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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十九)

作品名称:萧条异代      作者:ran.t      发布时间:2011-09-25 19:42:30      字数:4892

她张罗许杰坐下,自己在稍远的地方陪坐,叫仆人拿茶点来。许杰说:“不用费事,我玩一会就走了。”云静说:“忙什么。知道你要来,我叫人准备了下午茶招待你。”许杰笑了,说:“云姨这么客气。”云静笑着说:“你舅舅这一阵没怎么来,大概事儿多。”许杰听出了她的意思,带笑说道:“所以他叫我来看看你们。小草呢?”小草是许杰舅舅谢添华与云静的儿子,今年整整十岁。云静说:“上课呢。你以为也像你们大学生,说逃课就逃课。”许杰笑着说:“我都糊涂了。”
仆人把三层架的点心送上桌。云静亲手帮许杰选那些美味,一边微笑道:“你是个才子,才不糊涂呢,你舅舅经常在我面前夸你。小草将来能有你这么出息,我就满足了。”
那三层架上累累的都是细点。第一层是带咸味的三明治、火腿,芝士口味;第二层是必备的草莓塔,也有泡芙、饼干、巧克力;第三层也是甜点,放着水果塔。云静说:“我叫外面的师父做好了限时送到的。第三层他们本来做的是蛋糕,我想你平时又不缺这些,后面还有蓝莓小蛋糕,就叫换了水果塔,没什么热量,还补补维生素。”许杰在舅舅家也吃过这些,还更精巧一些,因此只谢了云静的细心,拣喜欢的挑两样吃吃。
许杰说:“舅舅叫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困难,我好回话。”云静笑了笑说:“他自己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呢?人不能来,打电话总可以的。”许杰说:“可能舅母……发现了什么吧,云姨也知道舅舅的身份地位比较敏感,他那些竞争对手巴不得看他的笑话,或者传点谣言,破坏他的声誉。他一举一动不得方便,心里很想看你和小草的。”这番话他来的路上就打了腹稿,一半是谢添华教他,一半是他自由发挥,倒也有条有理,似模似样。云静叹了口气,娟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落寞:“那当初他就不该在外面安置我,长痛不如短痛。”许杰埋头吃东西,不言语。云静叹道:“我拿你当自己人,就像我的亲外甥一样:我跟着你舅舅十几年了,也不图别的,只要他对我们娘儿俩好。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跟你舅母争,没有一点儿非分之想,可是……我是无所谓,小草不能老没爸爸。开家长会,亲子运动会,人家都是三口人,我这儿总缺一个。他的学籍卡,‘父亲’那一栏上填的是‘不祥’。对朋友和邻居,我只能说离了婚。上星期小草十岁生日,你舅舅送了一车的礼物来,人不露面,孩子切蛋糕的时候一直哭……”她哽住了,说不下去。许杰同情地劝:“云姨,别想多了,过日子是这样的。”他这过来人的口气倒把云静逗笑了,叫仆人再拿些吃的过来。
许杰留神一看,却是在舅舅舅母家没尝过的,大约英式下午茶漂洋过海,入乡随俗,产生了一些变体,开发了新口味。有一种甜点,指头大小,沾着鱼子酱和小黄瓜,味道独特。手制饼干也罢了,涂了果酱的英式松饼着实可口。云静笑道:“别尽逮着这个吃。”两人说着话的工夫,芒果布丁、核桃挞、酥盒鹅肝酱、三文鱼三明治、蕃茄蓉包、曲奇,小巧玲珑、精雕细琢的点心不停地换上来,足有二十多种。许杰捂着肚子笑道:“完了,起码踢一个月的球才消耗得掉。”
二人说了一会子闲话,云静问起孟婷,“很好奇什么样的大家闺秀能入得了你的眼。”许杰骄傲地谦虚:“哪啊,就是挺漂亮、挺善良就是了。”云静掩口而笑:“这两个条件,能淘汰一大半的女孩子。云姨相信你的眼光。”她原要说“哪天带来坐坐”,想到自己这种半地下的状态,说穿了是个长期情人而已,人家肯不肯来还是未知数,倒弄得许杰左右做人难,就咽下了这句话。许杰鉴貌辨色,也有点明白她的心思,就把手机里孟婷的照片给她看。云静眼前一亮,不免又称赞一回,说:“连我们女人都喜欢,活脱的美人胚子,何况你们。”这也是许杰欣赏她的地方。她和许杰不像长辈晚辈,更像忘年之交,或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她向来是把她和许杰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既不刻意讨好,也不自居“二舅母”,妄自尊大。算一算她比许杰大十来岁,也刚好是介于阿姨和大姐之间的年龄。
今天桌上的主角是锡兰茶,许杰的舅母偏爱伯爵茶,许杰更喜大吉岭,但是他陪着云静饮茶,一句不提他真正的爱好。放在几年前,他和李漓、杨倩或和田明辉、钟雨城去玩的当口,那是只有大家迁就他,他不迁就人的。出来上学后他才意识到,社会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小圈子里的宠溺的空气是温室里的空气。与人相处,妥协是必要的,必须的。这不是牺牲原则,而是在非原则的问题上懂得容让与体谅。他品着茶,想到从前,李漓无数次地让着他和杨倩。当时感觉不到,现在就知道李漓心地的纯良,性情的宽和,品质的可贵。有些朋友,也和茶一样,越品越出味。
云静问他在想什么,他一笑,反问小草的学习成绩,有没有人欺负他等等,就岔过去了。云静自然也承认,她老公——生物学上的,而非法律上的——对他们母子内心里是疼的。家庭教师一请都是三四个,他的心腹时常在暗中照应他们,不使他们受到任何可能的骚扰。经济上更不用她有任何暗示,供应得唯恐不够。他给他们的,远过于他们实际需要的。即使他从此不给她一分钱,凭她这些年的积蓄,足够她和小草舒适地过下去了。
许杰头次见她是来省城的第二学期,以前隔得远,除非逢年过节,不大走动,互相所知不深。这一来大学,周末经常能往舅舅家去,亲戚跑得勤就有感情,许杰还让人多一份信任。也是经过一个学期的“考察”,谢添华觉得许杰是当情报员的好人选,既是自己人,又只能是自己的人;既有活动自由,又不引人注意,从此许多事就由许杰代劳。许杰也别扭过,见了舅母就像在逃的通辑犯见了警官,但最终他还是凭直觉认可了云静,认可了她和谢添华的情感。尤其难得的,是云静不想给舅母和表弟带来任何麻烦,安分守己,作风平实。
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但云静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他绷紧了神经:“电视里不是说吗?有些女人不要名份,只要好处,那叫实际;有些女人又要名份又要好处,那叫贪心;有些女人不要名份,也不要好处,那叫聪明。我最羡慕第三种人。”许杰忙说:“你要离开舅舅啊?别啊云姨,舅舅不能没有你,他会疯的!”云静笑着用茶漏过滤掉新茶的渣子,给他续上水说:“傻子,我是兴口说说,有感而发。我怎么舍得离开你舅舅呢?”许杰这才放心。
五点多钟,许杰起身要走。云静把他送到门口,扶着门框叮嘱:“叫你舅舅不方便的话就不要联系我了,过了这一阵再说。我懂。还有,让他少喝酒,多散步。”许杰答应着去了,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歉疚,感慨,或许还混杂着担忧。舅舅在舅母的眼皮子底下把两个大活人瞒得风雨不透,可是一旦舅母察觉到半点端倪,以她如此厉害的人物,该翻起多大的风浪来,简直不敢深想。
自从探过云静,许杰更粘着孟婷了。孟婷摸摸他额头说:“不烫嘛。”他笑而不答。他想舅舅到底还是个更爱江山的事业型男人,要是他,就不舍得叫孟婷受一点儿委屈,单是想一想,也会心里好疼。
孟婷却有她的事要忙,那就是和江雪凝争“最佳学生干部”。只有击败江雪凝,让所有可能的情敌生怯、胆寒,她和许杰才算得上稳如泰山。
论能力,江雪凝在她之上,她也有数;论人缘,她就略胜一筹了。这一筹主要来自男生。江雪凝在女生中颇具威望,全然是“半天边”的领袖。孟婷过于突出,未免抢了众女的风头。但班上绝大多数男生都觉得孟婷更有女人味,江雪凝相形之下,为人处事有些粗线条了,是女强人的萌芽状态。文科班惯例是阴盛阳衰,他们这个班因为区别于普通本科班,不少人是工作了之后再来的,人员构成与众不同,是男多女少。孟婷仔细的一个一个的计算过,照理说,她不会输。江雪凝欲藉此顺利地申报“全校十大优秀学生干部”,考研加分,想都别想!许杰左拦右拦拦不住,江雪凝私下干脆跟许杰说:“你随她去。我有自信。你等着安抚她失败受伤的心就行了。”
到了投票的那一天,全班如同集体回到高中,班主任监督班长唱票,副班长打下手,有种一本正经的幼稚。其余两三个入选者明显是陪跑的,得票率比起孟、江二人,就像美国和利比亚的军队,根本不成比例。
江雪凝强作镇定,和同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孟婷坐在许杰身旁,淡然不露喜怒。两人的票数交替上升,缠斗不止,这一刻孟婷略高,下一刻江雪凝急起直追,成功反超。许杰知道大家不仅对她们感兴趣,对他这个“导火索”也一样的感兴趣,因此他作出超然的姿态,拿着手机玩游戏,偶尔跟前排的赵鸿舜探讨一下打通关的技巧。赵鸿舜完全想不到是被许杰拿来做道具,还认真负责地讲解怎样才能避过炮弹,打到第二关。
关键的时刻到了。戴文忠宣布投票完毕。孔老师接到个电话要走,让戴文忠课后把结果告诉他,他往系里申报,一层一级地递上去。戴文忠这边答应了,那边就开始紧张地计票。江雪凝斜睨了孟婷一眼,这是今天她唯一一次看她。孟婷下颚微扬,正面迎着她的视线,微微一笑。两道目光一撞,噼噼啪啪,火花四溅,硝烟味浓得连赵鸿舜都感到不安。许杰只是低着头鼓捣他的手机。
结果出来了,江雪凝24票,孟婷25票。全班女生哗然,男生们兴起一波抑制住的喜悦。一来孟婷的男朋友坐镇在旁,轮不到他们欢呼雀跃;二来事关风度,不好对江雪凝的失败如此明显的开心。江雪凝脸上血色全无,戴文忠担心地看着她,大庭广众的,又不便深劝。孟婷笑意盈盈,没多做什么表示——是胜利者的大度。
假如老天也有性别,那它应该是女性,因为忽然下起了阵雨,像是为江雪凝不值。江雪凝杂在下课的同学中,振作精神与各人打招呼,说笑话,却不曾回宿舍,一个人跑到小花园里去了。雨势渐渐弱了。树叶被冲洗了一番,越显得娇翠欲滴。恋爱中的红男绿女慑于雨的余威,破例放弃了这一方洞天福地。
“江雪凝,24票。”戴文忠唱票的声音像远方袅袅的回音,依然在她耳边回响。一票,仅仅只差一票,令她饮恨“最佳学生干部”的选举,也就间接失去了竞选“全校十大优秀学生干部”的机会。荣誉没有了,加分没有了,考研的捷径就此堵死,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去走升学之途。依票数算,女生并没有百分之百地选她。平日里一个个拉手搭肩,哪个看上去不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关键时刻却专会作死,偏就不投她的票。她以为她会哭的,结果干噎了几口气,胸口火烧火燎,怒、怨兼而有之,偏偏落不下一滴泪。
她从来不是善感的人,上到《中国文学史》时听到古人伤春悲秋,她是要发笑的。此时此刻,独处了半个多小时后,她的心终于升起了一股软软的情绪。那情绪风吹不走,雨驱不净,氤氤氲氲,竟像是粘稠的半固体似的。江雪凝待在这新的诗意的感伤中,像桔黄琥珀中粘住的—个虫。她这时候的一腔不平慢慢冷却了,凝成了一片膜状的哀愁。
她呆呆地朝远处张望,中间隔了些枝枝叶叶,目光并不能及远。那枝叶却像没有关好的百叶窗,能透过去影影绰绰看到些东西:能看到房间里吊灯大亮,吐出金黄色的灯光;墙上贴着素淡的壁纸;中间一圈高背椅众星拱月般指向一张圆桌,桌子很大,雪白的台布如同圆桌的紧身衣,不见一丝皱折,上面杯盘罗列,—瓶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洋酒,商标太小了,模模糊糊地认不真,里面的酒水却是醒目的玫瑰红,想必非常香醇。门一动,系主任笑逐颜开地走了进来,十位“优秀学生干部”(其中就有孟婷一个)和老师们也鱼贯而入。第一道菜居然是青椒炒肉片,这样档次的酒席竟上了这么个家常菜,吃青椒还不如去吃草哪,再不然,吃树叶也行——枝枝叶叶的,小树林子里的树木也该修剪修剪了。
“江雪凝,江雪凝!”
她一回头,是戴文忠小跑着来了,他素来老成持重,难得这样失态。江雪凝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戴文忠说:“找了一圈才找到了。我说,你不用难过,还有转机……”江雪凝笑笑说:“你别说空话了班长。”戴文忠急道:“怎么是空话?真是你赢了啊!计票的时候把我和副班长给漏了。我们还没投呢!”江雪凝“啊”的一声说:“那……”戴文忠笑道:“我和副班长都投的你。26比25,孟婷刚好比你少—票。”
又是—票,败也是它,成也是它,江雪凝脑中闪过了“造化弄人”。她迅速站直了身子,收回搭在石椅子上的手,喜悦无限。戴文忠笑道:“孟婷也挺好的,不过凭良心说,还是你更棒。你跟我去一趟办公室,跟孔老师和系主任说明一下情况。不然不说我们疏漏,倒像有意舞弊,偏心你了。”他顺口说出“偏心”,江雪凝心中一动,瞧了他一眼。他意识到失言,忙迈步领头,边走边说:“愣着干嘛?”江雪凝好笑地暗想:“走这么快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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