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七章 1998年(6)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7-09 09:53:06 字数:3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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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李常有安排全村人清理垃圾、打扫卫生,每人要穿上干净的衣服。邵小玉更像小喜鹊一样跳到学校,配合李校长、黄毛丫老师给每个小学生发一束塑料花或小红旗,站到村口编排呼喊“欢迎欢迎,热列欢迎!”的口号。肖光妹想到村头有那么多人迎接,对于本来就不愿喊爸爸的儿子小阳来说,就是更加为难的事了。只好安排儿子坐在林场等着客人到来,自己则来到村头欢迎的队伍中,只等彭亚东的到来。
这个彭亚东确实就是当年的杨顺生。
当年在邵光龙的精心安排下,终于到广东的惠州找到了彭亚曦的岳父。在他家中住了一些日子,后来改革开放逐步开始,先是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到惠州接见了他,七九年通过关系把他带到香港,从此在哥哥的公司里从最基层的办事员开始做起。吃过黄连苦,方知甘草甜。他曾是受过大苦大难的人,十分珍惜哥哥这份情意,工作兢兢业业,得到公司上下一致好评。直到去年香港回归,哥哥因身体不太好,退到二线,把公司交给了他。这次是香港企业家同乡会组织回故乡观光团,哥哥动员他回来看看,先打个头阵,以后在方便的时候自己也过来走一趟,人一上了年纪对家乡就特别的想念。这样彭亚东就回来了。
三天前,省政府负责人接待并陪同参观了省城一些大型企业。他向负责接待的同志说,是否能回老家江城县卧龙山去看看。没想到昨天江城县的县长就派车来接,晚上安排在县委招待所改的三星级宾馆举行欢迎仪式,晚饭后许多企业家拿着项目书找他谈了一个晚上,主要内容还不是要他掏老头票子。他对这些举措十分反感,想到明天再这么前呼后拥的上卧龙山,那就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他只是想一个人见见光龙大哥,讲起来也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再看看光妹,了解自己儿子的情况。没办法,他只好想点子单独行动。
早上天刚亮,他就偷偷起来出了门,宾馆值班人员都是临时公安局派来保卫他的,问他有什么事?他讲没事,我有早锻炼的习惯,就在门口公园里走一走。这样,值班人员也就没防备。他先假装在院子里跑了一圈,见没有人跟着他,就跑出大门上了街。
他找到一辆出租车,谈好到西岭村,车子包用一天。驾驶员报了价格,他也没还价就上了路。现在到西岭村是一条柏油路,没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他叫车子在路边等,便下了车,才知太阳才出山。村头的小店才开门,有一家卖早点的还在起炉子。他告诉村里人,要翻过西岭到卧龙山。村里人讲现在山路不好走,因为没有人砍草,都烧煤,有条件的已经烧煤气,这条路很少有人走过。他就请了两个中年人,每人十块钱,砍除路边的草丛。这样,他在早点店里喝了一碗稀饭,吃了油炸米饺子。这是他二十多年没吃过了,真是太好吃了。一连吃了四五个,又在小店里买了一条长毛巾和一顶麦秆草编的大草帽,由那两个中年人带路。好在这条路并不陌生,当年下放第一天,光龙大哥带他就是走这条路的。他想,上了山岭,见到赖大姑的草棚子就十分熟悉了。
他蹬上了龙尾山,可怎么望也打不开方向。变了,变化太大了。山坡上是一排排整齐的树苗,当年的草棚子已不存在。他站在那里,回忆当年大哥带他是从左边山埂上走的。他就退到山口,向左边走了二百米,看到一块山崖,山崖的上方有个平台。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当年的草棚子就在这块平台上。他走上平台,见草丛中有砖头和瓦片。是的,这就是赖大姑的住房,现在没有房子了,有一座小坟堆子,前面有一块矮矮的石碑,他看了碑文,没错,是赖大姑的坟墓。他想到当年大姑的关心,后悔刚才怎么没买一点纸钱来烧呢。他拔了坟边的杂草,摘下大草帽子,向坟墓磕了一个头,心里默默地念道:大姑啊,我来看您老人家了。当年是您老人家说我人生有一次劫难,过了劫难今后有大福的,从而我便看到了希望。您老人家讲的真灵呢。现在想起来,正因为过去的磨难才有我的今天。他心里念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他重新戴好草帽,沿着卧龙山背往前走去,好像同以前不一样,现在山脊修了一条用石块铺的小路。他走着走着,感到好像不是在卧龙山。变了,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十里长冲的群山变成了莽莽苍苍的一片林的海洋,高低不平的山坡变成一起一落的绿浪,随着山势舒展,一阵山风吹来,卷起碧澄澄的绿涛,翻腾着,呼叫着,像潮声奔涌,如万马腾跃。山顶上卷起一层轻雾,太阳从薄雾中射到杉枝头,松叶上闪着一星星的绿珠子。他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闭着眼深吸一口空气,那是松脂的清香。昨天在县城里,他就听县里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介绍,邵光龙已把卧龙山全部绿化。他怎么也想不到只有二十几年的时间,这里已变成这个样子。
他走着走着,来到龙头山了,这里另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中的林场。他很激动,加快了脚步,远远看到一个小老头子向这边走来。这人有点驼背,手上拿着拐棍,走路也有点一扭一扭罗圈腿,他一眼认出是当年常欺负他的石头老人。记得那次成了野人归来,在塘边上有意吓唬他一次。唉,二十多年了,过去的老人已经不在了,过去干事的人已经老了。石头已是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本来就小的眼睛又耷拉着眼皮成了一条缝。那石头老人眯着眼见到他,紧跑几步追上来。他怕石头老人认出来,便拉下草帽沿子。只听石头多远就自语道:“哎哟,光妹讲山上没有人,我讲有人吧,怎么样?”走到他面前抬头问:“请问老板,你是买树的吧?”他捏着眼镜脚往上推推说:“你怎么晓得我是买树的?”石头老人说:“嗨,我眼睛出火呢,一看就晓得你是大老板,不像个土老帽嘛。”石头跟他一照面,他便把脸朝左边,看下山的树林子,问道:“这树卖吗?”石头老人坐在石凳上喘着气:“唉,怎么讲呢,照讲不能卖,龙头山这一片,再过十年二十年,那可是上等的林木,盖房子造大船,顶刮刮(顶呱呱)的呢。”他看石头确实认不出自己来,就放开胆子望着他说:“那为何要卖呢?”石头老人说:“手长衣袖短,没法子,还债呀。”他一惊问:“怎么,还债?”石头老人说:“十几年前买的树苗,贷款二十万,马德山把他儿子拖下了水,当了担保人,现在利息都七八万了,银行追着屁股讨,不卖树有什么法子?”
他转身看了看山坡上的树木,想了一会问道:“马德山的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石头说:“他儿子叫马有能,县看守所里当所长。”他默默地记在心头。石头老人站起身来望着他说:“你有香烟吗?给我一支。”他摸摸身上说:“哎呀,真对不起,我不吸烟。”石头老人说:“烟都不吸,当什么鸡巴老板,同你穷嘴磨白牙。”转头就要走。他挡住他说:“不过,我带来个信息告诉您,从今天起,这卧龙山的树一根都不会卖的。”石头老人仰头瞪他:“你讲的,你算老几?那么多贷款你来还?”他认真地说:“光龙大哥有能力还。就是自己还不起,可他过去积了德,有人会帮他这个忙的。”石头同他一照面,看这人有点面熟,想到自己在熟人面前讨烟,丢了面子,就补了一句:“你别看我瘪老头子,什么事我能看得准。光龙那么大年纪出去能找个什么钱回来?人一老就不值钱了。”他笑笑说:“你老了,老皇历不能用了,讲话不灵了。”石头梗着脖子:“过去我也插过翅膀威风一阵子呢。人呢,都是一时一时的,跟山上树一样,有绿就有黄,现在老了,是秋冬的绿叶子落掉了,可树干还挺着。”他大笑着说:“那您就等着瞧吧。”
二人分手,各自向反的方向走去。石头回头说:“别往前走,林场没人,都下山迎接香港大老板去了。”边说罗圈腿一拐一拐的向山里走去。
他想,山上没人更好,可以看看当年的知青屋,便加快了脚步。他来到当年的知青屋门口。见鞍思骏马,睹物思故人啊。屋子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门前四棵杉树已经成材,看到杉树是那般的亲切。他手摸着树干,这是一九七二年他亲手栽的,算来已经二十六年了。自然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大年三十晚上,多么纯洁的姑娘给一个饿着肚子的我送年饭,事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犯下了这辈子无法饶恕的罪孽。他想到这些眼里含着泪花。一阵狗叫声,使他像在梦中惊醒。泪花中门口站着一个人,怎么这么像当年的姑娘呢,那一举一动,是谁呢?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镜片重新戴上,这才看清是一位小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