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章 2000年(7)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7-31 15:53:56 字数:3249
7
父亲转过身子对他说:“小阳,刚才我为什么非要你向这座雕像磕头,爸并没有把他看成是菩萨,求他保佑,而是这座雕像不但是彭亚东的爸爸,也是你爸的父亲啊。”小阳听了吓了一跳,跳起身说:“爸,你胡说什么呀?”父亲按住他的肩头说:“爸爸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呢。所以,你呢,不论从哪个方面讲,这座雕像都是你的爷爷。”小阳诧异地望着父亲,父亲也面对着他说:“唉,说来话长啊!那要从六十年前说起……”
山洞里很静很静,只听到洞的深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烛台上蜡烛已经矮下去一大节,蜡油慢慢积成沉重的大滴,像人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在烛台上积成油汪汪的一大滩。
小阳听了父亲从头至尾的叙说,心潮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想,原来我上辈的人生是这般的复杂啊!简直是一部大书,一台大戏呀。他也就无话可说,跟着父亲重新跪在这座雕像前。父亲又说:“儿啊,许个愿吧?”儿子想了想,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老一辈人太苦了,我真想辞去上海的工作,回到家乡,把卧龙山建设成为全国一流的新农村。”
儿子的这番话,真正讲到父亲的心坎里去了。他是多么想儿子能接好自己的班啊。于是,他激动地把儿子搂在怀里,说:“儿啊,你在出世两个多月时,生了一场大病,有位王老先生说,你今后是国家栋梁人才啊,看来这话不假呢。”儿子像个小孩子一样,靠在父亲的怀里,双手紧紧拥着他。
又过了好一会,光龙看着躺在怀里的儿子,抚摸着他的身躯,想到五十年前,也就是在这张不太大的床上,睡着彭家昌和杨荷花,是杨荷花把自己放了回去,以后自己报案彭家昌才死的,这是我的罪过。当年杨顺生也是睡在这张床上,是我冒着多大的风险救了他,算是我积了德吧。今天,杨顺生的儿子同我睡在这张床上,日子过得真快呀。面对着烛光,抬头就看到石壁上嵌着的几尊雕像,一边是关公菩萨,一边是老爷和彭家昌。光龙不知是哪根神经起了作用,突然推开怀里的小阳,说:“孩子,快醒醒!”
小阳快睡着了,被他推醒,问:“爸,你这又怎么啦?”父亲指着石壁上的雕像说:“孩子,看到这几尊雕像,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小阳说:“什么道理?”父亲认真地说:“当年你爷爷住进龙王洞,佛教上有那么多的菩萨,为何单单把关公菩萨供在山上呢?”小阳问:“为什么?”父亲说:“因为关公菩萨忠诚,守信,诚实,是真就是真,是假就是假。孩子,有人讲我疯,其实我没有疯,只不过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小阳又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心里一阵酸楚:“爸爸……”
就在邵光龙出院的当天下午,他的女儿邵小玉回来了。
邵小玉回来不是看父母的,也不是为了过千喜之年,跨入二十一世纪的。对于一年前同父亲在白玉兰茶楼里见的事,也早已不知放到哪个耳朵后面去了。她回来是跟李常有的儿子李书青约会的。
自从李书青七九年父亲花钱给他买了县一中的高中后,二000年七月高考,他只达上大专分数线。他不想走,好像头脑突然醒悟过来,在父亲面前表态说,他有决心再补习一年,不敢讲考个名牌大学,一般大学是没问题的。这样又上了补习班。可李常有夫妇做梦没想到的是,他们那醒悟的儿子同邵小玉书信来往从来没有断过。
邵小玉是中饭后出现在村头的。她没有回村里的家,也没去林场的家,而是直接往村前山边的饭店走去。村里人齐刷刷地向她投去奇怪的目光。只见她头发黄鼠狼尾巴样的在脑后扎了一个髻,金光闪闪的簪子插在髻上,不知是姑娘还是嫂子的打扮,端正的脸现在有点发胖,脸蛋擦得像粉团,两耳坠挂着两个红辣椒,阳光下闪闪发亮,两只眼特别的媚,嘴上抹着口红,像吃了死人肉,手指盖上擦得红不棱登的,一身牛仔装,肥大的屁股绷得像莲花瓣,胸口两个奶子像正在奶孩子样的鼓得多高,肩上背着一只红色皮挎包,包带子拉得很长,拖到肥屁股上,每走一步包就打一下屁股。她的这个样子,在卧龙山村人的眼里,简直就是聊斋电影里的女鬼。她来到饭店门口,便一手撑在门榜上,斜着身子,上身外衣松垮着,脚上火箭样的红色尖皮鞋,一只脚尖钉在地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饭店里的人,活像时装模特拍艺术照摆出的姿势。
李常有同张腊香同时看到了她,可一眼没认出来,心想这黄毛丫头干什么的?是来吃饭的还是找人的?李常有便上前问道:“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她也装着不认识他们的样子,随口问:“请问李书青在这里吗?”这么熟悉的声音一亮出来,李常有便认出来了,诧异地说:“哎哟,这不是小玉吗。”张腊香好像同时认了出来说:“这丫头,长得那么体体面面的,怎么打扮成这个鬼样子。”李常有笑笑说:“现在的丫头,都赶时髦呢。”说着便侧过身子,那意思是请她进屋来。小玉也对他笑笑说:“还是李叔懂得什么是酷呢。”
张腊香抢先一步,用那肥胖的身子挡在门口说:“小玉啊,你找书青吧?他在学校还没回来呢。”见小玉要答话,就抢着又说:“姑娘,你还是回家看看吧,这两年你家出的事情不少呢。”小玉一脸的惊异:“我家能出什么事?”张腊香说:“我讲不是,你不晓得吧,你爸病了,听讲在外趟了邪。你哥也回来了,这次全家大团圆了。”小玉听到这些,好像没听到一样,伸了个懒腰说:“好的,歇歇(谢谢)啦,那我先回去了。阿姨,书青到家说一声,就说我已经回来了。”说着转身出了门。
张腊香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想到这丫头离家两年多了,变化也太大了。本来听丈夫的话,想给儿子当媳妇。可自从她走后,村里人嘴都讲烂了,有的讲这姑娘在外开茶楼,当婊子,有的讲她给人家当小老婆。张腊香听了还有些不相信,今天一看,妈呀,这不但是个婊子,还是个妖怪呢。一看都要呕心,要吐。就有意无意地“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
这声音被走没多远的小玉听到了,慢慢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龇牙笑了。笑着笑着突然瞪大眼,把两个手指伸进嘴里一吹,“呜——”的一声尖叫,像救火车的警报器。这叫声把张腊香吓了一跳。
李常有本来进里屋了,听到这个怪叫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伸头对外张望着。这一望可了不得,把他望傻掉了。饭店后墙头上站着一个人,正是在房里读书的儿子李书青。只见儿子在墙头上打了一个响指,大叫道:“小玉,我在这儿呢!”
张腊香看到儿子的身影,顺手从门边拿了根扁担追出门去,大声喊道;“儿子,快回来,那是狐狸精啊。”小玉眼快腿快,手一指后山说:“快撤,上龙头山!”两个年轻人飞一样的向龙头山跑去。张腊香人矮腿短加上长得胖,哪里追得上,李常有跟在后面,眼睁睁地看他们俩在树林里七钻八钻就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鬼影子。
原来李书青同邵小玉通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一个多月前。小玉在信上说,她挣了二十万,问他愿不愿意跟她到城里来发展。书青看了信,手都发抖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可白纸黑字写得真真切切,他相信小玉不会跟他讲假话,可这钱哪来的呢?信上没讲,他也不好追问。听人家讲现在的社会,一夜发财和一夜破产的人多得很,是不是小玉买彩票中了大奖呢?也是有可能的。他又想到真要是有了二十万,那这个书也就没大念头。现在补习班,节假日都上课,晚上自习要到十点多,太苦了。还不知明年能不能考得上。再说现在读大学也不包分配,就是找了一份工作,一个月也就拿那几个死水钱,不如现在到二十万上去发展。开公司,当老板,说不定还能发大财。想到这些,他就给她回了信,约好元旦前回家见面,拿出二十万来说服父母。今天,他没想到小玉找上门来,父母连门都不让进,这太过分了。只好冲开家庭的束缚,自拿主张了。
他们跑过一个山坡,钻进山沟里的一块洼地。这里有山泉、石块和草地。小玉往草地上一躺,叹气道:“唉,我的妈呀,想死我了。”李书青也气喘吁吁地坐在她身边,深情地盯着她的笑脸。她又坐起身来,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问:“书青,你可想我?”他点点头。她问:“是真想假想?”他答:“真想,想死了!”她歪着头说:“哪里想?”他指着胸口说:“这里想。”她一下子紧紧拥抱着他说:“我的妈呀,同我一样的嘛——那你讲话可算话呢?”他答道:“算话,像龙头山一样,永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