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遥望人间岁月，总是在日夜不停地悄然流逝，如同川流不息的长河，纵横跌宕，波涛起伏，浪花飞溅，激流汹涌，裹挟着枯枝败叶，荡涤着污泥浊水，奔向浩瀚无际的苍茫大海。
　　金霞村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环拱着明山秀水，掩映着茂林修竹，回荡着鸟声泉韵，飘逸着果味花香，显得那样的丰盈富庶，展现怡人的宁谧和安逸。恰似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流露出原始自然的风韵。
　　这一年的秋季，金霞村依然沉浸在悠闲平和的氛围里，仰望着蓝天白云，流连着清风明月，渲染着满山的红叶，沉醉在斑斓锦绣的梦想之中。“寒露”节气过后，已然是南方的深秋时节。然而，这里的天气物候，却显得与往年有所不同，几乎还看不到秋日萧瑟的气息，依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光景。蔚蓝幽邃的天空下，艳阳高照，金风送爽，青山苍郁，林木葳蕤，映衬着山垅田畴里成熟的稻谷，荡漾起金色的波涛，呈现出斑斓的色彩，展现出一片丰收的景象。
　　然而，与沉醉在桃花源中的金霞村不同，外面的世界却显得异常热闹，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候，在神州大地的广袤国土上，众多鲜活智慧的生灵，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信仰和生存利益，正在开展势均力敌的较量，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不久，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开始穿越现实的时空，惊扰周边的宁静，将金霞村优雅清静的梦境，也搅动得风声鹤唳，撕扯得支离破碎，充满着血腥的气味。
　　近日，随着隐约听到的隆隆炮声，从远处不断传来消息，说是国共两党的军队，从北方一直打下来，现在已经打过了长江，逐渐往南方地区压过来。经过这几年的连续较量，国民党军队看来气势已尽，丢失了大片的地盘，开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相反，共产党的军队却是气势如虹，如日中天，越战越勇，规模不断壮大，正处于战力的持续上升阶段。他们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现在，正在对国民党军队一路驱赶，穷追猛打，实施分割包围，进行各个击破，以期将他们全部彻底地消灭。
　　金霞村的群众听到这个情况，感到既紧张又兴奋，心里头未免有些忐忑不安。他们对于什么是“国民党”？什么是“共产党”？它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除了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以外，并没有多少明晰的概念和初步的印象。他们平时比较多接触的，就是当地的地方官吏、以及乡村里的一些头面人物，诸如乡长、保长、税警、乡勇之类。这些人平时抓丁拉夫、收粮派款、剥削民众，鱼肉百姓，在乡亲们面前作威作福，大家对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至于说到“共产党”的军队，据说是在过去“闹红”的时候，曾经在周边地区活动过一段时间。在那里建立红色政权，组织农民闹革命，开展“打土豪、分田地”，推行“耕者有其田”，替老百姓说话办事情，能够真正为穷人撑腰，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如果他们能够打过来，一定可以救民于水火，让老百姓从此翻身得解放。大家面对未来不可知的命运，头脑里酝酿着各自不同的想法，私下里不停地臆测，怀揣着美好的希望，正在忐忑不安地过日子。
　　这会儿，金霞村里倒是有一个人，心里头却像明镜似的，对于国、共两方面的情况，完全有所认识和了解。并且，他曾经跟共产党打过几次交道，脖子上还留下了以往受伤的疤痕，现在时常还会隐隐作痛；每当说话的时候声音也略微有一点沙哑，也是当初留下的后遗症。所有这些情况，都构成对往事难以磨灭的记忆，至今想起来还心惊肉跳，感到心有余悸。
　　这个人就是王田光，他当过国民党军队的士兵，曾经有过以往复杂的经历。但是，他终究是开小差偷偷跑回来的，因此心里更加感到害怕。他知道，如果自己落在“国军”的手里，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如果万一以后被共产党这方面查出来，肯定也会作为人生的一个污点，经常被人当作反面教材加以利用，让自己承担难以承受之重。他思前想后，辗转反侧，连续考虑了好多天，最后拿定了主意，决心以不变应万变，秉持最初的想法，将过去的经历完全隐匿下来。暂时先躲进大山里去避一避锋芒，待以后形势完全明朗以后，再根据具体的情况，作出现实的安排。
　　不久，从平川县城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解放军一路追赶，风卷残云，长驱直入，攻势凌厉，将一部分溃败的“国军”压缩到平川县城内。在经历了半天时间的猛烈交火之后，驻扎在县城里的国民党部队，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放弃最后的抵抗，丢下二百多具尸体，仓皇地向南逃跑。追随着胡琏兵团的大部队，撤到了广东沿海的潮汕地区，疯狂地进行一番抓丁拉夫、烧杀抢掠之后，登船渡海逃往台湾去了。
　　从此，平川县境内得到完全解放，成为共产党领导的天下。除了一些小股的散兵游勇，逃到大山里继续与人民为敌，成为经常骚扰地方、侵害民众的残匪，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与新政权相互抗衡以外。在平川县范围内，再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匪患，在这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解放以后，平川县清源乡一带的群众，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全面实行土地改革，开展清匪反霸斗争。广大农民积极参加土改，分田分地真忙，他们分到了自己的田地，拥有自己的生产资料，成为耕地和山林的真正主人，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努力从事生产生活。大家扬眉吐气，兴高采烈，额手相庆，奔走相告，沉浸在翻身得解放、当家作主人的喜庆氛围之中。
　　这时候，王田光发挥头脑灵活的优势，运用自己的投机心理，韬光养晦，静心观察，审时度势，伺机而动。他看准当前的大好时机，摇身一变，假装进步，热烈地响应上级号召，投入到土地改革运动中去，积极参加斗地主、分田地、拥军支前、清匪反霸等各方面工作，改变以往的二流子习气，给人以勤奋扎实、精明强干的外部印象，各方面表现得十分积极，成为土改运动的积极分子，得到土改工作队的好评。
　　他利用自己年富力强、曾经当过兵、经历过部队的训练、粗略懂得军事技能等有利条件，藏头露尾，稍加掩饰，加入到民兵队伍，积极参加民兵训练。在民兵训练过程中，负责组织训练的驻军连长何远明发现，王田光对军事训练的有关动作，总是第一个掌握其要领，表现出一定的军事天赋，具备良好的军事素质，似乎对这方面特别有悟性，让他颇为欣赏。
　　因此，等到这次民兵训练结束，组建金霞村民兵连，开会确定民兵连的干部时，经过解放军何远明连长的推荐，王田光被选定为金霞村民兵连副排长。后来，在配合部队剿匪过程中，王田光作为武装民兵，经常参加围剿残匪的行动，给解放军当向导、送信件、看守俘虏等等，表现得极为勇敢，工作十分出色。
　　有一次，大约在凌晨时分，王田光连夜到区政府“剿匪指挥部”送急件，并急着把上级的指示信带回乡政府。半途中，当他路过一个叫“迳田背”的偏僻山寨时，借着远处朦胧的月光，他突然发现有一条黑影，倏忽间从对面山上溜下来，快速躲进山寨里的一间土屋内。他立即警觉起来，将挎在肩膀上的鸟铳取下来，紧紧地攥在手上，悄悄地靠近那间低矮的土楼屋，用耳朵紧贴着墙皮上，细心探听里面的动静。
　　他听到土屋的楼上，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原来人在楼上！”他心里一动，便顺着楼梯轻轻地摸了上去，靠近了那个楼梯里面的房间，凑近黝黑狭小的窗户。这时候，里面传来一阵“悉悉嗦嗦”“吱吱嘎嘎”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阵低沉粗重的喘气声、以及快活的呻吟声，不断触动他的耳鼓，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妈的屌毛灰！究竟在里面搞什么鬼！”他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声，一阵无名火迅速地窜了起来，心里猛地一狠劲，迅速地站在房间门口，朝门上使劲地踹了一脚。只听得“哗啦”一声，房门轰然地倒了下去！“站住，不许动！把手举起来！”王田光一声断喝，将冰凉的枪口，紧紧地抵住床上裸露的脊背上。
　　床上正在销魂的男女，被他这一声断喝，顿然吓破了胆，早已魂飞魄散，全身直打哆嗦，无法动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骑压在下面的女人，猛地推开身上的男人，撩起被子裹在身上，缩在被窝里筛糠似地乱颤。那个男人“啊呀”一声，战战兢兢地滚下床来，“咚”地一声跪在楼板上，似乎才还过神来，嘴里忙不迭地说道：“噢，噢，我不动！缴枪不杀，我投降！我投降！……”慌忙地举起了肮脏的双手。
　　原来，王田光这次抓获的是当地的一个残匪，名字叫做曾益钊，人称“曾一刀”。此人本来在县保安大队里当兵，在那里连续干了六七年后，终于混上了一个中队长。因为参加过几次进犯游击区、“围剿”闽粤赣边界游击队的行动；后来又参与过血洗武龙乡民主政府，杀害七八名土改工作队员的疯狂报复行为，手上沾上了革命者的血迹。加上经过上头的反复“洗脑”，认为自己身上有血债，共产党一定会秋后算账，不会轻易饶过自己。因而，他并不相信人民政府有关“敦促投降、减免罪责”的宣传，不敢主动向民主政府投诚。只好凭借自己是本地人、熟悉山上的情况的有利条件，如同惊弓之鸟，隐蔽在附近的大山之中，躲藏在幽深的山洞里，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负隅顽抗，惶惶不可终日。平时靠摘野果，挖山芋充饥，有时候溜下山来，靠偷掰田里老百姓种的庄稼过日子，见什么吃什么，借此来填塞辘辘饥肠。
　　这一段时间，因为到了春荒时节，山上和田里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山洞里除了石头和土坷垃，没有剩下一丁点儿东西。他饿得两眼昏花，头皮发麻，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几乎马上就要断肠的感觉，根本无法忍受。他想了一想，俗话说：饿死不如打死。看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冒着被捉住的危险，溜到老家附近的山头上，先进行侦察，然后伺机溜回家，搞一点吃的，免得饿死在大山里头，做一个屈死鬼，还没有人替自己收尸。
　　前几天，“曾一刀”潜伏在自家对面的山头上，隐蔽在芜箕蓬里，目不转睛地了望自己所在的村子、以及自家房子周围的动静，耐心细致地观察了一整天的时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在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偷偷地溜下山来，慢慢地靠近自己的家里。
　　他躲在山脚下，先进行投石问路，确信四下里没有人埋伏，才小心翼翼地匍匐到自家门口，轻轻地敲了敲家里的后门，叫醒了自己的老婆。老婆钟桂兰一听见是他，连忙开门把他拉了进去，一把紧紧地抱着他，伏在肩膀上一直嘤嘤地啜泣。他张口说不出话来，指了指空瘪瘪的肚皮，有气无力地推开老婆，叫她快点先弄一点吃的。直到他狼吞虎咽，吃下去一小笸箩的冷番薯以后，他才停下来喘匀一口气。那天晚上，他没有在家里多作停留，只是匆匆地填饱了肚皮，还拿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吩咐老婆自己过几天再回来，急忙乘着浓浓的夜色，迅速地溜回到山上去了。
　　今天晚上，因为他有前几天的成功经验，再加上刚才埋伏在远边的山脚下，悄悄地停留了大半天，经过十分认真细致的观察，确信没有什么危险。所以，他的胆子才变得大了起来，赶紧潜回家中，刚刚吃下老婆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匆匆忙忙地填饱肚皮。然后，借着略微恢复的体力，温饱思淫欲，想着和老婆温存一番，解缓双方内心的焦渴，回味一年多没有体验的快感。这会儿，他憋足了一股子劲，刚好才拉开架势，准备横刀立马大战一场。却因为长期饥饿，体力不济，动作稍微变得有些迟钝，还没有很好地施展拳脚。不料，今天也活该他倒霉，偏偏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搅乱了他的美梦不说，还让他乖乖地就擒。
　　王田光只身孤胆抓土匪的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清源乡的各个村落，被人们所津津乐道。他机智勇敢抓土匪的英雄事迹，很快被登载在县“剿匪指挥部”的《剿匪战报》里，下发到全县的各个区、乡政府，在整个清源乡乃至平川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效应。从此，他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英雄人物，得到上级的表彰奖励；被任命为金霞村的民兵连长，成为一名地方基层干部，开始新的人生历程。
　　从此以后，人们对于王田光的印象，也颠覆了过去倍受诋毁和贬损的负面概念，完全转变成了正面积极的形象。他也认识到自己形象的改变，对于自己今后的成长进步的重要性，开始十分注意外界对自己的观感，尽量约束自已的一言一行，逐渐改变以往懒散倚徙的样子，变得特别的正统规矩起来。无论在平时开会学习、座谈发言、宣传政策方面的言谈举止；还是在落实土改，发展生产，清匪反霸等具体工作等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一副谦虚好学，雷厉风行，精明强干，热情诚恳的样子，俨然成为一个严谨勤奋紧张活泼的农村干部，让人刮目相看，产生不错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