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倒退的爱

　　
　　听着从路边的橱窗里飘来的音乐，苏磊对自己轻轻地笑了笑。歌里唱着，爱上比离开更遥远。
　　河滨公园的水又涨了，树木和花草早就变得浓烈而芳香，阳光也更暖了。夏天，真的是个值得期待的季节，因为，夏天总是很热闹。苏磊沿着河边走，走不远了，只有驻足回望。这么明亮的天气，难得清凉的黄昏，她朝广场上走去，想看那里的孩子们，再跳一场青春律动的街舞。
　　只是，想起她和许若晨很久没有一起出来散过步了，突然觉得心刺痛。她和他约好了，明天在她学校附近的大丽古镇见面，她有意赶在这一天前回到青城，只是她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从六年前开始，明天的日期对她来说就是个特别的日子，不知道，如果选择这样的一次见面，是否会抵达她与那场昔日阳光的相约？彼此心中是否还是有梦的？
　　她打电话给舟柠，问她：“为什么，我们以前觉得很美好的事情，现在突然之间好像失去了意义。那种突然失重的感觉，让我自己好想放肆地奔跑一场。”
　　舟柠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你告诉过我，法国人说‘红酒是葡萄的记忆’。也许，你们的爱情也已经从葡萄酿成了酒，自然会有它的回甘，也难免要品尝它的烈性。”
　　
　　回家的路上，身边有人踩着滑板经过，喊了一句：“呼叫北极熊。”
　　苏磊一下子心情大好，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去看望那些孩子们了，心里充满了浓浓的回忆与温馨的祈盼。如果说，真正的收获，便是在学校的那段日子，给了她很多的快乐，让她内心和青城有了更多亲切的链接，那些孩子们给了她得以持续纯真的美好信念。
　　那个时候，她和学校的老师们一起教学生们学唱刚拟定的校歌。她会心血来潮，伙同孩子们把冰淇淋盒子放在派出所警车的车顶上，然后跑掉。她让孩子们像她小时候那样把果冻壳沿着篮筐的影子摆一圈。她会用自己的电脑给孩子们传递那些爱的影音和远方的风景，告诉他们一定要坚持梦想，万一实现了呢？还是小学生的孩子们，有的时候会开着玩笑，说些什么有关人性的话题，让她不由地发愣，他们大概还不懂吧，才那般轻易的说出来。现在的我们，什么也不再想说出来。
　　去年寒假之前，四年级从来不交作业的琪琪开始每天认真完成作业交给她了，五年级的同学期待着每周她的那节音乐课，六年级最淘气的小胖也开始最害怕让她这个苏老师失望了。当孩子们越来越爱她的时候，她却因为家里有更需要被爱的人而离开了他们，都没有正式和他们告别。
　　想到这里，苏磊心里满是歉疚。
　　我爱你们，永远爱。
　　我爱百合，永远爱。
　　我爱乡野，永远爱。
　　我爱蓝天碧海，永远爱。
　　我爱那万家灯火，永远爱。
　　原谅我，只能这样，只言片语，因为我的心。此时此刻，深深地眷恋，不能平静。我需要点时间。
　　
　　第二天中午时分，苏磊在校门口等待那些刚刚放学的孩子们。教导主任老张走过来和她打招呼，他说，孩子们都挺挂念你的，还有，学校暑假的时候组织老师们去南亚旅行，你要不要一起去？苏磊说，“谢谢您，我想想。“
　　她班上的那些孩子们看见她瞬间都围了过来，她不记得自己得到了多少个想念和祝福的拥抱。有的孩子知道她回来的消息，还准备了很多的礼物。她终于再也不忍心提前离开，默默地送走了每一个孩子，然后才回去办理了相关的离职手续。她不知道自己下次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承接孩子们的爱需要很多的勇气和责任。
　　
　　许若晨看到了在校门口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这个叫苏磊的女子身上有着大爱，她拥有净美的情感，和纯粹的心灵。可是，他在人生旅途越往深处走，就越就觉得想要离开她，他似乎没有更多的精力去陪她演绎水晶般的爱情，她也无法替他承受内心的那些苦痛和阴暗。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这只是因为有时候灵魂只能独自漫步，他比她要提前绝望而已。
　　继续这样无谓的捆绑式恋爱，也许会导致更多的内心灾难。他其实并不想伤害她，但是伤害已经在所难免。那么，就在告别来临之前，再认真地怀念些什么吧，算是对她的补偿，她值得比他更明媚的人去爱。
　　苏磊并没有通知许若晨来这里接她，但是看到他手里拿着玫瑰站在阳光下对着她笑的那一刻，她心里还是幸福了一下，原来他都记得，今天是他们的爱情纪念日。
　　
　　大丽古镇比想象中的要大的多，也热闹的多。镇上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很长很长。虽然离得不远，但是苏磊却是第一次来。她看着镇子两边满树的桃花，有种到了桃花岛的错觉。大丽古镇，晴天白日，桃花岛，桃花运，山脚下玩着麻将的姑娘们，苏磊感到这注定是难忘的一天。
　　许若晨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傻瓜，那些都是假的了，这个季节，桃花早开过了。”
　　苏磊被他久违的温柔举动震晕了，手被他牵着，在街道上慢慢地踱着步子。她多么希望时光就此老去，他们都已是年迈之人，爱已成往事，内心笃定，不再有惶恐和离散。
　　他带她去了镇子北边的一间银匠铺，取了一只镯子给她，镯子的外壁刻有雪莲，内壁是《心经》，看上去特别漂亮而且寓意特别美好，是一份送给女子的上乘心意之作。她当即让他帮她戴在手上，出了门就有人不断地向她的镯子投来关注的视线，她更知道这份礼物的特殊和珍贵。
　　沉甸甸的，她问：“很重，很贵吧？你不担心这些银子是假的？”
　　他知道她只是太看重这个礼物了，担心自己上了如今不良商贩的当，并非在质疑他的心意。
　　他望着她纯真的目光说：“放心吧，他们都是世世代代信奉轮回，生来就信仰善的族群，人家不会为了卖你一只假的银镯子，而要冒着把整个镇子都搬走的风险吧。这个镇子上的银饰店是地方政府扶持少数民族的一项补贴性产业，货真价实，而且都是当地的百姓纯手工制作而成，你收到的礼物，可是大师的绝版雕刻工艺品。幸亏你没有当场提出这样的疑问来，不然一定会被老板赶出来的。”
　　她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他知道她不爱那些珠宝钻石，却对银饰情有独钟。
　　苏磊说：“我是笨，但又不傻。她是那么一个喜欢简单糊涂的人，任何概念上的清晰，都让她觉得吃力。”
　　
　　许若晨心里对今天的外出颇为满足。
　　如果一个人长时间地待在一个地方，心里就被那里的琐事和烦恼填的满满的，于是就会变得烦躁，变得窒息，变得无法控制自己，还会因为这样的恶性循环而产生出一种空虚。生活也会因此而变得更糟糕，甚至会被自己内心这些根本无足轻重却被视为仇敌的念头折磨奔溃的。的确是这样的，得不到拯救，也会常常想要放弃。
　　因为，散心，有的时候是带着很沉重的心情去到一个地方，也可以就是今天这样一次郊外小镇的旅行，换换地方，换换呼吸，换换心情，到了一个陌生的新的地方，全心全意地去接受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么我们的心就会开始填充新的东西，旧的东西就会被排挤出去，这样，当我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会发现，原来固有的生活并不是那么不堪。我们的心里，因为新鲜而重新变得满满的，那么我们自然不会再无端去计较不必要的烦恼。
　　但是如果没有正确的概念，只是用眼睛看风景，而内心却排斥去接受新的东西，那么，这将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旅行，他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全身心地拥抱自己所不熟知的一切，把它们也变成自己原来世界里的一部分。那样自己的人生就会变得越来越宽广，越来越饱满。
　　对于他来说，真正的旅行，并不仅仅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一场华丽位移，而是到自己生活以外的地方，总是能够让他觉得比别人多活了一些时间，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被拉长拉宽了一样。旅行的次数越多，这种感觉越强烈。
　　
　　中途，许若晨想彻底放松自己，于是他们决定不自己开车，而是选择和另外的四个人在镇上拼车前往附近的一处山地景区。他们的同伴分别是一对来自内蒙古的老年夫妇，还有一对来自攀枝花的年轻夫妻。
　　苏磊在他们身上向往着未来，许若晨却在他们之间看到了更多情感之中的局限。
　　
　　来自攀枝花的那对小夫妻，两个人都很沉默。丈夫是个现役军人，假期被妻子拉着出来旅行，可是对于不能够经常回家的他来说，他更愿意能够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温馨地度过难得团聚的日子。只是出于对妻子的歉疚，他在极力地扮演着愉快的旅行者，但是旅途本身的劳累和内心的敷衍，让他看上去力不从心。妻子在攀枝花有自己的工厂，是个女老板，她也许是想借着出来旅行的机会，增进一下他们之间久违的爱情体验，却在这一趟出行之中，虽然未必能尽兴而归，但却明白了更多。
　　他们在沉默之中妥协和思考，以及尽力地表演着快乐。也许他们本身觉得这种沉默尚且能够忍耐，可是旁边的会为他们感到压抑。他们似乎寻找的不是同样的东西，两个人之间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内蒙古的夫妇中，叔叔看起来应该是个退休干部，一副说一不二的作派。阿姨应该是他续弦的妻子，她的谈话中经常会出现“他女儿”“我儿子”，这样的字眼。不过总体看起来，他们属于那种安享晚年之中的恩爱夫妻。
　　阿姨让苏磊帮她选一条围巾，她说是准备送给自己的儿子。但是她还对苏磊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她说，我待会儿在你叔叔面前会说因为买了很多东西，和你借了钱，你不说话，点头就是了。苏磊很不理解，但是她照做了。叔叔听完原委，把钱递给苏磊以后，她悄悄地把这些钱又给了阿姨。她一时无法理解阿姨的行为，他们不是穷人，也不是俗人，阿姨为何会把自己的婚姻生活经营成这样一种不可理喻的状态，多花一分钱都需要去报备？连这样最基本的自由和安适都显得如此诚惶诚恐，未免太过可怜。
　　阿姨对叔叔到底是太依附？太害怕？还是太在乎？还是因为她自身的软弱。
　　
　　苏磊一直以来幻想的婚姻生活都太过美好，她从父母之间感受到的是恩爱有加，之前她以为看到过的别人的不幸只是生活中的偶然，但也觉得不足为重。可是，哥哥的婚变，让她切身地认知到，不幸和困顿其实是生活之中的某种常态。现在来理解那些晦暗，她不会像以前那样觉得很难以接受，也许，生活的某些冰冷让她变成了一个只肯期待低温幸福的人。
　　她快走两步，甩开他们的不愉快，追上许若晨，转身看着他，她突然感到两个人能够携手走一程，这是一种多么艰难的幸福。
　　
　　大丽古镇的北部有一处天然形成的风景区，有山有水，此外，竟然留存着一段他也已经说不清楚什么年代的古长城遗址。总之，这是个山清水秀，古朴静谧，适合涤荡心灵的好去处。这个一路向北的方向，许若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抵达过了。
　　苏磊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们之间的时光再倒退。
　　今天，她说什么，他都配合，即使他不是全心全意的，但是他也会表现出很努力满足她的样子，这让苏磊心里很感激，也很难过。她什么也不敢问，他也什么都不多说。他们在一起的这一个下午，世界就好像是静止的，所有想象中的美好都凝结在了这样的空气中，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苏磊觉得自己行走在美妙的梦境里，表达起来却显得很笨拙。
　　她想留住的多一些，再多一些。
　　她依赖他，喜欢捉弄他，她总是说爱他，他就像是她见过的最美好的人类一样，牵着她所有关于人世的念想。他羡慕她，宠爱她，欣赏她，她就像是他眼前美丽的风景。
　　他不是完全没爱过，他只是无法去爱她更多了，他心里的杂念太多，早已无法根治。她对于他的灵魂来说，也许太过单薄。
　　
　　地久天长，海枯石烂，相伴永远，不是不动人，只是这样的永恒没有人肯许给我们。不信你对上帝撒个娇试试看，它定会叫你欲哭无泪。
　　就好像经过这一夜的温柔与暴烈，他们便不会再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