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藏地佳姆萨6

　　话说女人嫁给男人不到半年，这个男人就当了兵跟随队伍去守卫西藏边关。后来男人给女人捎回来一封信，信里说自己一切都好，就是路途太远，回家一次太难，希望妻子替自己照顾好老人，最后切切。这一年冬天，女人生下女儿。给女儿起名的时候，她写信征求丈夫的意见。男人三个月以后回来信说：叫什么名字都好！你做主！男人家姓白，于是，她给女儿起名叫白雪。女儿三岁这一年，家乡闹开饥荒。岁数大的公婆因为饥寒交迫，身体没有抵抗力，相继去世。没有了老人，只有她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小孩子，白天生产队社员，统一下地干活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她就不耐深夜五更的寂寞，再加上村子里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经常来骚扰。弄得她夜里连个踏实觉都不能睡好。再看看别人家院子，有老人硬朗的看守家门，男人女人相跟着出门，相跟着回家，孩子们嘻嘻闹闹，人家的女人，头痛脑热的无论啥时候都有人心疼。她呢！守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个家就像个尼姑庵。人家养的鸡鸭都有公母，她养的鸡鸭都是公的不会下蛋。冬天了，邻居家生炉子，一屋子的人出来进去，人气旺旺的，暖暖的。自家屋里火盆再怎么加柴也是满屋子的冷气。她不由得哀怨之心生起，欲望之心也升起。忍不住蒙着被子在夜里哭了个肝肠寸断，直到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出，心头另有念头升起：找男人去！
　　开始她确实舍不得这个家，因为这个家在村子里算是差不多的，房子是祖上留下的好瓦房子，家具也好。亲朋好友也劝道：你若是找不到你家男人怎么办？听说去那里的队伍要经过大雪山，好多人都死在雪地，到了那里氧气不多，喘不上气又死了许多！你男人有几年没有给你寄信回来，怕是凶多吉少了。她再也听不进去这些善意或者恶意的话了。没有男人的家哪里像个家啊！这个中苦只有自己体会深刻。在人们的百般劝说之中，她还是带着女儿踏上寻夫路。那个时候，她们那里的人只要生活所迫，无路可走的情况下都往西藏跑。有的从此再也没有音信，有的人发了大财又回到家乡，全家人跟着扬眉吐气，鸡犬也跟着趾高气扬起来。她丈夫是跟着公家的队伍去西藏的，公家对她们这些军属很不错，每年她还能领到公家发给自己的军属补贴。但是这钱现在对她没有用了，她希望男人天天守在自己身边，没有钱都不要紧。
　　就这样，一个年轻的四川女子，带着七八岁的女娃儿往西藏方向走。早就听人说，在去往西藏的路上，如果遇到一阵风，这阵风会把你吹到另外一条路上去，这条路便是去往极乐城的路。但是，她不想去极乐城，她要去西藏找几年没有音信的男人。
　　过了甘孜的巴塘，按照男人信封上的地址，询问了很多人，自己往西藏该怎么走，女人们都问她，到西藏做什么？她说自己的男人在那里当兵。有的女人就告诉她，那是个去不到的地方，去了，很少有人回来。男人们却不说什么，不过他们对西藏的说法不一，又说好的，又说不好的。她听出来了，很多人没有出过远门，只是道听途说来的西藏，还是那些经常去西藏走动的公家人了解西藏，公家人说的西藏听上去很不错的。但是，有人说这样走，有人说那样走，一会东一会西的，在甘孜绕了一大圈，翻过了雀儿山，好不容易到了德格县，经过德格，在到了江达，人们就说已经是西藏了。看着越来越荒凉的山，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见到男人了，疲惫的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在一个兵站，她向兵站的男人们打听男人在的那个地方，兵站的人告诉她：还远着呢，起码要等着有车辆来，只要有车辆把她带着往前走，就离男人的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若是直接坐去那里的车，根本没有。于是她就等着有车过来，坐上车往前慢慢挪动。青藏高原的风真是太猛了，为了找到男人，她拼着命顶风向前。一路上都有修路的兵，还有可以住宿的兵站。一听说她是来西藏找当兵的男人，人们都挺佩服这个女子。一个老兵感慨万千地说：“我来这里九年了，回过一次家。我的女人从来没有想过来这里看看我怎么生活。另一个兵说，自己来西藏当兵，第二年家里的媳妇就跟别人跑了。每到一个兵站，她都给这些兵站的男人们洗衣服缝被子，给他们讲说内地的事情。那时候进藏的路都是土路，交通工具只有马车。如果运气好，碰上给部队运送物资的车队，就可以坐上军车，一路上就可以少经历些风霜雪雨。她带着女儿走走停停，住过数不清的兵站和藏族同胞的帐篷。亲眼看见这些在西藏当兵的男人们的万般艰苦。男人信上说自己是在四道梁的一个哨所。千辛万苦走到了四道梁，至今她都不会忘记那里惊天动地的暴风雪，和那里被寒风吹裂开的男人们狰狞的脸。那脸啊！哪里是二十几岁年轻男人的脸啊！她带着女儿离开兵站的时候是大声哭着离开的。那一刻，她原谅了自己的男人。不管找到找不到他，结果怎样，如果，男人真的是死在这里，她都不会再离开这个让自己动情的地方了。从家乡到现在，她走了三个月零二十八天。那一天在一个风口，一阵撼动天地的大风刮过，前方出现了一个城市，这城市便是人们说的极乐城。她被风刮到了极乐城。到了极乐城，她以为这里就是西藏拉萨，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在距离这所高原城市四十公里的地方竟然找到了男人所在的部队。男人并不像她一路上见到的兵站的男人们那么饱经风霜。男人的脸很滋润，看上去还干干净净的。男人看见她和女儿并没有显得多么激动。第一晚她和女儿住了军人招待所。男人没有陪她，没有久别重逢的场面。第二天，男人用吉普车带着她和女儿到拉萨城，这里还要再次说明：极乐城去拉萨很容易，男人给她和女儿在拉萨城找了一间房子，说是让她先住下。在拉萨城这一晚男人没有离开她。她和他说了整整一夜的话。天快亮的时候，男人才说：你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有些事情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讲。天大亮的时候，男人又给了她一些钱，就离去了。
　　从此，男人再也没有来过。她带着女儿去驻地找过男人，门口站岗的不让她进去。拉萨城离驻地那么远，去一趟不容易的。而她又是个十分爱面子的女人。一共跑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对站岗的说：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军官模样的，还把她客气的请到大门值班室坐下，这才把事情的原因说个明白。原来男人又成家了！连孩子都有了。她料到是这么回事。就什么也没有说，拉着女儿的手走着回到了拉萨城。从家乡到这里几千里的路程，有三分之一路她是背着女儿走的。她早已习惯长途跋涉了。这不算什么苦，再苦也没有心里的苦更苦了。她想不通，男人对自己的感情咋就不像戏曲里唱的那样忠贞不渝，海枯石烂呢？话又说回来，如果男人是唐古拉兵站上的兵，他一定心里只有她和女儿，他的心里一定装着妻子和女儿。
　　回到住处，她把女儿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女儿哭着问妈妈：“你为什么打我？妈妈！”
　　她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你有个狠心的爸爸！”
　　女儿道：“他不是我爸爸！我从没有见过他的，是你说他是我爸爸！”
　　是啊！孩子知道什么？能怪孩子什么？她抱住女儿大哭起来。再怎么伤心也要活下来。但是，她又不知道怎么活。
　　她决定回家乡去，永远再不看见那个负心汉。
　　她还像来的时候那样，开始往家乡走。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她恍恍惚惚地又走到了极乐城。在极乐城里一个饭馆吃饭的时，她又不想回家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回家见人。
　　在一个好心的四川老乡的帮助下，她租了一间民房，住处离一所小学校不远，把女儿送到学校的那一天起，她暗暗发誓：要让女儿好好上学。因为她觉得男人不要自己的第一个原因就是自己没有文化。
　　女儿上学以后，她就到学校附近的餐馆打工。这餐馆是四川老乡开的。在极乐城，她发现有许多内地人在做生意，一个县的近老乡也有。她想：人家都能在这里生存，我也能！这个四川饭店是个夫妻店，男人是厨师，高大肥胖的女人是老板兼跑堂，她来了以后，洗洗涮涮，为客人端菜上饭就是她的事了。老板有一个女儿，这小妹子长的小巧身材，花容月貌。就因为餐馆里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娃儿，所以饭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来饭店吃饭的顾客大部分是穿着便装的当兵的男人。这些男人一边吃饭一边与老板娘打情骂俏，眼睛又不住在女娃儿的浑身上下乱瞅。女娃儿站在柜台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老板娘对沉默寡言的勤杂工说：“李娘，我是全凭这个女儿给我撑门面，你莫要犯愁！将来你的女儿白雪长大了也是你的摇钱树。再过些年，我啥子也干不动了，就把餐馆转让给你。莫要愁，莫要愁！”
　　李娘客气道：多谢啦！跟着你我不愁！
　　老板娘是个泼辣女人。她听勤杂工如此知道好歹，哈哈笑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这个叫李娘的女人还发现，一些来吃饭的男人，吃完饭都要跟在老板娘的屁股后面去后院转一圈，走的时候基本上都从后门走了。她心里虽然感到很奇怪，也没想老板娘和那些男人们究竟干什么去了，去后院的房子里做些什么事情。后院的房子是木板临时搭起的简易房，堆放着饭店里经常用的调料和米面什么的。有一天，厨房里的干辣椒没有了，女老板这会儿不在，男老板就吩咐李娘，让她到后面的简易房子里那些干辣椒。她正在洗碗呢，只好擦净手上的水珠，慌忙来简易房里拿干辣椒。为了便于拿东西，在白天，后院简易房的门都是开着的，李娘推开房门进到屋子里，房间里有一股浓浓的调料味道，其中还混合着其它的味道，反正不好闻。于是，她就看到了老板娘和一个男人，双双滚到地上的一张军用棉垫子上难解难分……她慌了，不知道离开，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就像突然缺氧了似地，就像屋子里的男人不是上老板娘，而是上她的身体上。结婚不到半年，男人就离开了她，虽然女儿都这么大了，男人是什么滋味她都记不清楚了。可是，她才二十多岁啊！
　　过后，老板娘一点也不在乎地跟她说明了缘由。她在心里不由得问自己：难道自己就这么过下去？不再找别的男人？应该不应该再为自己找个男人？
　　她很干脆地回答自己：应该的！而且还要好好找个男人过日子！不能像老板娘这样鬼混，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那个负心汉子看看！
　　是的，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么一想，她的心胸豁然开朗。有了这个想法，她开始着重打扮自己，也开始暗暗注意身边来往的男人。在极乐城，没有女人的男人多的是，不像在家乡，十里八乡的有数几个像样的男人。当年她在四五个男人中挑选了他。他不但人长得精神还读过书。现在拿眼前的这些男人和他比较，比他优秀的男人还不少呢！
　　因为是在餐馆干活，整日里，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她很快褪去来时的一脸风霜，皮肤虽然没有在家乡那么好的水色，但还是显露出她青春年少的姿容。很快，就有来吃饭的男人注意上她了。有些甚至还动手动脚的，背地里还向老板娘打听她住哪里。来餐馆干活的时候，她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都说给老板娘了。老板娘忍不住陪着她掉了一把辛酸泪，一边掉泪一边说：“你说女人的命怎么都这么苦啊？不瞒你说，我男人也是为了修西藏的路，死在西藏的。我也是带着女儿来找他，才知道他死了。后来就到了极乐城。到了极乐城的人一般都不想回家了。没有法子啊！现在这个龟儿子是我到这里找的，他的娃儿也在这里当兵。我答应他将来把女儿嫁给他儿子做老婆。老板娘说起自己的事情，一把鼻涕一把泪，看着比李娘还难过。她毫不隐瞒自己的遭遇，说，等自己挣下钱了就回家。她已经有病，若是不走，她害怕自己哪一天，一下就死在这里回不了家了。李娘说，看上去那个厨师人很老实可靠的。老板娘叹口气说：那是个心里做事的人，半路夫妻尽做阴事儿，不一心！
　　她听老板娘这么说，也不得不为自己渺茫的未来担心起来。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
　　老板娘擦干自己脸上的泪，很知心的对她说：你这么下苦挣钱，一辈子也挣不了多少钱的！
　　她无望地说：我一没有文化，二没有资本做生意，只能这样了。
　　老板娘神秘地压低声音道：“现成的资本就怕你不用！”
　　李娘以为是要去找那个负心男人，摇头道：“我哪里有什么本钱？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去求他！”
　　老板娘拉着她的手：哪里是求人噻！只要自己愿意，谁个也不用求！
　　然后，老板娘就把不用求人的挣钱门路给她传授一番。她听了羞臊得不行。老板娘说，自己刚开始也是看不开，次数多了也就像吃家常饭，什么也不在乎起来。老板娘这么对李娘说：“试一试你就知道啦！死守一个男人，到头来不是被男人抛弃，就是过一辈子的穷日子，这样不划算！”
　　李娘被老板娘说得有些心动。但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营生，让一个涉世未深的良家妇女这么快就接受，是有些困难。
　　老板娘这不是逼良为娼，她也不想逼迫李娘，她只不过是给难处的李娘指了一条生存之路。
　　李娘对老板娘说：“我要好好想想……。”
　　老板娘道：要得！不想也要得！想也要得！
　　就在李娘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天，她给一个客人端饭，那个客人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认出来了这个男人，这不就是安多兵站的那个排长嘛！排长是个山东男人。
　　难得碰见一个熟人。她惊喜地说：“大哥！怎么是你呀？”
　　山东汉子道：“换防的时候，不小心被大风吹到极乐城。好歹这里也有兵站，他就在极乐城的兵部报了到，然后就被分配到极乐城附近的一个部队后勤了。”
　　李娘说：“条件可是好多了？”
　　山东汉子点头：“是啊！像个人的日子了！”
　　他又问：“找到你男人了吗？怎么在这里干活？”
　　她告诉山东男人说，男人又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不要自己了。总之是一言难尽。本来是要带着女儿走家去，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他听李娘这么说，也就不再多问，安慰她道：“在西藏，能来到极乐城是你的运气好。这些事情不奇怪。而他们在哨所的男人想都不敢想这些事情，因为想也没用，就是在哨所经常听一些过往的人说有这种现象。但是没有到过极乐城的人谁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没想到我们在极乐城见了面！”说道这里他还自我解嘲地笑起来。
　　因为自己到过那个荒凉的兵站，她理解面前这个男人来到极乐城的欣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