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仗义夫妻
作品名称:夜深沉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5-09-24 14:43:31 字数:3887
杨光按照通知从山沟里赶来听徐处长报告,本来打算第二天坐班车返回学校,但得到教育局党委要停职反省马明的消息,决定晚走一天。妻子赵佩云说:“你们学校连个副校长也没有,你不回去行吗?”
“怎么不行,我现在是一把手,大权在握。”杨光笑着戏虐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去去去,才当了几天一把手就洋洋得意,别忘了还有贫下中农代表监督你哪。”
“那个老赵头啊,连他自己都说不识几个字,派他到学校是活受罪。一切全靠我,只要孩子们念书就行,出了漏子他堵着。他很仗义,和上任校长配合得很好,只要学生上课学习,不打架不骂人不偷不摸不闯祸就行。我到学校第一印象就是学生穿的破烂,但学习劲头不比城里差,很尊敬老师,有他的功劳啊。是个好老头,贫下中农的好代表。”
“老爷子真好,知道念书重要,你要尊重人家。”赵佩云嘱咐说。
“你放心,他值得尊敬。不管是谁,敬知识分子一尺,知识分子敬他一仗。我把马明的事讲给他听,他连连说领导造孽,还让我在家多呆几天帮马明呢。停职反省是当头一棒,对人打击太大,我担心马明心里委屈,很难挺过这一关。”
“马明好说,他心大。一九六九年春节咱这抓‘反革命’时没他的事,他都敢冒替阶级敌人翻案打成反革命风险,到北京替别人上访告状,这点小河沟能过不去?倒是他家里的白淑琴,宁肯自己吃苦,全心意地支持马老师,不知能经得起打击不?”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沙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赵佩云听得心烦,说:“也真怪,夏天都到了,树绿草青,花都开了,往年不刮沙尘暴了,今年咋回事?”然后话锋一转,不无讽刺说:“风把人良心刮跑了,徐处长忘了他被打成反革命隔离反省时马明到处替他喊冤叫屈的事了?他上台了,违心做事,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没良心。”
“他不是随风整人的人,可能有难处。”杨光解释说。
“有什么难处?共产党员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隐瞒自己观点吗?还没整到他头上就往后退,好坏不分,拿一个无亲无故的支边知识分子当典型批判,你们还说他是好领导。眼里进沙子了吧?”
杨光喜欢妻子爱憎分明,仗义执言性格,知道她认准的事,像她扮演的秦香莲一样,谁也说不服她。便打岔说:“趁天黑我到马明家帮他分析一下形势,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你别去。”
“怕啥?”
“怕狗跟着。咬人的狗嗅觉都很灵敏。这样吧,你去张书记家吧,探探底,我到马明家,劝他别硬顶,更不能拍案而起,做鸡蛋碰石头吃眼前亏的傻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杨光想不到妻子不但贤惠,到关键时刻还挺有主意,对同志有情有义,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社会主义时代,还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样,时刻防止被狗咬,他心里又有些悲哀。妻子披上纱巾要出门时,他让妻子等一下,在他出门后再出去。有野狗他先引走,以免妻子被盯上。
还真让杨光猜着了,苟步仁在夜色朦胧中一直盯着杨光家门。他知道杨光没返回学校,一定是为马明。但杨光出门直奔张宏震家,他觉得失算,不便跟踪,回家去了。他根本想不到赵佩云能代替杨光工作。
马明听到赵佩云告诉他教育局决定他停职反省到农场劳动,眼睛充满怒火,说:“这叫什么世道,好好教书的挨批,奸猾取巧的受宠,还有好?”赵佩云没想到马明反应这么激烈,忙说:“杨光找张书记去了,他让我告诉你千万稳住,权力在人家手中,又高举革命旗号,咱们不能言语冲撞,说出不符合形势的话,吃眼前亏,上人家当。”
“别怕他们,蹲牛棚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真有那一天,我拿剪子先捅死苟步仁,让他们整人不眨眼,踏着别人脑袋往上爬。”白淑琴发狠说。
“不行,犯不上和他们拼命。他们的命不如咱们值钱,还没到那一步。再说,你进了监狱,马老师上哪找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你也不忍心给马老师添麻烦吧。”赵佩云尽量缓和白淑琴的情绪,半开玩笑说。
“到不了那一步。”马明见白淑琴太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肯定地说:“文化大革命十年了,反反复复,大部分人已经从狂热中平静下来,颠狂的只是一小撮。你千万稳住,不会有大事。”又笑着说:“到农场劳动也是锻炼,你不是说我发胖了,体重了,肚子大了,该减肥了吗。”
“去去去,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你好办,五班那帮刚上套的生马驹子咋办?他们不像我只发发狠,说说狠话,他们急眼了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那可太危险了,别让他们为你犯错误,毁了一生啊。”
赵佩云没想到白淑琴这个时候还想到学生,很感动。刚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非常时期,冤枉也得稳住,据理力争,不发火,不给对方抓把柄。那帮学生讲义气,得知马老师不当班主任去农场,愤怒之下恐难平静,还得靠马老师做工作。”
“不能让老马出面,一旦出事,肯定说是他挑动学生。”白淑琴反对说。
“可也是。那就建议张书记选一个有学生威望的老师接班主任。”赵佩云觉得白淑琴说的有道理,接着建议说:“郑鴻光怎么样?”
“不必给张校长出难题,谁当班主任都一样。”马明说:“只要五班学生树立了正确学习目的,会做出理性选择。否则说明我班主任工作没做好,以前的工作都是失败的,经不起考验。”
赵佩云强烈感到马明夫妇在即将大祸临头时竟如此大义,还在考虑教育工作,把挫折当成验证自己班主任工作的机会,反倒觉得自己多虑了。马明夫妇心里充满对杨光夫妇的感激,分别时白淑琴说:“每到困难时你和杨老师都伸手帮助,得到什么消息都及时告诉,马明非常感激,只是嘴笨不说,别怪他。”
“怪啥,百人百脾气。你们也没少帮大家,心眼儿好,大家都记得呐。”
风也好像被两对仗义夫妻的正义和真诚打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平静的夜没了沙尘味,空气变得清新。赵佩云回去的脚步声轻快多了。但她有点后悔,忘记再叮嘱马明两口子千万别让五班学生闹事。
她的估计得没错,在赵佩云和马明夫妇商量对策时,项英华家里也聚集了听到马明不再当班主任消息赶到来的学生。刘振春嗓门最大,埋怨说:“稳住稳住,这回把马老师穏到农场去了。早就该公开和他们干,把郝兰娟赶出咱们班,少个祸害。”李春乐说:“现在说那话有啥用?我看逼急眼了就罢课,能把学生怎么地?”刘振春支持说:“对,不念书照样活着,开除也不怕。”不想李春乐不领情,反对说:“净瞎扯。你又想不念书了?”刘振春不服,说:“那罢课啥意思?”李春乐竟答不上来,一时语塞。方艳红说:“别吵了,听听项英华的吧。”
方艳红内心不同意罢课,但又怕说服不了男同学,把项英华抬了出来。这可把项英华难住了,说:“我也不知道该咋办。支持老师,义不容辞。把事闹大了,又怕对老师不利,起反作用。”
“那我去马老师家,问问我们该怎么办。”刘振春说。
“也行。”方艳红点头说:“小心点。”
刘振春走不到五分钟回来了。李春乐说:“害怕啦,腿哆嗦了吧,还自告奋勇呢。”
“谁害怕啦?出门差点让狗咬了。打狗啦。”
“怎么回事?”项英华问。
“我一出门见黄戈在西边榆树底下东瞅西望呢,我气不打一处来,骂他狗腿子。还说……”
“说什么啦?”
“说他整天小眼睛挤咕挤咕,尽出坏道,和郝兰娟一起整老师,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竟瞎点鸳鸯谱,瞎哄哄。郝兰娟能看上他?以后不准开这种玩笑,没事找事。”项英华严肃地说。
“你没打他吧。”方艳红担心地问。
“差一点。我警告他,再当狗腿子,监视同学,见一次打一次。”
“多亏你没打,要是一巴掌下去,把马老师几个月成绩全打光了。”
“我真想到班级荣誉了,举起手才没拍下去。不过,有人敢动马老师一手指头,谁也别劝我,我得让他出点血。”
“不行,不能来武的。”方艳红说:“不能给老师添麻烦。”
“明的不行来暗的,谁知道是我干的?”
刘振春是说到做到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劝也没用,大家又不知怎么办才好,都沉默起来。方艳红说:“项英华,你得拿个主意呀。”项英华也想不出好办法,说:“大家说吧。我想首先班级得稳住,别给马老师增加负担。”方艳红说:“对。老师在不在一个样才行。另外尽量和黄戈、郝兰娟搞好关系,别太僵,或许能把他们们争取过来。”
“不行,我反对。”刘振春激动地说:“这样好像怕他们似的,他们更扬巴了。”
李春乐也不同意主动接近他们,说:“倒不是谁怕谁问题。关键是根本说不服他们。另外还不得说是马老师指使拉拢他们的,给老师添事?”
“那怎么办呢?”方艳红说。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莫衷一是。
项英华听着大家争论,心里反倒有了主意,说:“方艳红讲得也有道理,毕竟他们是咱们同学。马老师不经常讲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不能让一个同学掉队吗?咱们看看再说,别歧视他们;另一方面不能放松学习,把班级搞好。这也是老师的意思。”
项英华把老师抬出来,大家不吱声了。刘振春憋了一会儿,说:“真窝囊。”
“你知道个屁?这叫在沉默中等待爆发。”
要是在往常李春乐说戏谑他的话,刘振春早就回击了,但今天他真的沉默了。而且随着他变得沉默,班级更静了。自习只有翻书的声音,连交头接耳也没有;课堂上只有老师讲课声,一个提问的也没有。也没有回答老师提问主动举手的。课间充满青春活力的喧闹声没了,快乐的大嗓门叫喊听不到了。下课铃响了,多数同学像没听见,仍然呆坐在座位上。间或有的老师说一句:“到外面活动活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没有学生响应。老师们理解五班学生对马老师的感情,知道这是自发的无声反抗,没有人说一句批评的话,只在教研室里议论纷纷,不知可怕的沉寂要持续多久。
焦虑笼罩着一中校园,树上唧唧喳喳来回蹦跳的麻雀似乎比去年少了,而后湖边上芦苇丛里的蛤蟆叫声比往常响了,搅得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