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仓皇之旅(上)
作品名称:局外之人 作者:张有石 发布时间:2015-11-06 08:43:01 字数:15769
01
2011年秋末,我从柳城市转赴茂春市,在长途汽车站稍作停留。临近天黑,当天的车票已经全部售罄。我不禁悲从中来,想我老杨流年不利,恐怕只能坐黑车了。
这是一个建在闹市区的长途汽车站,周围不时有各种行状猥琐的的男人或者一脸奸猾的女人贴上来为黑旅馆拉客,就差没在脑门上刻“黑店”两个字。他们以附近居民小区为据点,以车站周围50米为活跃半径,隐藏在客流中,冷不丁在你背后诡异地来一句“朋友,住宿!”。刚下长途汽车脑子不清醒的人还以为自己被劫持了,两腿一颤下意识就要举起双手。
而车站旁边辅道上则停满了各式非法营运的小车,和黑旅馆形成配套服务。这些车品牌杂乱,但大多以黑色为主,是为名副其实的黑车。黑车司机的凶残比之黑旅馆老板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要体现在精神执着。他们可以不厌其烦的纠缠一两百米无果后再尾随另一过路人绕回来,全程说单口相声般喋喋不休地揽客。营销手段虽无甚亮点,但重在诚意。
在这众多的黑车之间,一辆老掉牙的白色神龙富康混迹其中,尤为扎眼。这两厢富康背上插了一片非常夸张的尾翼,远远看上去就像把后备箱盖掀起来了似的。电视里老说,我国正处在快速转型发展时期。我相信这是真的,一个“转型期”就能把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合理化。比如这车站、周围的黑旅馆、黑车,还有这辆土到浮夸的富康的尾翼。
车站门口空地上搭了个简易舞台,挂着着某通讯公司的旗号,上书“岁末感恩、倾情奉献”八个大字。一个瘦得不像话男的拎着话筒走上去,对着空气热情洋溢的说:“好的朋友们中国联通岁末感恩大回馈活动今天最后一场了即将开始我们马上将要送出今天最后的十部手机请朋友抓紧时间参与我们的活动时尚大屏智能手机等你拿不要一分钱就能带回家……”
这男的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差点没背过气去。谁知高手自在民间,“好”字一出口蹲守在旁边的几个大妈就立刻围了上去,踊跃伸手道高喊这里这里。不明真相的过路群众纷纷驻足观望,那男的显然为自己的煽动能力颇感骄傲,继续招呼:“来来来,请大家靠近我们的舞台中国联通好礼相送感谢大家对中国联通的支持我们先为大家送上精美礼品人人有份。”然后从身后的纸箱里取出“精美礼品”——几小包面巾纸抛给人群。
此举瞬间点燃一个小高潮,大妈们早已锁定目标,瞬间起跳,在空中牢牢抓住飞来纸包。身手矫健,弹跳力惊人的大妈,如拦截巡航导弹般的强悍战力,令稍远处的人群颇为忌惮。那主持人见状忙又取出一条未拆封的小纸巾包,一边招呼后面的群众上近前来说大家不要着急中国联通诚意满满礼品多多好礼人人有份。说着突然觉得手中一空,低头一瞧,那一整条纸巾已被人扯走。台下大妈一袭得手,兴奋不已,高叫再来再来。
我本是个好事之人,而这世界恰恰最不缺好事之人。于是我买了个烤红薯一边吃一边凑上去看热闹,烤红薯还没吃几口,舞台周围已经水泄不通了。
那主持人抛洒鱼食般迅速汇集了围观群众,然后开始不紧不慢的调戏众人。以我专业围观三十年的经验来看,一般的套路是这样的:先用廉价小礼品吸引人群,然后说送手机、送手机卡、送充值卡。每每作势要送出,众人雀跃时又停下假作维持秩序。期间始终强调数量有限,只送给有诚意的朋友,一点点挑逗众人的欲望。然而所谓的诚意便是掏钱充话费,充话费则得手机。整个忽悠过程节奏鲜明、高潮迭起。
围观的人群也分几种。一种本来出门想买个老母鸡最后莫名其妙买了部手机的,一种见势不妙扭头便走的,一种心头敞亮对手机毫无兴趣只求得些小物件的。那最积极踊跃的大妈们就是最后一种,目的非常单纯。
台上主持人正沉醉在天下愚民尽在斛中的满足时,台下一人突然高声说道:“你也别费事儿了,我们自己抓阄,谁抓到谁得手机咋样?”
台下众人正被挑逗得焦躁不安,闻得此言,心中大快,纷纷喝彩。主持人愣了一愣,堆笑说:“呵呵,这位朋友不要急,我们除了手机还有价值588元手机话费充值卡赠送......”
“给没抓中的呗!”
群众好久不见能把主持人反调戏了的人才,跟着又是一阵喝彩。
“哈哈,这位朋友真幽默!今天是我们中国联通岁末感恩倾情奉献活动现场人人有好礼千元手机免费送......”
“有种最后别收钱啊!谁收钱谁是孙子!”台下那人转头对着人群说道:“大家说对不对?”群众轰然应道:“就是!”
这时候那主持人还看不出对方是来拆台的就白跑这么多年江湖了,他刚要发作,旁边负责收钱的一哥们先忍不住跳上来骂道:“孙子你骂谁呢?”
底下那人也是暴脾气,这边正众望所归民心所向,岂能就此灭了威风?当下大怒,喝道:“哪里来的小傻逼!”台上那人犹豫了一秒,他可能在脑海中推演了一遍发展态势,最终觉得两人之间必有一战,而且毕竟是自己先跳出来的,万无退缩之理。于是不再多言,径直从台上跃下。下面那人道一声“来得好”,二人一经交手,如干柴烈火,乒乒乓乓打作一团。
围观群众豁地向后让出一大块空地,我应变不及,踉跄之中失手把红薯掉在地上。那二人正巧滚打到此处,屁股上都沾了稀烂的红薯,还直冒热气。
群众中有人惊呼:“看!打出屎来了!”
这话一出,场中两位好汉更觉神勇,都以为对方被自己痛殴到大便失禁,面上颇有得色。围观群众不减反增,有些已经离场的观众也纷纷返回。有的观众这时才如梦初醒,纷纷拿出手机来一顿乱按。我虽然惊讶于这群争抢手机的人竟然身怀双机甚至三机,但还是感动于他们仗义报警,人人如此则和谐社会有望。不料众人匆忙打开手机照相功能,对准两位好汉咔咔一通闪,有的还出言指导:“脸转过来,转过来,看这里!”场中二人闻言同时弹开,以手掩面说:“别拍别拍!”情形不像斗殴,反而神似扫黄现场。
里圈的观众面露难色,毕竟白看戏还偷录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外圈的看客还不死心,举个手机翘首以盼。那二人打了一阵,先后站起身来,一边喘着粗气问候对方女性亲属一边撤出阵地。
这场架莫名其妙的结束,就像它莫名其妙的开场一样。经此一役,众人都对台上事宜失去了兴趣。只有两台硕大的音响哇呀呀从头叫到尾,热烈时固然高亢激昂,沉寂时却显得无比荒唐突兀。台上一伙人见势不妙草草收场,人群各自散去。
02
我打定主意要搭野的,沿着一排黑车溜过去,准备挑一辆顺眼的问价。路过那辆白色富康时,赫然发现刚才勇挑联通小霸王的好汉就坐在里面。那厮正呲牙咧嘴擦身上的烤红薯酱,叼着烟眯着眼,一副贱相。我立即决定:就坐他的车了!
“哥们”,我拍拍车顶问:“这车去茂春么?”
对方并不回答,反问:“兄弟,你买保险了吗?”
我被这跳跃性思维一下给镇住了,脑筋如被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般飞速运转起来。我原以为此人不过是街上跑黑车的,想不到这竟然只是副业,卖保险才是他的杀招。又联想起刚刚此人对另一个忽悠行业的深恶痛绝,瞬间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于是干净利落的答道:“买了!”
“上车,50。”
这是我欣赏风格。
坐定之后,按惯例黑车司机要拉满一车人才出发,于是我同这司机一起守株待兔。结果兔子没等到,却等到了猎人。几个警察终于姗姗来迟,没找到闹事者,转而开始查起周围的车辆。黑车纷纷四散奔逃,也有心理素质好的不慌不忙一口咬定自己是在等着接朋友,最后被判定违章停车遭到罚款。
这事告诉我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和裁判玩游戏。
我们的车由于外形的原因,最先受到警察的关注。司机嬉皮笑脸的说我是他同学,警察转头看向我,我觉得是我发挥演技的时候了,于是懒洋洋的嘟囔了一句:“龙哥,怎么回事?”那警察仍有几分疑惑,对司机说:“驾照拿出来看看。”我心道不好,立马就要穿帮。不料司机痛快地掏出驾照递给警察,而且笑得更加灿烂。那警察看了看驾照又还给他,说:“这儿不让停车啊!走吧!”
司机答应一声,一脚油门,我们飞速滚蛋。车开远后他兴奋的说:“兄弟,真神了啊!你咋知道我姓龙呢?刚才你可算帮了大忙了!”
我一拍这神龙富康的超薄座椅:“得了吧!我要叫你康师傅你早完蛋了!”
随后我们以每小时5公里的速度在街上蠕动,这个时候奥迪和奥拓没有任何区别。尤其是见到各种微型车左右见缝插针,开豪车的更是恨不得用自己车接近两吨的自重拱开一条路来。终于蹭上高速,龙哥突发神威,把这车开到110公里的时速。我听见发动机凶猛的吼叫,猛然想起前几天才在网上观赏过的电影《头文字D》。那里面周杰伦开的也是一辆貌不惊人的破车,但破车内却暗藏了一台动力汹涌的大马力发动机。再联想起那曾被我无限鄙视的尾翼,恰好证实了这车的真实身份——这就是民间高人改装的街头赛车。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事先问我有没有买保险的真正含义,我不禁赞道:“行啊龙哥,就这车还有涡轮增压呢!”
“哈哈,增个屁压!”,龙哥一脚油门差点把底盘踩穿:“这车改了烧气的,怠速不稳,转速一高发动机就吵吵的难受,光吼不走!”
我一瞧后备箱里果然放了个硕大的气罐,顿时产生一种危机感,怕那气罐随时在我背后爆炸。可能是看多了网上的各种负面报道,总觉得这世界毫无安全感。电梯坠落、升降椅爆炸、手机电池爆炸、汽车自燃、路灯漏电、下水道陷落等等,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以哪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在此期间龙哥向我讲述了他的光辉历史。本来我对此兴趣索然,但架不住他热情洋溢。他认定与我有缘,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来。龙哥本名十分霸气,叫龙东强。这使我不由得猜想龙父是否很擅长某种民族打击乐器。龙哥哈哈一笑:“我爹唯一会打的东西就是我!”
龙父最开始是街边修摩托车的,每天左手扳手右手锤子,打起孩子什么顺手使什么。千锤百炼造就了龙哥的一副好身板,他在14岁时龙哥进入体校,但是专业水分比较多,练的是游泳。这个专业的缺点就是不能用来耍帅,这让龙哥的少年无比惆怅。比如大家在街上遇到,练体操、练举重、练跳高跳远的都可以当场表演。此时龙哥就比较尴尬,因为不能立刻找一个水沟趴里边展示泳技。然而这些在体校都不是最热门的专业,体校最受人追捧的还得数散打。
当年无数少年心怀一个武侠梦,想的是要去少林寺学武功。后来觉得光着头似乎有损形象,而且庙里也不是很方便泡妞,于是纷纷转投各地武校。教育产业化的口号喊得最响的时候,各种门派的武术学校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且还是学历教育。各市体校也纷纷开设武术专业,既“气功热”后全民又兴起一股“武术热”。
少年龙哥虽然实战经验丰富,但苦于缺乏格斗理论教育,一直不能突破武学瓶颈。于是向他爹提出进体校深造。龙父正愁无处安放儿子的热血青春,当下痛快的答应了,不过那年散打专业刚好招满,阴差阳错进了游泳队。龙哥颇不情愿,体校老师安慰他道:“其实都差不多,你看,游泳和散打都只穿一条裤衩。”
这话给我的感觉是,每一个好厨师都必然是一名优秀的刀客。
话说少年龙哥进了游泳队,每天练力量纠姿势。练了一年后游泳速度不见长,打架功力却日渐深厚。出拳时双臂不由自主作交替划水状,攻击范围立刻大了数倍,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出腿时习惯性做出水中打腿动作,频率极高,往往一脚顶过去五脚,令对手心惊肉跳。
龙哥终于领悟到天下武功不是出少林,而是出自人民。像他爹的功夫已经到了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境界,拖把撬棍皆成兵器,飞痰口水亦可伤人。后来少年龙哥在体校那一片儿混的小有名气,反倒是学校里练武的几个人不能克服僵化的套路思维,而且好高骛远,经常因为妄图使用高难度招数失败摔倒在地而被人痛殴。这些人白看了那么多年的金庸,无招胜有招的定理都没背下来。
由于少年龙哥的江湖地位太高,学校自觉水平有限,不配继续教育这种高级人才,于是在第二年客客气气的送走了龙哥。这话是当然他的自述。在龙哥被体校开除后,跟着他爹学着修了一段时间摩托。此时龙父攒了一定家底,另开了一个店卖摩托车。很快龙哥自学成才,学会了飙车。
在这个过程中,他充分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先后被排气管烫伤过小腿,原地烧胎时压断过跖骨,玩翘头时摔伤过后脑勺,但是他仍然坚强的活了下来,并成为一代街头公害。但是那些车没有龙哥顽强的生命力,最后纷纷进了二手车市场。至于龙哥为什么如此折腾没有被他爹打死,这要归功于在龙哥的带动下本地小青年源源不断的前来买车、摔车、修车以及卖二手车。
然而他爹并没有把龙哥往车手方面培养的想法,这时龙哥已经无法考上高中,于是家里决定送他去上职高。职高其实就是从前的技校,说不定其前身就是某个文武学校,换个名头而已。龙父最初的打算是让龙哥学英语,因为这样显得有文化,说不定将来给国家领导人当个翻译什么的还能在新闻联播里露个脸。不巧的是抱此想法的家长实在太多,导致社会上英语人才人满为患。经过研究龙父认定学电脑大有前途,而这刚好被那个职高以所谓的“办学亮点”大肆忽悠。于是很快龙哥出现在这个职高的电脑专修班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自此三年内,龙哥再没有被开除一次。原因是他专心致志的开启了另一项伟大的事业——早恋。
故事到这里龙哥有些语焉不详,反正到最后肯定是分了。
接下来龙哥突然开窍,以对口高职高专生身份考入某三流大学艺术设计系,在里面混了三年。我一度搞不懂什么叫设计,龙哥解释道:“就是用电脑画图。”显然龙哥并不擅长此道,而且此人当惯了大爷当不惯孙子,出来后游荡了几年,混得惨不忍睹。好在他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已经开始倒腾起二手汽车了,于是龙哥顺理成章开始了兼职跑黑车。我们乘坐的这辆富康被被茂春市的一个买家在网上看中,此番龙哥就是前往送货,顺便在途中拉客企图捡点油钱。
03
龙哥的传奇故事听得我昏昏欲睡。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因为一路抽烟,车内空气污浊不堪。我打开一点车窗,冷风立刻猛烈地灌进来。我冻得一阵哆嗦,清醒了不少。四周黑黢黢的山影似同鬼魅,何况这车内连灯都没开,我们的车仿佛沉没在黑暗的海洋里,这让我很没安全感。
然后龙哥开始假惺惺的关心我的事,询问我为何此行目的。我扔给他两个字:“劫狱!”
龙哥哈哈大笑:“做个节育手术还要跑这么远!你不会是要自宫吧?”
我想实在不应该对此人使用书面语言,于是解释道:“从牢房抢人那个劫狱!”
龙哥笑得更夸张,赞道:“好!记得拍下来发微博!”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达目的地,而这个目的地实在有些漫无目的。我背上包原地转了一圈,准备找个宾馆住下。龙哥回头说:“找地方住呢?”
“得找啊!”
“你也别瞎转悠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包你满意。”
我说:“好啊!这段路不收钱吧?”
龙哥大手一挥:“上车!”
不一会儿车开到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外。这里一片灯火辉煌,放眼望去尽是家庭旅馆,楼下一溜儿大妈排开。见我们下车都纷纷吆喝:“住宿!住宿!”离得近的已经摩拳擦掌,看样子就要动手抓人。我大惊失色,没想到我从一个遍地黑旅馆的地方驱车两百公里又来到另一个遍地黑旅馆的地方。
只见龙哥不慌不忙地穿过封锁线,掏出一根烟点上说:“别搭理”。我们绕过街口的报刊亭,转进另一条巷子,来到一家叫做“鸿运宾馆”的地方。我一看见这宾馆的招牌就有些感动了,“鸿运”果然是我国商家最喜欢的字号。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见过无数个“鸿运餐厅”、“鸿运副食店”、“鸿运茶楼”、“鸿运网吧”、“鸿运超市”、“鸿运服饰”“鸿运出租车”、“鸿运搬家”等等著名企业。这自然不是我第一次入住鸿运宾馆,走进宾馆一米多宽的大门,真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前台小妹给我们开了两间房,分别是316和317。我执意要了两张床的标间,龙哥的是单间大床房。付了房费押金各100后我们拿到钥匙往上走。这地方虽然不起眼,但是房门钥匙也是电磁卡的。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宾馆为何不像网吧一样,使用身份证刷卡入住?这样显得非常个性化,像银行高级VIP的私人保险柜一样,钥匙就是唯一的,能大大提高房客的安全感。后来一想,房客固然是有安全感了,老板却必定提心吊胆。一旦某个房客携卡潜逃,老板就只能暴力破拆自家宾馆房门。
龙哥在一边滔滔不绝:“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儿吗?我就是喜欢住三楼。”
“好像这家宾馆只有这一层吧!”刚刚我注意到,二楼是一家网吧,四楼是浴足店,五楼又是一家宾馆。
“哈!这你就不懂了吧!金三银四,三楼位置最好,不高不低,既不太吵也不太闷,上下还方便。最重要的是·······”说着龙哥突然停下来,指着走道尽头黑乎乎的窗口说:“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三楼是我能安全着陆的极限!”
“跳楼啊?”
“不是那种跳楼”,他强调道:“不是寻死,而是求生!”龙哥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目光投近远处的黑暗中,深不可测。联想起他的江湖背景,我下意识的问道:“听你这意思,以前跳过?”但龙哥是低调的人,马上转移话题:“兄弟,我跟你挺聊得来,今晚带你好好玩玩儿!”
我婉拒了龙哥的盛情,表示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晚点回来如果大家都还不困的话,再一起出去吃点东西。龙哥欣然答应,并且嘱咐我不必着急赶回来,有什么事别着急。
04
“别着急”,这三个字让我想起了我的堂弟杨杰。此人的口头禅就是“别着急”。从小大家都不愿意带他玩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别着急”。此人拥有灵长类动物中最长的神经线,反射弧异于常人。比方说一般人猜谜语求的是谜底,而他猜谜语的乐趣在于拿着谜底去解释谜面。最后终于理解了这个谜语的全部暗示、代指、谐音等等,然后宣布自己猜到了。所以他不着急,周围的人都很着急。
因为这个天赋,杨杰体内无法生成幽默细胞,而且基本无缘各种体育运动,加之五音不全,长相平平无奇,所以他整个青春期都像透明人一样被人无视。所幸老天有眼,此君画得一手好画,当初我追女孩用的各种素描速写都是出自小杨杰之手。
照常理说,他这唯一的特长理应成为泡妞必杀技。然而等杨杰到了交女朋友的年龄,他的画风突然变得十分诡异。给姑娘画的肖像竟然全用几何图案组成,三角形的眼睛,梯形的身子,圆圆的脑袋。然而姑娘看了并没有生气,而是十分和蔼的对他说:“你画的很好,我很喜欢。”并且亲切的摸摸他的头,然后飞速离开。
第二天这个姑娘找到我:“杨达你***什么意思,你给我介绍一个弱智?我看你脑子也有病吧!”
然后我找到杨杰,他正在给那幅所谓的画上色。见到我很兴奋的说:“哥,我就说总会有人懂我的画,昨天那女同学还说很喜欢呢!”我强忍怒火打量他那幼儿园水平的一堆几何图案。仔细一瞧,不得不说这画还真有几分立体感。尤其那三角眼,像极了那姑娘跟我说话时候的表情。这时候杨杰问我:“她后来也没找过我,你说我能追到她吗?”
于是我长出一口气,引用了他的名言:“别着急!”
然而今晚我不能不急。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茂春市公安局,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杨杰的。我说那是我堂弟,对方说:“杨杰涉嫌参与非法传销被拘留了,你来交一下罚款。”我第一反应就是遇上诈骗的了,但是接下来对方的一句话立刻让我相信了他们。
“你赶紧来把他弄走,他说他不着急出去。”
这个时候我正好手头有点事,而且我觉得杨杰呆在拘留所应该是安全的。于是我用商量的语气问对方能不能明天再去。对方很严肃的告知我这绝对不行,因为按规定他们只能拘留杨杰5天,再加上什么48小时羁押权之类的,最多7天。
这意味着七天前杨杰就被关了起来,虽然我很诧异这个永远比别人慢半拍的家伙怎么会和传销这种激情万丈的事业挂上边,但我更震惊的是,已经七天了,他家里人却完全不知情。看来杨杰的存在感越来越接近零了。
于是我问对方:“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放回来?”
对方不容置疑的说:“不行!他还没有交罚款!”
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趟汽车站,不出所料没有买到票,我决定启用B计划,然后上了龙哥的车。
05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件大衣穿上,倒不是因为有多冷,而是出于一种心理需要。我即将去公安机关捞我的堂弟出来,这件事让我有些紧张,尤其是我的钱包更是惶恐不安。潜意识里觉得一件大衣能给人更多包裹的安全感和冷峻的神秘感,在这个深秋夜里,显得非常有意境。
某一个瞬间我萌生过让龙哥陪我走一趟的想法,但是我判断龙哥这样的江湖儿女对公安机关应该有一种本能的反感,遂打消了这个念头。出门打了辆出租,说去市公安局拘留所。司机表示不知道在哪儿,问我具体地址。我只好拿出手机上网搜。不知道是我手机太破还是这地方信号太破,半天打不开地图。页面上“正在加载”四个字挑逗我的眼球好久,最后蹦出来个“无搜索结果”。
我转变思路,准备先到公安局再说。利用路上的时间,我顺便查了下对传销的处罚,结果告诉我如果不是组织领导者的话,一般是进行2000元以下罚款的治安处罚。这个结果让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我包里刚好只有两千块钱。同时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杨杰不是这个组织的头头,不然我这两千块钱也就刚够给他交拘留所的伙食费。但话说回来,如果这家伙有本事领导非法组织了,我一定会立即通知二叔赶紧买两挂鞭炮去祖坟上告慰先灵。
下车的时候感觉雨停了,路面上还是有些湿漉漉的。“公安局”这个名字一向被我鄙夷,总觉得太土气。最重要的佐证就是港台影视作品中用“大陆公安”称呼我们的人民警察,怎么听都透露出一种戏谑的味道。当我走进这个挂着硕大警徽的建筑大门的时候,我还在思考为什么要使用大功率射灯照亮警徽,而不是采用自发光源材料制作。这时候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断喝:“干什么的!”,吓得我双腿一软。
我立刻明白过来,只要有实力,叫什么名字其实无关紧要。
待我战战兢兢说明来意之后,那人大手一挥:“去那边值班室问!”我不得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警官!”那人一卷大衣,坐下身来,挡住身后的电暖炉,门岗室立刻隐入一片昏暗之中。
值班室的两个年轻警察接待了我,态度较刚刚那人温和了许多。其中一个警察带我去交了钱,不出所料,正好2000块。我数出一叠钱,换来一张收据。然后到拘留所领人。比较幸运的是,他告诉我拘留所就在分局背后街上,不必再抹黑瞎找。我前脚出门,那警察后脚跟了上来,这让我心里有些毛毛的。出于对政府的信任,我并没有提出“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样的要求,难不成警察还信不过我?走了十几步,我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兄弟······那个同志,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警察一愣,笑笑说:“我要出去买点东西,要不,顺路带你过去?”
我一时大窘,千恩万谢的跟了出去。
路过门岗时,我发现里面那人穿的衣服和这年轻警察的不太一样。声色俱厉的应该是个保安。
于是我冲着门岗又喊了一嗓子:“师傅,谢谢啊!”
路上我同这个警察攀谈,他竟然知道杨杰这个人。他告诉我一个消息,杨杰根本不是因为非法传销的由头被抓起来,而是因为妨害公务。我对这个罪名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具体怎样算是妨害公务。我摸出半包烟,递给他一根。他摇摇手说不抽,我觉得一个人吸烟有点尴尬,又小心翼翼的把那根烟塞了回去。挺难塞的,因为是软盒。
套近乎失败,但我还是试探的问道:“兄弟······那个,同志,给我说说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吧·····”
这人倒是好说话,也不介意称呼问题,不过他也不是很清楚。给我讲了个大概。一周前,有群众举报附近小区出现可疑人员。据群众描述,这些可疑人员人数不清,组织结构不清,具体业务不清,活动范围不清。唯一掌握的线索是,可疑人员操一口普通话,穿西装打领带,和当地居民风格迥异,十分可疑!
没想到公安机关高度重视这个线索,因为前段时间茂春市连续出了几起拐卖妇女案件。犯罪嫌疑人伪装成外地企业人员,以招“白领”的名义骗取当地年轻女子的信任,然后立即安排她们外出“培训”,最终消失不见。
警方依照线索,周密计划了一次突袭抓捕行动。甚至出动了几只肥头肥脑的警犬以壮声势。当他们破门而去的时候,屋内正有一个打着领带的男人对着一伙人讲着什么,坐在下面的一个女的盯着这个男的,眼神充满了热切和希望。
率先冲进屋内的几个警员毫不犹豫的控制了屋内所有男人,紧接着进来几个人架起那个女的火速撤离。那被压制在地的领带男拧着脖子嚎:“哎,哎,别着急,你们要干嘛?你们别抓她······”压在他身上的那个警察用力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按,把他两条胳膊别到后背,说:“我们抓的是你,她被解救了!”
根据描述,这个领带男显然是杨杰了,虽然我没法把这个形象同我认识的那个家伙划上等号。这家伙被人从地上揪起来后还不依不饶地挣扎,试图往外冲。嘴里还喊着:“你们是假警察,你们这是绑架,抢人啊······”这个过程中还有袭警动作,因为双手受制,具体方式就是吐口水。他见谁吐谁,对执法民警进行无差别攻击。当年我党的革命先辈也曾在敌人严刑拷打的时候用口水表达过对敌人的轻蔑,不过现在杨杰就属于暴力抗法妨害公务了。
警察处理的方式也很人性化。由于现场没有找到臭袜子,为了防止杨杰口水吐得太多导致脱水死亡,直接给找了个塑料袋罩在头上带走。据围观抓捕行动的群众描述:“抓了个吸毒的,要啃人呢,摇头晃脑的口水一大滩!”
然而审讯结果显示公安机关摧毁的并不是什么人口拐卖集团,而是一个传销团伙。并且这个“团伙”非常微型,只有两个人。杨杰被认定为团伙成员,而那个被解救的女人是她的上线。另外同案抓获的父子俩被证实是他们的房东。
这起案件让警方有些下不来台,耗费了如此多的警力,声势浩大的天网行动只逮住了两只小麻雀。警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加大了审讯力度。最终发现这个团伙的头目,也就是那个女人,早些时间参加过另一个真正的传销活动,前不久才被解救出来。谁知这个女人很快又被“解救”了。这个女人没什么文化,接受了一些“精英”的洗脑,满脑子都是营销概念、商业革命、财富先机之类的。被抓后死活不能接受自己创业行为属于违法,并试图说服审讯她的警察一起加入她的财富计划。警察们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暂时关起来。
杨杰瞬间从被逮捕的嫌疑人变成被解救的受害者,他一时不能接受这个身份的转变,声称不放了那个女人他就不走。在公安局闹了几次,请求把牢底坐穿。警察们苦不堪言,只好成全他。
06
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一直乐呵呵的,仿佛在听一个跟我毫不相关的傻子的笑话。不过随即想到我此行的目的就是给这给傻子买单,又笑不出来了。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拘留所。可能是怕我深夜乱蹿被当场击毙,年轻警察直接把我带到了拘留所值班室。为了给自己壮壮底气,他离开的时候我故意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辛苦了!”一副自己人的样子。在做这个小动作的时候我还特意瞟了瞟窗口里边值班警察的脸,期望能得到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不料人家根本没看我。这么好的演技,可惜了。
不一会儿杨杰被带了出来,警察指示他填了好几张表格,然后把一包东西递给他,说:“行了,走吧!”然后杨杰有几秒大脑停顿,瞪着那警察想说什么。警察同志抬手一指我,我立刻做出反应,伸出手一个劲冲杨杰招手。像逗小狗那样把手往自己这边划拉,意思是哥来捞你了,赶紧滚过来。我生怕这小子突然对世界失望然后毅然决然返回监舍,只为墙那边的一个她。而且这个画面在我想象中他应该还有一句台词:“大哥,俺爹俺娘就拜托你了!”
然而这一次我太高估他的革命意志了,杨杰看见我之后欣喜若狂,立马飞奔出来,毫无留恋之情。
我看他穿得挺单薄,大半夜只穿了一件单衣,加上本身又瘦,那衣服甚至被他穿出了飘飘欲仙的感觉。我一时心软,准备把大衣脱下来让他穿。他表示不用,然后从包里扯出个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虽说世上的西装长得都差不多一个样,但我还是觉得莫名的眼熟。杨杰看我有些疑惑,嘿嘿一笑:“大哥,嘿嘿,这衣服回去就还你,我再穿两天。”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虽然我很想冲上前去狠狠薅住他的衣领,然后把他掀倒在地,但是结果将是我的衣领被抓住,然后我的衣服在地上被残忍磨蹭。这种投鼠忌器的感觉,跟警察面对劫持人质的歹徒时的心情是一样的,因为我现在就想把他击毙掉。这件西装是我花重金购得,预备在相亲时用来装身的战袍。杨杰求到我这里,称要面试工作没有合适的衣服,说好说歹我才借给他。然后这人消失不见,直到警方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打过来。
我毫不客气的穿回大衣,转身就走。突然杨杰用他鸡爪子般的手抓住我说:“别着急!”
“又怎么了?”
杨杰用小事一桩的语气说:“你顺便让他们把我朋友也放了呗!”
“顺便?”我气急败坏的说:“老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说放就放啊?哥捞你出来是花了钱的,你当公安局是我开的啊?”
杨杰此时突然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也试图向我描述他要求的必要性。但是研究了很久没有找到有说服力的措辞,最后,他只挤出了一句话:
“哥,我这朋友,是个女的。”
事实证明他这句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杨杰讲话难得有这么言简意赅重点突出一阵见血的时候。我决定予以表扬,于是我回头问值班的警察:“同志,请问附近哪儿有提款机?”
二十分钟后我们回到拘留所,杨杰重复了我刚刚所做的全部流程。那女的看见杨杰冲她招手的时候,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杨杰面带微笑,频繁挥动他的鸡爪子,像一个享受着少女崇拜的英雄。那女的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双眼泛红,欲哭未哭。颇有几分姿色啊!难怪杨杰这小子这么拼。
然后是两人热烈拥抱,久久不愿分开。杨杰抱着美女温柔的说:晴晴,我来接你了。”
我忍不住上前提醒:“喂,是我花了钱的!”
杨杰终于意识到我还在场,转过头来说:“晴晴,这是我大哥杨达。”叫晴晴的女孩冲我感激的一点头,然后问他:“阿杰,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也花了钱的,别问了,赶紧走吧!”我催促道。
“别着急!”,杨杰一边叫着一边拼命扒自己衣服,看起来十分猴急。晴晴在旁不知所措,以为杨杰就要她当场以身相许。在这尴尬的一刻,我果断把大衣往那女孩儿手上一扔,扭头对扒衣服扒到一半的杨杰说:“别搞英雄救美那一套了,你这衣服也是我花了钱的!”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先带他们回宾馆。杨杰表示无异议,晴晴则提出去租住的地方收拾下东西。我很诧异:“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放那里吗?”
“没什么重要的,只是一些衣服。”
“那我劝你不要去了,反正你那些衣服现在也用不上。而且,我来的时候可听说警察是把人家门整个撞掉了的。”这个逻辑拐弯可能有点大,晴晴一时没反应过来,半天才说:“你的意思是,房东已经换了门锁?我们可以敲门的呀!”
于是我换了个方式说明情况,我问杨杰:“杰子,你还记得那回我们俩打烂了四婶儿家的窗户后是怎么做的吗?”
杨杰想了想说:“好像也没做什么,就是直接跑掉了呀!”
我对晴晴说:“姑娘你看,傻子都知道闯祸了要跑路。悄悄地出村,打枪的不要。”
杨杰在旁边一个劲的点头,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哎不对啊!打窗户的是你一个人,怎么成‘我们’了?”
我懒得理他,准备拦辆车出租。晴晴跟着杨杰走在后面,那家伙小声问:“他刚刚是不是说我傻子?”我感觉那姑娘在极力忍住不笑出声来,于是岔开话题道:“满大街的捷达哪儿去了?注意点看哪儿有空车。”而事实上这条街道十分冷清,如果有车过来一目了然。但是越是冷清的环境,我越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不然感觉十分诡异。
这时候终于有一辆出租开过来了,我招手示意他掉头过来载我们。晴晴突然说道:“你不觉得你们兄弟的名字连在一起很像车的名字吗?杰达杰达,还真是呢!”
我立即表示反对:“哪儿轮得到这小子排前面,我杨达才是老大。”
那出租拐过来停在我面前,我正要伸手去开车门,晴晴突然在背后高兴的喊:“哈哈,那你们就成了达杰了,哈哈!打劫!”
那司机一脚油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07
无奈我们只好先步行一段距离,在大路上坐上了出租。上车后我跟司机说去鸿运宾馆,司机问哪个鸿运宾馆?这下又难住我了,我哪儿记得那地方,我到这个城市还不足两个小时,而且回去的地方远没有公安局这样人尽皆知。我徒劳的向司机描述鸿运宾馆附近的特征:“二楼有个网吧,四楼是个浴足按摩的地方,旁边是一些居民楼······?
司机果断截住我的话:“有按摩店?叫什么?”
“好像是叫馨什么的,记不太清楚。”
司机显得很有耐心,像启发小学生的老师一样循循善诱:“是不是叫馨泰?”
“对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还以为是馨秦呢!”
司机面有得色,开起了玩笑:“嗨,心情就是心态,心态就是心情嘛!一回事!我知道这地方。”
我暗地想,得色就是嘚瑟,嘚瑟就是得色,确实差不多。司机带我们迅速起飞,奔向馨泰按摩。一路上我们的车穿街过巷,卡道别车,甚至勇上逆行道。我暗暗抓紧扶手,甚至有些后悔没有系上安全带。司机则是不管颠簸起伏,胜似闲庭信步。至于后面那二位,双双隐匿在路灯中,紧紧依偎,一言不发。我毫不怀疑此时就算司机把车开上人行天桥他们也不会问一句为什么。
很快我就看见了那一溜儿大妈以及街角的报刊亭,鸿运宾馆遥遥在望。当时龙哥要了单间,而我执意要一个标准间就是打算把杨杰接过来可以节约一间房钱。但是现在莫名其妙多了个女人,这就要好好计较一番了。鉴于我和龙哥还没有熟到同床共枕的程度,而杨杰和晴晴似乎有成为连体婴儿的趋势,我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到了再说!
司机把车停下,说:“就这里了,车进去不好调头”。
我一看计价器,才13块钱。顿感人间有情,大爱无疆。对于一个陌生城市的过客来说,出租车司机不绕路宰客,这绝对是当代活雷锋啊!我感激的给他递上一支烟:“师傅您是党员吧?”
那司机哈哈一笑:“我是地下党!”
我不知所谓,招呼后面两位赶紧下车。司机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惊叹现在开出租的都有名片了,搞不好是个大区经理!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电话。我心想以后恐怕都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要名片何用?
司机往车顶一指:“四楼馨泰,说我名字能优惠,带你朋友好好玩玩!”
我随即了然,报以一个会意的微笑,问道:“安全吗?”
“安全!绝对安全!我领来的客人从来没有……我操!”
随着司机一声惊呼,我们齐齐扭过头去。只见楼上一个穿浴袍的家伙“唰”的掉下来,在半空的时候浴袍被空气掀起,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晴晴“呀”的一声捂住眼睛,与此同时,杨杰也一把捂住她本已捂住眼睛的手。在这个瞬间,大家脑海中分别产生了不同的思路。有的人可能是怕见血,有的人可能是怕见光。然而这两样都没有发生,那人降落后顺势一个侧滚翻稳稳站起,身上浴袍依然整齐。我不禁喝彩道:“好身手!”
那人往这边一瞧,冲我一招手,压着嗓子说:“老杨,快上车!”
我一听是龙哥的声音,知道有紧急情况,立刻钻进车里。
龙哥在远处手舞足蹈气急败坏地说:“错了!这车!”我才想起龙哥开来的富康还停在路边,赶紧跑过去跳上车。龙哥激烈操作,来了一个高转数起步。那车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的老鼠,“吱”的一声蹿了出去。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等等,我还带了两个人呢!”
龙哥头也不回的说:“不要了!”,然后猛打方向盘,迅速驶出小巷。
不要了,这话透着一股壮士断腕的霸气,兼有扔掉半瓶可乐似的随意。但那是两个大活人,我跟龙哥说:“赶紧停车,我弟弟还在那儿呢!”。
龙哥懊恼地骂了一句:“操,你哪儿冒出来的弟弟?现在停不了,一会儿再说。”
我想象此时杨杰和晴晴一定惶恐无比,不知所措。来的时候没跟他们提龙哥这人,刚刚电光火石之间这俩反应不及,估计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的车已经开出五百米了。据我所知这两人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钱,打电话或者是打个车都没办法。
龙哥穿个浴袍这时候在车里冻得直哆嗦,跑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车上有空调。他打开暖风烘烘手脚,腿上若隐若现有几处淤青。我问道:“你腿受伤了?”龙哥看了一眼道:“没,刚刚按摩那女的使的劲儿太大了,我血小板有点少。”虽然我完全不懂按摩女力道大小和血小板多少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象征性的“哦”了一句,然后突然意识到:“你小子是不是遇上扫黄的了?”
龙哥难得地羞涩了一下:“本来没想嫖的,就按了按。那女的一个劲说她业务量小,让我加点别的服务。我想大家都是做业务的也不容易……”
我笑道:“屁!你就说精虫上脑经不起挑逗不就完了吗?我还以为你被仇家追杀呢!三楼就敢往下跳,没白练!”说完一想,这就对了。难怪龙哥非要住三楼,这是早就算好了退路。幸亏危机时刻龙哥头脑清醒,没有选择入水式起跳,不然脑袋非给杵肚子里去不可。我又问他:“咋不选二楼呢?安全系数高多了”。
龙哥白了我一眼,道:“你能从防护网跳出去吗?那不在房里堵得死死的?”我一听也有理,防护网能防自杀不能防他杀啊!
瞧着跑得差不多了,再跑就出国了。我说:“差不多行了,没人追来。你行行好,赶紧让我下车,那头还扔了俩大活人呢!”
龙哥说:“对对对,差点忘了,来的时候你也没提啊!怎么又来个弟弟?”
我叹口气道:“还有弟妹呢!”
龙哥降下车速,问道:“他在这儿干嘛呢?”
我只好照实说:“蹲班房的!”
不料龙哥肃然起敬:“道上混的?”
我想了想晴晴的职业,信口胡诌道:“也就是做业务”。
车停下来我就要走,龙哥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我说:“那俩没带电话呢!”龙哥指了指自己,说:“我也没带电话”。我说:“那俩身上一毛钱都没有”。龙哥一摊手:“你看我身上像有钱吗?”我愣了愣,瞬间有一种被讹上的感觉,难怪龙哥逃跑的时候着急叫上我。我反问龙哥:“汝观吾头,圆否?大否?”龙哥被我这跳跃思维整懵了,智商瞬间降到空挡,麻木的说:“不圆,也不大啊!”我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把我当冤大头了呢!”
龙哥倒是很光棍:“那我也没办法,车没油没气不说,回家连高速过路费我都给不起了。你看我都这样了!”说着晃动两条大腿,浴袍飘动间,几缕腿毛迎风招展,“都这样了!”,龙哥强调道,颇有几分悲情英雄的味道。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刚刚那出租司机给了我一张名片,就在我口袋里。当时没有正眼瞧过,现在派上用场了。正是天无绝人之车!我火速拨通电话,那边接起来后就问:“你好哪位?”我说:“我是刚刚坐你车的人,你现在还在馨泰没?跟我一起的那两个人现在在那儿吗?”对方一听是我,换了副神秘兮兮的口吻小声说:“哎呀是你啊!你是不是犯啥事了?刚刚警察还问我认不认识你呢?现在正在盘问你的朋友!”
我松了一口气,说:“我没事,麻烦你帮个忙,一会儿把那两个人给我送过来。”这么说的时候我反思了自己表述有没有问题,因为听上去貌似在跟人贩子谈生意。
“万一他们被警察带走了我可就没办法了!”
“不会的,那俩很纯洁的!”我暗自想,如果不纯洁也应该只在精神层面,目前应该没有发展到实质阶段。况且杨杰和那个晴晴都不认识龙哥,一个二愣子,一个没脑子,怎么看也应该属于无害人群。警察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谁知对方说:“那可不一定啊,刚刚我可听说你们刚从公安局出来的。”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我双眼一黑,差点晕厥。杨杰是无害没错,他对别人无害,但是不代表不害我。他那边倒是结了账,但是把我跟龙哥扯一块这事我说不清。我脑海中浮现出杨杰一五一十地描述我与龙哥仓皇逃窜的情形,他的眼神中一定充满了执着和真诚,警察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如今只好试试看了,我对司机说:“不管那些,一会儿要是没事忙烦你把我朋友送到……”我回头用胳膊肘撞了撞龙哥:“哪儿?”龙哥比出两个手指:“胜利街。”
“……送到胜利街。他们俩身上没钱,到了我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