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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退伍季

作品名称:教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5-07-17 15:28:33      字数:14344

  1
  九月的清凉是为了迎接十月的花开,因为那是令人期待的季节。可是在国庆阅兵的前一天,我只能在病床上看着我朝夕相处的战友完成了阅兵典礼。
  “首长好——”
  我听到窗外花开的阳光,像一抹火辣的毒刺,正中我不愿提及的柔软的心房。篮球赛场上,我竟然无法完成我举起手臂投篮的任务。而在阅兵典礼上,我也无法为我荣耀的时刻出席一分一秒。
  今天,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惆怅。
  
  “‘老高’,你的信,你的信。”八二年的秋天结束了,对于我来说,整个秋天都是一层严实的寒冬。我躺在军区的医务室的病床上,看着这一件件摆放在我身体上面的寒冷医院器械,有一种悲凉涌入心头。然而这时,窗外却响起一个人充斥着喜悦的叫喊声,他说我老家来信了。
  “哦,我的信?”我看着跑出满身汗的“排骨”曾小军,无力的对他说出了这句问号。
  “是啊,是你父亲寄到我们连队的信,你快看看吧。”小军的脸上写满了兴奋,而我却失望至极。因为我知道,在他生日之礼的晚上,我在篮球赛场上痛苦倒地,再也没有完成比赛。如今,我躺在病床上,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我的半月板摘除手术已经完毕,这一切预示着我,将永远的退出篮球的舞台了。
  “阿秋:祝你旗开得胜。”信笺上面打开的时候,既是父亲用一笔赵楷写下的大字,那是为我鼓舞士气的迟到的信,我此刻只是无奈的笑了笑,以为那是安慰,实际上比哭出来要更难受。
  “谢谢父亲,我应该回去给你打电话的。我知道我会给你回信,但显然现在不是时候。”我一个人喃喃,陷入了沉思。
  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老高’,是你老家的信吗?”曾小军为了倒了一杯茶,摆放在我靠床的桌子上。我的右脚的膝盖还没有完全康复,只能这样无休止的平躺着。
  “是的,是我爸来的信。”我拿着小军递给我的军用搪瓷茶杯,就着喉咙润了一口,才无力的慢慢的说道。此刻,我无法面对这个连队的期许,更无法面对父亲给我的关怀。我想着父亲对我此时的鼓励,有一种别有的不忍填满心头。
  “真好,能收到父亲的信,是最好的慰藉。”小军喃喃的说着,我知道他只是在宽慰我这颗已经困倦的内心。
  “是啊。”我知道这一刻面对的是什么,是与信笺里面吐露的微笑相反的眼泪,父亲无法看到,老贾无法看到,我的战友们更无法看到。我的泪水只能作为我无声的哽咽,以及在肚子里慢慢的腐蚀掉的苦水。即便我能够康复的站起来,但那一天我再也无法走进篮球的世界,这世界的窗口,就像寒冷的严冬,彻底冰封掉,无法再次消融。
  我把父亲寄给我的信撕个粉碎,一张完整的纸就像残缺的心,没有了微风的倚靠,也会成为碎末。
  我无法交替我伤感的内心,只能在病床上无力的挣扎。有闲的时候,“老青”李冬会给我带几本书过来,他听纪洪说的,我爱看欧美的名著,所以一连给我寄了三本。我的床边的钢架被几本三四百页的书籍覆盖着,有我没有看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有《呼啸山庄》,也有《基督山伯爵》。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本以为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仰望这些洗涤我心灵的高山的时候,一次意外的伤退,是我再一次和我精神朋友维系在一起,而且我一看就是一个月。
  “‘老青’,谢谢你。”李冬因为要训练,也没有时间来看我。但今天好像来得很及时,在走进医务室的时候,他又特意从图书馆借来一本《基督山伯爵》的下本。
  “谢啥。”李冬坐在我靠窗的位置,笑着对我说,“你好好养病吧,四强赛已经结束了,我和连队正为着明天而一起奋斗呢。”我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因为即将触手可及的冠军,是他们几个梦寐以求的天堂。他们日复一日的训练,付出的汗血流淌殆尽的望着无数次夜晚,为的就是触摸奖杯的那一天。
  “谢谢你来看我,但我是不能前去为你们喝彩了。”我无比抱歉的说,我的精神已经颓丧,对于外面的世界,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关心。“老青,我会像保尔那样吗?”我突然对李冬这样说道。
  “保尔是伟大的战士,我相信你会像他那样。你能够站起来。”李冬拍了拍我的肩膀,想为我打气加油。
  我知晓我的病腿在摘除半月板之后的日子里,需要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风险。如果我想继续踏上赛场,我将得不到膝盖之于速度的缓冲,我的生命不能再遭受另一次打击了。我看着摆放在我床边的一副单拐,这是我在几个月里朝夕相处的朋友。
  “老青”说,我会好起来的,我只需要看到我的战友夺冠的那一天来临就可以了。李冬的话虽然平和,但丝毫得不到来自秋天空寂世界下的温暖。我明白不能参加比赛的冠军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还没有进行的决赛的舞台,在失去自己的脚步声,意味着什么。那都不能有多余的代表的含义,之于我,只能安静的躺在床上看书打发时间而已。
  “‘老高’,比赛还没有结束。也许你因为这双失去运动生涯的脚步而难过,我想你不用去多想。因为我看到眼前的你,还有希望的种子挥洒在天边的那一天,那是夕阳下的奔跑。你会丢掉这副单拐的。”“老青”李冬对着我的胳膊,在我的身边摇晃着,不停的摇晃着,我根本看不进去书籍。
  “不,‘老青’,我现在不想站起来,我只想拥有着属于我的宁祥的下午,安安静静的看书罢了。”我放下他的手,没有理会他给我举起的单拐,“何况,我还不知道能站起来的时候,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呢?”
  这跟木质的绑着粗布的单拐,是之前几个老兵在训练受伤以后留下的物件。我清楚的听过连队的声音,他说拄上单拐的战士,还会站起来,但已经被消磨了意志,心理上已经被沉静在幻灭里面的失败所击溃。我仿佛正在步他们的后尘,也变得无比的消沉。
  “不,‘老高’,你也许听不进去我的建议,我也许劝不了你,但我想有一个人,你是非见不可的。”“老青”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对我说了这句话,我想无非是老贾和“连队”他们,要不就是二连的连长。
  “是‘秋天’。”
  “秋天?”
  “老青”拉开医务室半掩的房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一米七左右的男孩,穿着一件灰褐色的迷彩服,不像是我们军区的。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皮肤一样很黑。我看着他的面孔,是清瘦的模样,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我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以至于在大脑产生空缺的时候,一闪而过的青春往往是我丢掉的掠影。
  “是我啊,‘老高’,你不会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隔着医务室的门板,他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他站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他的身份。是我在新兵连时的战友,是刚入伍时,一个才认识几个星期的老朋友,他是孔秋。
  “是你?孔秋。”我几乎尖叫了起来,这是我今天最大的振奋。
  这个当初犯了眼疾而被退兵的孔秋,我居然再一次看到了他。没想到今天会在这个失落的角落重逢,老朋友在此刻没有了喜极的泪水,有的只有无尽的感动。
  “老青”说要离开一会,说是为我们好友相聚。但我只知道,他要回体育馆训练。离开的一刹那,我记得“老青”的眼神,是坚毅而深沉的。
  “‘老高’,我会拿着县大赛的荣誉回来的。”李冬只留下了这句话,作为对我的恩赐。我只是一个人静静的看着书本,等待着无法平复的内心的激荡。一切的未知,是我再也不能踏上那块地板的遗憾。
  
  看着孔秋进来,我急着想为他倒一杯白开水,可我实在是站不起来,只好放弃了这个举动。面前的“秋天”的神色很自然,不像两年前的那个新兵蛋子那样,处处都是拘束。
  “‘秋天’,你的眼疾?”我疑惑的看着过去的老战友。又想起令他难过的事情来了。
  “我的眼睛已经好了。我不再需要用我失望的眼神来注视曾经的落寞,相反现在是我新的征程的开始。”孔秋的表情很自然,他已经走过了最难受的时光,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微笑的喜悦。
  “秋天”在令我失败的秋天来看我,好像有一层别有的寓意。他患了眼疾被退兵,但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了“救赎”。离开部队的时候,他怀着泪水。如今的他,却是揣着笑容。他不再是前年的那个惆怅的叠不好被子的小子。因为今年,他参加了高考,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的信笺。他跟我说起那一刻他和他父母喜极而泣的悸动,就像盛开的太阳花,在久别的雨后沐浴到的第一缕阳光一样。他是带着希望来的,于是他说要为我也带来希望。
  “真的吗?‘秋天’,你是大学生了。太好了,我为你骄傲。”我锤了锤他的胸口,无法抑制住我的兴奋,“快,给我看看大学通知书呢?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老高’,你先躺会儿,我知道你受伤的经过。我无法给你带来我的通知书,因为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去了省城的大学报到,也因为这次国庆,才特意来看看你。”我想从病床上站起来,无奈手术后的病脚不听我的使唤。我的右腿膝盖上还绑着厚厚的纱布,那一缕丝线组成的布就是绑住我人生困苦的无边的呻吟,一次次无力的喘息,是对我遍遍的打击。
  “‘秋天’,你怎么进来的呢?”我还没有忘记疼痛,突然对“秋天”的到来有了一层不解,“你没有士官证,也不是军区的士兵?”
  “你忘了当初训练我们的班长了吗?是他向连队申请我进医院来的,我说我是你的朋友,连长看了我的学生证,就默许了。”孔秋这样说,我才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班长还好吗?”孔秋带着微笑对我问候。
  “老班很好呢。”我笑着和他调侃了过去的时光,孔秋聊起了初入军营的记忆,比我都要深入。
  “记得班长说话带有闽南口音呢?”说完,孔秋咯咯地笑了起来。
  “记得,记得。”我也笑了起来,“不过他现在好多了,说话很字正腔圆了。”
  “对的,我记得你当初叠完的被子被扔到水房去了。”
  “哈哈,还有‘排骨’他们……”
  “排骨‘现在还跟我一个连。”我笑了起来,把之前的不愉快都忘记了。
  “对,还有‘连队’‘阿默’他们,他们在警卫连过的很好吗?据说修文这小子在管库房?”
  “是啊。”
  “唉,一切好像都回不去了。”“秋天”突然比我还要忧伤,惆怅的说了一句感慨。
  “也许时间就是这样,但我们始终会在一起的,不是吗?”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握住他的手掌,“‘连队’依然还是我的队友,他和我在一个篮球队。”
  “是的,我也听说了,我还看了你们的篮球赛。”
  “什么?你当时在现场?”我突然激动的说,“你当时坐在哪个地方,怎么事先没有和我说起呢?”
  “我就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我的目光很微不足道,你是场上的主角,所以你无法看见我。所以对于你在倒下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见了你的失落……”
  “别说了,我不想听到那天晚上的阴影,不,我不该听到你说起那段伤心的记忆。”我几乎痛苦万分,我的绑着纱布的腿已经承受不起额外的记忆的冲击,心理的伤痛的防线会随时崩塌。
  “我得说下去,我不能看见你继续消沉的样子,如果你仅此认为你将无法站立起来的噩梦是成立的,那只能代表你懦弱的失败。一个队员能被伤病吞噬,但一个战士却不能。即便你无法再有站在赛场上的那一天,也是命运使然。但你需要站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篮球,是为了继续生存。你知道,活着需要你站起来看着黄昏的夕阳,你会继续奔跑,在操场的原地,看着它平静的靠在溪山上慈祥的落下。”“秋天”激动的说完这番话,让我惊愕的不能再回答。
  我知道命运给予我的抉择。在眼疾夺走“秋天”为选择机遇所付出汗水的权利的时候,他跟我说,他不会沉默。沉默是最无助的解脱,但不会是最冰冷的关怀。
  看着“秋天”离开医务室的时候的背影,我明白脊背上支配勇气的一切,都来自心底的强大。我的困惑与沉沦是逃避的源泉,因为我害怕失败。因为我害怕失败的阴影,所以忌惮为成功说付出代价的恐惧。我应该感谢这次“秋天”的到来,这是我听到的真正的精美的秋天的问候。
  “秋天”要回学校去,他有他要完成的理想,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一边的地上还散落着我刚刚撕碎的父亲的信纸。“阿秋,祝你旗开得胜”,已经是模糊不堪的字眼。我几乎弩尽我全身的力气,挺起了仅有的背脊,手握住单拐,颤颤的支撑起我残缺的双腿。
  我把碎纸捡了起来,像一堆荒废许多年的坟墓。可我知道,这是父亲对我的期许,是我隔着电话那头的关怀。我重新把一片片零落的碎片拼接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但我知道那是值得的,“阿秋,旗开得胜”。这几个字屹然的映入眼帘,我知道这几个字只属于我。
  我的腿不时的在发抖,但要想站起来,我必须付出代价。在桌子边,我使劲的用胳膊拉开抽屉。一张没有写好的褶皱的稿纸,重新把它捋顺,那是我曾经准备寄信的草稿。在铺展好的时候,终于拿出了许久没有写字的钢笔,沾上墨汁,写下了一行带着微笑的轻松的字体。
  “爸,旗开得胜!”
  2
  两个星期后,医护室里面种着一株薰衣草,散着淡淡的清香。每天听着早晨六点的第一声出操的命令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寂静的躺在这里,被幽兰的气香萦绕。我暂时忘却了内心的不愉快,也忘却了生活中各种失意的瞬间。我只是把一个瘪了气的篮球捧在手心,默默的看着它发呆。对于这个世界里面的繁华,我再一次可以触碰。因为这张瘦瘪的球皮上写着两个字——兄弟。
  那是“老青”李冬给我送来的礼物,薰衣草也是他托人送来的。我知道这个时候,他没有时间。他需要训练,老贾需要带着我们这支兄弟篮球队,迈向县大赛的决赛赛场的高处。我的脚伤还没有完全康复,每天伴随我的,只是一本书籍,还有这盆不会说话的香草。“老青”说,它会开出紫色的花,只要我每天像呵护自己的心情那样去照顾它,我的脚就会离开单拐的庇护。
  可是我知道十月已经过了薰衣草开花的季节,但我还是相信“老青”的话,他都相信,我能不相信吗?
  “兄弟。”我记住了这个词,胜于战友的情谊。
  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着窗外的空气发愣。过了两个星期,我暂时能够拄着单拐吃力的行走,有空的时候,我就去操场转转。操场上面是几个新兵站在原地列队形,老兵在各自的岗位上站岗,要不就是干活。因为这次的受伤,我反而有了大把的时间去愉悦难得的空闲。
  “老班,在干什么呢?”我拄着单拐漫无目的的在军区大院闲逛,迎面看到了新兵连的班长,那是我最初的士兵生涯的领路人。他此刻正蹲坐在军区大院的门口,和几个老兵在除草修路。
  “哦,润秋啊。你脚怎么了。”班长听到我叫他,回过头看了我一样,错愕的盯着我看,“执行任务负伤了?”
  “不是,打篮球受的伤。”我只好无奈的笑了笑。
  “那你可要小心。”老班还像以前那样,板着一张严肃的“臭脸”,我知道此刻他又想教训人。
  “是,是。”
  “润秋,你走点开,我们干活的时候,会伤到你。”一旁的老兵正在用铁锹铲着几块不规则的石头,弄得噼里啪啦直响。
  我只好拄着单拐吃力的转身,想往别处转转,却又打不上招呼。士兵各有各的忙法,由于战友们都在县立组织比赛,我更是找不到一个熟人聊天。几天前,“排骨”说要留下来陪我,我一时有些惊喜。可一来二去,他只是往图书馆跑,要不就是在医务室里面看书,只有我的脚疼痛的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才替我叫一下医生,为我重新拆开绷带。这样一来,我跟小军更是没聊上几句话。我既不能训练,也不能比赛,真是闷的慌。
  我现在基本处于养老阶段,在医务室不是闲着就是闲着。有事的时候,就腾出手来浇薰衣草和紫罗兰;没事的时候,就翻开书本写笔记。我的笔记很简单,就是简单的陈述关于我伤后的一切心情转变的情况。
  “星期一,晴。无事挂念,伤依然未好。”
  “星期二,晴。无事挂念,伤口疼痛,行动缓慢。”
  “星期三,晴。无事挂念,扔掉单拐,彳亍。”
  我暂时能够默默的漫步,但还需要扶着东西。我开始相信了“老青”的话,只要薰衣草开出紫色的熏香,我的脚就会好起来。我坚信,我能在他们载誉归来的晚上,用没有疾病的双脚迎接他们的归来。
  “小军,你说这株薰衣草怎么还没出开出花儿呢?”我正在解开缠在我右脚上绑住石膏的纱布,对前来照顾我生活起居的“排骨”说道。
  “那是你没有按时浇花吧。每天早晨六点出操的时候,你起来了吗?”曾小军背着我,用一盆洒水壶向细嫩的枝叶上喷去,“也许它已经开不了花了,现在不是它开花的季节了。”
  “是,是。没有好好呵护它。”我自我解嘲,因为太想康复了。
  “谁说不是呢?你对待这盆香草的态度,就像你对待自己的脚一样。你得相信自己,难道还害怕站不起来不成。”小军转过头,大叫了一声,“唉,你别把纱布卸下啊,医生说了,你还得绑两周呢?果然说什么就来什么。”
  “绑着难受,病腿需要透透气,不然就像这株薰衣草,只活在室内,永远开不了花。”我无奈而又渴求的看着外面的世界,慢慢的把身体挪到窗前。
  “要不,我叫护士过来?”
  “不,‘排骨’,你得陪我走走。”我急需要一场炽热的奔跑,在操场上重新证明自己,可惜那只是幻想。我想着用散步的方式,来缓解我对失去半月板以后的右腿的折磨。也需要这次步行,来走出自己内心的阴影。
  我把薰衣草搬到了室外,不会给它定期浇水,因为在室内的很长时间里面,它都没有开出紫色的花,而我右脚的疼痛感也一直没有消失。
  虽说运动对受伤的神经有反作用,但每天拄着单拐的步行,使我的心情得到了大量放松的机会。一双怨天尤人的眼睛,不会随着夕阳的落下而悲观,相反觉得那是朝阳的重新开始。我有时会减少用拄单拐的时间,用彻底放开脚步的蹩脚的缓慢行走的方式来做康复训练。这样,我不至于在未来准备好的奔跑的路途边彷徨。
  
  我特意调了一下闹钟,把它停到了凌晨四点半的时间上。我要像刚入伍时的新兵那样,从最早的时间爬出自己的懒惰。因为我需要一场慢跑,来为我的痛苦做一个了断。
  “等等我,‘排骨’。”我的脚还没有好利索,就让小军带着我在大早上看第一抹清晨的日出。
  “快点,你快赶不上我了。”曾小军跑在前头,已经快过我一百米的距离,以至于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用了很长时间在分辨出字句里面的含义。
  早上四点半,我就按时起床了。我很早就叫了小军,要他跟我一起跑步。他不允,我直言是康复训练。所以就陪我慢跑了十五分钟。说是跑步,对于我而言,就是行走。其实我“跑”得很慢,右脚边一直肿胀,还不能做完全的动作。但我急切的想知道,撤掉纱布的前一夜,我已经做了最坏和最好的打算。
  “小军,我们歇歇吧。”他正好掐掉了秒表,在操场的一个角落圪蹴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旁边喘着粗气。
  “你的脚还没有完全利索,因为才拆除绷带,所以你更多的时候只能步行,你却要我陪你跑步,自然是你咎由自取。”曾小军看着我,无奈的摇摇头。
  “不,你不明白。我必须这样要求自己。”我继续喘着气,把身子靠坐在地上,“我把时钟调到四点半,为的是用奔跑的时间来迎接太阳。你不知道凌晨的初阳是最美的时刻吗?”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用身体做赌注意味着什么。”曾小军哂笑着看着我说。
  “意味着兄弟的归来。”
  我无法停下我的脚步,正如看着他们离我远去的身影。我想现在的这个时候,在县立赛场的木地板上,决赛的哨声已经吹响。贾队,“老青”,纪洪,莫杰雨,熊标,“连队“他们正听到我隔着千里之外的呼吸声,把球投向远处的天边,升起一朵美丽的云朵,那是我预想的希望的诗篇。
  “把球投进去,把该死的球投进去。”在我的心底,我无数次的默念这句话。我捡起操场上的一粒石子,用一个秀美的手型,往空中划出一个柔美的弧线,被风一吹,改变了方向,落在了绿茵地上。我想,这是我为凌晨四点半所付出的生活,我要等待他们满载荣誉的到来。
  
  几天以后,我向领导申请了一个画室。我不想因为在病床上的安逸,来作为我浪费时间的借口。小军把我的几本书整理了一下,悉数都叫到图书馆去了。我把桌子挪了一下,放上了一个低矮的西洋画的框架,用来摆放画纸用的。由于没有画笔和颜料,我只能用钢笔来代替所有的色彩。
  “‘排骨’,你看我画的多好。”
  “那都是黑色的,叶子也是黑色的。”我用钢笔的颜色涂染了所有的纸张,以至于叶子和枝干的部位是一团乱麻,完全区分不出来。
  “你相信我,我会画得很好。我会画出叶子和花的部分的。”我从来没有学过美术,但不知为什么,会对这个没有任何经验的灵感有了很大的期待。我照着薰衣草的模样临摹,闻着它特殊的香味,把医护室装裱成一个艺术气息浓郁的意大利堡垒。
  可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心情。为此,我停笔了好长时间,我总是画不好,就选择一直搁浅着,像受伤的脚那样。
  
  十月的秋天过去的很快,却又很慢。在长久的征途中,我无时不再倾听这老贾的消息。广播站时不时会传来关于县立比赛上的细枝末节,一个个胜利告捷的喜讯。一个星期才进行两场比赛,着实有些拖拉,但也为我的伤病修养,争取了一个长久的循环。漫天的喧嚣赛场,现在只属于别人,而不是我。我躺在病床上,痴痴的望着窗外的清凉的空气,有一种羡慕的心绪,也有一丝惆怅的挂念。在百无聊赖的下午,我看着天空中飘散着丝丝雨花,像细柔的针线,倾斜的植入到了开始寒冷的秋天。我的心也有一丝困顿,也许是累了。
  在撕掉了又一幅失败的钢笔画的时候,我拿出那个写有“兄弟”两字的干瘪的篮球,对着它发呆了许久。在一番心理斗争以后,我终于传给了“排骨”。“小军,陪我去操场,可以吗?”我说。
  小军看着我,一直愣着没有说话。
  我推开了体育馆的大门,里面是空旷的场地,还有几处稀稀落落的羽毛球散落在地上,都没有人去收拾。我让小军去传达室大爷那里找了一根自行车气筒,他去了很长时间,恳了不少的情,总算把气筒借到。其实这不为别的,我就是想训练,尽管我的脚还无法进行轻松的行走。
  我看着篮球的球皮,是簇新的,上面的凸点摸上去还有摩擦的质感。打完气以后,上面的“兄弟”两字显得有些蓬松,是膨胀后的结果。小军接过我的单拐以后,我顺着地板,把球用力的拍打,仿佛一个来回的气流,从我的手掌中间窜动,我找到了久违的感觉。
  “‘排骨’,你帮我数着,我要在罚球线投一百个篮。”
  “可是……”
  “不,‘排骨’,在我的脚没有康复之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你知道吗,小军,这篮球是‘老青’他们送给我的,他们要我知道他们在大赛上奋斗的兄弟情谊。”
  “我知道了,‘老高’,你放不下你挚爱的篮球,对吗?”
  “是的。”
  我知道我投了不止一百个篮,因为小军也根本没有帮我数完。我只觉得在体育馆空荡荡的周围,我不停的用球拍打地板,不仅仅是为了宣泄,也是为了等待。我的浮肿的肌肉,开始一遍遍的扩张,血液渐渐的开始凝结。
  那一次,我要再次躺在病床上,因为我的训练,让我的伤口开始第二次浮肿。
  四点半以后,我照例去看凌晨的日出。可今天小军没有陪我去步行,最美的日出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小军要去出操和修路,临时不能照顾我。出了院门,我再一次感到索然无味的时间充斥的无聊,我被医院的护士照顾,又要开始不停的规划着步行的距离和绑绷带的程序。不过好在,我现在可以用涂鸦画纸来放松心情。
  “你画的这是什么呀?”一个小护士走了过来,替我收拾着桌子上的旧画。
  “哦,是种在室外的薰衣草,我等待着它花开的日子。”我冲他笑了笑,拿着茶杯喝了一口水,“画得难看了些,全是叶子。”
  “可是,你的画黑漆漆的,上面的叶子怎么是花瓣形状的呢?”她拿起来我的那张放在框架上的画,连同框架一起举在我的面前。她的力气有些小,举起来的时候,手有些颤抖。
  “什么,我画得不好吗?”我接过自己画的混乱的薰衣草,上面的枝干上是我用钢笔涂彩的黑色,一瓣瓣团形的枝头上面簇拥着许多枝叶。我根本没有留心,我只是照着窗外的熏香临摹,事实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窗外有阵阵飘香传入我凄美的季节,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花香像优美的旋律,在钢琴键上飞舞。我明白,薰衣草已经开花了。那真的是紫色的花,十月的风,吹过我的指尖,难以想象,薰衣草在这个季节开花了。
  
  “‘老高’,你快看。薰衣草上面长出了紫色的花。”小军漫步在医务室的门前,正眼看到我摆放在太阳下的薰衣草,“你说的没错,只有在户外,它才能开花啊。”
  我拿下单拐,忍住疼痛往门前挪动了几步。眼前是让我惊喜的花香,一直扑入我鼻息的神经末梢里面,我完全被怔住了。我无比喜悦的看着它,用手柔顺的抚弄着紫色的花蕊。它就像我的胜利女神一样,在本不属于她忧郁的秋天时节,开出了战胜忧伤的心语。我看着紫色的心情,就像看到秋天的影子一样。我想,“老青”给予我的愿望实现了。
  没想到浮肿以后的一个星期,我的脚就能简单得行动自如。我丢掉了这副陪伴了我一个月零三个星期的单拐,这得意于那盆阳光下的栽种下的希望。
  我打开日记本,写下:“星期一,晴。无事挂念,伤已无碍,心如灿晴。”
  第二天,小军一脸高兴的走到医务室,给我打了一壶开水。我看得出来,他的脸上挂着的,是比我更愉悦的表情。
  “‘排骨’,那边怎么样了。”我伸着右腿,简单得做了一个屈膝动作。
  “什么那边。”小军不知道我在问什么。
  “就是县里的比赛。”我用脚在地面蹦了一下,转而把目光多准了他。
  “我听得首长的消息了,他们正坐着大巴,准备归来……”
  “坐着大巴归来?比赛结束了?”
  3
  医务室里面一片狼藉,到处我丢掉的钢笔画,它们已经被我揉成一个个团状,在垃圾桶里溢满。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不能出院?”我的脚已经康复,却还不能离开医院。所以我只能着急的对医务室里面的工作人员吼道,我急切的想出去,因为我像跑步,我想打篮球。但他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没有申请批复,只能等待身体检查康复的时候,才能办理出院手续。
  午后的第一缕阳光很美,洒在秋天的梦乡。我独自一个坐在座椅上,盯着那株给予了我生命第二次契机的薰衣草,准备重新拿起钢笔,为它再做一次誊录秋天的童话。
  “‘老高’,告诉你,老贾看你来了。”小军跑了进来,他说贾队从县大赛回来了,已经到了军区。
  “什么,这么快。”其实我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一直想见见在大赛上给予我“兄弟”名义的团队。
  “你没看见吗?军区大楼边,到处都挂满了横幅,是欢迎他们归来的。”小军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情,激动的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一天他们已经拿到了属于他们的荣耀,而我也一样。尽管我在今天是个局外人,但依然不改在赛场上不改的初心。
  “‘老高’,‘老高’。”从医务室的窗外,传来了几个熟悉的声音。我放下钢笔,看着眼前的薰衣草上开遍的紫色的花,闻着那奇异的芬芳的时候,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了。
  “润秋。”连长和老贾率先冲进了医务室的房间,激动的抱住了我。我桌子上刚画完的钢笔画被零落了一地。纪洪,莫杰雨,“连队”一起紧随其后,一同冲进房间,把我团团围住。
  “‘老高’,我们夺冠了,我们夺冠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潮州军区篮球队获得了第一届县大赛的冠军。我的喜悦无以言表。在战友的团团簇拥下,我的身体被横向的抬起,他们像举起篮球一样把我从手上抛起,又顺当的把我接住。
  “嘿,你们别闹了,我的脚还没好利索呢。”我开心的狂叫着,身体被他们抛来抛去。我的脚才刚好,经不住他们抛来抛去。
  但等到这一天,谁也顾不上我受伤的腿了。
  冠军来得很突然,但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老青”说过,我们不仅仅是代表军区参加比赛,更是因为我。因为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心系着兄弟情谊的篮球队。
  贾队和队员们终于把我从他们的手中放了下来,一直弄得我天旋地转。他们太热情了,以至于我根本招架不住突然来临的幸福。
  “润秋,脚好点了吗?”老贾关切的对我说。
  “好多了,你看。”我原地小跑了几步,又转了几个圈。可是又停了下来,因为疼痛感还没有完全消失。
  “那就好,这次我们拿了冠军……”
  “贾队,冠军奖杯呢?我想看看。”我早就热忱的祈盼看到这个属于我们团队荣誉的金属奖杯了,因为这是维系着我十三多天的感伤和泪水的荣誉。
  老贾把奖杯放在我面前,那是一个普通的金属杯状形的容器,很像世乒赛的奖杯,做得很精致,也算主办方的用心之作。我反复的摸着奖杯上散发出来的光泽,是一道反射出来的耀眼的光芒,把我的眼睛团团围住。那一天,如果我能在现场,能第一时间和队友在属于鲜花簇拥的场景中,触摸这个企及灵魂高处的奖杯的时候,那该让我无尽的热泪夺出眼眶啊。
  “‘老高’,别摸了,第一次见到奖杯啊。”“老青”李冬队长从队员中走了过来,笑着对我开起了玩笑。
  “谢谢你,‘老青’。”我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但被我抑制住了。
  “谢我做什么?”
  “因为你送给我的薰衣草,你瞧,医院的门外,它已经开出了十月的紫色。”我用手指了指门外的薰衣草。
  “哦?那不是我送的。”
  “啊?”我不敢相信。
  “是‘秋天’送的。在他跟我见面的时候,亲自转交给我。”“老青”不紧不慢的说,“这是他从省城带过来的薰衣草,已经过了夏日的容颜。但当初他看你日渐消沉样子,有一种难言的心痛,作为曾经的战友,他为你尽到了一个朋友该做的一切。”
  我含着泪水,已经说不出话。“秋天”在新兵连,与我只有一个星期左右共处的时光,但我会永远记住他。就像“老青”说的那样,我们永远是兄弟。
  因为“秋天”,因为“老青”,因为给我带来荣誉的战友们,我的脚伤已经不算什么。我无数次想感谢“秋天”,但他已经在省城念书,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拍冠军典礼的定妆照的时候,我站在最不起眼的位置,是后排的右边。相机闪出胶卷的阴影,像一道美丽的闪电,我已经潸然泪下。
  我等来这个日子,等待的好久好久。
  “岑润秋!”
  “到!”
  老贾率先对我发难,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是我准备为迎接新一轮战斗的时节。
  那天,我去称重,显示我重了五公斤。受伤以后的安逸,是我意想不到的。尽管我用每天凌晨四点半的步行,来作为对日出的敬礼与问候。但缺少训练的自己,还是被一次次慵懒的脂肪所困扰。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居于内室作画的男人。我撕掉了所有的画框里面的画,重新投入到新的训练里面去了。
  篮球比赛已经结束,但我想继续留在队里。因为我割舍不了这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已经牢牢相连的兄弟情谊。
  “‘老青’,还记得这个篮球吗?”我在地板上轻拍着一个簇新的篮球,上面有着用黑芯笔写过“兄弟”二字,一直很显眼。
  李冬笑了一下,从我手中接过篮球,用手依附着粗糙的球皮,在地板上来回的拍着。“我当然记得,我们是兄弟。”
  篮球在李冬的手里,形成一道美丽的抛物线,一声清脆的声音,划过篮网。像穿过梦想彼岸的心声一样,那里有花开的季节。
  可令我意外的是,那株给予我希望的薰衣草居然开始不停的掉叶子,终于不再开花。我的脚伤已经彻底没有了疼痛感,但薰衣草彻底的枯萎了。小军跟我说,等来年的春天,它还会生长,可我仿佛等不到了。
  因为我在部队的三年即将结束,这个冬天来得很突然,却又没有声息。一个艰难的抉择横亘在面前,那就是——退伍。
  
  我一直想留在部队,因为部队里面有无数个我魂牵梦绕的夜晚。我曾经会因为想到岑家埭的山水而失眠,也会因为一次次叠不好被子而忧郁,更会因为离开“秋天”而伤感。但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我已经习惯在这里挥洒汗水,习惯在这里听军歌嘹亮的兄弟呼喊。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在我急需为自己争取一点留下来的可能的时候,时间再一次作为冰冷的感叹号拒绝了我。
  要想留在部队,唯一的可能就是延期退伍。“老青”说,他们想留在篮球队,会进行进一步的考核。
  因为新鲜血液的加入,就会有新的队员的淘汰。服完三年兵役的老兵大多选择在这个关口退役,不再涉入篮球这条河流。我并不这么想,即便我受过一次摘除半月板的伤病,但我已经爱上了这项运动,我是不会轻易离开这个给予我荣誉与挑战的赛场的。
  晚上,我睡在上铺辗转反侧,一直睡不好,弄得床头咯吱的乱想。
  “‘老高’,你怎么了。”下铺的“排骨”小军从床上爬起,点上了手电,眯着眼睛对我说道。他很困,嘴里还一直哈欠不断。
  “小军,你说我能留在队里吗?”
  “不会,我们按期退伍。这个时间已经到了。”
  “可我想留在篮球队,我不想因为我的伤病留下遗憾。”我小声而又激动的说,“这一次,队里又要进行训练,只要通过考试,我就能继续留在队里。”
  “那你肯定自己能通过考核吗?”曾小军眼睛盯着我看,他并不热爱篮球,所以不会有我那样深沉的感情的,“‘老高’,你想家吗?”
  小军突然这样说,我有点猝不及防。我不止一次想过潮州的家乡,里面那口荒废的老井,还有已经等待收种的稻子。金色的夕阳,映衬在稻香的田园,山上的牧歌会把我的记忆再一次拉倒童年。我又何尝没有想过,但现实的困境,抉择是一个必须要经历的关口。
  “我想家,小军。”我突然用潮州话对小军说。
  “我也是,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听爷爷讲故事。”
  “是吗?我也是,那是小人书里面的情景。”我回忆起在岑家埭的那段时光,里面有一个穿着衬衫的白胡子老头,一字一句饶有学问的讲述着属于共有的童年的故事。
  “小军,爷爷讲的故事好听吗?”我痴痴的看着窗外,对着小军轻声的说道。
  “那当然,我曾听过《杜鹃山》的样板戏。”小军若有所思的说,“唉,‘老高’,你小时候看过样板戏吗?”
  “当然看过,我还会唱呢?不信你听。”
  夜晚没有了集训的声音,一切变得好安静。这里,只有一个个思乡的战士在田园里面盘旋。他们就是天空中思念的飞雁,一字排开,用自己的队形讴歌着家园的梦。梦里,有熟悉的人儿在唱歌,我也在清唱着。
  “那杜鹃山头……”不知为什么,我唱了一段就开始疲乏,眼睛很困顿。也许是漫长的跑步和训练所累吧。
  “小军,小军。”我小声的拍着下铺的床位,“你听,我唱《杜鹃山》,好听吗?”
  小军的鼻子里面传来了困倦的气息,他已经打起来呼噜。说着说着,他居然在自己的家乡的梦境里面了。
  “这小子。”我无奈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我照着出操的时间,跑完了最后一天的两千五百米。我累得气喘吁吁,完全不像刚入伍的那样,有大好的精力来完成部队的每一次考验。
  我要完成跑步,跳远,跳高的额外训练。这些高负荷的考核是我为留队做的最后一次挣扎,我挚爱着这项运动,付出多少心血,都是值得的。
  “熊标!”
  “到!”
  “李冬!”
  “到!”
  老贾把我们几个召集在一起,已经有了另一种心情。在篮球队的最后一次考核中,我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喊出。我在训练里面做出了多少次跳跃,有投出了多少次压弯手腕以后的投篮,换来的居然是这个结果。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面临我眼前的困境,不是退役就是退伍。
  “再见。”我含着泪,轻松的对着几个老队员握了握手,不再说一句话。
  我的腿伤不再复发,但彻底失去了奔跑的速度。我急需要一次奔跑的力量,但在一次次使不上劲的慢跑中,我完败给自己的队友。我连续两次败给了新入队的新兵,我倒下了,不再站起来。
  “‘老高’。”“老青”抱住我,迟迟没有放手,我知道他哭了。这一次,不仅仅是留队与分别,更是战友间退伍以后再也见不到的离别。
  
  三个月过去很快,快的让我难以想象。军区大院的树干已经不再长出新叶,操场上的绿茵地已经成了干涸的冻土。这几天,冬的寒冷完全覆盖了大地的颜色,也裹紧了我的心情。我坐在一辆绿色的解放牌的军用货车上,像三年前刚来这里的样子一样,披着一件军大衣,绿色的军大衣。一样的眼神,一样的战友,我和曾小军挤在一起,手里捧着一盆薰衣草。它已经枯萎了。
  车子面前是连长和班长挥手的泪水,我看到他们哭泣的样子,是男人不应该流露出来的丑陋的表情。但这一次,我觉得他们是最可爱的。
  “润秋,再见。”还记得二连的连长,对我说过无数次感动的话,此刻难以言表,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
  “再见,连长。”我坐在车上,给他敬了一个军礼。
  车子缓缓开动,只剩下汽笛声和滚滚的浓烟,从车底散发出来,把大气都污染了,顺便也把眼泪被熏黑了。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在远处,我又听到了熟悉的歌声,那是每晚我们必唱的旋律。歌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操场上奔跑了。
  我想说什么话,他们却听不见。算了,还是沉默吧。别了,我的战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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