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三十一章

新学年开始了，我们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迈入了大三。依然明亮炽热的阳光下有信信的西风悄然入驻，只是还不是十分明显而已。从树荫下经过时，会听到晚蝉唱着最后的哀歌，它们声嘶力竭，盛年难再，于我而言总有一种凄凉的味道。这一段时间我们的状态都有些浑浑噩噩，说不上是为什么。我在历尽千辛万苦改完论文后就以附件形式传给了鹿宜芝，鹿宜芝说她还要斟酌斟酌，争取在梁老师那里获得一次性通过。管它呢，总之我是没活了，于是我反弹性地玩了好几天，还请清川他们几个看了场电影。玩过之后依然是无趣加无聊，到后来我只有天天睡觉吃饭，对这学期开设的几门课程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触电”的。虾米他家今年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灾，我们从电视上看到，一时间浊浪滚滚，几可滔天，房屋、树木、人畜一眨眼就全被洪水吞噬，不留影踪。持续的暴雨反过来造成了更为严重的次生灾害：山地滑坡、泥石流横行、堰塞湖水位高涨，所有的一切都威胁着当地居民的生存安全。虾米听说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向家里打了电话，结果没通。他屡试无果之后，都快急哭了。隔了两天他才接到他爸的电话，他爸在电话那头哑着嗓子说家里已经被泥石流埋了，但他们两口子都没什么事，现在在政府提供的帐篷里休息，叫虾米好好学习，别为他们操心。虾米一口一个“是”的答应着，眼泪却不自禁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小谷看到之后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眼睛，并劝说他：“好了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都多大了还哭！”虾米翕动着鼻翼，说：“谁说我哭了，我这是……激动的！”
没想到这时省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却找到了虾米。原来他们是“新星计划”栏目组的，专门拍摄感人的励志故事，于平凡中打动人心。该栏目制作三年来影响很大，目前是省台的王牌栏目之一。主创人员看到这次洪灾的相关报道之后便想做一期以此为主题的励志节目，但省内并未遭灾，于是他们便将目光瞄向了在读的大学生。虾米家乡正是这次洪灾的重灾区之一，于是便被栏目组的负责人相中。可能是这个负责人认为表现他一个人分量还不够，便自作主张地把我们三个也加上了，要我们也参与拍摄，集中表现“大灾之后有大爱”的主题。
我们都没录制过节目，听说后不免有几分忐忑，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样的衣服或者发型。清川为了炫酷，将额前的几绺头发漂成了金色，可后来我们接到了栏目组的电话，他对我们说：“你们只要本色出演就好。”清川没办法，只好又将头发染回来，放弃了在电视上标新立异的想法。
录制的第一站选在了我们宿舍。编导对我们说，在这里主要是表现你们对这件事的关心，所以你们最好打开一台电脑，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观看现场直播。然后我们敲门进来，对虾米同学进行一个简短的采访，最后你们一人说几句振奋人心的话。我们经过简短的磋商后决定用小谷的电脑，因为就他的电脑比较上镜。
简单的试过两次之后，节目正式开拍。摄制组全体成员先退到门外，然后一个风度翩翩的记者走上前来，叩响我们宿舍的门，问道：“虾米同学在吗？”小谷坐在靠门的位置，他站起身为栏目组打开门，并故作惊讶地问：“您是——”记者说道：“我们是‘新星计划’摄制组的，想要采访一下虾米同学。”小谷说道：“好的，您请进！”
摄制组随即走进宿舍，记者站在宿舍中央说道：“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我们这期节目的主人公虾米同学的宿舍。大家也都看到了，几个同学正坐在一起观看新闻节目。同学们，你们好！能问一下吗，你们正在看什么？”说着将话筒举到了小谷嘴边。镜头这时转向电脑屏幕，上面正播放洪水一泻千里的情景。小谷沉着地应对道：“这次我国北方一些省份发生了洪灾，我们都很关注，现在播放的正是关于洪灾的最新报道。”记者说道：“听说你们宿舍的虾米同学就来自洪灾的重灾区，请问这是真的吗？”虾米接过话筒说道：“是的，我们家就在受灾最严重的石棱子乡。”记者继续问道：“洪灾发生后你与家里联系过吗？那里的情况怎么样？”虾米沉痛地说道：“情况非常不好。今年夏天的雨水比往年偏多，而且这几天流域内普降暴雨，雨水迅速超过了土地的蓄积能力，导致水分过多地涌向江河，才酿成了这次洪灾。肆虐的洪水淹没了村庄、农田，农民们辛苦种植的作物全部被淹，房屋也大部分被洪水卷走。洪水刚发生时我和家里联系过，但电话没有通，后来我才知道是暴雨造成了线路中断。经过我们当地电力公司员工的冒险抢修，通信陆续得到了恢复，我终于和家里通上了电话。听到亲人声音的那一刻，我泪水止不住地就流了下来。但那里的情况也很不乐观。据我父亲说，守护着当地居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河坝在河水的不断冲刷下出现了一个大缺口，滚滚洪水从缺口处漫了出来，淹了至少十几个村庄，许多楼房的一二层都进了水，周边的邻居已知的有六个人失踪，两个人死亡。”记者问道：“那当地政府采取了什么措施没有？”虾米说：“应该说我们的政府部门反应还是很迅速的。水情出现异常后，他们立即冒雨组织群众疏散撤离，并且在高处设置了安置区，撤离的居民按街道和村庄顺序被安置在了帐篷内，政府除了提供矿泉水和食物之外，还发放了防治瘟疫的药品。据说帐篷里秩序井然，基本生活也得到了保证。在大坝垮塌之后，可敬的人民子弟兵也加入到抗洪的队伍，他们不计牺牲、勇于奉献，用身体与洪魔搏斗，许多人几天都没合眼，最终成功地堵上了大坝缺口。后来基层群众也在上级党委的指挥下，巡护江防大堤，以防再次出现意外。所以这次洪灾给我的总体感觉是，我们当地的各部门协同作战，处处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们是经得起考验的。当然还有我们可亲可敬的乡亲们，我相信洪水压不垮他们挺直的脊梁，他们一定会在废墟上勇敢地站起来，重建美好家园的！”
这样的回答，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自然是宾主俱欢。记者乘兴问道：“你在看到这些之后，是否想过要为家乡做点什么？”虾米说：“是的，我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回馈哺育我的家乡人民，让他们知道身在异乡的我们并没有忘记因洪灾而流离失所的父老乡亲，并且我们时刻准备着为他们伸出援助之手！”记者一边示意性地鼓掌一边说道：“啊，说得真好。”又问我们：“作为虾米同学的舍友，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清川率先接过了话筒，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词了：“祝愿灾区人民早日从困境中站起来，不要灰心，不要丧气，重建美好家园！”清川之后是小谷，他说：“我们虽然不在灾区，可灾区人民的苦难时刻牵扯着我们的心。我想对你们说，你们吃的每一分苦，受的每一分罪我们都感同身受。你们不是在孤军奋战，因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祖国大家庭中的每一分子都有义务伸出援助之手。相信明天会有更灿烂的阳光，相信明天会有更辉煌的希望。看好你们，加油！”
小谷之后是我。我是今晚上最后一个发言的。为了这一刻我准备了好几天。我面向镜头，侃侃而谈：“‘大灾之后有大爱’，这是每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从电视上也看到，不少脚步蹒跚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儿童也加入到灾区捐款中来。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为灾区贡献着力量。作为新时代有理想有道德有担当的大学生，我们理应做的更多！”说到这里我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咽了口唾沫继续：“我们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人说我们是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但我要说，你们错了。在这样一个国家和民族遭受重大损失，急需我们挺身而出的时刻，我们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们的决心，证明我们能用肩头承担社会赋予我们的重任，谢谢！”
记者率先鼓起掌来。录制节目的师傅将镜头定格在我身上，也微笑着鼓掌。我们知道，这一站的拍摄任务算是完成了。
然后是第二天在校园内的拍摄，按计划是要拍摄同学们踊跃捐款，支援灾区建设的情景。我们先向辅导员打过报告，得到他首肯之后我们才着手进行前期准备。这个拍摄第一是要保证有源源不断的人前来捐款，起码在录制的期间不能断人；第二是需要一些特制道具，比如展板、捐款箱什么的。经过与栏目组的商议，我们决定将时间定在中午，地点就选在了东区食堂门前，因为就中午吃饭的时候人比较集中。
同学们的热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听说有捐款活动时，他们纷纷慷慨解囊，将自己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化作大爱投进捐款箱。现场尤其令我们感动的是，一个穿着普通的女生一下就捐了五百元。当记者将话筒递给她，并问起她的姓名时，她笑笑，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我心理受到了强烈震撼，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她高大了许多。鹿宜芝也来了，因为我提前告诉过她，她对我出现在现场倒不惊讶。只不过面对镜头，我无法向她打招呼，只能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恭谨地将她引到捐款箱前。她早有准备地将一张五十元大钞塞进捐款箱，大大方方地冲镜头微笑了一下，扭头看我还一丝不苟地站在那里，不由暗暗好笑，伸手在我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两下，可还得努力保持着笑意。她转过身，娉娉婷婷地踏着碎步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对着手背上的青紫哭笑不得。
这一站拍完之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虾米则被栏目组拉着去献血。虾米这小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法：“造血干细胞产生红细胞的能力有限，献血之后缺少的东西根本补不上来。”所以他死活赖着不肯去。栏目组也为难，总不能临时换人吧。小谷这时发话了：“虾米，我在宿舍里准备了阿胶、红枣、花生和西红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去买川芎、当归、熟地和白芍，你放心大胆地去吧，我保证过后给你补回来。”清川说道：“虾米，你还是我兄弟不是？你要还认我这个大哥，你就麻溜的。”虾米无计可施，再加上栏目组做了好几个保证，他只有跟着他们上了献血车。自然，摄像师一路陪同，通过近距离的拍摄来表现他的无私奉献精神。
献血车上一应俱全，虾米一坐上去，就有两个戴口罩的护士围了上来。她们看了看紧张的虾米，安慰他：“小伙子，第一次来献血吧，别紧张。”虾米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也只能乖乖地撸起胳膊。一个护士问清他的血型之后，麻利地将橡胶圈缠在他的上臂上，顺手抄起酒精棉给他消过毒，然后将针头对准虾米的血管，又稳又准地扎了下去。虾米扭过头去，面色严肃得像能结冰。栏目组自然不能只拍摄这样的画面，在他们的安排下，虾米的舅舅给他打来了电话，在电话中询问了他的情况。虾米将昨天表过的决心又表了一遍，并说自己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父老乡亲的期望云云。殷红的鲜血顺着针头汩汩涌向血袋，虾米既然没觉得疼，也就没什么表情。献血结束后，护士按下电台按钮，放了一曲《爱的奉献》：“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另一个护士拿来一个热腾腾的汉堡。虾米见有的吃，也就将失血后的心痛丢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之后他意犹未尽，伸手继续向护士要，护士却不给了。栏目组的摄像师关了机器，笑着对虾米说：“拍得不错，这顿饭我们请你吃。”
吃完饭和栏目组分手时，虾米问起了节目播出时间，栏目组说你听我们通知吧。
一个星期之后虾米接到了通知，说他的那期节目已定于第二天晚上九点首播，隔天下午三点重播，总共是半个小时。虾米一听顿觉失望：“拍了那么长时间怎么才播半个小时？”电话那头说：“节目制作是要经过后期剪辑、审校之后才能播的，为了突出表现主题我们肯定会删去一些意义不大的镜头。”虾米虽然有些不能理解，可事实如此他也难于改变。
第二天我们集体围坐在电视机前，早早地选好了频道，坐等节目开播。我好长时间没看过电视了，一看才发现这电视实在太坑爹。上一个节目是选秀，我们打开电视时已近尾声，哪成想悬念快要揭晓时突然横插进了一堆广告，然后才揭开谜底结束了节目，并且说接下来请您收看“新星计划”特别节目。虾米一阵兴奋，瞪圆了眼珠盯着电视，电视却像吃多了坏东西腹泻一样，又播了好几分钟广告。突然广告没有了，“新星计划”的预告片出来了，闪过几个有关虾米的镜头。虾米正要仔细端详端详自己的真容，可恶的广告又来了。最后当大家的兴趣已降至冰点时，“新星计划”才姗姗来迟地开始。我一看表，都已经九点过五分了。
节目首先噜苏了一顿虾米家乡洪水的基本情况，然后便出现了记者到宿舍中采访虾米的情景，续后是捐款的镜头，关于鹿宜芝的一笔带过了，只有一个侧影。再然后是虾米坐在献血车中献血的情节。总之虾米的人物形象塑造的很丰满也很成功，所有不利的言行全都被删掉了，所以平时看起来有些胆小畏葸的虾米，在电视上表现的比抗战英雄高志航还神勇无畏。节目演到后来也没出现我们三个说的那番振奋人心的话，我们正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栏目组把我们给忘了，到最后出现字幕时我们终于悲哀地发现，原来我们在这里出现了。每个人的话都被压缩到了一句，我的话被没头没尾地摘了出来，我看着自己鼓嘴胀腮的表情都感到别扭。这电视台，真会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