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2）

不拜天对这把跟着自己十多年的随身之物实在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当掉，但当苏舞袖在街上与他当街争吵再次引来路人围观时，不拜天恨不得钻到脚下的地缝里躲起来，心里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苏舞袖能够住口，哪怕自己卖身为奴三年，只要换得的银两让她小小的口腹得以满足就行。
所以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准备开口指责他不是的时候，他已经拉着苏舞袖飞也似的冲出人群，冲进最近的当铺。

“吉祥当铺”是长安城最大的当铺，以价格厚道，童叟无欺著称。那个矮胖的掌柜的只是看了短刀一眼，淡淡的抛出一句：“看起来有些年数了，而且文饰也古朴，就当二两五钱银子吧。”
不拜天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他摩挲着跟随了自己十五年的随身之物，犹豫着，回头看着苏舞袖期盼的眼神，终于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三两！明天就过来取！”
掌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径直拿起短刀往里面走去，再不见踪影，旁边的伙计立刻拿出几块碎银，推到他面前：“客官，你先在这上面签上您的大名！”
不拜天接过毛笔，大笔一挥，“不拜天”三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伙计赞道：“好字！”却见不拜天正冷冷的看着他，这才想起事情还没有办完，堆起一脸的笑，：“这是三两银子，客官您拿好了。”
不拜天接过，往怀里一揣，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苏舞袖看到他出来眉开眼笑，心里无名火起，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回头大声地道：“刀给我保管好了，明天我一定来取！”

三两银子揣在怀中，不拜天感觉自己仍在梦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运气：桃花运还是破财运？他居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丐帮女子将跟随自己十几年代短刀给当了三两银子，目的只是为了让这个女人能吃一顿红烧肉！
不拜天第一次感觉脑袋迷糊，却被身后传来的呵斥声所惊醒，转身看过去，身后的苏舞袖仍在跟门口的小二在争吵，屋内一干人都掩起口鼻指着她指指点点，尽管她身上并没有难闻气味。不拜天什么也没有想，黑着脸冲上去，再次拉起苏舞袖逃离当铺，直奔澡堂而去。
时候已经深秋，长安的澡堂满街都是,可惜苏舞袖并不是节俭的人，她去的是最贵的“昌顺澡堂”，并且叫了两个女童拿着新买的衣服进去服侍。
刚才在途中的时候经过西市，她还不忘停留下来，从不拜天怀中摸出全部银两走进西市在最出名的“天青绸庄”。等她再次出来时手上多了件淡绿色的长裙和贴身的衣物--虽然引来绸庄内更多的人掩鼻躲避，但苏舞袖依旧泰然自若左挑右拣半天后才买到称心的衣服，然后在众人侧目捂鼻中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
看着苏舞袖进去里间，不拜天摸摸怀中苏舞袖买衣服剩下的碎银，这才有时间静心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想起前因后果自己也觉好笑，不禁笑起来，摇摇头，找一旁僻静之所坐下，凝神静气，很快进入空明之境。
可惜苏小姐的洗澡时间实在太长，在不拜天的肚子发出了几次响亮的抗议后才看到她从里面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到了未时，而不拜天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足足四个多时辰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看着她穿着新衣满身光鲜的从里面施施然出来，不拜天再好的耐性也没有办法阻止怒火中烧：“你不知道我一天都没有吃饭吗？还在里面这么长时间才出来？”
“对不起，相公，奴家难得来一次，所以……以后再也不敢了。”
苏舞袖此时出奇的乖顺，垂首低眉，眼角泪光欲滴，怯怯的声音就仿佛是低声下气的小媳妇，娇小瘦弱的身体让人我见犹怜。
不拜天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不由怔住。
出来的客人闻得二人声音不由转头看着他们，随即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拍拍不拜天的肩膀笑呵呵道：“女为知己者容，年轻人，有这样的婆娘是你的福气！晚上回去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哟，春宵苦短，哈哈……”
旁边的人跟着一阵大笑，不拜天满脸赤红，正想反驳，旁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拉过他，大声地道：“兄弟，有这样漂亮的婆娘，不要说等一个时辰，就是让我等一天我都愿意！”
不拜天闻言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苏舞袖，上下打量着。一番观察后他不得不承认：洗去污垢、换上新衣服的苏舞袖是个惊艳的女子，至少在他二十一年的生命里所真正见到的唯一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女子。
五官精致，协调地组合在一起让人看起来莫名的舒服；眼睛如同一泓秋水乌黑清亮，眼波流转间道不尽的风情万种，最让不拜天吃惊的是她挽了个少妇才有的高髻，俨然一个出阁不久的少妇，虽然面庞没有少妇的丰腴，但和略显消瘦的身体配合在一起，更是别有一番风致。这也是让旁边人误会的一个根本的标志。
四周一片吞口水的声音，苏舞袖环顾四下，莞尔一笑，侧身在不拜天耳边轻语：“是奴家的不是，让相公久等了，咱们这就去吃饭。”说完伸出手拉不拜天起身。
不拜天讷讷地也不知道是拒是迎，身不由己被苏舞袖拉起来走向前台。
经过柜台结账的时候，不拜天火再次冒起来：苏舞袖洗澡居然要五钱银子！如果这五钱银子加上刚才买衣服的一两八钱银子，还没有吃饭，只剩下七钱，再加上身上自带的二钱碎银，总共才九钱，而她还要去最贵的天香楼吃饭。
刚才等苏舞袖洗澡的时候他已经打听过了，去天香楼吃饭喝酒的客人的非富即贵，在里面吃一顿饭，点最便宜的一道肉食也要一两银子，这足够长安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正常的花费--实际上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去那种场合光顾。
不拜天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但想起自己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身无分文，还是忍不住问掌柜一声：“你们是否算错了，洗个澡要这么贵？”
掌柜一脸的赔笑：“大爷说的是，尊夫人可是选了小店最好的服务：天竺牛奶温泉浴，再加两个丫鬟伺候，这样的花费已经是很便宜了，如果是年底，价钱最少翻一倍还要排队。”
不拜天已经听不下去了，铁青着脸把碎银望柜台一扔，挑起帘子往外走去。

走出了大门，不拜天摸摸怀中的九钱碎银，想想跟随自己十多年的短刀仍在当铺，脑子再次迷糊：自己是否正在做一场荒唐的梦--到现在为止他都做了些什么？在做好人还是在做善事？没有等他细想，苏舞袖跟上来已经轻挽着他手，笑语盈盈道：“相公，我们现在就去天香楼。”
不拜天刚才由于惊艳而压抑的愤懑莫名浮上心头，怒极而笑道：“娘子，去天香楼吃饭，是否需要我再去当点东西？”
苏舞袖睁大眼睛道：“当东西？当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当东西？”
“因为，现在连去天香楼吃最便宜的菜都不够钱了。”
不拜天从怀中掏出全部的九钱碎银放在苏舞袖的手中，笑吟吟的看着她。
这个年轻的男子原来并非想象中的乡下人初次进城，他的智慧无疑让人钦佩。苏舞袖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还是有心之人，这么快就打听清楚行情了，嗯，好像不是很够，看来还真要当点别的东西了。不过这回要当也是奴家拿东西去当，反正都是一家人了，谁当还不是一样？”
不拜天再次上下打量苏舞袖一番后，最后目光落到她的头上的碧绿簪子上，嘿嘿笑道：“你除了头上的这根发簪有什么可以当的？”
“没错，我就当这根簪子！”
苏舞袖举手从头上取下那根碧绿簪子，那是根雕工精细的凤头钗，通体碧绿，泛出油油绿意，显然是名贵之物，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簪子一取下，高髻随即散开，长发披肩，别有一番韵味。
不拜天本是戏谑之语，不料她真的取下，反而怔住。只见她把簪子放在眼前仔细的端详，眼中是依依不舍之色，右手摩挲着，半晌才幽幽道：“这是我娘遗留给我的唯一值钱的东西，原本是给我陪嫁的，今天却不得不为了一餐肉食而当掉，不知道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可否原谅我这个不孝女？”说完眼中闪过一丝伤感，竟有泪光在闪动。
不拜天一愣，没有想到苏舞袖会有如此反应，听她口中之言，当是有着伤心的过往，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从她刚才的言行来看，应该是出身大户人家的闺秀，却不知因何遭遇常人难以遭遇的不幸，竟至流落街头行乞。
一念至此，心下恻然，眼前不由浮现一个俏皮的面容，也似苏舞袖这般情景，心立刻柔软，收敛起嘲讽之意，小心问道：“要不，咱们不去天香楼了？咱们可以先找家普通的酒楼先吃点饭，改天有钱的时候我一定请你去吃天香楼最贵的菜！”
苏舞袖看着他的眼，眸子里面是真诚，点点头道：“好的。”
不拜天伸出手放到她面前，苏舞袖迟疑了一下，把碧玉簪子放在他手心。
不拜天紧紧握在手中，柔声道：“那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苏舞袖的泪水涌出眼眶，用力的点点头：“好！”
时间已经是申时末，秋日的斜阳已然出现颓废的迹象，留下一抹惨淡的暗红在天际，映衬着暮色中的古老城墙，令人陡升伤感之气。酒楼楼上的窗外不远处，乌鸦在光秃秃的枝头盘旋，发出嘶哑的叫声，秋的肃杀跃然入怀。
看着这一切，不拜天想起昨天晚上还在和族人喝着苦酒，吃着虎肉，谈论着江湖中的事情抒发憧憬之情，如今却孤身一人身处帝都，远处的繁华喧嚣并不属于自己，心里莫名升起伤感，脑中浮现一首词：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想起教自己之人酒醉之后念这几句词时那种老泪纵横的萧索，当时只是不解，此刻才有些体会他的内心的痛苦：空有一身才学却无法到江湖中快意恩仇，最后不得不老死山中。
一念至此，内心陡然一惊，自己是断肠人么？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如此伤感情怀？想起自己此行身负的使命，精神陡然一振，不觉哑然失笑，自己如果这样的话那什么时候能完成族人的愿望？
“你在笑什么？”
不拜天回过神才发现苏舞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碗筷，正打着饱嗝看着他。
他们总共点了五个菜：红烧肉、水煮活鱼、一斤白切牛肉，还有两个素菜，没有点酒，人在饥饿的时候首先是想到填饱肚子才想到酒，花费也不多，总共才三钱银子，剩下的银子足够他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但就是这五个菜他们却吃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这是不拜天有史以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餐，帝都的生活确实不是山里所能比拟，同样的食材在这里做出来的味道跟家里果真有天壤之别，不拜天对族人的期盼再次多了一分体会。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饥饿占据了全部的身心，两个人都只顾着吃，也没有时间说话，更谈不上什么风度了，不拜天看苏舞袖也是吃得满嘴流油，丝毫没有半分淑女应该有的风范。不拜天不知道苏舞袖吃的如何，但从她那个脸上满足的表情来看，她应该有相当的时间没有这么吃得这么惬意了。
“没什么。”不拜天闻言微微一笑，问道：“吃饱了吗？要不再吃点？银两还够用。”
苏舞袖看着桌上的空盘子，脸上浮现一丝羞赧，低声道：“吃饱了，好久没有吃的这么饱了。”转身冲小二喊道：“把桌面清干净，泡一壶茶。然后再给我来碗红烧肉用钵装好我要打包带走。还有，如果方便能否把你店里吃剩的骨头也给我包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