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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长篇小说』孽海冤家(第十章)

作品名称: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发布时间:2011-12-10 21:27:56      字数:14211

他自1960年摘帽后,仍在继续劳动,并未立即安排工作。不过劳动的地点改变了,除方益民和席飞扬调回原空军部队搞地勤外,原在三五农场高湖改造的那一拨人全部转到了W市省委机关农场。
上级念这些老右们在三五农场苦了那么久,有意在生活上多给些照顾和安抚,所以把他们调了回来,并且允许他们每月回家一次。劳动方面强度也降低了,除叶根和老丁共一条船,每天早出晚归在东湖打猪草外,其他人都在果园干轻活。同时,为了让他们认真学习马列和毛主席著作,减少了以往那种思想交锋,增加了笔头考试,没料到叶根这小子竟能混个100分,因而当了组长——劳动改造思想改造的组长。
他和老丁在东湖打猪草的日子,是劳动改造期间最惬意最无拘无束的时段。上午驾船出去,在浅水地带用钉耙把湖草捞起来,装满船后也不过十点多钟。然后两人坐在船上聊天抽烟,老丁在船头叶根在船尾,因为桨在船尾,而划桨是叶根包揽的任务。
叶根驾船的技术就是在东湖学会的,一但学会后就得心应手。面对什么风向他该怎样调整桨叶,何时用单桨何时用双桨,以及顺风时根本不用划只需控制桨……这些他都饶有兴致,乐此不疲。至于老丁,求之不得,猪草装船后便乐得享清福。当叶根从容驾船向湖心亭驶去时,老丁就舒服自在地躺在船头哼唱皮黄。他俩要把随身带来的午餐饭盒送到湖心亭蒸热,饭后还要在那儿美美地睡个午觉。
偌大的东湖就只有他们两人,头上蓝天白云,身边碧波青草,凉风宛如天使般柔情抚慰,又好象仙女在轻歌曼舞。有时细雨飘落,洒在湖面,直如珍珠翻滚繁星闪耀。微波敲击舢板的声浪,诉说着无穷无尽的人生之谜。
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中,叶根随意地填了一首小词,念给老丁玩赏:

《清平乐东湖打猪草》

东湖细雨,粒粒珍珠米。宛如青丝千万缕,恰似银针白玉。
渔哥一叶轻舟,随波任意漂游。波又轻敲舢板,几多谜在心头。

“恩,不错!”老丁全神贯注。“再念一遍。”
“不是恭维你咧,这首词实在漂亮,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清平乐之一!‘波又轻敲舢板,几多谜在心头’!你真要感谢共产党咧,不把你搞到这里来劳动改造你还写不出来。”
有时,他们从湖心亭回程,会遇着大风。叶根便一手掌舵一手扶桨,借风力让木船象快艇般急冲,水花飞溅全身,船只时而跃起时儿扑下,很有几分惊险。每当此刻,老丁总是正襟危坐,睁着他那双滚圆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目不斜视。还算幸运,两人没翻过一次船。
返程时有风而风又不太大,这两人就快活得似神仙了。船儿会顺畅而平稳地把他们送回驻地。可以这样说,在省委机关农场的那段日子,是叶根和老丁终身难忘的美好时光。

有桩过去的事须在此追述:
叶根到三五农场不久,便从母亲的来信中得知蒂兰离开了他家,事情经过出人意料。她父母不仅同时沦为专政对象,而且被迫离了婚,天各一方。
有天叶根家正在吃饭,市公安局来了一男一女,说是蒂兰的外婆在法国巴黎,正千方百计通过外交途径要把蒂兰接走。
母亲信中说:“她舍不得我们,还说要等你回来,但拗不过公安局的指令,只好眼泪巴沙地跟他们走了。从此一去无音讯,你爹到公安局去打听,他们说蒂兰已经出国。”
母亲还说:“蒂兰能跟外婆生活再好不过了,你也不用再牵挂,好好劳动争取早回家来。”

现在他终于回家了,却只能捧着与蒂兰临别前的纪念照久久凝视,除了默默为她祝福之外,还能说什么,还能期盼什么?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友了。
在家歇了两天,他要去科学院探望梅大姐,不料也遭到母亲坚决制止。
“你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二弟文文说:“哥哥,你好糊涂,以为摘了帽子就万事大吉了?没听人们怎么说吗?还是右派啊!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什么名字?”
“摘帽右派呀!比右派好不到哪里去。”
叶根无语,也无法理解。
“梅大姐现在不能见你!你莫再给她添麻烦了。”母亲是劝阻也是开导。
文文又接着道:
“你摘帽后,我陪妈妈去过省人事局和科学院,想知道你能不能再回科学院工作。是人事局要我们去问科学院的,科学院的人爱理不理,说反右时的领导有的不在了,有的调往了别处。我们正为难,突然记起了你说过的那位同事梅大姐,想通过她再找找有关的人。
梅大姐在我们求见后出来了,她神色不安,身边还有个家伙跟着。梅大姐对我们很谨慎,但还是看得出有些热情,她说她可以帮我们去问问,去说说,但是现在负责人上北京开会去了还没回来。
停了一会,她又说,你现在回科学院,估计可能性不大。身边那家伙听说你摘了右派帽子,稍稍放松了监视和监听。
梅大姐送我们出门时轻声告诉妈,反右后期她被划为中右,说是一直与你敌我界限不清。还说你在科学院影响太大,至今人们还在议论。最后嘱咐了一句:‘千万别让叶根来找我,这里人都认识他!’”
叶根更加茫然失措。
他深知自己的问题使梅大姐陷入了困境,害她长时间接受审查,不怨梅大姐不见他,只感到内疚。他欠她的恩情至今未还,也无法偿还,难道还能让她再付出牺牲麽?事实上叶根对梅大姐唯一的报答——假如那也算报答的话——就是在劳动改造期间写的那首白话诗《美人娇》,这首诗是他献给梅大姐的心声。现在他觉得该诗毫无价值了,也因为怕给她再惹麻烦,《美人娇》至今没有寄出。
也许,今生今世,梅大姐都不会看到其中的片语只字。

他独自走上蛇山,缓慢而沉重地来到山头,迷惘地凝视着远方。三年前他与蒂兰在此伤别,也是这般凝望:对面龟山依旧,归元寺依旧,木鱼声必定仍在敲诵。山下浑浑的长江,还象从前一样波澜不惊,涛声不响,漫漫地横流向东。永恒的事物没有改变,可是人生变数之大,竟至于无穷。
他的心被掏空了,里面除了痛——一种难以言喻的痛之外,没有任何其它东西。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了幻象。
他那么不顾一切拼命地劳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摘帽子啊!可是摘帽子又为的什么呢?不就是能回家来和亲人团聚么?是的,他又和爹妈弟妹们在一起了,对他说来人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这一生一世也再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幸福了!
然而,除了至亲之外,他的心里还有两个梦魂萦绕寤寐思之的人:一个蒂兰,已经离去千山万水;另一个梅大姐,近在咫尺也远隔天涯!
他仰望高天,俯视长江,斜阳西下,波光遥闪。
明媚的憧憬风流云散,凄美的幻梦漏尽更残。

后来的情况就是如此,右派摘了帽子说得好听叫“重回人民怀抱”,说得不好听就是“摘帽右派”。别说梅大姐这样与他有牵连的人,就是一般群众也不愿或不敢和“摘帽右派”接触。
“摘帽右派”回城,和古代罪人刺配好有一比,只是方向相反罢了。“摘帽右派”的称谓和古代罪人脸上的刺字是同样的标记,一个无形一个有形。无形之可怕更胜于有形!
比如在稠人广众的集会中,主席突然宣布,现在要传达几号几号中央文件,“摘帽右派退出会场!”
这种突如其来的宣告无论对“摘帽右派”本人还是对全体与会者,其冲击和刺激都是巨大的。于是大家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多半是幸灾乐祸的心情,蔑视着那狼狈不堪的可怜虫,垂头丧气地从长长的过道里消失。
开会之前无任何人向“摘帽右派”通知不准与会,因此他去也不是不去也不行。有时明知去了会被中途赶出,但又不敢违反纪律。领导们的意图就是要对这种人当众羞辱,“继续搞臭”。
所以有些“摘帽右派”甚至宁愿在乡下或边区继续劳动,也不想“回到人民怀抱”中。因为在一起劳动改造的人彼此身份相等,“大哥不说二哥”,不会歧视;而一旦“回到人民怀抱”却是绝对孤立,别妄想自己也属其中一员,两种环境之心情可想而知。
又比如,你在工作中很努力,有了一点成绩,便会遭人嫉恨。人们认为你没有资格出风头,更无权利受褒奖,因为你是“摘帽右派”;如果你工作中出了差错,就会罪加一等,领导认为你右派本性难改反动本质没变;于是你只能不好不坏平平庸庸地混日子,活着与死去没多少区别。
再比如,你想结婚,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对象,当大事即成之时会有人出来打破。他们向对方或其父母大敲警钟:谁和“摘帽右派”接了婚,子子孙孙都是右派!你根本无法挽回,因为你无力反驳。
不仅如此,你的子女或兄弟姐妹考大学不会被录取;参加某些工作政审也通不过;谁胆敢和你交友,他就别指望入团入党。你这个“摘帽右派”实际上成了一件毒品。
……
上述种种切切,并非“重回”之初就能立即感受得到的,它随时间的推移而显现,而愈演愈烈,直至彻底粉碎“重回”者的无知和幻想。
叶根的“重回”经历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满以为能与梅大姐重逢,不料几年的苦苦期盼成为泡影;他按省人事局的指示自谋出路,没想到考上了W市杂技团人事局却不准他上任;他为T城文化馆注入了活力,提高了单位的号召力,招来的倒是嫉恨、排斥、和中伤;他在文工队竭尽其所能丰富农民生活,深受普遍欢迎和赞誉,却无法继续本职工作,仍然被东调西遣当成杂耍;尔后通过自身努力走上了教学岗位,文革中又变成当然的靶子,挨批挨斗就不言而喻了。
叶根正是过了很久才感受和体会到“摘帽右派”的真实涵义,才真正也更深刻地认识到反右带给受害者的是什么。他们失去的不仅是宝贵的年华、崇高的理想、甜美的爱情、纯洁的友谊……
不!决不只是这些,他们失去了一切!

叶根不再是从前的叶根了,在残酷的现实中人格被扭曲,心灵被异化。
世间若无亲情的支撑和慰藉,当人一旦爱情泯灭友情失落后真不知会怎样。伟大的事业心战胜巨大的痛苦和伤感,坚强寂寞地生存生活,铸造了不少优秀的灵魂。但象叶根这种平凡普通人,就只有依靠亲情护佑去走完自己的人生路。
他把亲情看得多重,从他后来常对弟妹们常说的两句话里可窥一斑:
“骨肉之情手足之情是生命的需要,爱侣之情夫妻之情只是生活的需要。”
他已接近“人过二十五,衣裤无人补”的年岁,话虽如此,于他说来真正需要补的倒不是衣裤而是肌肤,他身体强健而皮肉饥渴。自入世以来不是读书就是劳动,年纪这么大了还不曾性过一个女人。如今T城医院小汪和小唐总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更令他体内热流翻滚。
小汪常在县大礼堂表演舞蹈,演出前请叶根作些指点,并且每次都要叶根为她化妆。化妆时不仅他的手掌抚摩着她滑嫩的脸庞,他的手肘还不时触及到她隆起的乳房,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体验着那特殊的感受。
有次演出毕,小汪请叶根在餐馆吃饭,还敬了他几杯酒。接着,二人一路来到叶根宿舍。
他和她不约而同地并肩坐在床沿,开始左右摇摆,耳鬓厮磨。接着叶根便借酒发疯,一把挽住了小汪的胸部。她只是咯吱咯吱地笑,毫不反抗。于是他色胆倍增,手从衬衣下伸进去摸到了她的胸罩,手忙脚乱地想剥掉它却没有办法。
小汪便把衣脱了,背转身让叶根从后面把扣子解开。一刹时,这个久旱逢甘雨的男人象只饿狼般地扑向那雪白的肉体,把她按在床上,两个手掌使劲地在那一对隆起的乳房上揉来揉去,啊!这是他渴望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身上最吸引、最刺激他的东西!
小汪平摊双臂,闭着双眼,舒服地躺着任叶根抚摩。摸久了他便感觉下体有什么在汹涌,像要冲决闸口,又怕时间长了有人敲门进来,便起身离开床沿,要小汪快穿好衣服。
嗬!他长嘘了一口气,感觉从未经历过的快活,这对于当时的他,肉欲已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自那以后,小汪简直把文化馆当成了自己的家,一下了班就买些菜来亲自烹调。她还成了叶根的家庭医生,只要他生了病或哪儿不舒服,她都亲自送药上门,为他打针,作各种护理。
叶根曾经对她开玩笑地说:“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你是我的小救星!”
虽然在群众眼里小汪已是叶根当然的女友,但叶根只是喜欢她而非爱恋;过去三五农场医院小丹护士留在他心中的印记,成了他久久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知道这个小汪一旦获悉他“摘帽右派”的身份后,会不会也说变就变与其决裂?
同时他和她的亲热多半出于肌肤之需还说不上钟情。即便为了肉欲,也只停留在抚摩和拥抱,从没越过雷池。那时的他似乎没有深入的思想,是胆小怕事被人抓住,还是因为过于迷恋女人的奶子?小汪对此不免奇怪和困惑,每次被他撩拨得欲罢不能时他却鸣金收兵戛然而止。她又不便询问其由更羞于主动提出进一步要求,因而常感觉意犹未尽并多少有些沮丧。
小唐见小汪与叶根过从十分密切,不免内心失衡。她为了向旁人证明自己才是叶根的对象,便想方设法找些理由和借口,把他带到医院去显摆。只要一进医院大门,她就硬挽着叶根的胳膊,得意洋洋眉飞色舞。而一旦进入她的寝室,便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床上狂吻。
她对叶根的这种行为如火如荼,但是叶根并不怎么高兴,一来他有个怪癖,不喜欢与人接吻,觉得人的口腔细菌太多;再者,觉得她肢体有些坚硬,不像小汪那么柔软。同时叶根还不喜欢她那上挑的眉毛和有些突起的颧骨,向来认为这种女人比较厉害,至少不够驯良。

文化馆原来是个少有人问津的单位,比较冷清寂寞。自叶根出现后,来访者接踵不断。有想学琴的,有想交友的,有的只为好奇,有的只为一睹这“风流小子”的仪表。一时馆内热闹非常,同事们不免产生各种看法。
有人认为他太出风头,有人认为他扰乱了正常的工作秩序,还有人怀疑他想当馆长!这也真叫洞庭湖吹喇叭哪里哪,他会眼热一个馆长的职务吗?凭他小子的性格,你就让他当县长也没什么兴趣。
然而一位姓彭的资深馆员,竟把叶根当成了莫大威胁。他年纪四十多岁,削尖的脑袋,一对三角眼,使人见了要么想走要么想吐的那种。他不会音乐舞蹈之类,却善于编顺口溜三句半侃大山等等。又特别熟悉农村情况,是上级文化局信赖和依靠的一名骨干。
老彭向来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群众都称呼其为“二馆长”。这位“二馆长”见叶根占了他昔日的风光,自己落得门可罗雀,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他得知叶根竟是一个“摘帽右派”时,便如获至宝!这种角色居然敢在老子跟前逞能,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他恼羞成怒又老奸巨滑,必拔除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而后快!于是,“二馆长”一本正经地向文化局长建议:
“叶根同志是名大学生,有水平。但他那一套尽是洋把戏,不适合我们县一级的文化工作需要。是不是让他到下面去蹲蹲点?了解了解民情。”
局长说:“现在整个城关都反映他不错,机关舞会办得红红火火。大家正在兴头上,这时把他弄到乡下去,你不怕别人有意见?”
“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老彭煞有介事故作惊人之语,“现在医院就对叶根有意见!他们对我说:‘老彭呐,你们文化馆要好好管管叶根那小子呀!他跑到医院挖我们的墙角,搞得主治大夫都不安心工作。”
“挖什么墙角?”局长不解。
“医院的护士迷上了叶根呐!”
局长笑道:“恋爱自由嘛,这有什么?”
“反正影响很不好,那两个护士小汪小唐天天往文化馆跑,她们都是有了对象的!闹成三角恋爱多角恋爱我们工作就被动了不是?”
局长沉思有顷,然后说道:“下去锻炼锻炼也好,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老馆长去省里学习还没回,你就安排一下吧。”
瞧瞧这“二馆长”真够损的,他把叶根派往一个正在施工的大水库工地,说那儿正需要他这样的宣传人才。叶根稍感意外,但二话没说,他也不能说二话。自己刚摘帽不久,有了一份工作,哪怕是一份并不满意的工作,那也比劳动改造强十倍!于是一边收拾行装,一边通知了小汪小唐。
临走的那天,小汪有手术没来送行,小唐打扮得花枝招展,紧挨着他说了许多情话,依依不舍的摸样让让旁观者感动和羡慕不已。
叶根不懂水利,工地指挥长是位副县长,起初叫他在指挥部守电话并整理材料。一天,叶根放在自己办公桌上的一张童年照片被指挥长看见了,引起这位副县长强烈不满。
这张照片是叶根小时候在上海拍的,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圆圆的脸蛋溢着欢乐和幸福,照片下面还印有“幸福童年”几个字。
“什么幸福童年!”副县长忿忿地说,随手把照片框推倒。在他心目中童年都应该是辛酸苦难的,比如雷锋那样。这分明是资产阶级剥削阶级!
当时叶根不在屋,下工地去了,是后来办公室另一年轻干部告知他照片的事。叶根已没有了从前的冲动,他默默将照片收起,自责道:我为何这般不识时务?
当天下午,指挥长便把他支出了办公室,要他去工地做宣传标语。

于是民工们每天看见一个文静的小伙子,肩扛木梯,手提石灰桶,连草帽都没戴,顶着烈日在土石墙上下来回折腾。什么“人定胜天”、“夜以继日”、“愚公移山”、“突击完成水库修建任务”等等,标语不少于二十幅,而每个字都须有半个推土机那么大。
他先要勾出墨线轮廓,然后再用石灰水泥涂抹,最后还得敷油漆。从早干到黑,独自熬着苦和累。一天下来,字做不了几个,人却已精疲力竭,腰酸背痛,浑身汗透,遍体污浊。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事情,是一个女民工经过他木梯时叫他下来喝口水。叶根既不知其名姓,也不知她属哪个公社,只晓得她是来水库干活的。
“喂,你真吃得亏!也不歇一下?”
她空担转身时常停在土墙边招呼叶根,并用手指指自己背上的那只水壶。
前两次叶根只是在梯子上扭过头来向她笑道:
“我不渴,谢谢你!留着自己喝吧。”其实他渴极了,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那女孩也没多说话,瞪眼望了他一下,走了。
叶根来水库时未曾想到买只水壶,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想到在水库会干这种累活。虽然每天出工前他把水喝足了,长时间的暴晒和劳累还是把他干涸了。
“哎,你下来呀!我水壶满满的。”
这是第三次叫他,叶根感于她的诚意,大概是“事不过三”吧,他从梯子上缓缓走下来,接过那女孩递上的水就如饮甘露般地喝了两大口。水壶里盛的是凉茶。
“再喝,累成这样!”女孩怜惜地注视着他。
叶根又喝了一口,“真太感谢你啦!”
女孩开心地笑了,甜甜地笑着,背上水壶,肩上土箕,去了大坝。
就这样,她经常带水给叶根喝,叶根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善良的姑娘,但两人没多交谈什么。
不过,他开始有意识地注意和观察这个女孩,发现她只有十七八岁,一双腿显得特别修长,上肥下细十分流畅。臀部微翘,胸部很高。一张略带绛色的鹅蛋脸,皮肤洁净而有光泽,长在长长的脖颈上。一双眸子清澈沉静,湿润温暖。头发扎在脑后,整个儿感觉象吉卜赛人。

将近个把月,标语完成了,民工们说这小伙子字写得好,是有文化的人;指挥长也十分满意,刮目相看,竟对这个没有辛酸苦难童年的年轻人亲切起来,拍着叶根肩膀说:
“小叶同志,干得不错!偶现在给你个新的任务怎样?”
“小叶”差点晕了,心想,你也不必跟我靠近乎,只莫对我那张照片发脾气就阿弥陀佛了。
他似笑非笑地学着指挥长的腔调答道:“什么任务你只管雪。”
指挥长给的新任务叫“机动”,这是美其名,说白了就是打杂。哪里堵了车,叶根去调动;哪里怠了工,叶根去监督;哪里出了险,叶根去监控……
他在工地没遇上突发事件的时候,便和民工们一起挑土,挑挑土推推车什么的,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比起在墙上做大标语,真算不了一回事。
工地上的民工,无论男女老少个个喜欢他,接近他。因为他能吃苦,不像其他干部;因为他干练,不像别人拖拖沓沓;还因为他和颜悦色,也因为他模样儿有些特别。
姑娘们对这个“机动”充满好奇,担土时常尾随其后,形成一道彩虹。空转时便涌上来,跟他打趣搭讪。而他,心里只装着那个给他水喝的女孩!
劳动间歇和收工后,他身边总围满了民工,他们肆无忌惮地对他说各种荤笑话。
“小叶同志,你想不想姑勒?”
“姑勒”即姑娘,是T城的方言。
“想呀,怎么不想?”
“那你喜不喜欢俩孳呢?”
叶根脸上有点烧,不好意思地说:“还没俩过。”
“俩孳”也是方言,意指做爱。

他记得刚到T城不久,有天国平陪他逛街,经过照相馆时,国平问他想不想照张相寄回家,他说好。国平便恶作剧地指使他去跟柜台小姐说:“我要俩孳”。
叶根不解,国平笑道:“我们这里照相叫俩孳,一般不说照相,你讲本地话她更欢迎!”
于是叶根兴致冲冲地进去对柜台小姐说:“我要俩孳。”
那小姐大吃一惊,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便问:“你要搞麽里?”
叶根慢慢重复一遍,生怕自己口音不标准:“请跟我俩孳。”
站在门边的国平破口大笑,笑得东倒西歪,直不起腰来。那正羞得满面通红的小姐总算明白了,她既熟识国平,也知道这个新来T城的小提琴手。眼见国平搞这样的臭把戏,抓起柜台上一个茶杯就向国平砸去。
这笑话不胫而走,传遍了T城城关,成了叶根一大新闻。

问话的民工听叶根说“还没俩过”,既不相信又很开心,顺势把坐在叶根身旁的一个长辫子姑娘推到叶根怀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女孩猛地跳起来,朝推她的民工飞起一脚,大声啐道:
“要死呀,炮子打的!”她就是那个吉卜赛。

尔后那女孩见了叶根就把头低着,可是担土总跟在他身后。
有次叶根把挑担的脚步放慢,与她并排,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罗芭儿。”她也轻声回答,扬起头注视他。
“我叫……”
“我知道。”她打断他,扑哧一笑。
“你知道我叫什么?”
“叶落归根哪!”
“你蛮会说话啊!”
罗芭儿笑而不答。
“为什么总给水我喝?”
“你不渴吗?”
“可是……”
“可是什么呀?”
叶根感觉到后面的队伍象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俩,于是加快几步又走在罗芭儿前面。他的心扑棱扑棱,象要飞出胸膛。

从工地回到指挥部,叶根收到母亲和小唐寄来的信。
母亲一如既往地要他注意饮食休息,多吃水果蔬菜少抽点烟,学习工作劳逸结合。尽管都是老生常谈,他仍感受到这世间最深切的慈爱。他忘不了每次离家时,母亲一边叮嘱他少抽烟一边又把条高级烟塞进他的挎包里。这就是一生中唯一的母亲啊!除了妈谁会这样?
小唐的信写得放肆和潦草,字里行间怨气冲天:
“我天天盼望的难道就是这样的流水账!你干些什么我根本不感兴趣,我又不是你什么领导,要听你的工作汇报。难道除了你每天干的活就不能写点别的?你真是个没情感的人,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以后这样的信就别写了,我实在受不了。”
叶根只是苦笑,没怎么计较。
小汪呢,不爱写信,至今无片语只字到水库来。她也许觉得叶根的感情难以捉摸,也许工作实在太忙。对于她,叶根好象也没太多的牵挂。倒是一桩未料到的事使他惘然若失。
罗芭儿自那天在堤上告诉他姓名后,就一连几天不见了人影。他憋了好一阵子才向民工们打听,据说她们公社换班了。
这个罗芭儿竟连招呼和照面都不打一个就从他眼前消失了!他也说不清什么理由会因她之突然离去而惆怅。
罗芭儿走了,他有些魂不守舍,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就象个泄了气的皮球。难道,男人的情感产生在一瞬间,女人的感情消失于一刹那?
休息时,他仍和民工们坐在一起,他们依然荤笑话不断,有时也添点新玩意,那就是唱山歌。几位老民工很爱唱一首表达爱情的山歌,那曲调和况味是叶根从没领略过的,虽然说不上如何优美,但它那罕见的回龙句法“阁壁水库巴岭巴壁壁巴耶山勒,我那姑勒隔河隔港港隔哟弯罗……”,密集紧凑的节奏与悠长高亢的行腔,还是令他觉得新奇和振奋,唱起来情深意远,听起来也荡气回肠。
叶根暂时抛开了压抑在心头的烦愁,激动而仔细地记录下山歌的歌词和曲谱。晚上,一人在灯下琢磨,并作了些许润色加工。他尽量保持其原汁原味,不过让旋律更加婉转流畅而已。与此同时,还灌注了他对罗芭儿的一往深情。
这首经过整理和再创作的山歌,叶根取名叫《山乡情歌》,受到了民工们的认可和欢迎,很快传唱开去。于是县文教局物色专业演员演唱,在地区获奖后,地区又更换了演员到省里汇演。再次获奖后,省里再换演员一直唱到广交会上。
《山乡情歌》虽不算什么精品,却唱遍了T城村村舍舍。后来有幸被中国音协出版的《中国新民歌集》选入,是当时入选的两首湖北作品之一。但是歌曲作者未署叶根的名字,而是T城文教局。
尔后叶根曾致函中国音协与光明日报,不久上面来人调查,但未能见到叶根本人,他那时调往T城二中去了。文化馆“二馆长”老彭和县剧团一位书记把调查者挡驾在城关,没让他们去距县城仅数十里的二中采访。结果来人打道回府,《中国新民歌集》上至今署的作者名仍是T城文教局。
再后来县剧团另一个投机分子又将《山乡情歌》剽窃,把它改名为一支二胡曲当成自己的作品,到处招摇撞骗,并由该团的二胡演奏者带到了德国。
这都是后来的经过,为了叙述连贯,故此作了时空跨越。
应该说当时叶根甚有维权意识,尽管知识产权问题尚未正式提出,不平则鸣也属人之常情。如今这问题闹得热火朝天,他却反而淡漠了,何况这只是一首普通的二度创作民歌,他也不怎么在乎。

话题再说回去,由于《山乡情歌》的影响,县文教局把叶根从水库工地召回,要他任新组建的农村文化工作队作曲兼导演。
文化馆又热闹起来,集合了各单位抽调而来的文艺骨干,叶根满怀希望这些文艺骨干中会出现罗芭儿,但是希望落空了。谁知道罗芭儿有没有文艺细胞呢?倒是县防疫站的小唐在列,专业剧团的演员也选了几个,大多数还是农村业余剧团的积极分子。
有位叫朱凡的大女孩,就是从公社调来的,她身体壮实,肺活量大,音域宽,音量足,叶根经过筛选排定她担任《山乡情歌》的独唱。这引起了小唐的妒忌,但她又不具备独唱的条件,连T城方言都不会说,怎么唱得好当地山歌?但她身材不错,也爱跳舞,叶根便把她安排在舞蹈组。
叶根一改往昔民歌只用二胡笛子伴奏的格局,以小提琴明亮的音色、简易的和弦取而代之,伴奏时还可作一些即兴发挥。由于唱奏互相激发,相得益彰,首次在县大礼堂汇报演出时博得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人们称赞叶根这首创作既熟悉又新奇,既乡土又时尚。
此外,文工队排演的所有方言小歌剧,唱腔都是叶根依据T城花鼓戏曲调记谱后整理改编的,不少形成了新的板式。这对T城汉剧团的冲击很大,因为无论城关或乡村,群众都热烈欢迎这种新花鼓戏,相反,汉剧团的演出却无人问津。
于是那汉剧团的书记便与文化馆的“二馆长”联合起来和叶根作对,不厌其烦地在文教局长面前说三道四:什么文工队不讲表演程式哪,歌剧不像歌剧戏不像戏哪,土不土洋不洋啊,等等等等。
可是文教局长对叶根异常欣赏,不但不理那些屁话,还经常邀叶根到家里作客,喝酒聊天。这位局长在T城声望极高,被公认为是最有工作魄力和理论修养的领导干部,兼管文化和教育。但他出身地主阶级,父亲又死于土改,老是得不到提拔,人们说,“章局长早就该当县委常委了!”
小唐在文工队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缺席。叶根批评她她就抬杠。有次排练节目完毕,叶根特地去防疫站,想找她好好谈谈。于是,叶根叩响了小唐的房门。
一次、两次没有人应,正当他敲了第三次并打算走开时,房门开了一条缝,小唐伸出头来,见是叶根,犹豫了半分钟后把他请了进去。
房内床边坐着一位医生,姓梁,长得倍儿帅。叶根认识他,不仅是小儿科的主治大夫,而且篮球打得不错,是县代表队一名组织后卫。梁医生也认识叶根,两人在此不期而遇,帅医显得有些尴尬。
叶根一下子明白了个中情由,大方地先伸出手去,接着随便找了个座位,自在地与两位寒暄。梁大夫反应迅速,立刻敬烟泡茶,张罗应酬。嗬,简直就是这屋里的主人嘛!叶根暗想,没准儿结婚证都拿了。
开始,小唐站在屋里,脸红红的,人呆呆的,无所措手脚,见叶根和梁大夫谈起来竟像老朋友似的,便如释了重负。
谈话间叶根得知小汪近日赴W市参加护士长培训班去了,据说她表现十分突出,领导已决定提升她,还要培养她入党。

叶根从水库回到城关,当天晚上就去看望过小汪,小汪非常高兴,和叶根亲热得天翻地覆。叶根问她为什么不写信,她总是说忙啊忙啊,看来也真是很忙,她在手术室,当然不如防疫站的小唐清闲。叶根能理解她,也能感觉到她要求进步心切,一直在为又红又专而不懈努力。她告诉叶根最近要出差去W市,可是没提护士长培训班的事。

“医院收到了不少感谢信,多半都是表扬小汪的。她是我们医院的一面旗帜!”
“梁医生说的没错。”叶根应道,“我看她生来就适合这一行,是个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
他也不便在这种场合跟小唐说要怎么怎么遵守排练纪律的事,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小唐要梁大夫去买些卤菜,留叶根喝酒吃饭。叶根识相,一再婉辞离开了医院。
好,很好!小唐终于找到她的主了,以后也免得在我面前演戏了,我是羊肉没吃到沾一身腥,看你个狗娘养的“二馆长”再拿什么说事?现在小汪也不在T城,总该闭上你那张臭嘴了吧,尖脑壳!三角眼!
话虽如此说,叶根还是感到有些落寞。他情不自禁地忆起在水库工地和罗芭儿的邂逅,还莫名其妙地把三人作了番比较,结论是:对我最好的当然数小汪;小唐呢,只不过是和小汪争风吃醋罢了;而我一天也忘不了的是罗芭儿,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心地善良而又姿容俊俏的芭儿!
天下的有些事就是这样怪哦,小汪那么爱叶根,人又漂亮又有工作,可是他却偏偏迷上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姑娘!而且那女孩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呢?她除了帮我解渴之外也没怎样啊。莫非我是一厢情愿?
在T城叶根除了和小汪来往较多以外,他还有两位一老一小的忘年之交。
先说小的,名叫兰子,长得眉清目秀,透着机灵。她是文化馆对面城关镇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经常跑来阅览室看书。兰子大约十一、二岁,看书时趴在桌子上神情专注一声不响。每逢周末周日,她总是早早地出现在阅览室旁边,等候开门。见了叶根便先打招呼,笑容可掬地说叶老师好。
一天,叶根对兰子说:“我给你开张借书证吧,你想看什么书一次可借两本,带回家去看,看完了再来换。”
她欢喜得双手合掌连蹦了两下:“叶老师你真好!我将来会感谢你的。”
叶根笑道:“将来?”
“恩,现在我还小,没这个能力,将来一定会!”
“小精灵,不要你谢我,好好读书吧。”他轻轻拍她后脑勺,带她进阅览室办了证。
从那以后,兰子成了叶根的小朋友,她还书时便到他宿舍玩一会,问这问那,还请他拉琴。令叶根不无惊诧的是,她听琴的神态跟看书一样专注,一样不声不响,甚至屏住了呼吸。
后来兰子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全省十二所重点中学之一的T城一中,依然常来文化馆借书。
再后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武斗也随之升级了,正是这个小精灵帮助了叶根虎口脱险,幸免于大难。再后来的后来,都是后话了,那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如果说兰子是叶根在T城唯一的小朋友,那么还有位老太太,用T城的方言叫“老哀家”,是叶根的另一位忘年之交。她就是叶根同事李国平的母亲罗哀家。
文工队汇报演出后不久,叶根在T城的名气飙升,以前在交谊舞会上出色的小提琴演奏,欣赏他的多半是知识分子和机关干部,而今《山乡情歌》的唱响,使里巷居民和农村社员都认识了这小子,他顿时成了群众津津乐道的“公众人物”。
国平的母亲想见见叶根,便叫儿子约他来家聚聚。叶根询知国平的父亲早已去世,家中只剩罗哀家一人,便买了些滋补食品和水果去看望她老人家。
他一见这位老太太就油然生敬。原以为不拘小节活泼散漫的国平一定有位风趣的母亲,不料她老人家一身洁白无华的素服,给人异常端庄的感觉,屋内家具摆设也相当清爽淡雅。
罗哀家已年近花甲,仍然腰背笔挺,步履坚实而轻快,这不禁使他想起了自己母亲的模样。她的额头很高,眼神深邃睿智,全然不象一个普通里巷居民。双颊略显清癯,一张轮廓分明的嘴勾勒出生动的线条。
这位老太太年轻时毕业于杭州美专,尔后又从事美术教学许多年,她怎么会是个普通里巷居民呢?看来叶根这小子眼力也不差。
她并未对叶根热情迎接,只是礼貌地说了声:“来了,请坐。”
叶根的第一整体印象是这位老太太出身高贵,必定受过良好的教育,还象个哲学家。罗哀家坐着,打开了话匣:
“听人说你琴拉得不错,还会作曲。”
叶根已学会了些油嘴滑舌:“哪里!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罢了。”
老太太笑了,“那起码也是只机灵的猴子呀,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带琴到家里来拉两曲?让我也欣赏欣赏。”
“现丑倒不要紧,就怕伯母失望。”
“看来你很会说俏皮话,”老太太微微点头,“我一个老太婆又不懂,不用这么谦虚的。”
“我看您懂!”
“凭什么?”
“凭我的感觉吧。”
老太太也有感觉,她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有点世故,但至少不浮夸。同时看出他眉宇间还透着忧郁,便和他聊起了家常。
叶根平时是不太愿跟人谈自己的身世和经历的,在罗哀家真诚善意关怀的目光下却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些苦水。也许压抑在心头太久,想要找个人倾诉,可是为什么就向初次见面的罗哀家诉呢?难道因为她身上的艺术气质?抑或某些地方真象自己的母亲?
罗哀家沉静地听着叶根的述说,深深叹息道:
“你是个可怜的好后生,到我们这穷山沟来真是委屈了你!”
“伯母言重了,我这人注定了不会有多大出息。”
“千万莫悲观!”罗哀家安慰他,神情严肃,“你一定会有出息的,只是生不逢时命途多舛。人要经得住磨难才能成大器,别小看了你自己。”
谈话间国平买菜回来了,还特地带了瓶T城名酒“百丈潭”,这陈年老窖在市面上的知名度远不如五粮液和茅台,其价格却与它们不相上下。看来国平家是把叶根当贵宾接待了,平时他可不敢如此大出手。
老太太系上围裙开始烹饪,叶根在其左右帮厨。她料到了这孩子比国平勤快,也就不加阻拦。
席上,叶根首次尝到T城一道美味,就是用绿豆粥煮腊肉。T城腊肉的制作法源于湖南,但更讲究。越冬时把嫩猪肉洗净,然后涂抹粗盐,盐还必须用手掌擦进肉里,放入大缸盖上盖子,至少腌一个星期。腌好了便挂在室外风干,再用松柏枝或花生壳薰烤,直至颜色金黄香气扑鼻。
农村的老百姓没钱,平时很少打牙祭,他们就靠过年时杀猪做腊肉。薰烤成的腊肉可以再放入缸内罐里,用油浸泡着并封口,以备长久食用或待客。储藏时间久的可达一年,至次年春节仍能保持原味。
叶根是湖南人,对腊肉并不陌生,而且一生都爱吃它。但是用绿豆粥煮食,这还是第一次品尝。T城人以此招待来客,礼份情意是极重的,其他鱼肉鸡鸭豆腐之类,都只属一般,这当然是一种民俗。
国平不停地向叶根敬酒,他很有酒量而叶根却不胜酒力,两杯百丈潭下肚已感觉头晕目眩。罗哀家也能喝,不过她只喝自家酿制的糯米酒。这种酒度数低,口味淡,据说不伤身还能养心。T城几乎家家都有,餐餐都喝。
叶根从国平家出门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对罗哀家说:“感谢伯母盛情款待,我过些时再来看望您老人家。”
老太太握住他的手,“你没事吧?要不要国平送你回去?”
叶根答稍有点醉,但感觉很舒服,自己能走。
“国平还在床上打酣呢,”他笑道。
“这家伙从来没有节制,好吧,路上小心!”
等国平酒醒后,罗哀家说,“我想替小叶话个姑勒。”
“话个姑勒”即说个对象。
“话哪个?”国平不解,“他那么聪明灵光,又生来这样标致牌子,眼睛长在额角上!县医院两个牌子护士他都看不中,会要您帮他找的?”
“牌子”也是T城方言,意指漂亮。
“那不见得!”罗哀家满有把握地说,“医院的护士算老几?我话的他一定喜欢。”
停了一会,又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好后生没个姑勒岂不是可惜了!”
“到底是哪个呀?”
“你表妹。”
“你郎家这是从哪里说起?真是的!表妹已经许人家了,还接了人家的彩礼,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是你姑爹眼热人家有权有势,老子是当官的,你表妹不喜欢他!”
国平姑爹是某公社一位大队长,而他未来的亲家是县组织部长。
“那也不行哪,”国平坚决反对“你郎家真会没事找事,再说,表妹她……”
“你表妹见过小叶,蛮喜欢他咧!跟我说起过不只一两回。”
国平还是不以为然,“见过叶根喜欢叶根的人多得很!他那么出名有什么奇怪的?只要喜欢他的人他就会同意?那医院的护士不喜欢他麽?”
“你呀,又是什么护士!小叶不会喜欢护士小姐。你那表妹与众不同,我敢保证,小叶绝对满意。”
“这事成不了!我敢跟你郎家打赌。”
“你就晓得赌!成不成交个朋友怕啥?”罗哀家把手一挥,“这事你莫管,我自有主张。”
国平无奈,也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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