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争斗记》(二十)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2-10 11:36:58 字数:5032
第二章论敌要揭批的论题
黄昏,芙蓉小学操场上煤气灯咝咝地亮着,挤满了人。台上两列课凳桌呈八字形排列,硬骨头方只有继鹰一人,以“五一”兵团为代表的一方一排人坐着申夫、庆枢、建华、建强、皮鞋昆、驱魔战斗队的时虎,还有永卫东战斗队的代表。
辩论开始,双方都念:“领导我们革命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手举起来,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
口号声歇,对方建华首先向继鹰发难:“继鹰,你是保皇派。你替恶霸地主陈茂砾、官僚地主陈颜松翻案。”
“你们说他们的罪行我早听厌了。陈茂砾出资造水利有什么不好?他当保长时让三不周全的顶壮丁的名额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至于陈颜松,他办合作社,那是真正体现大众利益的合作社。他认为合作社是劳动者为改变生产条件和生活条件而自愿联合起来,从事生产、加工、供销、运输、消费、技术信息服务等经济活动,按劳动产品分配盈余,实行民主管理,保护自己正当利益的经济组织。它是劳动者之间的合作,入社自愿,退社自由,而不是用行政命令办法强制性的‘联合体’。可是,咱们的农业合作社,名义上是人民政府的领导和帮助下,土地改革后由劳动农民在自觉互利的基础上组织的合作经济组织,名义上也是实行统一经营,即所谓的统一计划,统一使用社员的土地、耕畜、农具等主要生产资料,统一安排和使用劳动力,统一分配产品,而实际上都是不自愿不自由,为少数人所操纵,为少数人中饱私囊的;尤其不公正的是,不同阶级成分的人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还容不得半点异议。说什么这是引导农民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经济组织形式,但无论是半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社、完全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社,或者现在的人民公社,与当年颜松先生的合作社都不好比的……”
继鹰滔滔不绝,建华连忙抛出下一个论题:“继鹰,你第二个事是替黑帮分子陈岩襄翻案。”
继鹰说:“按理说,长人申夫是他儿子一鹤一手培养起来的,今天我也不揭他这个老底。事实上,国庆节他家摆酒,你们这班人都去喝酒吃饭,我可以作证。你这是贼喊捉贼。你们说陈一鹤是特务,听说在平阳被十个指甲拔光,活埋了。可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1944年还是学生时参加共产党,先后替芙蓉村发展了九名共产党员。当时我只有十三四岁,他也没有拉我参加。1949年1月,共产党员陈申夫、燂狗勋等九人组织农会,在芙蓉村开会,我也参加了农会。后来地主用金粒收买了几个共产党员,他这一条线的人犯了错误,这事我先是表示同情,认为一是他们经不住收买,二是他们没有收入,缺经费,手没地方伸,后来我还是上台揭发了他们的不是,表示不可原谅。”
台下呼起口号:“坚决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在真理上澄清是非。谁是谁非,谁歪曲真理,砸烂谁的狗头!”
建华急于把继鹰的事揭出来:“第三个事,你们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反对破四旧。”
“什么是四旧?”
“就是大破四旧,大立四新。大破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大立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
“既是习惯就不见得是新。”继鹰担心他们又要说到黄金印上去,赶紧说,“你们把方三道士的铃铛龙角拿走,大多数老百姓都没有意见,可是你们把饭甑、陶糕印都拿走就太不应该了。种田人用饭甑炊饭做酒,过年做陶糕,用松糕甑过年炊松糕,是天经地义的。种田算是最苦了,长年在田里种,凑巧松糕炊点吃吃,你怎么说是四旧?”
松糕也叫年糕。年糕年糕年年高。过年时节,老百姓挨家挨户炊松糕。炊糕时用掺糖的糯米粉撒在糕甑里,上面撒一层糕子,也有加些桂花末的,炊起来十多公分厚,一扇扇的,有圆形,有八角形,除过年自吃,还可以当礼品向亲朋拜年。破四旧破到松糕甑上,早就引起了公愤。
申夫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陶糕就是腐朽没落阶级残留下来的毒草,听这名称就是四旧。”
继鹰辩:“名称是名称,与实物无关,与饭甑无关,你们却真的把饭甑等等的东西都当四旧打,都捣了。比如人的名字取不好,你就把他杀了?陶糕是掺了糖的陶制糕,老百姓为了表达心愿,才供佛的。”
“还供佛呢,不正是四旧吗?”建强捉住了继鹰的漏洞。
这一问,继鹰心里一激灵,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他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懊悔不己,说着说着自己怎么会说到供佛上去呢?什么不好说?这不是递个巴掌叫别人打吗?“这一色的……”慌乱之下继鹰说了这口头禅,但显然搪塞不过,只好改口说,“……那么……水晶糕呢,总不是四旧吧。工具不好是工具名称关系,你们可以把名称改了,不能把工具捣了。”
“陶糕印板上有花纹,这是四旧。”建华说。
继鹰顿感寻到反击的支点,立即反驳说:“花纹也是四旧?世界上哪一年没有花开的?大字顶一本是天,四季花开时时鲜。什么叫立四新,花纹才是四新,花纹永远靓丽的,永远不会一色的。”
建华又说:“第四个事,要揭发你替资本主义翻案。”
继鹰按程式地反问:“根据呢?”
“你没有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你多次提出对苎丝背了、松糕甑端了的事表示不满嘛。”
继鹰挺了挺腰杆:“劳动所得任何人不可侵犯。1950年6月11号颁布的《土改法》上讲,坚决保护贫下中农劳动所得财产。贫下中农是劳动人民,这些苎丝,是手没地方伸的无产阶级的劳动所得。你还是坚持说是资本主义,哪,让台下群众讲,让群众讲,让群众讲。”
台下群众粗声大骂大谶,乱成一片,建华等人插不进嘴。有人议论,当年颜松和叔平办芙蓉乡合作社时,他们真是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的:产业归社员股东所有,借款给社员担盐,本钱利息存起来归社员,上山开荒有工钱,挖起来的柴蔸还归社员……现在这种日子老百姓没法活了啊……
继鹰一开口说话,大家又静了下来。继鹰说:“毛主席说,群众生产,群众利益,群众经验,群众情绪,这些都是领导干部们应该时刻注意的。”最后的一个“的”字,说得语重心长。
稍静,建华仍要把继鹰的罪行铺开再说,他说:“继鹰,第五个事,要揭发你专门讲资本主义复辟,讲封建迷信思想,私藏黄金印,宣传保护黄色小说,做雨伞,画油彩画。”他急着要揭批继鹰五个论题的,说完吁了一口气。
继鹰心想他娘的,绕圈子还是说到黄金印上来!我小时候在温州屯前沈老师家做雨伞的事他这小子怎么知道的?这一定是庆枢跟他讲的,庆枢总不会揭我当初在温州合作食品工厂做罐头的事吧?不管发生什么棘手的事,都要从容应付,不急,不急。他避开黄金印的事,仍按熟套的程式反问:“什么是黄色小说?我是种田人,我不懂什么是黄色小说,什么是白色小说,什么是红色小说,你先替我讲清楚。”
对方一班人静下来思考,足足思考了三分钟。建华开言说:“红色小说是共产党党史、毛主席著作、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的著作。”
“你这么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出,有许多历史英雄要坚决保护的。”说到英雄人物,继鹰竖起大拇指当扇一样在胸前搧了几扇。“你们前次也讲过,你讲《绿牡丹》、《粉妆楼》是黄色小说,还有什么根据呢?”
“这些《绿牡丹》、《粉妆楼》毛主席没有提着,毛主席只提那另外几本。”
继鹰说:“毛主席说《红楼梦》、《水浒》、《三国》等,有个‘等’放进去了,有个‘等’嘛。”见对方接不上话,继鹰又进一步说,“你说这些是黄色小说,是反动的,根据要拿出来。”
“根据有。”建华拿出一本赤脚医生用的有关中草药的手册。他翻开扉页,不用说扉页是毛主席语录,建华指着毛主席语录下面两行手写的字说,“这本书是你继鹰家搜出来的,这上面一行写着‘真好看’,下面一行写着‘毛主席写得多好啊’,这不明摆着侮辱伟大领袖吗?讽刺伟大领袖吗?”
继鹰冷笑一声,说:“我没有,这两行字的意义相当好,根本没有侮辱也没有讽刺的意思,都说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哩。再说那两行字写得弯弯斜斜的,是一年级的小孩子写的,不是我写的,写好写差与我无关。同志啊,这些牛角尖是钻勿牢的,人要学会光明正大一点。”
“什么光明正大,你本身就是牛鬼蛇神出笼。”庆枢说。
“什么根据?”
“你大哥是日本人伪保长,你是想替你大哥翻案。”
“本身我干我的,他干他的,他是仙居长大的,绰号仙居娒;我是瑞安场桥长大的,绰号矮人国。我们现在虽然都住芙蓉村,但一直分开过生活,多少年了,他住活鹿园,我住鸿燕庄,他是芙蓉大队,我是跃进大队,这大家都知道。俗话说,兄弟兄弟,自家饭米。本身就是这样的,我兄弟俩有些观点不同,谈不拢,那一次我还为征粮的事与兄弟打过架,与兄嫂骂过,其实与兄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强加给我一顶帽子,我这班人也不同意。这一点你可叫大家作证。”向台下的人问,“你们说对不对啊?”
台下的人都说是的是的。他大哥反对他出头露面,说他出风头,两人早闹翻了。
庆枢等哈哈大笑,指了指继鹰,“真幼稚,真幼稚。”然后高呼:“打倒牛鬼蛇神陈继鹰!打倒保皇派!彻底清算刘、邓、陶修正主义路线!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硬骨头战斗队一干人等也呼口号:“誓死保护共产党的领导!誓死保护毛主席革命路线!谁反对共产党,谁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就砸烂谁的狗头!”
刚才这些话题对方似乎占不到什么便宜,但对方又哪肯服输?他们提起继鹰养鹅养鸭扩种的事,说这是资本主义倾向,行动上地地道道是搞资本主义复辟。
继鹰说:“这些请你们分析一下。”
申夫说:“你不能私字当头。养鹅儿,你也养,我也养,他也养,集体生产谁来干?”
继鹰说:“我本身底分只有六分,正劳力底分十分。人家一天都打十二分工分,我只打六分工分,我算不算半劳力?”
“你本身就只值这么多嘛。”
继鹰说:“我本身就只值这么多,我家有这么多人吃饭,六口人中有二老二少,会干活的就算我夫妻俩,我总该自己找条出路,要自力更生,发奋图强。劳力弱的,不损伤社会主义,不损伤集体经济以外,可以自力更生,发奋图强解决个人生活,这是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是红太阳,决不像你这样土讲的。”
“红太阳,照到哪里那里亮。他老人家土讲不土讲意思就是这么样,反正精神领会就一色。”
建华说:“你继鹰、继刁这班人坚持搞分田单干,搞包干到户,影响极坏。试想想,农民搞单干,一旦碰上天灾人祸,碰上大风大浪,就要口渴喝盐卤,借高利贷,甚至借单百利,买青苗,卖田卖地,典妻卖子,地主富农和投机奸商就乘机下网捉鱼捞一把。这样下去,社会上又会出现‘穷死千家富一户’的现象。如果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就可以增加战胜自然灾害的力量,可以发挥人尽其力,地尽其财的优越性。搞包产到户、分田单干,你们所说的增加产量不仅是微小的,增长的速度比逐步搞好集体经济的合作社相差越来越远,而且不久之后就会停滞不前。包产到户根本不是什么先进制度,而是一种倒退的做法。因此,你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反动透顶的。”
继鹰说:“不搞分田单干、包干到户,农民无法活命,这不是我说凶了,事实就是这样,共产党人要尊重事实。分田单干有饭吃,事实证明从粮食不够吃饿肚子,到粮食够吃,这就是天大的好处。坚持集体化‘粮食低产,饭浆流濑’,光吃稀饭还不流濑吗?‘汤圆有皮,松糕有蒂’,小马铃薯当糯米汤圆吃,当然有皮;金瓜当松糕吃,金瓜有蒂,当然是‘松糕有蒂’啦。”
台下哄然议论开了:“是的是的,打拢集体种田,有马铃薯、金瓜蒂吃已经不错了。”
庆枢感到形势发展对自己不利,便喊口号:“打倒刘邓路线!”然后有许多人附和,“打,打,打倒刘少奇!打,打,打倒邓小平!”喊了一阵,还唱起革命歌曲,“向黑线开火,向黑线开火……”
硬骨头战斗队唱起《东方红》企图压倒对方。对方立即改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对应。继鹰为了盖过对方,领唱了雄壮的《国际歌》。对方看看情况竟然西风压倒东风,齐声背了一札《毛主席语录》,把硬骨头们的声音搅混。继鹰揭穿事实,说自己哪一条符合毛泽东思想,对方哪一条符合资本主义。当场背了一通《毛主席语录》,并说你保皇派翻开《毛主席语录》第几页第几行对照对照,是不是这样的?
翻去覆来翻去覆来辩了好长时间,你挖我的欠缺,我挖你的不是,相互攻击,两边都套用《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做成六四开本红色塑料封面、烫金字样,俗称红宝书。人人一本红宝书捏在手里,都照语录读。因为双方对辩,辩到最后谁是谁非,没有调和余地,还是语录最简单、实惠,运用语录准没错,红宝书战无不胜。
继鹰插科打诨多,说不累,台下听不累散不了,隔些时候便有一阵哈哈笑,拍掌助威。
申夫等人不服气。申夫身高一米八以上,庆枢、建华也有一米七左右,他们辩得团团转,实长实大的长人竟让矮人辩赢了。长人越辩越急,矮人越辩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