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洪水
作品名称:长篇小说《陷落》 作者:稻香村主人 发布时间:2015-09-13 05:42:11 字数:4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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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中江县有一个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这个副县长也是个文化人,工作之余,爱动笔写点文章,他是从外地调入的,一来就四乡八镇地走,差不多走遍了全县各乡镇,在老百姓家吃过,住过,更与老百姓亲切地聊过,了解到了当地的很多风土人情。有一个讽刺进村干部的段子:“进了村,入了门,吃着喝着就上了床;站在村口一望,哎哟妈呀,村村都有丈母娘。”这位副县长可没干这等花哨事儿,而是通过与老百姓的深入接触,写成了一篇名为《温柔乡》的文章,发表在《南山日报》“周末版”的头版头条,全文四千多字,不仅细腻地描写了中江县老百姓的生活常态,更细致地分析了他们的精神状态。
中江县是林业大县,老百姓不缺柴禾,所以冬天一来,家家防寒的木炭都不缺,于是冬天大家就坐在一个个或圆或椭圆的火桶里唏哩哗啦地搓麻将,有的人手上打着点滴都还在打。有一户人家,夫妻俩因为打麻将吵架,男的发狠心拿柴刀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最后还是没有把麻将戒下来,真枉他白白丢了一根手指头!再就是家家都很精心地制作腌菜,只见男客把一双脚丫子用肥皂洗干净了,站在一个圆木桶里吧唧吧唧地踩,木桶绝对不能漏水,直到将一蔸蔸洗净晒蔫的白菜踩得严严实实,在踩的过程中要一层一层地撒盐巴子,踩好了,最后再在白菜上面放上准备好的削得光滑的竹片,又压上一块大石头,才算结束了。一天,两天……时间一长,白菜就挤出黄水来了,这时的腌菜也就熟了。除腌白菜外,还有腌萝卜、腌豆角、腌野薤、腌辣椒,辣椒是从蒂后面打个洞进去,掏干净了里面的种子,再塞入拌了姜蒜等材料做好的芯,吃起来那味道真叫好啊!于是,腌菜、火桶、麻将,这三样东西,被这位副县长归结成了中江县老百姓生活的精神符号。文章一刊出来,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连当时的南山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把全文细细看了一遍。活泼处,让人忍俊不禁;深刻处,让人陷入沉思,实在是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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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江县进入到了一年一度的多雨季节,作为中江县最偏远的乡镇桃坪乡,自然也是整日雨水绵绵不绝。从深山里出来的几条小溪在桃坪乡汇聚成了一条河,然后往山外流去。
桃坪乡河段的最下游有一个叫吴家的村庄,吴家村再下去的村庄就隶属于别的乡镇管辖了。吴家村是个小村庄,全村二十余户人家,百余口人。村庄背倚青山,前临小河,被一块块的稻田包围着。繁忙的采茶季节过去了,繁重的栽禾季节也过去了,农人们也就没什么事了,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时光。村里照样有不少的人外出打工,首先是那些男女小青年,他们哪能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呆得住,城市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有着强大的吸附力;再就是那些成了家的人,家里没什么赚钱的活路,但为了生活,只有背井离乡,四处奔波,把老人丢在家里,把老婆丢在家里,把孩子丢在家里,年头出去,岁末归来,一轮明月寄乡思。
雨季来了,雨哗哗啦啦地下着,才停了一会儿,又接着下起来了,简直就像个怨妇。既然没什么事情可做,那么就打麻将吧,老的少的齐上阵,这是消遣时间的最好方式,不打麻将又做什么呢?你说做什么呢?发明麻将的人了不起啊,真的是了不起,真应该给他颁发一个大大的用金子制作的奖杯!你天天玩它,一辈子玩它,可你就是玩不厌它,世界上有这么好玩的东西吗?没有!比女人强多了,好鞋架不住三天穿,好女架不住三月看。这一圈输了,但不要紧,下一圈卷土重来,说不定立刻就改天换地。欢娱闲夜短,寂寞恨更长。麻将声中一岁除,赌风送乐满神州,千门万户齐祝愿,今年打牌不要输。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半亿在跳舞,剩下的都是二百五。不嫖不赌,愧对父母;不赌不嫖,抓你坐牢。村民们一边嘴里说着这些鬼话,一边手上唏哩哗啦地搓着麻将。一饼喊作屁股,两饼喊作奶罩,九饼是臭狗(当地话与“九”同音)屎,牌桌上尽是一片不雅之语。
传言中江县某村居然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就是有两对男女,男的老婆外出打工了,女的老公外出打工了,这两对男女经常聚在一起打麻将,四个人之间天天爬起来不是你赢了就是我输了,终于觉得不好玩了,突然一天,其中一个男的说:“今天我提议换一种玩法怎么样,来点刺激的,就是哪个和着七对了,另外三个人就把衣服脱光了,裸着身子打牌,若要想再把衣服穿上,就必须也和着七对。”知道七对吗?比如你手上有一对一饼,一对红中,一对发财,一对东瓜,一对五条,一对三万,还有一张六饼,如果你再自摸一张六饼就算是和成了七对,这种牌和着的几率比较小,赢的数额大。这个男的一说出来,一个女的就说:“来就来,还怕你怎的?”另外两个自然也是点头同意。几圈下来,一个男的就和着了七对,没办法,另外三个人只好把衣服脱光了。你说如此一来,这牌哪还打得下去?四个人就滚到床上胡闹去了。唉,别怪他们,日子无聊嘛,总得找点事情做,能来点刺激的事情当然更好啦!
本是炎热的夏季,雨一下起来,酷热立刻就退了下去;青葱的禾苗正在田里茁壮成长,秋收还早着呢!雨天有雨天的好,凉快了不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不用顶着烈日扛着锄头去田里灌水了。灌水是件麻烦事啊,你要一直守在田头,等田里的水灌满了才能离去;不然的话,你一走,水就被别人拦到他家的田里去了。为了灌水,村民之间会经常闹点口角之争,大打出手的事也发生过,只是极少,都在一个村庄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之间学会忍让与宽容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的吴家村里,真的是风声、雨声、麻将声,声声入耳。
牌桌上,有人说话了:“妈的,今天好霉的,打了这么多圈,竟然连和门都没开。”
一个女的接话茬了:“冬瓜,你老婆不在家,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干什么坏事去了,一双手东摸西摸的,哪能不沾上霉气?”
男的说:“反正你老公也不在家,今天晚上我去陪你怎样?也省得你晚上一个人寂寞,长夜漫漫难熬的。”
女的说:“去你妈的,想沾我的便宜——看,我又和了,快,你们给钱,可不许欠着的,呵呵。”
“河里涨大水了,快去看大水啊!”不知是谁在村里高声喊了起来。
就有一些人从牌桌上撤下了:“走,看看大水去,等会儿再来打,也换换手气的。”
一个、两个……村子的河岸边,站着许多看大水的人,都举了一把雨伞。雨仍然哗哗啦啦地下着,但见河里的洪水渐渐地往上涨,两岸的杨柳树都淹没了不少,只露出一小截绿色的树梢在浑浊的水面上摇头晃脑的,水面上氤氲着一层白色的雾气。村民们站在岸边,笑嘻嘻地谈说着。
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说起了打自己记事以来,哪年的洪水最大,涨到了哪儿。还有人说起了更远的事情,据祖辈们流传下来的话说,应该是满清乾隆爷年间的事,这个乾隆爷寿命长,皇帝当了整整六十年,一个花甲子,只比他的爷爷康熙爷少一年,好像是农历甲申年吧,那年的洪水特别大,进了村,洪峰来时,刚好是黎明时分,一幢幢房屋被淹没得高过了大门,幸亏有起早的人及时发现,全村人扶老携幼哭着喊着仓惶往后山上逃遁,鸡鸭猪牛就不用去说了,人命都丢了十几条,好凄惨的。直到洪水退去,人们才回到被洪水浸过的家,屋子里,蛇、蟾蜍、泥鳅、鱼虾,还有从厕所里溢出来的臭烘烘的粪便,更有死不见尸的亲人,一个个止不住哇哇放声大哭。洪灾过后,当年又发生了大旱灾,田地里庄稼歉收,人们只好吃糠咽菜,糠团子吃得屎都屙不出来,就用手去抠,以至抠得血都流了出来。那年大概别地也发生了灾情,一拨一拨要饭的,操着外乡口音,比往年多了好多,自己都遭灾了,哪还有给别人吃的?同是受灾人,相看泪涟涟。所以庄稼人总是说:“地上的人过得好还是孬,关键在看天老爷的意思,天老爷若高兴了,风调又雨顺,庄稼人的日子自然是过得甜蜜蜜;天老爷若发怒了,雨水不调匀,庄稼人的日子当然就过得惨凄凄。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人不要作孽太多,作孽太多的话,天老爷定会发怒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别看现在蹦得欢,当心明日拉清单。”
“你看,你看——”当然不是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是一个大南瓜,在洪水中随波浪起伏着——“秋生,你快跳下水去把它捞上来,可以煮好大一锅猪食哩!”一个叫菊叶的女人指手画脚地大声喊着。
秋生说:“这么大的洪水,一个卵南瓜,值得吗?菊叶呀,要是那个大南瓜是你的话,我就算是拼上一条老命,也要跳下去把你给救起来的。”
菊叶说:“秋生啊,我有老公,才不要你救的,三条裤腿的事情你就不用做了。”
秋生说:“你老公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等他来救,我看你都到阎王爷家做客去了。”
菊叶气得就拿脚去踢秋生的屁股,秋生身子灵活地一扭,躲过了,说:“你好凶的,真被你踢着了,皮肉非得青紫不可,老公不在家发骚是吧。”
就有人怪了腔调说:“菊叶倒不骚的,就是一张嘴巴好咧咧,可是有的人却闷骚呢。”
说这话的人是意有所指,村里有一个女人,老公外出打工好多年了,她带着孩子在家,种点田地之余,开始是与一些男的在桌上打麻将,后来就与村里好几个男人上了床,别人背后就说她白天在牌桌上输了钱不要紧,晚上在床上就扳回来了,去山上打柴时,与男人在草丛里野合,被人觑见了,因此,村里人在背后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糯米麻糍,粘人哩。大家都明白“有的人闷骚”指的是谁,岸上便一阵哄笑。
有人说:“秋生,你晚上也去糯米麻糍家吧,人家可想你的。”
秋生说:“我可没那个胆,你借我个胆差不多。”
又有人来到了河边,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套了个铁钩,这是来捞柴禾的,运气好的话,可以收集一大堆,够烧一阵子的。
“走啰,走啰,回去接着玩,还担心洪水把村庄淹没了不是?”有人大声喊着。
秋生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一片,雨没有要停的迹象,便不无隐忧地说:“洪水不会真的淹没了村庄吧?要是像现在的雨势再下一晚,倒真是让人担心的。”
“秋生,你可真是杞人忧天,我打出生起活了这么多年,看到哪一年洪水淹没了村庄?不要紧的,该干嘛干嘛去。秋生,你要不愿走就在这守着吧,洪水淹没村庄时记得告诉我们一声就好了。”
人们陆续从河边踢踢踏踏走回家去了。村庄依旧沉浸在雨声与唏哩哗啦的麻将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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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渐地降临了。雨还是哗哗啦啦地下着。河里的洪水在一点一点地往岸上爬,村子周围稻田里的禾苗都被吞没了很多。这倒无啥大碍,只要洪水一退下去,就又露出来了,仍是青葱一片。
村里开始飘起了饭菜的香味,油锅嗞嗞地炒出了一个个香喷喷的菜。饭菜上桌了,啤酒或白酒倒上了;吃罢,喝罢,大家又继续回到了牌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