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四章

　　学校的标志性建筑就是矗立在学校中心的两座楼：行政楼和教学楼。行政楼是圆形的，外形绝似半个倒扣的鸭蛋。而教学楼方方正正，侧面略扁，像一张立起的骨牌。本来这两座建筑物单独放在一起也没什么，可合在一起便像放大了的坟墓和墓碑。听前辈说，教学楼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落成以来已有近二十人成功地从楼顶跳下来自杀，这都要归咎于这两座建筑太不吉利。后来学校为了防止出事，在教学楼楼顶装满了一人多高的护栏，想要蹦下来也不容易。
　　清川盯着的那个女生此时正向教学楼走来。她不紧不慢地踱到电梯口，摁下六层。清川装作赶去上课的样子，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等电梯，一面漫不经心地向她脸上瞄去，忽而他大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丁浅浅吗？什么时候上这来的？”那女生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呀，你是清川！”
　　我知趣地退到了一边。他们认识的经过是清川转述的，至于事实是否如此已无从查考：
　　丁浅浅初中时和清川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不过不同班。他们呆的那所初中位于三不管地段，校园周边环境特别混乱，经常有辍学的小流氓在学校附近转来转去，伺机勒索学生的财物，而他们的初衷可能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或打一会儿拳皇九八。学校对此也有所防范，实行半军事化管理，除了放假或极个别情况学生是无法离开学校的。
　　丁浅浅不是那种特爱生事的女孩，但有一天学校在月考后宣布放假，她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地就拽着两个女同学去逛街。结果那两个女孩逛着逛着就累了，非要去肯德基吃饭。丁浅浅想着自己还有两篇英语课文没背，几何作业也没写，便说那你们先去吧我回了，便一个人搭上了公交车往学校走。不知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还是早就被人缀上了，反正她一下公交车就看到斜对面的胡同里有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神色不善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当时天已经快黑了，丁浅浅和他们的目光一对心里不由自主地就一咯噔，心想我得赶快跑回学校，学校门口有保安，进学校院里就没事了。想到此她不管许多，撒开腿就跑。她这一跑暴露了自己的防卫实力，那两人一瞅左右无人，也迈开大步在后面紧追。丁浅浅没吃晚饭，手里还提着一堆东西，自然跑不快，眼看那两人越追越近，不由越发着慌。
　　正当丁浅浅一筹莫展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跟我来。”那人不由分说地拽过丁浅浅，几乎是拖着她躲进了旁边的一个小胡同。丁浅浅大吃一惊，刚要问你是谁却被那人掩住了嘴。她只看到那人身穿某某实验中学的校服，微醺的夜色下他的眼睛又明又亮。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清川了。他今天本来是约同学出来打台球的，可同学没等到却看到了气喘吁吁的丁浅浅，他知道丁浅浅是自己年级的，遇到这种事不能不管。于是他带着丁浅浅在胡同里左绕右绕，企图摆脱后面两人的追踪。然而那两人在附近活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能嗅到他们遗留下的蛛丝马迹，锲而不舍地从后面撵来。
　　清川使出他跑一千米时的体力和信念，终于成功地将丁浅浅带到一处围墙边。围墙内就是学校，翻过去就没事了。然而那两人实在来得太快，就在他们到达围墙的时候背后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了。围墙高达两米五上下，外表面又光又滑，清川和丁浅浅根本都翻不过去。清川当机立断，蹲下身子指着肩膀对丁浅浅说道：“快，踩我的肩膀翻过去。”丁浅浅说：“那你怎么办……”清川将丁浅浅拎着的东西扔过围墙，满头大汗地说：“别管那么多，你先过去。”丁浅浅也知道情况危急，踩着清川的肩膀扳住围墙，胳膊连用了两次力也没翻过去。清川肩膀用力向上一顶，丁浅浅才借着这股大力摔进围墙里面，双手手掌磨掉了一层皮。她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正要接应清川时，却听围墙外面传来一声冰冷冷的嘲讽：“小兔崽子跑的挺快呀，怎么现在不跑了？”
　　清川此时正背倚着的围墙，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把丁浅浅送进围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正在这时他只觉胸口一紧，校服前襟已被人狠狠抓住：“把兜里的钱都拿出来，快点！”清川笑笑说钱都在那女生身上，我没钱。话音未落那人抬手便是一耳光，跟在后面的同伙伸腿踹在清川胸前，清川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墙上。“搜他！”一只大手伸过来，在清川校服口袋里乱掏乱摸，结果除了一盒口香糖和几片润喉片以外，清川身上什么也没有。那两人对视了一眼，骂了声晦气便悻悻然走了。清川在地上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他伸手从旅游鞋内侧摸出了五十块钱，心说还好我应变能力强，没被他们抢去。
　　丁浅浅为了表达对清川的感谢，请他喝了一杯两块钱的可乐，这是学生在校园的小卖部里可购买的为数不多的商品之一。清川说其实我应该感谢你，让我今天有表现的机会。丁浅浅闹了个大红脸，嗔怪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呀。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两个人从最普通的朋友做起，慢慢地过渡成一对校园恋人。可在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时，丁浅浅的班主任将这个消息捅给了她的父母。丁浅浅的父母都在国企上班，属于那种特认死理的人，一听班主任大呼小叫说丁浅浅早恋了，心中顿时火冒三丈，二话不说便来到学校。
　　清川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中午，他在班里趴着睡午觉。丁浅浅泪眼模糊地跑进他们教室，将一个毛绒熊玩具塞到清川怀里，几乎是哭着跑出了教室。这个毛绒熊还是清川省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从二手市场买的，丁浅浅当时很开心地将它捧在怀里说这下我晚上不孤单了。因此可以说这毛绒熊是两人感情的见证，可她现在怎么二话不说就把东西送回来了，清川当时就愣了，迟疑了两秒钟也追了出去。
　　丁浅浅在她班主任的办公室内，一旁立着的还有她的父母。班主任耐心地向他们解释情况，丁浅浅的父母听完后坚决要求转学，班主任没多做挽留就同意了，因为她也要保证中考的及格率和优秀率，而丁浅浅恰恰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清川在门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情绪过于失控而痛哭失声。丁浅浅在这时转过头来，清川的记忆中便留下了那空洞而失神的大眼，和停留在空气中久久挥之不去的哀伤……
　　丁浅浅转学后清川曾动用很多关系打听丁浅浅的去向，结果一无所获。那时手机在中学校园中尚未普及，他们两个人都没手机，而清川百密一疏，甚至连丁浅浅家的固定电话也不知道。就这样两人断了联系，直到今天的偶遇。清川后来形容说他那时感觉这次碰面就像电视连续剧中的情节一样，他激动的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人生无处不相逢，当得知清川还没有女朋友后，丁浅浅感慨地说这是老天刻意的安排。
　　省去了装熟的过程，清川口齿不清地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丁浅浅也扼要介绍了别来情状。她和清川分开后就被父母强制送进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因为成绩太差中考差三分没上市一中，后来父母托人找关系花了数万块钱把她塞进一中的试点班里。其实一中最好的班级是闪电班和奥赛班，再次是实验班，试点班全是走后门进来的。丁浅浅勉力学了一年后终于发现自己不适合数理化，于是在分科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高考过了二本线，听人说这学校还不错，就报过来了，现在在政法系学政府管理专业，课程不算紧，这两个月玩玩学学，外加三天两头的聚餐，比高中时轻松多了。
　　清川问她晚上过来是上课吗，丁浅浅说有一门《世界政治经济史讲座》，不过那课不重要，她这学期已经翘了六七回了，今天闲着没事才过来听听的。清川说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丁浅浅笑着说都依你，于是两人并肩出了教学楼，向学校外面的方达影城走去。
　　在路上丁浅浅问清川，这么多年没见面你都做什么了。清川说我学会叠星星了。你还记得吗，当年你有一个挺特别的玻璃瓶，你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用炫光纸叠星星，叠完后就塞进瓶子里。你还说叠一个星星许一个愿，总用一天这些愿望都会实现的。我当时还笑你傻，说你们女孩子家真是奇怪，净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后来你转学了我有好几个星期情绪低落，后来就想起了你的那个玻璃瓶，想起你叠的那些星星，便跟着咱班的马涛学着叠。嗯对，就是那个手特别巧的男生，我学会了就在课上叠，到初中毕业时我攒了整整一千个星星，装了满满的一大盒，可我却不知该往哪儿去送。丁浅浅眼眶有些湿润，扭头看去发现清川的双眸明亮如昔，只是比当年更多了一分热切，不由心中一暖，说幸好今天我终于来了，否则我永远不知道这个故事。清川说肯定是你我的苦心感动了上苍，才让我有机会一吐相思之苦。最近有首流行歌曲《求佛》你听过吗，我每次听都有新的感受，觉得我自己就是那个佛前求了五百年的人。丁浅浅说世人求佛皆为求得心理上的寄托，但我知道你不是，你是在用求佛的心去寻找未来。清川说这么多年没见面发现还是你最了解我。他说着停下了脚步，笑着说咱们光顾着说话去了，走过头了也不知道！
　　丁浅浅也笑，说太专注了忘了观察周边情况。于是两人又倒头往回走。在影城门口清川买了两张票，是一部喜剧片，虽然离首映式已有一个礼拜了，但上座率依然很高。他和丁浅浅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清川看看表说还有一段时间，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丁浅浅说不用，你坐这儿咱俩唠会嗑吧。清川嗯了一声，还是出去买回一大堆吃的，回来说影城的人挺讨厌，不让在这里吃，你带回宿舍吃吧。丁浅浅只说了一句你呀，就掩嘴笑了。清川奇怪地问你笑什么，丁浅浅说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花钱如流水。清川说我只对你一个人花钱如流水，而这种待遇你完全配得上。
　　灯光暗了下来，电影正式开始。两个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清川侧脸看看丁浅浅姣好的面容，心想能和她在一起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攥住了丁浅浅的小手。手心里滑腻温软的感觉如往昔，他又激动又兴奋，也没心情看电影了。就在这时手背上一热，却是丁浅浅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两个人就这样紧紧握着手直到终场。
　　夜风沙沙作响，温润的如同一壶沏好的香片，在耳鬓柔和的飘来荡去。电影散场后，清川拉着丁浅浅的手从人群中费力地挤了出来。清川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空气，说今天晚上的空气真好。丁浅浅说应该是你的心情好，你没听说过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吗，他在法性寺的时候，有两个僧人看见门前风吹幡动，便争执起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清川笑说这么多年没见，你学问大涨啊。顿了一顿清川又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丁浅浅说八号楼，你们男生口中的公主楼。清川不由有些失望，说学校也太不重视你们了，怎么能让你们住那个地方。原来八号楼是学校建校时盖的，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内里的设施早已朽坏不堪，下水道堵塞污水上泛是常有的事。丁浅浅一拉清川的胳膊说哎呀少发神经啦，人家是学文科的，在理工院校里有个地儿安身已经不错了。清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说什么了。
　　去往八号楼的路上人影稀疏，唯有两行路灯情怀依旧，交映着投下一片斑驳的阑珊。丁浅浅挽着清川的胳膊，顺势轻轻地偎在他的肩膀上，口中呼出的潮气泛出淡淡的朦胧，轻轻地说好想就这样一路走下去。清川一震，侧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放心，浅浅，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当晚清川到宿舍楼的时候已经关门了，他没奈何把楼长从睡梦中喊醒，那女人嘟囔了两句才不情愿地给他开了门，说以后早点回来啊之类。清川正在兴奋头上，根本不屑同她理论，一头扎进805宿舍。这时我们已经准备睡觉，我在洗脚，小谷在用他的篦子梳头，虾米则趴在床上看书。清川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让我们几人都吃了一惊，虾米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我们正要调侃清川两句，却见这老兄坐在床边，本来话很多的他什么都没说，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悄悄的一比手势，小谷他们就都会心地笑了，虽然不是春天，可这爱情来得正是时候。
　　最近小谷迷恋上了心理学，并从图书馆里抱回一大堆《心理学导论》、《社会心理学》、《亲密关系》、《弗洛依德文集》、《梦的解析》之类，每天抽出至少三个小时读心理学名著，上厕所时也不忘带着本书，边用功边看，我们很好奇地问他，你都学到些什么了。他置若罔闻，好半天才啊了一声，说你们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虾米说不会走火入魔了吧，你要把这劲头放在学习上那成绩不得老鼻子好了。小谷不语，原来他又陷入书中世界，不理身外俗务了。
　　小谷学了两个礼拜后自忖已有小成，便在一次熄灯后对我们讲，心理学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我学了之后感觉这世界都跟原来不一样了。虾米接口说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你看书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平行移动，不是你学得好，而是这世界本来已发生了变化。虾米是科幻迷，整日开口闭口说一些科幻名词，我们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怪。小谷喃喃自语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再想想看，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物质……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鼾声却响了起来，原来他竟然睡着了。虾米对我说看见了吧，小谷精神已有些失常，咱们都得提防着点，免得他哪天拿着锤头，一人给一下，那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我说你小子歇着吧，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也就这一阵看书，过了这几天，书摆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摸一下。
　　当窗外大杨树的落叶纷纷扬扬如蝶飞舞，草木的盛年已一去不复返时，清川和丁浅浅的爱情却快速成长起来。他们经常会在宿舍楼外的草地上散步，一边走一边聊宇宙人生和大自然。虾米不看书不做作业的时候，常会在楼上向下观望，每当看到清川两人时他总会大叫说快看，清川的手搂着丁浅浅的腰呢。小谷没有动作，不屑地说等清川的手放在丁浅浅胯部的时候你再叫我。
　　小谷有一个很奇怪的理论，他把男人和女人的亲密关系划成了十二级，每一级都是用肢体语言来体现的：第一级是眼对身体的接触，第二级是眼对眼的接触，就是俗称的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以此类推，第四级是手对手，第七级是唇对唇，一直到第十二级的等同于夫妻关系。按他的理论来讲，男人的手放在女人腰上这两人关系才只入段，还没到绝顶高度。虾米说谁信你的歪理邪说，我还是多看两眼美女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