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虾米被送进了校医院。检查了一下，无大碍，只是下巴擦破了皮，口腔受到剧烈震动引起毛细血管破裂，静养两天也就没事了。不过这几天饮食上要注意，不能吃咸的辣的，以免刺激口腔引起发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虾米从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又恢复了装扮英雄的嘴脸：“看着没，这是我为了大家的利益，本着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的精神，英勇无畏，舍己为人换来的，你们以后得给我补偿，不然我就……”小谷打断了他：“我们当然要好好感谢你，最好的办法是把你的一寸照片放大到十寸，外面再套个黑框，我们几个去学校后山上弄点野百合矢车菊之类，然后让咱们系的老少爷们轮番瞻仰你的光辉形象，这样不仅你光荣了，我们也跟着沾光。”虾米听出小谷是在损他，顺手从床头抽出一本《引力论和宇宙论》，照准小谷的脑袋拍了下去。这本《引力论和宇宙论》是王永久先生的大作，又厚又重，是虾米上大学前从一个拾破烂老头那里低价回收回来的，其实他什么都不懂，他带到宿舍里主要是为了向大家炫耀他很有学问。此时虾米躺在上铺，手里的书又沉，小谷的脑袋没有打着，这本书却咣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小谷俯身捡起，蓦地眼前一亮，立时如获至宝，说这真是天助我也，这周的力学作业我有话可说了。
　　力学是我们物理系的入门基础课程，教这门课的老师姓柳，典型的北方彪形大汉。他要求我们一周写一篇读书笔记，哪怕是课本也行，字数多少不限，但一定要言之有物，并说这些课后作业最终是要计入期末成绩的。由于力学这门课太重要，即使如清川之流也从没翘过半次作业，然而我们手头的资料有限，大家又都不愿意泡图书馆，所以教材上的东西被我们变着法儿交了六七回作业。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大家正搜肠刮肚呢，没想到虾米这随手一拍，倒拍出了大家的灵感。小谷摊开书，念念有词地说我可以写平直时空背景上的二维孤立子解，清川写史瓦希场的近日点移动，端木写黑洞的无毛定理，虾米写耦合标量场和时空泡沫结构。我说为什么让我写黑洞无毛定理，什么无毛有毛，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小谷说这东西深奥着那，一般人绝不敢碰，柳老师一看心想哇塞，这东西我也不懂，但他要面子啊，不能在学生面前失了身份，于是还不给你个高分，你小子便宜占大啦。我一听倒也无话可说，便乖乖地接过了那本书，想先看看这无毛定理是怎么回事再说。
　　没成想这无毛定理却深奥得很，又是标量时空又是裸奇点，我看了半天一个字母也没看懂，便说这东西根本不能往读书笔记上抄啊，柳老师一看便知道是抄的。小谷开导我说你真傻，不会故意写错两处让他发现，他发现了错误，嗯，既满足了他高人一等的心理又让他觉得学生进行了思考。我一想也是，记得以前在某本官场小说上看过，说某机关一个秘书的文字功底远过领导，但秘书为了照顾领导的面子，每次在请领导审阅材料时总在显要位置上弄几个非常低级的错别字，当然这不是侮辱领导的智商。领导看过材料后，觉得秘书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得一清二楚，透透彻彻，可仔细一瞅，哎呀，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于是提笔给秘书更正过来，一面心里想看来我还是比他强啊。于是秘书被提拔重用。小谷这家伙平时看起来蔫了吧唧的，可私下里一定没少钻研厚黑学。哎，王纲解纽，人心不古啊。
　　我真就照办了。柳老师的评语是“有新意，但细节上需注意”。我哈哈大笑，说小谷你小子真有两下子，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小谷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说，那是那是，卡丁车你们不是对手，讲到谋略战术你们同样也不是对手。我恨得牙痒痒的，真想抽他两个巴掌解气，可琢磨了半天找不准落点，一想咱学物理的在没有目标的情况下不能犯盲动冒险主义错误，再一想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脸上受的力和我手上受的力是等大反向的，这么一来我扇他巴掌是我亏了。蚀本的买卖咱不做，这巴掌只好先放着生利息。我把理由跟他们三个说了，虾米说我这人一向大度，不计较赔不赔本，你要是同意的话我代你扇他巴掌。小谷说虾米，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你看看柳老师给你的分数，你好意思下手吗。虾米说，没关系，我这人从小脸皮就厚得很，夏天蚊子来了叮都叮不透。清川说是吗，那把你脸皮裁下来做两副鞋垫得了，我正愁冬天没有厚鞋垫呢，你这脸皮又暄又软，肯定很暖和。虾米哼哼了两声，清川奇怪地问你怎么了，虾米哼唧了半天说一着急把舌头咬出血了，头两天嘴里的伤还没好利索，现在是雪上加霜。清川说我雪中送炭，用我兄弟般的情怀温暖了你幼小的心灵。
　　我看看表说快六点了，说今天该谁去买饭？我们宿舍一向很懒，这几天除了上课我们基本都不下楼。买饭的事派出一个人代劳，剩下的三个人在宿舍坐享其成。小谷说昨天晚上的饭是我买的，清川说今天中午的饭是我买的。虾米嘴受伤后我们就没让他买过饭，这样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无奈地披上外衣，揣好饭卡往外走。宿舍在八楼，也是顶楼，学校为了省钱没给安装电梯，所以上下一趟楼的运动量相当于跑了一次二百米。我一路小跑下了楼，信步走到距离宿舍最近的东区食堂，要了四份土豆炖牛肉盖饭。大师傅说你得等一会儿，现在食堂人多，不能马上炒出来。我说得多长时间，他说你十五分钟之后过来吧，到那时就差不多了。
　　我一想这十五分钟时间也不能浪费了，到哪儿去转悠转悠呢。这样想着便出了食堂的大门，碰巧见到有人在门口大喊“物理系学生会纳新了”。我一听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表——我手表上有日期，遇到不确定的事或者想撵别人走时我一向这么做，此时我的理由是前者。这都开学快两个月了，我们虽然头上顶着大一新生的名号，可看看自己身上都快出霉味了，哪来的什么纳新呢。之前我还以为物理系没学生会呢。
　　不料守在展板前的那小子喊住了我：“同学你是物理系的吧，机会难得，快加入我们吧。”我又抬起了手表：“你怎么看出我是物理系的？”他眼前一亮，接着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呵呵，长得这么帅这么精神，肯定是咱物理系的。”我本来对学生会这类东西并不感冒，高中时班主任让我做团支书兼组织委员，我想都不想就给推了，又没用又浪费精力，有那功夫还不如猫在宿舍的床上打手电筒看小说呢。不过看眼前这哥们长得这么有特点，不规则的多边形脸配上张牙舞爪的眉毛和鼠目寸光的眼睛，一开口跟桂林山水似的，我倒生出两分兴味来：“是吗？那加入学生会都干些什么？有什么好处？”见我上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感觉像是堵了二十年的下水道终于通了：“好处多了去了。三好学生优秀干部优先挑选，系里的美女什么的随便泡，还能从系里的活动中搞点创收。哎对了，要是你运气足够好的话，没准还能当上咱们市的人大代表。咱物理系上一届学生会主席李大壮就是人大代表，上市里开会，又做提案又搞投票，威风着那。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卖西瓜的没人说自己瓜不甜，卖菜的没人说自己的菜生了蛀虫，这位哥们可以向菜市场的大叔大妈们看齐了。我心中一动，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倒不如陪他们玩玩。我说好吧，怎么才算加入呢？他从怀里摸出一沓报名表来，往展板前的桌子上面一拍，说道：“看见没？把这报名表填好，就等着面试通知吧。”我说还有面试？他说那是自然，没面试怎么能检验出你们的真实水平。我拿过一张报名表，只见抬头写的是某某科技学院（我们学校）物理系学生会纳新表。下面第一栏是个人信息，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家庭地址一应俱全。第二栏是个人简介及特长爱好，第三栏是想要加入的部门。我从那哥们手中接过中性笔，龙飞凤舞地签上我的大名，个人信息照实全填，反正也没什么，个人简介就是把上面第一栏的东西照抄了一遍。特长一个字，无，爱好一个字，无。可加入的部门有文艺部、体育部、组织部、宣传部、外联部、学术部。我想了一想问他，这学术部有什么可干的，他说就是组织组织讲座、报告之类，那我说文艺部呢。他说文艺部美女最多，经常下馆子聚餐K歌外出旅游，是最清闲的部门。我纯属抱着娱乐自己的目的来的，于是便说那就文艺部吧。填好表我瞅瞅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回食堂拿盖饭去了。没走出多远便听那哥们继续招呼：“同学你是物理系的吗？同学你是物理系的吧？”原来如此，敢情这哥们没认出我是物理系的，他是见人就说这句话，我刚才被他夸奖得来的那一点兴奋劲儿立时就荡然无存了。
　　拎着盖饭回到宿舍，我把碰到学生会的事跟他们几个说了。清川说端木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什么不好，上那个官僚主义充斥的地方，小心哪天混不明白了被人扫地出门。小谷和虾米倒对学生会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虾米问有女生吗。小谷不屑地对虾米说，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一面转头问我，学生会有适合做我女朋友的吗，我要求不高，第一女的，第二活的。
　　我们宿舍四个人迄今为止都是单身，被外人戏称为“和尚庙”，我们听到这个绰号时就暗暗发誓，一定在一年之内把问题解决了，让整个宿舍楼没人敢小瞧我们。加入学生会不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吗。我于是力劝清川加入学生会，清川说算了吧，咱物理系的女生一个个都无盐嫫母似的，我看着都替她们感到难过。小谷说你不来我来，一边问我学生会怎么加。我一拍脑袋说忘问那家伙叫什么了。要不你下楼去找他吧，他就在东区食堂门口，一拐弯就看见了。
　　小谷三两口扒完盖饭，拉着虾米就下了楼。二十分钟后他们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我问怎么样，小谷说我去得真是巧，那人正准备撤展台，我和虾米二话不说地挤上前去说要报名。他看看天说天快黑了，你们明天来吧。我说那怎么行，我们可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路艰辛过来的，看在我们的虔诚份上，你就给我们一个机会吧。他一面嘟哝着算我今天倒霉一面让我们填了表。我报了外联部，虾米报了体育部。清川哈哈大笑说虾米你这样的也能去体育部，我终于明白中国足球为什么屡战屡败了。
　　我们在焦急中等待面试的通知，结果学生会那边迟迟没有通知。过了一个礼拜我们发现还没有动静，于是便公推小谷去系里问一下学生会那帮人。后来小谷回来说他们还没准备好，得先开个例会筹措一下。我说怎么这么磨蹭，小谷说他们一点都不急，我去的时候值班的那个女生还在玩QQ炫舞呢。
　　于是我们继续焦急地等待，又过了一个礼拜，终于有人给我打电话，是个男中音，说要我下午两点到系教学楼五楼小会议室参加面试，我说怎么这时候才通知，他态度很恶劣地说你爱来不来，说着扣了电话。小谷和虾米一看我接到通知，以为他们也会很快得到消息。哪知等了半天没有回音，便叫我问问。我很不愿意再和那家伙说话，可为了小谷虾米，也只有问一下再说。于是我掏出手机回拨了电话，问怎么小谷和虾米没接到面试的通知。男中音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不知道，就要挂电话。我说你不要逼我，别以为你在学生会就高人一等，我系里有人，大家撕破了脸谁都不好看。他说怎么地你威胁我啊。我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沉默了半晌说好吧，算你赢了。接着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隔了一会儿一个女生给我打电话，先向我致歉接着问起小谷和虾米的事，我说你是学生会的吧麻烦给查查。那头传来纸片翻动的哗哗声，显然对方在查找名单。隔了好一会儿她说名单上没这两个人啊。小谷义愤填膺地抢过电话，说我明明报了名怎么会没有。那人问他是什么时候报的名。小谷说了时间，对方说那可能是统计时出了错，一面问了小谷和虾米的姓名，并说你们下午也来面试吧。
　　挂了电话小谷说早知道他们办事这么差劲就不玩了，虾米说看来咱们物理系学生会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我说你们别发牢骚了，我还憋着一肚子气呢，赶紧准备面试是正经。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虾米翻了两页新生入学手册上的兼职工作介绍部分，没精打采地说真没意思，小谷说虾米你知道个屁，这面试只是个形式，没什么用的，要不是为了泡MM谁耐烦耗这神。接着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转述从同学那里听来的泡妞经验。他说他高中时有个师兄打开水时碰上了一个绝色美女，便有些跃跃欲试，可是这样贸然上去未免唐突了佳人，于是便发动全宿舍的男生去开水房蹲点守候。他们宿舍六个人，早中晚三班倒，谁要是看见了那个女生就给他打电话，他便准时拎着暖瓶出现在开水房中。第一天女生看了他一眼，第二天女生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开始攀谈。第三天他们已经很熟了，谈起学校里的名人，发现之间还颇有渊源。第四天他们开始在学校里成双入对。女生始终不知道男生每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一场精心的设计，还以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相识乃是缘分天定呢。虾米说太棒了，以后我要是看上哪个女生你去开水房帮我蹲点。小谷说你瞧你，大鼻涕都流出来了，本少爷还没解决个人问题呢，哪能轮得到你。
　　下午两点我们准时来到了五楼小会议室。这个会议室历来归学生会所有，学生会有大小活动基本都在这里举行。会议室正面是一块大黑板，上面写着“物理系学生会欢迎新成员”，黑板下便是主席台，此时主席台上闹哄哄的，有三四人正说说笑笑，主席台下是教室里常见的那种条形桌和折叠椅，前前后后共有十多排，稀稀疏疏地坐了四五十号人。我们三个人初来乍到，进门之后也是一头雾水，便先找了个地方坐下，一面观望着主席台上的形势。只见又有数人走上主席台，其中就有那天摆展板的那哥们。他和其中一个瘦高个说了声什么，瘦高个跑了出去，半晌才捧着一摞白纸回来。瘦高个走到主席台边，将白纸递给了台上的一个胖子。胖子用力舞动那摞白纸，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家静一静，现在咱们欢迎学生会苗主席给大家讲两句。”
　　台下响起了零零落落的掌声。苗主席在掌声中走了出来，他微仰着脸，手捂着嘴连打呵欠，好像昨晚上没休息好。他说你们都准备好了吧，那就分组面试吧。说着走下主席台，径直坐到一张皮椅上，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我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就说这两句就完了？我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于是台下如同一锅开了的苞米粥，沸沸扬扬喧嚣不止。
　　这时有几个人出来维持秩序了，一个眼镜男用手敲着桌子高喊别他妈闹了，结果大家看了他一眼，本来只有五十分贝的音量瞬时猛增到了一百分贝，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不堪入目，那天摆展板的那哥们和他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物理系本就是男生居多，有很多人是抱着和小谷一样不纯的心思来的，哪像我这么胸怀大志腹有良谋，一群人于是起哄让他下去。这时他旁边一个女生举起了大喇叭，喊道：“大家配合一下！我们的面试马上就要开始。”这女生虽然没有十分姿色，可长相还能及格。于是一众男生心照不宣地停止了说话、嗑瓜子以及勾肩搭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目光中似乎都大有深意。这女生又从先前那胖子手中接过那摞纸，念起了面试的分组名单。听着听着我就犯困了，上下眼皮不住打架，那女生的念叨声宛似一首绝佳的催眠曲，令从小到大在课堂上除了睡觉从没打过瞌睡的我睡意连连，好像不睡一觉就对不起她的唾沫星子似的。我在睡和不睡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双臂相叠趴在了桌子上，仅仅片刻便陷入了沉沉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