谢他“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而他也当仁不让吹嘘一番“有我镇着……”面有得意，俨然一个保护神。石桥街本是一个大集镇，街东到街西南街到北街哪天没个婚丧喜庆？万子全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神通——除非他不曾学会分身之术有人家同天办事不无遗憾外，竟是休想瞒得过他去。这人热情好客是一回事，被人敲竹杠又是一回事，只是面对一个滚刀肉式的“秋风客”，尽管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敢得罪。也曾有一两个不领行情的冷落了他，竟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得赔礼道歉求个太平。久而久之，便有人将他叫作了万户侯——其实是讽刺他妄自尊大，作威作福，逼着大家“奉养”他。他却很是得意：“我万户侯由尔等奉养那就叫名正言顺！”
　　不过这“万户侯”对祝汝弘那样后台不比他软的人家，他还是晓得量力而行的。照理说老祝家和“万户侯”井水不犯河水，本应相安无事才是，可是当年的祝志平书生意气疾恶如仇，早就看不惯万子全腆着个大肚皮赶酒席吃白食。好几次了有心斗他一斗，只是祝汝弘教诲儿子：“这种小人，他不来惹你，你又何苦撕破他的脸皮？不值得啊！”可是有一年秋粮歉收偏偏春荒还遭逢“长春上”，粮食行情竟是一日三涨，这水涨船高处鱼肉菜蔬之价也就直线上扬！如此一来，摆得起酒席的自然没有几家，而且还大多是不买万子全账的。可怜个“万户侯”成了只“饭无猴”，清汤寡水的眼见得大肚皮一天瘪似一天。一时里想不开便将怨气洒向了粮行——要不是他们涨粮价，从来都是红红火火的酒席怎么会得如此冷场？这一天万子全听说石桥街上几家粮行的老板正在祝汝弘家聚会，万子全觉得正好“一网打尽”，便兴师问罪去了。
　　祝汝弘因为是石桥街上粮行的龙头老大，又是个急公好义的开明之人，正将同行们召集到一起商量个救春荒的办法。刚刚达成了一个妥善的方案，冷不防“万户侯”一头撞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斥责：“石桥街上还有几家能吃得饱饭的？你们居然还商议着涨粮价，心也太黑了吧？做人怎的可以这样？难道不曾听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富贵不欺家乡人吗？”
　　“哈哈，好一个义正词严、义薄云天的万户侯！”几个粮行的老板给万户侯训斥得正不知所措，只听里间一阵狂笑，随着笑声少年才子祝志平走了出来道，“恭喜你万户侯，你总算也有悟道的辰光，我且先为你贺。”
　　祝汝弘自然晓得自己的这个儿子，这一找上“万户侯”，他“万户侯”肯定讨不了好去。本想开口告诫儿子不可造次，偏偏那“万户侯”热昏了头，一见有人为他“捧场”，竟然得意扬扬抢在祝汝弘前头开口道：“你们看，一个后生娃娃都晓得道理，你们就不惭愧吗？”
　　祝汝弘摇了摇头暗自道：“你万子全存心要找不自在，别人想帮你解围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祝汝弘心念未已，只听祝志平接过“万户侯”的话来说道：“后生娃娃又怎的？岂不闻有志不在年高，无耻空长百岁？倒是你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就算没本事造福桑梓，也应该懂廉耻守本分才对。可是你竟然鱼肉乡里——将别人家的宴席当作自己家的厨房，将自己长的肚皮当作别人家的泔缸，吃了人家的白食，还给人家白眼——正是兔子尽吃窝边草，是一个披着兔皮的没毛大虫！还自以为真是个甚的‘万户侯’，晓不晓得人世间有那羞耻二字？我看是一只犯了糊涂的猢狲——‘犯糊猴’还差不多。只不过你今天突然口吐善言，所以我还是要先为你贺！只可叹古人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不管你的善言是否另有目的，我都不得不为你吊，你岂能久乎？”
　　占惯了上风的万子全不曾想到竟会被一个“后生娃娃”装进了瓮里还文火武火上下夹攻，不但被割了心而且被剥了皮。万子全既恼且恨又理屈词穷，一口气接不上来，只觉得胸闷头涨四肢颤，跌跌撞撞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说来也真有意思，不晓得这万子全是白食吃得太多了耗尽了自己的“食禄”，还是被祝志平骂得狠了气出了毛病，没多久便病倒了。先是进食不畅，后来连饮水都不通顺，老郎中说他患了“嗝气”，熬了几个月便翘了辫子，竟是活活饿死的。石桥街人除去了这个附骨之疽自是松快极了，有好事者便编了个“小才子气死万户侯”的故事传开了。所以待得祝志平顶着右派帽子回到石桥街，街坊邻居们似乎并不打算跟他“划清界限”。一来二往，三五个熟人，或递烟送茶，或小酌酬酢，茶余饭后，闲聊漫谈，话题拉开自是离不开春秋三国二十四史，唐诗宋词元曲红楼，祝志平既博览又强记，乃至武侠十二金钱镖剑仙蜀山剑侠传等等，无不包罗于胸，而且讲道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扣人心弦处真个不比当年的书坛高手王老先生逊色多少！
　　祝志平讲书讲出了名，不但亲朋好友日日有人缠住他“来一段”，到后来，就连石桥街上的头面人物都不惜降尊纡贵移樽就教，其中石桥大队大队长罗德贵就是他最虔诚的听众之一。久而久之，专政者和专政对象之间的冷酷慢慢地消融而充满春意，有了这一层保险，祝志平越发地无所顾忌！他且将客堂做课堂，什么古今中外名著，剑仙侠客传奇，统统成了他的教科书。正所谓百川归海皆向东，世间万物本同根，虽不桃李满天下，却也日日座不空。罗德贵常受熏陶，无意间竟多了点油墨气、纸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