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歡 』(1)

　　赶着一辆已经启动的公共汽车，直追了过去，可车子不肯停下来，任凭后边追着的人又喊又叫又顿足，到底还是开走了，沮丧、诅咒……错过的情绪很结实。
　　绿茉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
　　尽管现在有了计算机，她依旧买了很多精美的日记本回来，当然，这些本子在搬家的时候是很让人看着高兴不起来的，却也并没有丢掉。她觉得她的一生都在这些本子里了，尽管它们绝大部分是空白的。
　　在三十二岁生日的前几日，绿茉抽出一本日记本，封面上的图案让她的心“怦怦”跳了两下，那样的一副月光图，幽蓝的光晕底下黑黑的一片湖，她的心上慢慢漾开去蓝幽幽的月光，写下了：“我在这里，守候。你来。”
　　三十二，在绿茉的眼睛里成了一个分水岭。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绿茉强睁开眼睛，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一线微弱的光自窗帘缝挤了进来，天花板上烈开了一道窄窄的白色缝隙。绿茉微微闭着眼睛，胸脯起伏着，再睁开眼睛，完全清醒了。窗外有“沙沙沙”的声音，她微微拉起窗帘的一角，很黑，不远处的路灯亮着，白色的灯光带着几分凄凉的味道，不过倒照得见丝丝的雨丝，不明所以的，绿茉轻声叹了一口气。伸手到床头柜上，随着“啪——”的一声，绿茉瞇起眼睛，突然的亮光很刺眼。就那么瞇着眼睛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才四点，但已经睡不着了，她知道，天亮以前这剩下的两个小时只能就那么躺着了。起了身，她忽然想上卫生间了。重新钻进被窝，床头的灯亮着。
　　顺手抄起一本放在枕边的书，昨晚睡前看到哪里了？她有点儿记不起来，但她看书从来不用书签，也常常会记得看到的页数，今天却不记得了。便也不努力去回忆，只随便翻了一页开始看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书是看了好多页过去。
　　外边有了声音，绿茉知道，母亲起床了。
　　“茉茉，”果然，母亲在门外叫着，“你起来了？”
　　“嗳。”绿茉应了一声，飞快扫了一眼闹钟，六点了。
　　“起那么早！”母亲推开了绿茉的房门，却不进来，只在门口站着，“下雨了。”
　　“我知道。”绿茉微微笑了一下，“你怎么也这么早就起来了？”
　　“做了一个梦。”
　　“噩梦？”
　　“嗳。”母亲的脸上果然还带着几分恐惧的神情，“梦见你被人追着。”
　　“哦？”绿茉心里有些异样，脸上却笑着，像个调皮的孩子。
　　“梦见你浑身都是血。吓死我了！”
　　“好了，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再去睡会儿，今天是周末，我不用上班，你也不用为我准备早餐。”
　　母亲看了一眼绿茉，长出一口气，终于是放了心，转身走开，并不忘关了门。
　　看着房门，绿茉黑黑的瞳孔里若隐若现的有一丝阴影。　　
　　周一，绿茉总会在周一的早晨有一种莫名的痛苦，或者，公共汽车太难挤了？路上又有太多的车，轻易就要迟到，公司人力资源的人个个都有一双警觉戒备的眼睛，看着迟到的人夸张的微笑着，虚情假意的理解当中又带着幸灾乐祸。绿茉厌恶这样的表情，却又不能不面对，她也想：“演戏谁不会？”脸上也微笑着，却觉得肌肉有些硬邦邦的。匆匆打卡，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天的工作也就开始了。
　　木木早已经端坐在了办公室里了，看见了绿茉，脸上立刻开了一朵灿烂的太阳花出来：“早啊！绿茉！”很明显，她的心情很好。
　　“你这样早？”绿茉有些吃惊。
　　“今天刚好我哥哥到附近办事，我蹭了他的车子。”木木已经走了近来，“还好，你也没有晚。”
　　“紧赶慢赶。星期一的早晨最烦人。”绿茉的口气里带着些无奈。
　　“不迟到就好。吃了早点没有？”
　　“哪里来得及。”
　　“我抽屉里有饼干，给你拿了来。”
　　绿茉想说“算了。”木木却已经走开去，不一会儿就拿了一包饼干回来，递给绿茉：“给，早晨不吃点儿东西总不好，身体到底是自己的。”
　　绿茉冲着木木笑笑，接过饼干放在桌子上，打开桌子上的一个速溶咖啡的盒子，取出两袋咖啡，递给木木一包：“给。”
　　“提提神。饼干换咖啡也换得过了，嘿嘿嘿。”木木接过咖啡，娇憨的一笑。
　　绿茉端了杯子走到饮水机跟前，一股咖啡香飘了出来。　
　　打开计算机，绿茉略攒了一下眉——一个周末，竟有那么多邮件，绝大部分是垃圾邮件。绿茉一个个删除，突然，顿了一下，初蓓昨晚发了一个email。绿茉微微撇下嘴，初蓓总是这样，什么话不能电话说，总要发了邮件。轻轻摁了一下鼠标，绿茉打开了初蓓的邮件：
　　“绿茉，我想你或者应该考虑一下……”
　　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在绿茉的脸上闪动着，初蓓煞有其事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似的。耐着性子看完了邮件，绿茉有些窝火，嘴巴闭的紧紧的。
　　初蓓，她自以为是绿茉的表姐就可以这样的训导她吗？尽管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了斟酌了的，到底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她果然就比自己高明？绿茉不屑的撇撇嘴巴，点了一下删除键，初蓓的邮件就不见了。
　　绿茉还是在心底里慢慢升起一抹淡淡的阴云来。
　　平时，焦仲良对绿茉比较照顾，不知道为什么，或者绿茉总能够让他想起过去念大学时的一个女同学，曾经，他在那个女孩子的窗下流连徘徊了很多个晚上，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毕了业，大家各奔东西，后来听说那个同学嫁人了，竟然是同班的男生，而且比自己的条件差远了，这让焦仲良非常的懊丧，却无法弥补，很多年都不接触感情，尽管总有热心的阿姨大妈，焦仲良总是笑着以“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做了借口一一回绝了这诸多的好意。当然，正应了那句话：“上帝关你一扇门，自然会开你一扇窗”，对感情灰了心的他的确在事业上找补了回来，经历了磕磕绊绊，终究是挣得了一片天，焦仲良算得上是事业有成的所谓成功人士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焦家就只焦仲良这么一个儿子，父母不能看着自己家断子绝孙，母亲以死相逼，焦仲良才不得不考虑起自己的婚姻大事来，却带着几分应付差事的味道，并没有太认真。当然，不认真归不认真，到底还是结婚了，母亲的“姐妹淘”介绍来的，倒也贤惠，嫁了过来，母亲欢喜的什么似的，好像结婚的是她自己而非她的儿子。果然，不到两年，媳妇就生了一个儿子，母亲的心彻底踏实了，长吁短叹变作了眉开眼笑，整天围着孙子转来转去的，过去总嚷嚷着的这里的痛那里的难受都没了踪影，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足，这倒解放了焦仲良的太太，乐得做了甩手掌柜的，每天不过给孩子讲两个故事，就自己去逛街做美容了。
　　焦仲良对家务事从来都不管不问，不过，母亲管家了一辈子，经验总还有的，所以，尽管也会跟别的人家一样有这样那样的琐碎的事情，母亲总能够在第一时间就以一种铁腕的方式将其解决掉，焦仲良的后院很安全。
　　焦仲良让秘书召集公司里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开会。公司最近比较平顺，焦仲良心情很好。今天是星期一，周例会。焦仲良听了各个部门的周计划，又问了一些存在的问题，提了自己的意见，然后看大家没有什么建议就宣布散会了。
　　潘玉章没有立刻离开会议室，他等其他人都走出去之后，叫住了焦仲良。
　　“玉章，你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潘玉章笑了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底有什么事？你们部门的工作量太大了？需要人？”
　　“焦总，您真是料事如神啊。”潘玉章有些夸张。
　　“从别的部门抽调两个，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可……”潘玉章搓搓手，顿住了。
　　“你去跟人力说一声，就说我说的，对了，你打算抽谁去你们部门？”
　　“彭绿茉和姚木木。”
　　焦仲良楞了一下：“彭绿茉？”
　　“她的文字能力很强，您知道，我们部门的很多工作都需要文字功底好的人的，姚木木的协调能力很好。”潘玉章解释说。
　　“好吧。”焦仲良点点头，“等下我给人力打个电话，然后让她们两个去你们部门。”
　　“谢谢焦总。”潘玉章几乎都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了。
　　焦仲良微微一笑：“去吧。”
　　潘玉章走出了会议室。
　　绿茉请了一下午的假，初蓓约了她在中贸大厦旁边的一间咖啡屋见面。
　　绿茉刚下了出租车，就看见了坐在窗下的座位上的初蓓，她略微皱皱眉，初蓓也看见了她，冲着她挥挥手，脸上现出一个笑来。绿茉也忙笑了笑，别人是笑脸，自己总不能够板着脸孔，也不至于没有教养到了这一地步的。
　　绿茉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咖啡馆里了。
　　“喝什么？”初蓓看着绿茉，唇边带着一个淡淡的笑，眼睛里却一片安静。
　　“拿铁，我只喝这个。”绿茉已经自顾自得走向柜台，要了咖啡。拿着咖啡坐在初蓓的对面，绿茉并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得呷了一口咖啡。
　　“最近忙不忙？”初蓓看着绿茉。
　　“还好。你呢？”
　　“我？你还不知道？我整天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嗳！”
　　“你就是太清闲了，出去找点儿事情做，总比这样好，又没有孩子的牵绊。”说完这句话，绿茉就后悔了，不能够生养是初蓓最大的伤痛。
　　果然，初蓓变了色，目光一下子凌厉了起来：“是的哦，没有孩子的牵绊。”
　　绿茉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太对不起了。”她是真的感觉很抱歉，手脚都有点儿不知道应该怎样放才好了。
　　初蓓的胸脯剧烈得起伏了几下，看着绿茉，突然又笑了：“算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绿茉没有接口，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喝咖啡，咖啡很烫，舌头有点儿痛。
　　“我的邮件你看了？”初蓓问。
　　“嗯。”
　　“我原本不想约你的，可我怕你不把我的话当真，你不会觉得我好管闲事吧？”
　　绿茉摇摇头，看着初蓓，笑着：“我哪里就那么不识好歹，你总是一片好心。”
　　“我这个人就是瞎热心，要不是姑妈托了我，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又漂亮又有一份好工作，自然不愿意让人做介绍，可……”
　　“哎呀，”绿茉忙打断了：“你倒说说，我什么时候没有听你们的安排了？”
　　初蓓听了这样说，反倒“噗哧”笑了起来，“你呀！”
　　绿茉也笑了。　
　　绿茉回到家，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父母正等她呢，父母过来这里照顾她已经有一个月了。其实，绿茉对于父母不远千里来照顾自己很不以为然，她自己能够照顾得好自己，况且，还有表姐初蓓，尽管两个人平日里并不经常见面，到底在心里有一种亲近的依靠感。父母也在当初她要离开家乡时跟舅舅拜托过，初蓓的婆家在这里，不管怎样，终究是一门亲戚，一个女孩子孤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到底会让做父母的整天担心的。舅舅一口承应了下来，立刻给初蓓打了电话，初蓓听说绿茉要来很是高兴，毕竟，自己的娘家人，大家打小一处长大的，绿茉跟自己，还有自己的妹妹新蕾都非常要好，甚至因为年纪上绿茉跟自己相差比跟新蕾小，初蓓更多的愿意将自己内心的属于少女的娇嫩的小秘密告诉她。初蓓在电话里咯咯笑个不住，并立刻就要跟绿茉通话，两个人在电话里简单的取笑了几句，绿茉就不再讲了，只说以后见了面有多少话没有机会说的，长辈们都“哈哈哈”的笑起来，舅舅还戏谑地说了一句：“丫头大了真不中留啊！”绿茉就红了脸。
　　吃完饭，绿茉没有让母亲再动手，她抢着洗了碗筷。收拾好厨房，绿茉走出来，父母坐在小小的客厅里看电视，看见她，母亲笑了笑：“茉茉，爸爸妈妈打算下礼拜回去了。”
　　“哦？”绿茉原本想回屋的，自从念初中起就跟父母没有了多少话，或者，她想自己的话都跟日记本说了，父母那里就只有简单的几句：“我回来了。”“饭好了没？”“不饿。”等等了。
　　“我们看见你自己在这里挺好的，又帮不到你什么，反而增加了你的负担，”
　　“妈，你说什么呢！”绿茉打断母亲。
　　“妈妈说的也是实话，再说了，你爸爸整天想着家里他的那些老朋友，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你爸爸也憋得够呛。”
　　“你看看你！”父亲白了母亲一眼，有些儿不快，也转头看着绿茉：“茉茉，不要听你妈胡说。我只是觉得你都这么大了，自己照顾得了自己，再说，出来这么几年了，也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城市，爸爸不担心你。”
　　“爸爸，”绿茉笑了，眼睛亮晶晶的：“你跟妈也真是的，哪里找了那么多理由来！”
　　父母都笑了。
　　绿茉又陪着父母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