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斜阳

　　“洗衣服的东西，赶快给我起来！”管杂务的烦人大妈又在各个帐子前发号施令。
　　在这里，我只是东西，而不是人。
　　严寒中，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松散。我们这些奴隶们都是十几个人挤一个小帐子。因为没有布，所有人都只能用干茅草勉强打一个地铺。至于所谓的“被子”，不过就是些破败的棉絮，丝毫无法抵御冬夜里的寒气。幸亏我是睡在帐子的最里边，周边又有一帮大人们稍微遮挡一把，所以还能勉强睡上个两三个小时。
　　“快点，否则棍棒伺候！”
　　一听到棍棒这个字眼，周围人全从地上爬了起来。这里的棍棒根本不是“竹笋炒肉”，是往死里打。身子板结实的，打完后勉强踉跄走两三步；差劲的，死是一眨眼功夫的事情。四天前，便有一个差不多才十三岁大的小姑娘被活活杖毙。
　　刚走出帐子就看到一个瘦弱的女人气息奄奄躺在地上，面色蜡黄，嘴角还有血迹，看上去似乎半死不活。
　　“快把这痨病鬼抬到该去的地方，她活不过今天！”那女人面无表情朝着远处几个男性奴隶喊话。那几个男人顿时像受了惊的老鼠般迅速跑来，唯恐自己也挨顿棍棒。我迅速走开，时不时回头看。
　　那女人嘴唇似乎在微微抖动，却只能在绝望中走向地狱，被剥夺了应有的求生机会。
　　在这里看到死人是家常便饭，可大概两三天后，便会有新的包衣奴才来取代死人们的位置。听阿玛说这些年建州女真和其他部落一直在内斗，奴隶大部分是战俘及家属。
　　差不多就在我来的第三天，就亲眼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吊死在树上。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吊死鬼”，整个人几乎就化作了木头！更不巧的是，那个大妈看到我整个人愣在那里，然后我就被她劈头盖脸给骂了一顿。
　　挨骂的时候，我非常想冲上去狠狠踹她一脚，也只能忍着。在这里人命如草芥，阿玛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若真死在棍棒下，他也活不了。
　　以前考虑中考高考，考虑考研找工作，谁会想到有一天，如何活下去成为了我考虑最多的问题。
　　阿玛基本每天中午和傍晚都会来看看我，每次来都会偷偷带些吃的给我，不过他看望我的时间，我估摸着绝对不超过二十分钟。
　　“快点洗完，不然就别想吃饭！”这句话每天至少可以听到十遍。
　　为了一小碗饭，我们这些女婢们每天都是洗衣服洗到手软。正值寒冬，几乎每个人的手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我的手已经裂口子了，偏偏这里没有暖手霜。
　　我将衣服拧好，走到晾衣处把它交给一高个女人。
　　那女人咕哝了一句“小孩子真是麻烦”后，才面无表情地将衣服挂好。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人们才会稍稍照顾一下我这个小姑娘。
　　“这丫头倒是比我们手脚还要麻利！”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手里还捧着一大堆没洗的衣服。
　　我不想理她，径直走进帐子去拿该洗的衣服，免得等下抢不到饭吃。
　　“这些衣服都归你洗了，省得我又被找麻烦！”她凶巴巴地将那一大堆衣服扔在地上。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女人顿时面无血色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骂人和偷懒的功夫真是越来越有长进了！”管事的那女人手中拿着那根催命的大棍。
　　骂我的女人一看到大棍子，所有的气势全没了。
　　“不要，不要啊！饶了奴才吧，奴才只是一时……”
　　“一时不小心。”棍子在她背上狠狠一击，那女人瞬时瘫倒在地上。
　　“给我麻利点！笨手笨脚的连个小孩子都不如像什么话？”
　　说实在的，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在这里，速度稍微慢一点就有可能招来一顿打骂，甚至连碗填肚子的馊饭都弄不到。我来的那天，雅吉小姑娘就是因为速度慢被骂了几句，她一气之下竟向对方踢了一脚。被推开的时候，她撞到了石块上晕过去。馊饭已经全被抢光了，若不是阿玛当时来看望，我在古代的第一天就会连顿饭都吃不上。
　　我低头看了看水中的倒影，仔细地打量着这张脸。
　　布拉穆·雅吉的样貌说不上漂亮但十分秀气，将来说不上是个小美人，不过肯定长得还算水灵。
　　“小姑娘，手别停下来了！”
　　就在这样的度日如年中，我捱到了在古代的第一个年关。
　　我经历了人声中最悲催的除夕夜——刺骨的冷水和洗不完的衣服。当你认为快洗完时，马上又会出现许多新的衣服。
　　衣服只会越洗越多，永远没有减少的时候。
　　今天是晴天，我已经整整十五天没有见到太阳了。冬日的阳光照在了我身上，在我的身上罩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晕。
　　总算把今天所有的活都干完时，手脚已经全部发麻了。我累到浑身无力，瘫坐在了雪地上。
　　看到阿玛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时，我恨不得马上冲到他怀里，可是全身散了架，压根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妞妞，我们走吧。”阿玛走到了我面前，抓着我的手将我拉起，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底和腿上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动。
　　“阿玛，我脚麻了。”
　　他立马蹲下身子，“快上来，我背你。”
　　“小洛，要不要老爸背你呀？”
　　“要要要！”我跳着笑着，等着爸爸蹲下来。
　　童年的记忆在我脑中浮现时，我的眼前顿时感到有些模糊，紧接着老爸的身影似乎与阿玛的身影合二为一。
　　“快点上来，不然我走了！”阿玛朝我挥手。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双手紧紧环住阿玛的脖子，生怕不小心从阿玛背上摔下来。
　　“别松开。”阿玛背着我，走在林间的雪地上。
　　寒冬里，没有鸟儿与虫子的鸣叫，寂静主宰了这片森林，只听到了脚步踏在雪地上的沙沙声响。
　　火红的夕阳透过树林，把一道道光线投在雪地上。柔和的光线下，雪地正一点点呈现出醉人的酒红色。
　　我和阿玛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斜长的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望着我和阿玛长长的影子，竟有些心醉了，虽然偶尔看到他脑后上下两条辫子，我会有点感觉“毁三观”，因为这实在与我在清宫戏里见到的满人辫子大相径庭。
　　寂静的林间没有风吹过，听不到任何树叶的沙沙声，只剩下了阿玛的脚步声。
　　此刻，阿玛的脚步声便是支小曲儿。他的双脚似乎会唱歌，有节奏地哼出了一段轻快的小旋律。
　　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再无他人，只有这对父女走在林间的小道上。
　　帐子里摆了张矮小的木桌，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还有三副碗筷。
　　该不会除了父女俩还有另一个客人？我盯着多出来的那副碗筷出神。
　　“另一副是留给你额涅的。”阿玛见此便说道，目光也定在了第三副碗筷上。
　　我咧开嘴一笑，说：“嘿，额涅肯定会来和我们过年的。”
　　雅吉的额涅应该是个很幸福的女人吧？尽管早早离开人世，丈夫却将她牢牢铭记在了心底。丈夫如此疼女儿，定是把对妻子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
　　“摔了一跤，连嘴都变甜了。”我正出神，阿玛夹了个饺子到我碗里。
　　一口咬下去，似乎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磕到我牙齿，一吐出来竟然是枚铜钱。阿玛笑着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然后也吐出了一枚铜钱。
　　“收好这枚铜钱，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阿玛说道。
　　饺子好吃，但是好咸，可我是自小就喜欢吃清淡的食物。我急急忙忙摇了一勺热汤送进嘴里，谁知到汤正热着，把舌头烫了个正着。
　　我拼命“哈哈”吐气，想给舌头降降温。
　　“又没人催你，别把嘴皮子烫烂了！”阿玛赶忙将一杯水递给我。
　　“好咸。”我抱怨着，喝着水来稀释盐分。
　　“连胃口都变了。”阿玛的脸色有些暗淡。
　　原来这个小姑娘的口味跟我完全不一样啊！也难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不怎么吃重口味的饭菜。
　　他夹了个萨其马给我，“萨其马可是我亲手做的，不信你连萨其马都不喜欢了。”
　　我在现代就不喜欢吃萨其马，感觉萨其马又甜又腻，吃着牙齿怪难受的。
　　可这里是古代，萨其马的味道应该会不大一样，而且看样子这萨其马还是新鲜出炉的。我看着泛热气的萨其马，还是咬了一口。
　　这简直和以前我吃过的萨其马大相径庭，甜而不腻，松软可口，入口即化。
　　阿玛开始不断把菜夹到我的碗里。
　　他和爸爸一样，都喜欢给我夹菜。
　　“太多了我吃不完。”我反抗着。
　　“多吃点，你平常吃太少了。”阿玛边说边忙着给我盛了一碗白菜熬粉条。
　　老爸最爱对我说的话！我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抬头望着他。仔细一瞧，这个阿玛看上去也不过在二十五岁上下，跟原来的邓青洛差不多大。
　　“我出生的时候，阿玛多大了？”
　　“十六，你额涅也是十六。”阿玛凝望着我。
　　二十一岁！瞬间我觉得天雷滚滚。放到现代也差不多是个大二的学生嘛。不过这很正常，女真属于少数民族部落，和古代的汉人一样都比较早婚。
　　平日阿玛很喜欢叫我妞妞，按理他应该叫我“学姐”！想不到我居然有一个比我小的“阿玛”，老爸要是知道了，估计气得准从一楼跳到五楼。
　　对这个相处不过两个多月的阿玛，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有时甚至会把他错当成了爸爸。在这个阿玛身上，有太多爸爸的影子。
　　“白菜也要多吃一点。”夹完白菜后，他终于停下了。
　　在这天寒地冻的辽东，冬天见到的唯一蔬菜就是大白菜，我真有些吃不消。在我的故乡海南，大冬天里照样有不少新鲜的绿色蔬菜吃。
　　两个人的年夜饭，简单但是温馨，这就是个幸福的团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