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龙滚滚（五)友情

　　高世文生病住院了。
　　
　　油田的矿医院是一座二层小楼，一楼是门诊部，二楼是住院部。那天夜里高世文吃完饭回到宿舍就说“不得劲”。东北人不舒服的时候都说“不得劲”，到了医院大夫也会问，你咋的了，哪“不得劲”呀！患者就会说我哪哪疼得不得了，还吃不下饭，这都是在“不得劲”的范围内。高世文的“不得劲”是肚子疼发高烧，烧的在宿舍的床上直说胡话。当了司机的同学冯胜就到车队去开了一辆解放车出来，和几个人一起把高世文送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检查确诊为中毒性痢疾，大概是和当天几个好友在街里吃饭不小心，吃到了什么不卫生的食品。可是其他的几个人都没啥事，为啥单单就是高世文会“不得劲”谁也说不上是咋回事。也许是好东西贪吃了几口，结果那种食品内含着某种毒素让高世文“不得劲”了。高世文是大家到油田以来第一个有病住院的知青，第二天大家知道高世文住院了，都到医院里看望他。那时候大家还没有现在那些说道，就是到医院看望一下，陪着高世文说说话，不像现在到医院看病号，不是要买一些水果补品，就是放下一点现金说是小意思，人情那么重。有的人到那看高世文在睡觉就悄悄地和陪护的人说几句话就告别了；有的站在门口看看和陪护的人打个招呼，赶上高世文清醒的时候就陪他说会话，安慰一下。单位派人照顾照顾高世文是很正常的，这些人都是知青家都在外地，跟前都没有亲人，大家互相关心一下都是同志间的一片友情。原来是同学的关系又近一步，像肖航这样既无同学，又无熟人在油田的，万一有病了就是大家来照顾。那时候谁有了病，可以拿着病假条到食堂申请病号饭，无非就是一碗面条外加一个荷包蛋。在大家看来，在那时候那就是比山珍海味还好吃的美食了。
　　
　　这天指导员让各个班组长通知全体人员到医院验血。原来是车间的一位老师傅家里的孩子要动手术，需要输血，看看大家谁的血型能对上，就献一点血，让那个孩子尽快的做手术，早日恢复健康。那时候医院还没有血库，凡是要动手术输血的病人都要直接找人献血，才能完成手术。除了老师傅，年轻的工人们一股脑的坐上了大卡车去了医院参加验血。大家都没献过血，心里不免都有点打怵，但又不能退缩。万一自己那一天有了病不是也需要大家的帮助吗？何况献不献血还体现着你这个人的觉悟，如果在这个时候不露面肯定是觉悟不高的表现之一，将来入党入团，就有人说闲话了，就会影响你的政治前程。在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里，政治前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不能小覻的，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经过验血肖航和黄世杰、刘天才、邹永富，每个人光荣的献了二百CC的鲜血。人们看着这四个人的眼神就都有了一点敬佩的感觉，凡是认识的人见了面都会问候一番，车间领导专门指示这几个人所在的班组，在安排工作的时候照顾他们承担一些轻松的工作。指挥部也拿出四百块钱的营养费交给食堂，每天三顿饭都安排了四个菜白面馒头大米饭，给献血的四个人安排了专门的一张桌吃饭，要在一个月之内给这四个人补充一下营养。那时候每个月的工资就五十多元钱，一般的员工每个月二十块钱的伙食费就觉得吃得很奢侈了，现在每人每月一百元钱的伙食标准，那可是顿顿有肉，餐餐美食呀！吃饭时看着大家异样的眼神。肖航他们几个人头几天，心情很是“不得劲”。这回的“不得劲”，就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吃饭的时候几个人很少说话，吃完饭就很快的回到各自的班组，肖航还特意在一些很辛苦的岗位干一会，就被大家给拉到了一边歇着去了，弄得肖航心里又是很“不得劲”。
　　
　　秋天的时候，钢筋房在江南承担了油田最大的的油库工程，在钢筋混凝土房梁吊装的时候出了事故。新吊装到位的混凝土房梁出现了一条裂纹，房梁报废就地销毁了。负责这项工程的翟师傅，在那几天急的嘴唇长出紫色的大血泡，紧接着就发高烧躺在宿舍上不了班。肖航到翟师傅那里看望他，见到翟师傅的女儿正在劝说他回家养病，等病好了再回到集体宿舍居住。翟师傅的老伴去世得早，女儿结婚后，翟师傅执意将单位分给自己的房子给女儿一家居住，自己搬到了集体宿舍和这些小青年们住在一起。翟师傅自己说是和小青年们在一起热闹，免得寂寞，实际上是不忍心女儿一家在那狭小的住房里拥挤。平时女儿家做了好菜，就来喊翟师傅回家吃饭，要不就是拿着饭盒给翟师傅送一碗好菜，一盘饺子。翟师傅就招呼一个宿舍的小青年一起吃饭。小徒弟们哪好意思吃翟师傅女儿送来的饭菜，都一个个借故出门去到别的房间去玩。队领导看翟师傅病倒了，就将油库的施工任务交给了肖航，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肖航就赶紧回宿舍向翟师傅请教，尽量避免在自己的工作中，因为失误给国家造成损失。
　　
　　大家搬到新宿舍搂住了。韩万成原来和赵东山住在一间宿舍，韩万成每到冬天的时候就自己买一袋土豆，在宿舍里自己用煤油炉子做菜，赵东山就会凑到桌前蹭饭吃。韩万成看不上赵东山那副小气的性格，弄得赵东山很没面子就和肖航换了房间和铺位。肖航到吃饭的时候就多打来一点饭菜和韩万成一起吃，韩万成就建议肖航以后买个小锅，买点米在宿舍用他的煤油炉两人合伙做饭做菜，既省了饭钱还吃得放心。韩万成那时已经到了车队开上了车，出车回来的早了就开始做饭。车队的柴油有的是，灌一小桶就够用一个月的了。肖航和韩万成都是省城来的知青，虽然不是一个学校的，在一起还是很投缘。高兴的时候韩万成就买来一点肉或者鱼做好了饭菜，从箱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散装的高粱酒和肖航一顿痛饮，日子过得很开心。韩万成和指导员的关系很好，他到车队就是指导员的大力推荐。韩万成在休息的时候领着肖航到指导员家里做客，虽然是和指导员有了一些交往，但是生性不善交际的肖航，也就是到家里探望一下领导，没事的时候谈谈工作，从未因为工作调动人员安排，在指导员那里走一下捷径。指导员对肖航还是很看重的，在家的时候还提醒肖航很多工作上需要注意的事情，对肖航帮助很大。周日的时候韩万成就约着肖航到街里的小饭馆，打来一大铝盆散装的啤酒，喝个一醉方休，在四周众位客人惊诧的眼神中用大碗豪饮，大声的述说着自己那些让人痛快的往事。傍晚的时候两人大声的唱着歌，挽着胳膊脚步踉跄的回到宿舍倒头便睡。夜里起来睡不着觉，两人就潜到车队偷偷的开出一辆解放车，跑到油田北面荒凉的农场，在农场的鸡棚里抓一只鸡，跑回来炖上，又接着喝酒。那段日子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高世文调到钢筋组来了。高世文办事很稳当又重义气，个子不高心眼很多，冬天到野外挖沟的时候，天寒地冻的用铁镐刨沟，一镐下去就是一个白印儿。高世文就和几个工人在附近的采油井和看井的采油工商量用草袋子装来一些原油，在挖沟的地方点燃，不一会就将坚硬的地面烤松软，可以用锹挖土了。大家一边烤着火，一边挖着松软的土沟，都说高世文的办法好，即加快了挖沟的进度，还节省了力气。其他的班组看到高世杰的办法很省力，纷纷的跑去油井弄原油来烤地面。这一天大家早早的就干完活回到宿舍休息了。
　　
　　冬天来了，施工任务减少，油田指挥部就号召大家学哲学、学习《矛盾论》、《实践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著名文章。高世杰是钢筋组的团小组长，胡师傅调走后又担任了钢筋组长，就组织大家下班后到车间，进行学习。很快的学习有了效果，大家都积极参加学习。
　　高世文一到钢筋组就找肖航谈话。下班后高世文将肖航找到车间在自己那张桌子后面郑重其事的坐下。这张桌子是高世文来了以后特意从车间领来的。
　　“团支部很欢迎你申请加入团组织，你的工作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老师傅们对你的工作评价也很高。”高世文诚恳地对肖航说：“团支部也将你列为发展团员的重点对象，希望你积极靠近团组织，接受团组织的考验，团结同志把钢筋组的工作搞得更好。”肖航虚心地说，高世文来到钢筋组之后，钢筋组的工作有了很大变化，自己要积极支持高世文的工作，把钢筋组的工作做好，积极参加学哲学活动，争取在思想上首先加入团组织，严格用团员标准要求自己，和同志们一起把钢筋组工作做好。
　　高世文很热情的结束了谈话，还拍拍肖航的背鼓励肖航不要背包袱，好好干。肖航知道高世文这是在提醒自己的家庭成分很高，但是只要工作积极团组织是不会将自己排斥在组织之外的。因为自己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在很多时候肖航对别人的说话时很敏感的，特别是高世文代表团组织和自己谈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是明显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肖航很感激高世文，但是感觉高世文有点装腔作势，说话咬文嚼字的让人很不舒服。有的时候很小的一件事，就可以上纲上线的长篇大论，这种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肖航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在学校停课闹革命的时候，将肖航从红卫兵组织开除，红卫兵的袖标被收回的时候，那个人就是用这种口气和肖航说话的。后来出去串联的时候还是自己的几位老同学从学校开出来介绍信，带着肖航出去到北京串联的，那时候肖航已经不是红卫兵了。
　　唐春江就不这样和肖航说话，和唐春江说话，肖航一点也感觉不到因为自己不是团员，家庭出身不好和其他人有啥区别。唐春江那时候也是团小组长。高世文一到钢筋组，就让肖航感觉到了那种在政治上让人很明显的列入被团结对象的地位。也许是肖航的内心很在乎，所以太敏感了吧？但愿不是这样，肖航自己劝自己。送白连举去精神病院看病的时候，肖航就知道他也是因为家庭出身是富农，在明里暗里竞争科长职务的时候被莫名其妙的淘汰出局了，白连举也是因为不服气，和那个科长怄气才患了病。听那些老师傅说平时白连举工作还是很积极，也很有办法的。肖航可不愿意和白师傅一样去钻那个牛角尖，安分守己的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没事的时候就和那些老师傅侃大山，说说笑笑一天过得挺快。但是在平时的一些工作场合，肖航对组里的工作就不是那么主动的出主意想办法了，心想你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高世文一起调入钢筋组的周永祥是北京知青，和高世文一样个子不高说话不多，和高世文一样是一个老团员了，因为根红苗壮表现积极响应号召，在上了初中的第一年就加入了团组织，年龄和肖航相仿却已经有了八年的团龄。平时不声不响的工作，无论做什么都很实在，经常弄得满手满脸的油腻，也不擦一擦。满头大汗的也不休息，班组里的收拾卫生检修机器等脏活累活，周永祥都积极地去做好。学习的时候态度认真，学习笔记写得工工整整，发言有条有理，让肖航很是佩服。
　　隋书发也来到了钢筋组。在新兵连的时候隋书发是连里的通信员，和那些军训的连长指导员各个班排的人都很熟，每天在连里活跃得很，文艺汇演的时候又参加了演出，在连队是一个出了名的人物。隋书发也很聪明，来到钢筋组后很快就和高世文、周永祥熟悉起来，下班以后就在一起学习看书。跟在翟师傅后面，不到三个月就将钢筋组各种看图下料的技术都学会了。钢筋工本来的技术含量就不高，再加上隋书发的悟性很强，又积极肯干，下了班也抓紧时间学习。隋书发很快就成了钢筋组的技术骨干，独立的承担施工任务了。
　　
　　夏天到了。肖航休假回家。家在外地的工人，都可以在一年之中休一次探亲假，只要是单位的工作安排得开，队里批准了，组长和车间领导在请假条上签了字，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家休息三周，尽享天伦之乐。
　　肖航坐车回了老家桦甸县，自己的两位叔叔和一个远房姑姑都还在那里工作。这次是到姑姑家里去相亲。姑父是抗美援朝的转业干部，跨过江杠过枪，转业回来在镇里一个街道当书记，知道肖航还没有女朋友就写信来，说有一个镇医院的护士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人长得很受端详，又温柔贤惠，让肖航来看看。油田的工人很多，但是女工很少，婚姻问题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像肖航这样家庭出身不好，虽然工作努力也不调皮捣蛋的工人，也是难有人相得中。队长杨福祥的女婿刘振江就是和肖航一起来到油田的知青，杨福祥相中了老实肯干又是团支部委员的刘振江，就隔三差五的将刘振江找到家里串门吃饭，并明确了和自己闺女的恋爱关系，没过一年就结了婚成了家。刘振江也是和唐春江是同学，比肖航大几岁。当了杨福祥的女婿，刘振江很快的就被推荐到电工队当了副队长。肖航知道杨福祥和指挥部的刘主任是一起入厂的老师傅，安排个人那是不成问题的，何况刘振江各方面的工作表现还是那么的出色，没有不被重用的道理。
　　肖航真是羡慕刘振江的好运气。可是老天作弄人，不是人人都可以出生在一个根红苗壮的家庭。自己走什么道路可以选，怎么做人可以选，但是爹妈不能选，那都是天注定的。肖航虽然不迷信，可是对那些在文革期间和出身不好的家庭划清界限，脱离父子关系或者母女关系的红卫兵战士，还是很同情的。但是肖航不愿意那么做。父母将自己抚养那么大，一把屎一把尿的看着你长大成人，你却一下子和家里划清界限，还改了名字表示和家里毫无关系，这样的事肖航做不出来，也不愿意用这种方法来换取个人的前途和发展。肖航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小人，更不愿意做那样的败类，尽管他们的头上戴着觉悟高立场坚定的花环。肖航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再强大，也不会鼓励人们欺师灭祖，不认亲情吧！家长们从你一小呀呀学语的时候就关爱你，把自己吃到嘴里的食物都嚼碎了再喂你的人，你忍心将他们抛弃吗？即使你有再合理的理由，你怎么会在他们老去的时候让他们孤苦伶仃的生活吗？肖航真是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