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月柳烟》

　　中秋节那天，苏卿给小蕾说，晚上叫上她男朋友庄严一起来家里吃饭吧。下班后，小蕾领着庄严回来了，小朵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小蕾看到有她和小朵最爱吃的糖醋鱼，高兴得直夸妹妹厨艺真好。
　　在中医学院上学时，小蕾和庄严一个班，后来他们偷偷相爱了。毕业时，庄严放弃了回北京老家的机会，和小蕾一起来到了望海市中医医院。在不多的几次接触中，苏卿看得出来，庄严尽管话不多，但却很优秀，工作能力强，待人又诚恳。有庄严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小蕾整天乐乐呵呵的，这些小朵也都看在眼里。
　　中秋夜的饭桌上，看着庄严给小蕾不停地夹菜，倒饮料，递餐巾纸，想到自己失落的爱情，小朵拿起了庄严跟前的啤酒，给自己倒了好几杯，一饮而尽，苏卿和小蕾的阻止无济于事。
　　十点的时候，姐姐去送庄严，小朵感到头好晕，就先睡了，睡到四点多清醒了过来，再也不想睡了。她坐起来，靠在床头，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那本诗集和那个信封，几个月了，一直不敢再打开那封信，这时候却十分想再读读。
　　颤抖地展开那两页红格信纸，沈剑那清秀飘逸的字体映入眼帘。
　　“傻丫头……”只此三个字，就让小朵泪流满面了。她闭上眼睛，强忍着不敢哭出声，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跌落在被罩上。
　　她折上了信纸，重新放入信封中，放回到抽屉里，拿起了诗集。诗集里的雏菊花已经风干，服服帖帖地躺在书页中间，金黄色慢慢变淡。拿起书的时候，几枚花瓣掉落在被子上，小朵轻轻捏起，放入花瓣缺失的位置，让花朵看起来依旧完整。
　　她合上诗集，不忍再看了，放入抽屉。就这样发愣，坐到天亮。
　　不知道多少次的梦里，她见到了她的沈剑，又一次次失去了他。渐渐地，她不敢再面对黑暗的空间，甚至不愿意闭眼。晚上临睡前，总是要把床头灯打开，伴她入眠。
　　隔壁房间里，苏卿也早早醒来，她不由得再一次想到了小朵。这个让人爱怜的小女儿实在是命苦，老天爷为什么不把孩子的苦让自己承受？出院后的小朵，在她面前显得挺开心的，不时还讲些笑话逗乐，但是苏卿明白，女儿心里很苦，很痛。她能有什么办法？沈剑爱小朵，才毅然决然地离开小朵，这让苏卿每每想起就眼热。多么懂事的孩子！花从静处香能久，爱到纯时品自高。但愿沈剑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小朵也能尽快从那段情感里走出来，作为母亲，她很着急。但是，她不敢问小朵，不需要问，因为一切就在那里，也不能问，她害怕揭起孩子的伤疤，害怕情感的洪峰再次把瘦弱的女儿击倒。
　　不能让这女子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了，必须给她找点事情干，否则会窝出病来的。想到这里，苏卿的思路清晰了许多，明天就找女儿谈谈，让她重回医院吧。
　　苏卿这心里刚刚放下了小朵，又想起了一个人。他已经五十七了，无儿无女，孤零零一个人，在金港市怎么过呀？想起他多少年来对自己和孩子们的照顾，这样的大恩，这辈子怕是还也还不完了。人总是会老的，将来干不动了，走不动了，有病了，谁来照顾他？想到这里，苏卿的眼里就涨满了泪水，继而只有叹息了。孩子们不表态，她宁愿一直这样下去，把心事放到心里吧。孩子们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她，知足了。
　　天快亮了，睡一会儿吧。
　　晚上下班回来，吃过饭，苏卿把小朵叫到她的房间，搂着小朵瘦小的肩膀，坐到床边说：“小朵，你这样窝在家里也不是事呀，要不回医院吧？”小朵知道妈妈的意思，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拉起苏卿坐到椅子上，她在身后开始给妈妈按摩颈和肩。
　　小朵一边想一边说道：“妈，女儿答应您不在家窝着了，但是我不回医院，我可以找点其他活干干，”说着，小朵把脸凑近苏卿的脸，“妈您就放心吧。”
　　苏卿也不回头，抬起手来，爱怜地摸到女儿的脸，有点嗔怪，有点无奈地说了一句：“听你的。”
　　小朵在苏卿脸上亲了一下：“谢谢妈！”
　　晚上小朵想了很多，她能干什么呢？医院不想去了，望岛市的美容院也不想理了。但是要尽快把那个店面处理掉，也不能那样放着呀，尽管她不想去那个让她伤心的城市。
　　按说自己还是喜欢美容这个职业，这是一个美丽的事业，能为人们带来美和自信，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自食其力，开开心心，何乐而不为呢？但是，即便是转让了那个门面，也收不回多少钱了，自己暂时还不想在望海这个小城做美容，小城的生意到底如何真不知道，她也无心去调查。再说钱也不够呀，妈妈的工资也不算高，姐姐要准备结婚，还需要钱呢。算了，再看看吧。
　　第二天，小朵给原来望岛市美容院跟自己关系最好的何老师打电话，让她帮自己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店面，她想转让。何老师说没问题，她给问问，有消息了就通知小朵。
　　小朵顺便问何老师，原来的几个姐妹都还在吗？
　　何老师告诉她：“小朵呀，你走了，她们几个也无心恋战了。萧燕去了老家钢城市，准备开办一家自己的美容院。夏宇嫁了个老公，是望岛市政府部门的，夏宇很幸福的，经常打电话给老师。蓝玉呢，也结婚了，去了望海市电台当播音员了。”
　　小朵生气地说，“她们真不够意思，怎么都不跟我联系呢？”何老师说：“这你就错怪她们了，你家的电话谁知道呀？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找不着你呀。”
　　小朵吐了吐舌头，说了声对不起，让老师记下了自己的电话，并从老师那里要来了三位姐姐的联系电话。
　　小朵想起来了，蓝玉天生一副好嗓子，甜美温润，在卫校时，就和自己是校广播室的播音员。还别说，她俩的声音还很相似呢，许多同学说，从喇叭里听到的广播声，不仔细分辨，还真不知道谁是谁呢。
　　在美容学校的时候，她们四姐妹都是风风火火的一族，一起学习，一起打羽毛球，一起在宿舍胡闹，一起逛街，大大咧咧，无拘无束，爱憎分明。一行四人手挽着手出了宿舍，又成了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现在没想到蓝玉也回到了望海市，怎么也不找自己呢？噢，又忘了，蓝玉没来过她家，也没电话。看来自己记性太差了，老是丢三落四，真的太封闭了，需要有所改变了。
　　晚上小朵给三个姐姐一一打电话赔罪，大家都说想死她了，萧燕生气地说：“小朵，你太不像话了，就知道沈剑沈剑，把俺们姐妹都忘了。”小朵的心又沉了下来，谁知道她的沈剑现在在哪里呢？
　　萧燕一听小朵没说话，又问：“咋了？啥时候结婚呀？我可要去闹一通的。小朵，说话呀！”
　　小朵回过神来，赶紧说：“没事的，都挺好的，我回家了，不在望岛了。没什么，我妈身体不好，我想回来照顾她。”
　　萧燕正在纳闷，小朵说：“好了姐姐，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你要是结婚哪，一定得通知我呀。”
　　萧燕嗯了一声，小朵说我挂了啊，把电话挂断。
　　晚上小朵拿出了纸笔，开始书写自己的经历，不想再搁了。她想写一个短篇，讲述她和沈剑的故事。故事的题目想好了，就叫《那时花开》，写着写着泪水就滴落在日记本上。洪峰一次次冲击着她脆弱的心房，她坚持着要把它写完。从她和沈剑认识到沈剑消失，小朵写得很快，一切都是现成的，真实的，并不难，第二天晚上她就全部写完了。
　　写到最后沈剑的信时，她不得不拿出抽屉里那封信来，未曾打开，已是泪流满面。墨水和着泪水，抄完了这一段爱的宣言，心灵的独白。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那一刻，已经三点多了，头晕得不行，站起来都费劲，眼前发黑。小朵就势倒在床上，她好好地睡了一觉。妈妈起来做好早饭叫她时，她根本就没听见。
　　苏卿见女儿睡得这么沉，知道孩子又是一夜难眠，床头灯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光。她关了灯，心酸地为小朵脱了鞋，盖好被子，轻轻带上房门，自己吃了点早餐，上班去了。
　　快到春节的时候，何老师打来电话，让小朵去一趟望岛市，说是有人要门面，就是做美容的，其他的设备一概都要。
　　小朵收拾了一下，就坐上了车，来到那个不想来梦里却常来的地方，很快办理了手续，价钱低了一点，没关系，越快越好。何老师请她回到美容院，院里需要她，她还是拒绝了。
　　坐上了公交车，汽车，小朵一路都是闭着眼睛，她不愿意看熟悉的街道和山岭，一觉醒来就回到了望海市。下了车，往家走的路上，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年货，花花绿绿，一应俱全，人流比平时多出了数倍，走路都要让着点。小朵七点半回到家，妈妈还没回来，估计今天又有什么大手术了。小朵做好了饭，等妈妈回来。
　　
　　春节很快过去了，三月的望海市一片花红柳绿。一条城西悟远山上发源的小河，从市中心流过，由西向东流过玉石街，又从背后的钻石街再拐向西，到了街口，离玉石街的西河岸只有三十米一条街道之隔了。人们一直叫它回首河。
　　流过钻石街，回首河就向东北直直流去，汇入大海。
　　街道两旁，河水两岸，一行行整齐的垂柳，被春风唤醒，发出万千嫩绿鹅黄的枝条来。三月柳如烟，真是这样的。钻石街东边不远就是金玉公园，公园不大，晨练的人们却不少，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小径两旁桃香馥郁，穿过烟柳，散发到整个小城的大街小巷。那不远处的悟远山上也是一片春色，引得人们黄昏时分纷纷去登山，赏花。
　　蓝玉在钻石街北边不远的广播电台工作，住在钻石街，小朵常去她那里坐坐。这天傍晚，蓝玉打电话让小朵去一趟她家，小朵不知道什么事，赶紧吃了晚饭就去了。蓝玉的身体已经很笨了，小朵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蓝玉艰难地为小朵倒茶，小朵急忙起身接过来，把蓝玉扶着坐在沙发上。蓝玉喘了一口气说：“小朵，我要生孩子了，台里人手不够，我第一个就想到让你去帮我做一段时间播音。”
　　小朵一听，赶紧摇头：“不行，我不行！再说我也不喜欢呀。”
　　蓝玉说：“你这不是也闲在家吗？就当是帮我的忙，时间不长，我休了产假就回来，不会难为你的。姐姐求求你行不行啊？”
　　小朵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端着茶杯的左手停在半空。勉强答应吧，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心思做；有心拒绝吧，又怕蓝玉脸上磨不开。她喝了一口茶，说：“好吧，我再考虑一下，要是别人，我都不用考虑。”
　　小朵把这事情告诉了妈妈，苏卿很高兴，很支持。但是小朵一直犹豫，因为她开心不起来，又怕做不好，况且还是临时的。苏卿说：“小朵，妈妈相信你能够做好，与其窝在家里，不如出去试试，就当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反正也没有多长时间，给你姐妹帮了忙，以后你喜欢其他的再说，妈不逼你。”
　　妈妈说到这里，小朵还有什么说的，虽然不是什么大好事，却也不坏，就这样应了吧。
　　第三天上午，小朵就挽着蓝玉的手，跨进了电台大门，进了三楼直播室。她俩在话筒前测试了一下效果，小朵的声音果然很像蓝玉，只是略显轻微了一些，可能是娇小的小朵底气不足吧。蓝玉给小朵的话筒调高了音量，嗯，不错，几乎以假乱真了。呵呵，小朵也笑了。
　　就在她俩笑得正开心的时候，进来了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子，黑西服红领带白衬衫，四方脸偏分头，浓眉大眼双眼皮，挺阔的鼻梁厚嘴唇，嘴角略带微笑。小朵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电影演员达式常的形象。
　　“达式常”拿着几份稿子，一进来眼睛就盯着小朵看，小朵羞涩地站起身来，脸上泛起了红晕。蓝玉赶紧艰难地站起来，介绍说：“来来来，我介绍一下啊，这位就是本台记者兼播音员达式常，不对，柳烟波。”
　　小朵抬起头再看了一眼这位帅气的播音员。蓝玉转而介绍小朵：“柳大哥，这是我的妹妹，韩小朵。”
　　柳烟波热情地伸出手来，“你好，小朵。”小朵不敢出手，蓝玉笑着说：“别害羞了，来，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后你们就是搭档了，一定比我做得好。”说完拉起小朵的手，小朵这才握上了那位“达式常”宽大有力的手。
　　蓝玉告辞而去，小朵越发紧张了。柳烟波把稿子拿过来，小朵没说话，只顾着收拾播音台上的凌乱。“这是你的稿子，你先熟悉一下，一会儿就要播出，我到那边去一下，大胆一些，你没问题的。”柳烟波说完，在小朵肩膀上拍了一下，出去了。
　　十点整的时候，小朵紧张地播完了第一次，尽管只有五分钟，她手心里已经冒汗，这是电台毕竟不同于学校。柳烟波进来了，对小朵说：“嘿，你的声音真好听。”
　　小朵没说话，收拾了稿子，站起身刚要走时，他又说话了：“你几岁了？”小朵的脸一下就红了，她不喜欢别人问自己几岁了。她狠狠地瞪了“达式常”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二十天过去了。
　　有一天，小朵清楚地记得，柳烟波穿的是一件米色的毛衫，雪白的衬衣领子露在外面，很帅气。他笑着冲小朵招招手，牙齿亮晶晶的白。小朵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他拉过小朵的手示意小朵坐在旁边，细心地为小朵指正播音时的缺点。小朵只听进了一半，因为，那个时候的小朵，对什么都失去了渴望。何况小朵只是一个替补，用别人的名字说着自己的话。如若不是母亲的劝慰，蓝玉也张了嘴，小朵是不会来的。
　　渐渐地小朵告诉柳烟波，她和蓝玉是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她俩经常在广播里读稿子，只是蓝玉知道抓住机遇，而自己不会。
　　柳烟波笑了说：“怪不得蓝玉极力推荐你来。”他还对小朵说：“别总苦瓜着一张脸，要懂蓝玉对你的良苦用心。”于是，小朵点头冲他笑了。呵呵，这是从沈剑走后十个月来小朵的第几次笑呢？
　　慢慢地小朵也知道了，柳烟波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儿子都三岁了。小朵从心里感谢这个大哥哥对自己的照顾，让她好歹一天天熬了过来。
　　一个半月后，蓝玉来了，她握着小朵的手对她说：“就知道你行。”
　　小朵离开了电台。虽然柳烟波和蓝玉努力地为小朵争取，让她留在台里，可是小朵去意已决，因为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从那以后，柳烟波的电话时不时打进小朵的家里，约小朵出去玩。他说，你不能总窝在家里，小朵不好推辞，只好跟他去，就当是散心吧。他带小朵去爬悟远山，赏花看夕阳，为她朗诵《叫我如何不想她》《再别康桥》。他带小朵去农村水库钓鱼，满载而归的时候，小朵脸上还有一些笑容。他带小朵去望海市西边海岸的忘情岛，可是小朵的眼睛根本就什么都不想看，她的心情和海潮一样起起落落。
　　小朵知道，沈剑是不会回来了，自己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怀旧下去。想他，梦他，却不敢找他，绝不能找他。她真的就想这样永远不嫁，但是……怎么办呢？
　　找一份情感吗？都快二十四岁的人了，同龄的姐妹大多都结婚了。
　　为了自己，为了母亲，为了沈剑，找个爱自己的人把自己嫁掉吗？
　　这个人在哪里呢？柳烟波吗？他有家室，小朵看得出他很少回家，并不开心，对自己又这么照顾。小朵不是无心之人，他是一位好哥哥，如果他没有家室，自己也没有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她可能会和他牵手吧。但没有如果，小朵也不愿意伤他的心。
　　等等吧，能拖就拖。
　　可是，母亲、姐姐，还有大伯都在催她，见面就说这事，给她张罗了六七个对象，她呆在家里，一个也不见。包括同学们都在问她啥时候办喜事，唉，都快把她逼疯了。
　　那天夜晚，独自一人走在路上，风吹着小朵的脸，却没有吹干小朵脸上流不完的泪。路上，人影稀少，昏暗的光线把小朵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小朵，在想念，在内心深处呼唤，可是没有人听得见。看着来来往往晃着强烈光芒的大小车辆，她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慢慢向马路中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