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离人心上愁

　　7月29日，北平沦陷的消息就像是一个重磅炸弹，炸得大家除了沉默，就是哀伤，连平时最爱闹腾的侄子大宝也没有了声音，小宝依偎在保姆的怀中，也是伤感的表情。
　　玉瑶回了自己的房间，好像有满腹的话语想写，可临了提起笔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她恨恨地扯着那些稿纸，将她的伤心发泄到这些纸上。
　　玉康从南京回来，进屋就嚷：“赶紧查点物品，没用的搁到地下室！友梅，我去趟江家。”说完又匆匆地赶去了江公馆。
　　正巧江家的三个人都在。
　　“家祺，你的船票我买好了，你也准备一下吧！”玉康一直在喘粗气，“你们真的不走——我看这次非得是大战一场了。你们是不知道，这南京城里乱得来是……哎！”
　　“我不走，我留下！”家祺一直没有出声，这会儿倒幽幽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家都诧异地看着他，书豪瞪大了眼睛：“玉瑶也去，你同去，不是挺好的吗？等你嫂子生了，我们来找你……”
　　家祺不语，他这些天一直在纠结，看到他的同学们纷纷披上戎装，他也有这种冲动。可想到了玉瑶，他又退缩了，如今正徘徊在十字路口，举棋不定。
　　书豪领悟到了些什么，想起那日在街上看到许多青年学生排队争着上战场，他担忧起来：“你不许去瞎掺和，我已经捐了好些钱了，连给你结婚买的汽车都捐了……”
　　“钱能砸死那些狗日的吗？汽车还不是要人来开！”家祺顶撞大哥。
　　“别着急，家祺，我们好好说呀！这么多人去了，也不在乎你一个，你听我们的话，去重庆噢。”玉康出来打圆场。
　　家祺不再言语，稍坐片刻起身离开。
　　书豪冲着玉康抱歉的叹息。玉康也没辙，匆匆地回了家。

　　天津紧随北平着也沦陷了，紧跟着都是噩耗，传来的是各地相继沦陷的消息。整个上海城人心惶惶，像是一艘在大洋上漂浮的木船，眼见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家里的大厅里已经空了，那些箱子已经早一步装车运走了。父亲刘松之和纱厂早一步去重庆了。
　　余妈妈捧住玉瑶的首饰匣子，为难地向玉瑶要主意：“这么多东西，是放到大箱子里让人带走呢，还是搁在你的小皮箱里？”
　　随着船期越来越近，玉瑶的心越是难以平静，仿佛是有人卡着她的嗓子，一点点地使劲，令她一点点地失去呼吸的自由。
　　“匣子不要了，随便包了搁在小皮箱里吧。”玉瑶随口回答，低头看着眼前的书。
　　“我去缝一个口袋，用厚实点的布。”余妈妈有了主意开始行动，只见门房老王头送来了一封信给小姐。小姐打开看了眼，立马藏了起来。
　　“是姑爷吧？这么近，还写信？”余妈妈拿起了针线。
　　“我马上回来！”玉瑶已经出了房门。
　　余妈妈拿起针线，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想去追，思考一下，又坐下，叹息着：“去吧，去吧！”
　　玉瑶小跑着到了江家的后园，门开着，玉瑶跨步走了进去，来到紫藤树下，书豪已经等着了，一抹淡淡地如霜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来夜，与紫藤下约，肯把清辉重借？”玉瑶离得远远的，一怀离愁千般愁绪。
　　“听着像纳兰词，却又不是！”书豪问。他又何尝不是在这炎炎夏日里感受着离人心上愁。
　　“我胡诌的。”玉瑶轻声答。
　　“明月，勿照个人离别，还似当年夜来。”书豪对了一句，觉着不太工整，惨淡地笑着，“我也是胡诌的。”
　　玉瑶就要落泪，她抬头仰望着天空，仰望着那轮多愁多怨的明月。古往今来，不知让多少情男痴女演绎了多少凄婉绝美的故事。那她和他的故事又是那一款呢。
　　“这个，给你。”书豪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玉瑶面前，是玉瑶的龙镯，“我知道，它是你恩奶留给你的，是个宝贝，所以偷偷赎买了来。物归原主吧!
　　玉瑶看着那只镯子，泪如泉涌。书豪轻托她的手，将镯子绾到玉瑶的腕子上，捏着她的纤手，放不下，丢不掉。他也哽咽起来。
　　“我不去重庆。”玉瑶说出她的心里话，面对着书豪，她从来不曾藏掖。
　　“家祺会同你一起去的。我会说服他的。他一定会去的……”书豪松掉玉瑶的手，后退一步，他只能保持距离，不想让玉瑶看到他痛苦的表情，转身，将背影交给玉瑶。
　　玉瑶上前，伸手抱住书豪的背，靠着他的背，将许多的泪洒了上去：“书豪，如果——我说如果，我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你的身边，我们相遇在一起，会不会在一起相依相伴，相恋相爱？”
　　“或许会吧，可惜没有如果！”
　　“你说一句，我便留下陪你。”
　　书豪一边转身，一边轻轻推开玉瑶：“哦，还有这个，我不知在你临行前该送你点什么，觉着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虽然它不值一文。”说着去边上的花丛里取来一个长长的锦匣。
　　“是《雨霖铃》吗？”玉瑶问，不用打开匣子，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将锦匣子抱在胸前，泪滴到了锦匣上，滴滴清脆，声声可辨。
　　“嗯——我少年时曾做过一个美梦，梦中有一个如你一般的女子，我爱上了她，这幅字就是为她所写……”书豪扭过头，顺手折下一枝紫藤枝叶，紫藤发出沙沙声，“走吧，玉瑶，随他们一起去重庆吧，带着我的心意去找寻属于你的幸福！”
　　“你真想我走？”玉瑶看着书豪的背影，许久没有等到书豪的回答，她落寞伤感，“好吧——我随他们走。相思终不得，欲罢总不能，我们终将是执手相看泪眼……”玉瑶抱着《雨霖铃》转身，缓步离去。眼睁睁地看着书豪由远及近地渐渐走进了她的心，可无论她怎么努力，怎么固执，他们总隔着咫尺的距离。他们心意相交，却终将天各一方。
　　书豪听见玉瑶的脚步声渐渐轻去，转身心碎肠断地看着玉瑶的背影，不禁落下泪来。不要回头，玉瑶，走吧。离开这里，我俩虽说情深似海，奈何缘浅于此。家祺会相伴你一生的，相信他定会怀着满腔的热和爱走进你，怜爱你。

　　家祺骑着自行车拐进了马路，远远地看见玉瑶小跑着出了刘家大门，向着自己家跑去。他心头一热，使劲踩着车子追去，玉瑶拐弯跑去了后门，家祺有点纳闷，他在门房那里停下自行车，紧跟着去了后门，看见了玉瑶和大哥在紫藤花下说话。他不解，细细一想，那定是两人约好的，于是悄悄走近，站在他们不远处的花丛边，原本想上前去打招呼，忽然听见了他们深情款款的对词，接着是两人倾诉离别之伤情……
　　家祺看着玉瑶离去，又看着大哥目送玉瑶时眼中沉甸甸的爱……他恍然大悟，等大哥拖沓着离去，他也来到紫藤树下，在那里恍惚着徘徊几圈，跑着去了大哥的书房，推开门看了眼那面墙，那里曾经有一副大哥最喜欢的词，如今只余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明白了，取了门房刚刚停放好的自行车，疯了一般地骑着它……

　　书豪站在门廊下，看着远处敞开的边门，心里担忧着。这都过了午夜，家祺还没有回来，外面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看来将有一场雷阵雨。果真，不出一会儿漆黑的天边亮起了道道闪电，响起了声声闷雷，雷声由远到近，雨点急速地喷洒下来，风夹裹着暴雨洒进门廊，书豪转身进屋，合上门，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在一盏台灯下，拿起一份报纸，却无心看。
　　门大开，一阵风扑面而来，家祺浑身湿透站在门口，看着灯光下的书豪，表情怪异。
　　“怎么啦？”书豪丢下报纸站起来迎上前去。
　　家祺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自己走进来，拖着沉重的脚步，留下一滩水在门口。书豪过去重新合上门，扭头又问：“怎么啦？”
　　家祺已经走到旋梯口，一直脚已经搁到了第一级台阶上，停住，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愣愣地盯着书豪。
　　“快去换衣服吧！”书豪大声地说，“整天不知在干什么。”
　　“呵呵呵……”家祺突然古怪地笑了起来。
　　书豪惊讶，借着那盏台灯的光，他看到了家祺脸上的痛苦，他害怕起来，不知家祺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为什么？”家祺的声音从身体里爆发出来。
　　书豪看到家祺的目光盯着自己，那自然是在问自己，可他还是不明白。
　　“大哥。给我一句真话——一句真话！”家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撞击着，冲进书豪的耳朵。
　　“发神经呀！”书豪也大了嗓门，接着想起了正在熟睡的小婉，于是他又偃旗息鼓，走到家祺身边，在他肩上轻推一下，柔声道，“快去换了衣服，睡吧！”
　　家祺嫌弃地甩开他的手：“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家祺继续失去理智的怒斥着书豪。
　　“你要我承认什么？”书豪开始上火。
　　“你会说——你不爱玉瑶吗？”家祺说完盯着书豪的眼，等着他的回答。
　　这是一记重击，又准又狠地打击到书豪最薄弱的内心，他顿时蔫了，张着嘴，回答不了，想着是家祺知道什么了吗，还是玉瑶这个大胆的丫头跟他说了什么，“家祺，你听我说……”
　　“我只要你一个回答！就是刚才那句。”家祺的吼声在大厅里盘旋着，久久不去。他等待着，却看见了大哥竭力地在回避他的目光，“哈哈……你在骗自己骗我，玉瑶也在骗自己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最傻，傻乎乎地看着她，深深眷恋她，可她的眼睛里却只有一个人——是——你！你——”家祺喊完，身体下滑，一屁股坐到了楼梯上，双手抱着湿漉漉的头。
　　书豪站在那里低头，一手捂住了眼睛，对于家祺的句句讨伐，他无力反驳。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别再欺骗彼此了！”家祺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书豪退到墙边，背靠着墙，半天幽幽地回答：“第一眼，在我家的紫藤花下……一个人，入了心，就再也抹不去……”
　　家祺抬起头，看着大门：“她也一样吗？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去刘家求亲，你该勇敢站出来反对——反对。这样，我就不会伤心，你也不会伤心，玉瑶也不会伤心……为什么，是你？”家祺痛苦地絮叨着，言语没有条理，
　　“她是世上最美，最纯真的女孩，我怎么配？只有你才配。我能给的都是残次，你能给她最完整的最美好的……”书豪的头一直无力的挂着。
　　家祺不再言语，两兄弟以各自的姿态静静呆着，默默想着彼此的话，真真感受着。闪电的光不时的亮起，照得一切都变成苍白。
　　二楼的楼梯口站着小婉，她静静地看着，听着，痛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