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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环墙(全本)

作品名称:双环墙      作者:绿叶草根      发布时间:2010-10-28 13:41:25      字数:128068

双环墙
绿叶草根
内容介绍

苦儿的父亲田关山在旧社会屡遭磨难却发了财,他重男轻女却没有儿,想辞去武装队长却遭人暗算,“管制分子”帽子从天上落到了头上,“一家人两个阶级”,害得一家人吃尽苦头;苦儿的母亲马玉芝总是担心“女儿养不得娘”,怕晚年无靠。苦儿同丁凡订婚及婚后都经历了过多的风风雨雨。文化大革命中及改革开放后,男女主人公都善待老人,让他们安度晚年。
作品在围绕弘扬中华民族孝老这一优良传统彰显时代风貌的同时,歌颂了真善美和艰苦奋斗精神,批判了假恶丑和文革浩劫,也展现了历史在发展、人民在进步的历史画卷。

关键字词:
磨难,发财,重男轻女,暗算,担心,安度晚年
目录
一、该不该出生
二、灾难知多少
三、不走“天堂”路
四、“沙子”难筑“墙”
五、偏爱“马蜂包”
六、爱河三十六
七、闪电接闪电
八、生活一团麻
九、马铃薯传奇
十、良心好队长
十一、快刀斩乱麻
十二、“肥猪”四十斤
十三、夫妻和谐歌
十四、大路铺荆棘
十五、闯关与恒心
十六、曲折和是非
十七、双环连成墙
十八、灵前的辩论
十九、母亲和儿女
二十、赌场生獍兽
二十一、回眸应笑慰
二十二、尾声亦悠悠

正文

一、该不该出生

白果坪一幢高房大屋的人家,虽是隆冬,室内却一片燥热。
田关山在堂屋打坐,如坐针毡。他手持长长的旱烟袋,啵哧啵哧地猛抽;他用这个法子来控制冬冬直跳的心脏。
他感到时间难捱,他感到精神高度紧张。虽是腊月十八,他也没有生火;而且感到一身燥热,浑身冒汗。
其实,并无什么大事发生。他只是等待一个婴儿的降世。他当了半辈子农民,也当了半辈子赌徒,便有着赌徒的心理:这一宝押得怎么样?不该又是个女儿吧?
铜烟袋锅的火星像田关山那样焦急,赤红的火星急匆匆地向上蹦出。那些火星在田关山看来,就像一个个可爱的儿子。
他一心想要的是儿子。为此,他想了半辈子。
“哇……”婴孩降世了。第一个人生音符,就是那样凄怆、尖利。
田关山心口一紧:似乎不是男婴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田关山已等得不赖烦了,接生婆才在门口告诉他:“是个‘绣花的’!”
五字千钧!把个田关山吓懵了头。他把长烟杆在地上一摔,断成几节,苦着脸,抱着头,不想动了。
接生婆出来,喊了他一声,才想起要给手术费。待接生婆一走,他闯进房里,妻子马玉芝看到他闭着气鼓鼓的蛤蟆嘴、耷拉着眼皮,连一双死鱼眼也黯淡无光了。他当着马玉芝的面,似乎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用一把狰狞古怪的牛眼锁,狠狠地锁住了“万宝柜”中的一切:鸡蛋、猪油、红糖、冰糖、糯米团馓……
上锁的声音,在室内霸道地一响,女婴哭得更厉害了:“哇,哇……”
田关山心更烦,气更大,火更烈,恶狼似的眼光狠狠盯了马玉芝一眼,走出门去,望着天,叹着气,穿过房屋北头的那片苦竹林,再也不想回头。
从17岁盼到37岁,足足盼了二十年。
盼了半辈子,还是这个结果!
他一直朝着朱成武家的赌窝走。一路上,他回顾了几十年盼子不得的艰辛。
1933年,他17岁,与前妻向桂蝉结了婚,从那时起,他就盼望能有个接香火的儿子;年年盼,月月盼,天天盼,盼得头昏脑胀,盼得望眼欲穿。
向桂蝉一连给他生了几个儿子,无一成人。
那时,他们还未来到白果坪,还是住在原籍山羊坡。山羊坡在八面山下,八面山在川鄂湘三省交界处。当时,川东、湘西土匪多如牛毛,而在八面山更是屙泡尿也遇到土匪。土匪三番五次来抢山羊坡,田关山一家和众乡邻一年苦到头,被土匪三下五除二,抢个精光。因为今天躲土匪,明天躲土匪,向桂蝉又小产了两次。匪首侯三被田关山打伤过,出于报复,就让手下把田关山家房屋烧了。一气之下,田关山卖掉了田地、屋基,得了点钱做本钱,就去跑鸦片生意。他把妻子交给岳父岳母,言明不回山羊坡了,如今去闯荡江湖,赚钱即归,在白果坪挨亲住。
田关山不识字,却很精明。他的精明之处在于能识别银元的真假,能估计烟土的价值和行情,能认识“上大人”字牌,还能窥知一些人的心理。他知道架着机关枪守哨卡的国民党鸦片检查站最瞧不起乞丐,于是,他穿着破衣烂裳,拄着打狗棍,从一个个关卡中扬长而过,一路顺风。来也乞丐,去也乞丐,谁知他破衣烂裳中却是去裹烟土,来藏银元。于是,田关山发了财。
兵匪官绅忽悠了田关山,田关山也忽悠了兵匪官绅。矛盾砥砺了智慧,磨难造就了精微。看着夹壁墙里一摞摞明晃晃的光洋,他不禁一阵窃喜。他不像葛朗台、严监生那样守财,因为他知道生活是持久战,划算总是长远点好。
1944年,他兑现了先前向岳父岳母和妻子的承诺,来到白果坪。岳父岳母把靠芦毛河的一块空地送给田关山夫妇作屋基,田关山便请了周围最好的工匠,修建了一幢遐迩闻名的土家吊脚楼,带楼带铺,风光气派。铺子只是虚设,并不做生意,也并不租给别人:这一切,都是为了藏财不露。
他的岳父岳母因无子嗣,沾光女儿女婿享了几年福,先后瞑目而去。
岳父岳母去世后,田关山借做生意为名常年在外,逛妓院,喝花酒,直到向桂蝉染上重病才回家。他既信神又抓药,但还是救治不了向桂蝉,向桂蝉终于撒手西去。田关山要拉扯两个女儿,不能远出了,便在家呆着。因无甚营生,终日只是打牌赌博,有时兴起又夜宿村妓之家。
解放后,妓院、村妓不复存在,田关山甚感寂寞,加之又当上了白果坪村民兵武装队长,屋里外头都忙,更是独力难支,便请人撮合,续了马玉芝,再做多子梦。
马玉芝进了田关山的家门。因她住惯了小茅棚、小木房,对这吊脚楼一时还不习惯,连打扫一下,也是楼上楼下要半天。不过,同时也有着新鲜感,因为住上这吊脚楼,人们好像对她多了一份尊敬,多了一份羡慕,她又觉得是好事。
田关山、马玉芝婚后,仅得年把平静日子过。平静中也有不平静。田关山虽是民兵武装队长,听了工作组多次关于反对封建迷信的宣传,却仍未改变旧脑筋,不时偷偷与马玉芝去十几里路外的观音庙,烧了几十回香,只望诚心达上天,只望观音送子来。待马玉芝孕育了胎儿,田关山也就孕育了希望。
可是,马玉芝又是给他生个女婴,同向桂蝉一样,断了他田家香火,焉得不气不恼不恨!他一路走,一路恨,他恨马玉芝,恨新生的女婴,恨前妻给他留下的两个女儿。他认为马玉芝生下女婴,就是一款大罪,而且罪不可赦!因为他不懂夫妻情义,不懂人权,更不懂基因、xx、xY。他什么也不懂!
他仿佛疯了!他鬼魅般走到了朱成武家,木人般地坐在牌桌边,一拿到“上大人”字牌,就把全身心放到赌博上。他三天三夜不下桌子,就那样陷在泥淖之中。
八岁的心梅牵着六岁的心竹,来向阿爸哀告:“阿爸,我们饿!”田关山心中有鬼,对长女、次女一顿恶骂:“喊你两个死!赶快回去放牛,牛饿瘦了,我打死你两个!”
心梅、心竹怕了,只好回家挨饿。
田关山三天三夜不下牌桌,不回家,月母子马玉芝无人服侍。她虚弱、饥饿,还有女婴的哭声扰得她心碎心痛,心里直流血。她轻轻拍着久哭不止的女婴:“苦儿,别哭;苦儿,别哭……”
若儿怎么能不哭呢?她饿啊!
哇,哇……
哇,哇……
如一声声惊雷,震得山崩地裂,震得天昏云暗。
这一声声惊雷,是苦儿对饥饿的愤怒抗争,是她对人权的迫切要求,是对几千年历史积淀、对重男轻女思想的控诉,是对周围人们的求助,特别是对生父之良知的厉声呼唤。
生命是强大的,也是脆弱的。一时之间,没有人来理会这哭叫声。阿爸田关山不愿听这哭声,也不管月母子月娃娃的死活。周围的人们呢?办的办年货,走的走亲,没有人在意田家发生的事情。
苦儿没奶吃,灾难与她同时降生。她千百遍地吮吸了和吮吸着母亲的乳头。但是,没有奶汁,一丝也没有。
“哇……,哇……”苦儿只有哭。
马玉芝几次想起身去弄点吃的东西,但太虚弱了,老是爬不起来。
马玉芝一时沉沉欲睡,但一直被苦儿的哭声缠绕,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睡意。

迷迷糊糊之中,她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时她才七岁,就在田关海家当了童养媳。父母穷得叮当响,马玉芝又无兄弟姊妹,受苦受难,无法计算,孤苦伶仃,令人伤心。苦命人就是一个苦字当头。马玉芝乳名苦苦菜,十四岁圆房。在田关海面上,六个女儿漂漂亮亮而来,匆匆忙忙而去。田关海本已痨病多年,油尽灯残,又见儿女全无,抑郁更甚,不幸暴亡。田关海因病暴卒后,马玉芝自己的父母亦早已先后去世,她就更是只身一人了。
马玉芝当了几年寡妇,盼来湘西解放。
田关山找人来提亲事,她觉得田关山是老生意客,房屋那么大,肯定有钱,她既然当了武装队长,就一定接受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教育,就一定有了新思想,不会嫌弃她,还以为不下半辈子有望时来运转,所以就做了田关山的填房;谁知他竟与前夫一样,盼儿成疾,想子而狂。
她一与田关山结婚,就得经常上观音庙烧香。虽然她从母亲那里接受了勤俭节约、恪遵妇道、信奉神灵的训诫,仍觉得田关山这样几十回地求观音送子,不怎么正大,求得多了,她心也冷了!万一生个女儿,田关山会怎么样待她呢?当时就不寒而栗,现在更是痛断肝肠。
马玉芝自己也认为对不起前夫,对不起田关山,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不应该吃好的,不应该要人服侍。
田关山麻木了,马玉芝也麻木了。他们只是人进了新社会,思想还停留在旧社会。
历史已经行进到20世纪50年代了,时间已经是1953年隆冬了,在苦儿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马玉芝和田关山一家四口,分得了几亩田土,仓里有谷,圈里有猪,笼里有鸡,吃穿都不愁。她也参加了好多次群众会、妇女会,但是由于没有文化,对好多新鲜的道理半懂不懂。她头脑中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仍然对她起着制约作用。那个牛眼锁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她就是不敢砸;心梅初生牛犊不怕虎,要砸牛眼锁,她就不准,她就不敢支持!她懦弱,她惧怕丈夫,一见那张阴沉沉的脸,心就凉了,心就抖了。她自卑,白认为没有达到丈夫的要求,受惩罚活该!
但是,沉重的虚弱感、饥饿感和苦儿的哭叫声又使她不能不怨恨丈夫,不过只恨在心里,不敢有任何反抗甚至反对的表示。田关山走开时,她也不敢叫他回来。在他眼里,生了女儿就是一款大罪,而且罪不容赦!因为他不懂夫妻情义,不懂人权,更不懂基因。他什么也不懂。
前妻给她生了两个女儿,因而没得他一句好话,结果撒手而去。娶了马玉芝续弦,又时时盼,时时想,到观音庙里烧了几十回香,只望观音送子来。
苦儿出世,他田关山断了香炎,焉得不气不恼不恨!他把苦娘苦儿,还有前娘生的心梅、心竹,一齐恨上了。他,仿佛疯了!
马玉芝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自是无人看望。田关山一走,家中只剩下八岁的心梅、六岁的心竹。心梅要砸牛眼锁,阿妮马玉芝不准:自己仅生了个女儿,没有资格吃好的!
马玉芝和苦儿母女俩,心梅和心竹小姊妹,四个女性,一大三小,苦做了一堆。
心梅、心竹饿心慌了,牛也不放了,菜也不洗了,但坐着挨饿不行,就去掏鸟蛋,捉沙鳅,还是饿,便回家烧了几个红苕、鸟蛋、沙鳅,又从鸡窝里捡了几个鸡蛋胡乱打吃了,这才去玩耍。玩到天黑,便上楼睡囫囵觉去。
苦儿哭了第一天第一夜,马玉芝流了一天一夜泪,第二天不得不摇晃着虚弱的身子硬撑着下床,把心梅、心竹小姐妹烧得半熟不熟、没有吃完的冷红苕吃了两个,然后用亮背篼背上襁褓中的苦儿,出了门,穿过苦竹林,解下裹脚,脱下单鞋,赤脚趟过数九寒天冰冷刺骨的芦毛河,到河对岸剐青菜、砍白菜、拔萝卜,又在河里洗净,把一撮箕菜端回家,清水煮,加把盐,调上几碗包谷面,自己和大女、二女合共三人好歹饱个肚。活到三十四岁,没想到坐月还遭到这种磨难!
在河里,她一阵阵发抖;回家中,她一阵阵心寒。
如此两天,娘儿俩在芦毛河过去过来,从苦竹林里穿来穿去,苦儿口中不停地哭叫,母亲心里不住地流血。苦撑到第四天,灾星才终于满了。
苦竹林那边的马玉香是马玉芝的族妹,行六,故称六姨。她因到土茶一个亲戚家一帮忙二吃喜酒,去了几天,此日方回白果坪家中。她一听到苦儿那哭声,太凄厉,太悲惨,太令人牵肠挂肚,就闯过苦竹林来,一下子就看到了苦娘苦儿的不幸遭遇。
六姨对姐姐和外甥女苦儿充满了同情,当即帮着把马玉芝母女俩服侍到床上睡好,立即到家里把正在给儿子喂奶的弟媳请到马玉芝家,让哭叫了三天三夜的苦儿第一次吃上了奶汁。苦儿拼足力气饱吮了来到人世间的第一次美餐,那个馋劲,令三个成年女人看了无不心碎,一个个潸然泪下。待苦儿吃饱,不哭了,六姨把苦儿抱起来:“好漂亮的妹娃子哟,生就一张苹果脸,两个眼珠葡萄样,眉毛像个豌豆角,嘴嘴活像金丝雀,可惜命丑,遇到一个死心烂肠的阿爸!苦儿笑笑,苦儿乖乖,我要替你把你阿爸找回来!”待她放下苦儿,一摸摸到了姐姐的枕头,已是被泪水湿透。人类的同情心使她心中一阵阵发怵;她立即为姐姐换了一个枕头,又从家里拿来五六十个鸡蛋,给姐姐打了。闻到鸡蛋的香昧,心梅、心竹来了,六姨又打,让姐姐,让心梅、心竹两个外甥女都吃了一顿饱鸡蛋。
待心梅吃饱了,六姨问她:“你阿爸在哪里?晓得不?”“在朱成武家打牌。”
马玉香决定帮堂姐马玉芝一把。于公于私,条条在理。
两千多年的封建传统文化,既有孔学的人文与辉煌,也有专制的痼疾和糟粕,更有封建皇权、神权及夫权的遗毒不肯退出历史舞台。这些遗毒、痼疾和糟粕腐臭霉烂,既塞不进棺材,也埋不进坟墓,它们总是在人们的头脑中窜来窜去、污染发作。有的大人物尚且如此,更何况草根小民!土改工作队把男女平等的思想宣传了那么多次,田关山连一个字也没装到心里去。倒是在旧社会受压迫最深而对翻身解放感受也最深的先进妇女,一受到救星的教育,就立即爆发斗争的热情。
此时,输了几十万元(人民币旧币)的田关山已输得眼睛红,仍在拼命扳。
田关山正痴迷在牌上、赌上,冷不防村妇女主任马玉香已率全村妇女,团团包围了赌徒们。
朱成武家屋内屋外,院子里以及四周,人山人海,不光是女人,还有前来呐喊助威的男人。
众赌徒陡见来人众多,又不像抓赌的,猪眼望羊眼,面面相觑,一边狐疑,一边狼狈地往衣兜里收赌资、收字牌、收骰子。
此时,却听到身高力大胆气十足的人权卫士大元帅“穆桂英”马玉香大吼一声:“关山哥,你死心烂肠!月婆子三天三夜没得人服侍,自己寒冬腊月,去踩河水去洗菜。她吃青菜萝止坐月你不管,一把牛眼锁你把什么都锁了,你还是人吗?月娃娃苦儿哭了三天三夜,心梅、心竹喊了你几十回,你不理不睬,你的良心硬是被狗吃了!”
马玉香开了头炮,惹起群情激愤,众妇女你一句,我一句,万炮齐轰侵犯人权的田关山:
——为什么要重男轻女?为什么要虐待产妇?为什么要虐待你自己的老婆?你懂不懂夫妻情义?
——这两、三年,共产党、人民政府教育你教育少了?你旧脑筋一点没改变!
——你跑了几十年世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你在哪里看到过月婆子下河踩冰水,洗青菜萝卜?
——婆娘坐月你不顾,还戴个鬼脸壳壳到这里来打牌!
——牛皮子缝裤子,你半截不是人!
——手段毒辣良心丑,杀得猴子剐得狗!你把良心放好点,赶快回去开你那把该死的牛眼锁……
田关山吓得浑身直哆嗦,打躬作揖,向大家认了错,就说:“我这就回去!”路过男人堆时,顺便请了几个熟人帮忙碾米、杀猪、杀鸡。
苦儿降生了三昼夜,抗争了三昼夜,最后以哭声争得了人权,救活了自己一条小小的宝贵生命。
白果坪的人权卫士们,人格是崇高的,精神是伟大的。
马玉芝天生的贱命,吃了几天好东西,奶水发了、足了,苦儿不哭了,她又想吃青菜、白菜、萝卜,因为油荤太重反而吃不舒服。田关山给她办了好吃的,叫心梅放牛,自己又到另外一处打牌去了;这次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心梅、心竹也不知道。小姐妹跟着阿妮吃上了好东西,也不去寻找阿爸、打扰阿爸了
马玉芝还是趟河水,自己弄蔬菜,自己洗,好解解油荤。
下雪了,马玉芝还是下河,还是弄些蔬菜来吃。心梅煮牛饭煮不好,马玉芝背起苦儿,帮着煮,帮着喂牛。
腊月二十三,灶神菩萨上天。田关山不怕灶神菩萨上天去告他的状,这回“破除迷信”,免了,还是通夜打牌。二十八,打粑粑,他不打。二十九,吃年酒,他不吃。但是,他相信“麻雀有个三十夜”、“叫化子也有个三十夜”,所以大年三十的中午他回家来了。他叫心梅帮着烧火,他自己办年饭。
吃年饭的时候,他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对面马玉芝怀中苦儿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在对着他笑。那金丝雀雀嘴,不笑也像笑容。
田关山有所触动:苦儿生得还不错。哎!该是这个苦命,没有田时土也好,没有儿时女也好。他凭第六感觉仿佛间觉得,说不定今后能靠她养老送终呢,因为从这第一眼就发现有股浓浓的亲情在向他反馈。
从此,他与马玉芝再无生养。从此,他认了命,善待马玉芝母女,特别爱抱苦儿,甚至爱不释手。

二、灾难知多少

田关山一生有三大不该,一不该做多子梦,二不该老是想出人头地,三不该修建吊脚楼。
多子梦,没做成,反而与前妻、续弦都少了夫妻情义。想出人头地,就修建了吊脚楼,以显示自己有能有志,却不知树大招风,到头来一场空。
这幢吊脚楼誉响白果坪及周围各村寨。田关山为此甚是自得,嘴上不说,心里却甜滋滋的。
枪打出头鸟,雨打出头椽。对田关山和他的吊脚楼,有许多人羡慕,更有一些人忌妒。谁叫吊脚楼那么惹眼,那么出众呢?
有几个儿子的邻居胡正义,就是忌妒田关山的人。他当面恭维田关山,背后却说:“有人无家,家要发;有家无人,家要败!”他所说的”人”,当然就是儿子的代称.
比胡正义更忌妒田关山和他的吊脚楼的人,是田关山的同龄人朱成武。朱成武家距田关山家有二十丈之距离,不如胡正义近,但他忌妒之心比火还烈。吊脚楼修起后,他看了一回,以后再也不来看了。眼不见,肚不烦。
朱成武也是挨亲住的搬家客,因出世时特别肥胖,故小名“猪崽崽”。朱成武其它本事不如田关山,却因读了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能写简单的文章,这就比田关山略占优势了。
1949年,刘邓大军过湘西,挺进大西南。翌年,四野一部解放了湘西。解放后,本来朱成武就从吊脚楼窥知田关山必有浮财,但因手无凭据,不好下手。土改时,田关山家划成了贫农。在解放军组织民兵训练时,田关山因比他朱成武技高一筹而被任命为民兵武装队长。对于这些事情,朱成武对田关山本已忌恨尤甚,偏偏田关山又率民兵把他这个民兵排长的赌窝端了。因此,朱成武报一箭之仇的心火更加炽烈。
在土改扫尾复查阶段,土改工作组要求大家检举二流子,不能让他们混进村公所。田关山嫌武装队长一职太苦,每日早晨上操训练耽误了瞌睡,就自报“二流子”以卸武装队长之职。
本来.土改工作组和村公所鉴于朱成武家虽设有赌窝,但他在土改运动中一直站在前列,所以从大节出发,原谅了他的过失,准备让他接任武装队长。还未宣布之时,工作组、村公所的人都到石冲乡公所开会去了。
田关山风闻朱成武将要接任武装队长之事,又未听到宣布,对此事总是放心不下,便到朱成武家来打探消息。
朱成武高兴已极,设下罗网,让大文盲田关山往罗网里钻。
朱成武亲热地接待了前任,甜言蜜语恭维了田关山一阵。这使田关山甚感愧疚,遂对朱成武连连道歉:
——那次到你家来抓赌,是工作组下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
——过去的事就算了,我早就忘记了,你还放在心上干什么?
——(放心地)感谢兄弟大肚量。
——哪里,哪里,我没有一处比得上田大哥呵!
——(亮出明牌)你是武装队长了,怎么没去开会?
——(设圈套)工作组不相信你是二流子,还要你当武装队长。
——(急了,也未想到为什么自己也未得开会通知一节上,急切地问)我要怎样做,他们才会相信呢?你能不能帮一个忙?
——(见圈套设成,便胸有成竹地)我给你写个条子,你盖个手指印就行了。
——那就请你写吧。
朱成武喜在心头,却不乐上眉梢,立即一本正经地取出文房四宝,边磨墨边和田关山瞎扯。墨磨浓,纸铺好,整人高手朱成武大笔一挥,写了个条子,上写:

我叫田关山,白果坪人,做过鸦片生意,在原籍山羊坡住时,又肯勾结土匪,欺压村民,是个二流子,也是个大坏蛋.甘愿接受政府处罚。

田关山看朱成武放下毛笔,就问:“写好了吗?”“写好了。”“你念给我听听。”
朱成武念道:“我叫田关山,白果坪人,做过鸦片生意,是个二流子,甘愿接受政府处罚。”
大文盲、大法盲田关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未窥知朱成武的害人之心,反而高兴得心花怒放:“写得好,我盖指印。”指印盖好,还大大松了一口气。
朱成武接任民兵武装队长后,土改工作组因完成任务撤走了。以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武装队长改称民兵连长,朱成武在此任上供职达三十年之久。
朱成武把田关山的“悔过书”珍藏在秘密的地方,等待一有时机就把田关山戴上一个“紧箍咒”,把他家吊脚楼搞垮,看他神气不神气!
田关山卸去武装队长后,自以为得计,便每日打牌赌博,日子过得甚是逍遥自在。分得的几亩地,他除犁耙、挑粪之外,其余的农活都是马玉芝的。后来,办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他都很少出工,但一家人并不缺吃少穿。
原来,真个不出朱成武之所料,田关山确有浮财。在建楼之后住进去之前,田关山一人在夹壁墙里放了几万块银元,以后他与时俱进地一小批一小批地把银元换成了人民币旧币,以后又换成人民币新币,所以一直到三年困难时期,他还有钱买蕨粑吃,用不着跑几十里路去挖蕨打葛。
朱成武见此情况,更是妒上加妒,恨上加恨。
1959年冬,反右倾反到了白果坪,朱成武就想着把田关山搞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但找不出他的右倾机会主义言行。此时,他方才记起珍藏了好几年的那份田关山按了指印的“悔过书”。他把田关山的“悔过书”拿给大队支书看,大队支书叫他去找公社党委书记汇报。公社党委书记看了,就说:“定不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你就同武装部长商量,看定个什么好?”
公社武装部长花莽看了田关山的“悔过书”,便对朱成武说:“按上级有关政策,给他定个‘管制分子’适合。”二人计议已定,又得公社党委书记批准。朱成武几年心血没有白费,这次终于搞倒了田关山,一回到白果坪,便口头宣布田关山为“管制分子”,一管就是二十年。
“管制分子”与“坏分子”等义,田关山成了地富反坏右这股敌对势力中的一分子,挨批挨斗,被罚给生产队、大队、公社层层做苦工。当批斗他贩卖鸦片、勾结土匪之罪时,方才悟起自己盖指印那个条子肯定是横祸的根源,而且朱成武肯定做了手脚。但是,在那个法制不健全、人治管天下的年代,他是既说不出口,又悔之莫及。人家设网自己钻,怪谁呢?只有得天过天,老天哪日来收自己,哪天就走。
到了一九六二年,苦儿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管制分子这一“紧箍咒”终于把田关山“咒”到了穷途末路,人未亡,家破了。
这年春天,田关山去犁土。生产队长胡正义因为忌妒田关山,欣然接受朱成武的计策,安排田关山使用队里的一头病牛。病牛在犁土时倒地死去。大队、生产队干部听胡正义和朱成武都说牛是田关山打死的,就要田关山给生产队赔耕牛。田关山不承认是他打死的,他说:“大家都知道,这头牛已病了几年,是病死的,不是我打死的。”
但是,墙倒众人推,大家都站在胡正义和朱成武一边说话。田关山不承认,就说他是阶级敌人在反扑;大会批,小会斗,斗得田关山低了头。
低头认罪,卖楼赔牛。因为此时,夹壁墙里的家财已在1959年至1961年这三年中用得一文不剩。卖了楼,赔了牛,缺衣少食又受气。田关山思前想后,这白果坪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他去石冲公社里找当副社长的族弟田关成帮忙,迁回了老家山羊坡。
1963年,长女心梅刚满18岁,就与大坂公社青杠大队的成木江结了婚。田关山虽然上了一重坡,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
真是祸不单行,田关山毁了家,迁了居,小女苦儿又长了一头癞痢疮,满头如稀屎,又臭又脏。为了遮丑,不让别人知道苦儿是女孩,特给她做两身男童衣裤穿上。在学校里,老师、同学都嫌她,她只好每天逃学。好在逃学有个伴,就是队长黄力杭的女儿富莲。她两个,晴天在路上用茅草搭小屋,做游戏;雨天钻岩洞,玩石子。苦儿在大坂小学混了两年,后一年在姐姐、姐夫家住,才认了几个字,数学是老鼠跳鼓——不懂。
田关山回到山羊坡,这真是个世外桃源。他用卖楼赔牛剩下的钱,今天给黄力杭买条烟,过几天又给他打瓶酒,黄力杭对他亲亲热热,不愧是血亲表弟。
表弟黄力杭,眼睛只认钱。隔几天,你无烟无酒了,他就冷淡下来。两年后,田关山身上一文不名了,黄泥巴就把真面目拿给他看了,一脸厌烦,满嘴恶语:“田关山,你在这里讨不到吃,还是去白果坪讨吃吧!”今天赶,明天赶,赶得田关山心胆俱寒。迫不得已,田关山又去找族弟田关成,再办迁移证,回到了白果坪。
得六姨热心,帮田关山找了几个劳力,搭起了一个小茅屋,田关山一家又在白果坪苦度时光。
所幸此时苦儿得到山羊坡乡亲和姐姐心梅、姐夫成木江的悉心照料,中药草药齐下,治好了头上的癞痢疮,头发也逐渐长满头皮了,而且越来越浓了。
几度辗转迁徙,几度山路崎岖,苦儿还能读到什么书?1965年,她草草混到小学毕业,因是管制分子之女,无权读初中,就此与学校告别,从十三岁开始就参加了集体生产劳动,经历了“大呼隆”的磨炼。她娇小的身躯,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小小年纪,干活肯拼命,也因此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由于她为人随和,与全大队一起玩的二十几个女伙伴组成了“女儿国”,空闲时间常在一起,夏天游泳、捉沙鳅;冬天嬉戏、踏雪原。
1967年,白果坪大队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14岁的苦儿要求参加。民兵连长朱成武第一个反对:“管制分子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参加宣传队?”
大队团支书、宣传队长陈得福,宣传队的几个导演,其中有个朱国成,还有“女儿国”的代表、六姨的女儿陈兰香,他们一致认为苦儿本人表现好,应该参加。大队支书田心炳顺水推舟:“让她受到毛泽东思想的教育,也是好事。”
苦儿终于进了宣传队。
苦儿迷上了文艺表演。一有空,她的倩影必定出现在茅棚后的阶沿上,也就是芦毛河的河岸上,对着山,对着水,一招一式练她的节目,一丝不苟地要求自己。
有生以来,苦儿第一次尝到了乐趣。
苦儿的演技与日俱进,到19i9年迎九大时,她的表演已在白果坪本大队和周围的大队出了名。
一次彩排,把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都吸引来了。
大家最爱看金丝雀苦儿的表演。
亮晶晶,光闪闪,好一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好一只翩翩起舞的金丝雀,吸住了所有的观众。习习春风拂过人们的心田,清清泉水浸润了人们的肺腑。
金丝雀表演的节目是土家民歌风表演唱《北京的金山上》。“北京的金果扎……”婉转的歌声一出歌喉,就飞向四面八方,在湘西的群山中久久地飘荡,在观众耳畔久久地萦绕。
歌喉圆润,舞步轻盈,绸裙飘飘,微风飒飒。人们大饱眼福,无不拍手称快。人们根据她的金丝雀雀嘴,叫她金丝雀;人们根据她那袭贴有映山红的剪纸围腰,叫她映山红。
台上,苦儿尽显豆蔻年华、青春活力,纵情地歌舞。
台下,阿妮却是满脸悲伤、一双泪眼,不住地叹气。
六姨马玉香正看得入迷,猛可间却听到有人叹气,心里好生奇怪,一看却是老姐姐,便惊异地问:
——老姐姐,你家女娃出落成了一朵花,世人都讲她是我们土家最吉祥的金丝雀,你还叹什么气哟?
——你还不晓得吗?我命苦啊,生七胎,得七女,早早走了六个,只剩这根独秧秧了。
——你这根独秧秧,一根抵几根啊!
——抵不到啊!哪抵得到呢?花再好看,是别人摘的;金丝雀再吉祥,她要飞的呀!她今年已十六岁了……
——现在政策好,兴“男到女家落户”了哦!
——莫做梦了,我们这白果坪,土地瘦寡寡,屙屎不生蛆;光岩板,难生一根草。哪个眼睛瞎了才摸得到这里来罗!古话早就讲准了:“沙子筑不得墙,女儿养不得娘."(话未说完,眼泪直流)
又过去十六年,苦儿三十二岁时,丈夫丁凡因获大专文凭转为正式教师,一家人都可“农转非”,但马玉芝不转,女儿问她:
——阿妮,我现在不是筑成“墙”了吗?
——筑成墙了,是筑成墙了,世道变了,生儿生女都一样!
——你为什么不肯转“非农业人口”?
——那个“非”,我不爱,一个人有这么点肥田沃土,舍不得丢啊!
这是后话。
苦儿成了金丝雀、映山红之后,其光彩一时盖住了阿爸那顶帽子给这个家庭带来的门庭冷落状況。于是,田关山家的斗室、陋室、茅草棚不陋了。街坊邻居常来走走,“女儿国”的伙伴们更是常来光顾。
陋室之陋,一厨一室;一个火坑,占了大半个厨房;一间卧室,刚好放得下两张木床。六姨赠送的一张长条破桌上,无非是一面镜子、一把梳子而已。“女儿国”的伙伴一来,把一厨一室都坐满了。
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地聊天、讲戏时,来了一位满脸杀气的凶神朱成武,他的话音带着无上威严:“苦儿,叫你阿爸砍五挑刺炭,后天送到公社去!公社要开三级干部会!”说完,恨恨地盯了苦儿一眼,心里一万个不舒坦:田关山被我整成了管制分子,整垮了吊脚楼,他偏偏还有这个金丝雀、映山红;我那个女儿呢,却是个猫头鹰、豆豉草……
苦儿与大家照谈不误,并说:“我就是不答应他,看他把我怎么样?”言语中,对朱成武不无蔑视和嘲讽。
兰香说:“苦儿说得对。”
大家一齐为苦儿拍手。
第二天,苦儿和二姐心竹,还有阿妮,一齐帮阿爸烧刺炭。不是怕朱成武,而是怕政策。
第三天,心竹说她肚子痛,苦儿就帮着阿爸用借来的板板车把刺炭送到石冲公社。
一到公社,父母俩碰到了公社文书安柱仁。安柱仁没有同他们说话,苦儿却意外地碰上了安柱仁同情的眼光。
回家路上,苦儿不让阿爸拉板板车,自己拉。一边走,苦儿一边对阿爸说:
——阿爸,我起先看到安文书的眼色,那样子对我们好同情、好同情啊,我想,他一定是个好人。
——是好人。这个世上,总是好人多。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难星满了,他还会帮助我们呢!
——真的吗?
——我好像有这个感觉。
回到家里,苦儿对阿妮一说,阿妮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说了一句:“你看花眼睛了!”
苦儿心想:我这么年轻,怎么会看花眼睛?
苦儿知道阿妮多年来难有一次笑容,不想给她添气,就没有和阿妮争论了。
此后,她不时又想到那眼光,虽觉得阿爸过于高兴,阿妮过于悲伤,但自己仍然对生活满怀着希望。关成叔不是帮了我家几次忙吗?
希望,即使渺茫,也能给人生存、生活的力量。

三、不走“天堂”路

金丝雀飞进了天龙县城,映山红在县城红起来了。
白果坪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县庆九大文艺汇演中一举夺魁。天龙县剧团团长金丰楼特地为白果坪宣传队办了宵夜。宵夜后,又让宣传队长陈得福带着苦儿去谈话,说是剧团要招两名新演员,一男一女,光女演员候选人就有五个,苦儿算其中一个。团长特地关照:“田心平明天一早来填表。”田心平是苦儿上户籍的名字。
陈得福与苦儿一回到住处,陈得福就把金丰楼的话传开了,整个宣传队刹时沸腾了,“女儿国”更是喧闹一片:
——苦儿,你要出头了!
——城里人吃得好,穿得好;当演员又活乐,又出名。
——你这是上“天堂”了,好福气哟!
——到剧团去了,莫忘记我们大家哦!
——都说你是金丝雀、映山红,哪个会看不上你呢?
待大家喧闹了一阵后,苦儿正色道:“大家不要高兴过早,五个候选人,只选一个,我人又矮小,阿爸又是管制分子,这‘政策关’怎么过?你们能帮忙吗?我看呢,百分之百选不到我,我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条件。再说,我也没有文化。陈得福也看到了嘛!人家那四个候选人都是高中毕业文化。我看她们,个个比我高大,个个比我漂亮。我会算,我算准了,没有我的份!我起先就对陈得福说了,明天我铁定和大家一起回家乡去!”
大家虽不以为然,但又觉得苦儿说得有些道理。
苦儿当晚睡不着觉,一直在琢磨剧团团长金丰楼的眼光,那眼光色迷迷的,太过露骨,宣传队几个暗恋她苦儿的人,谁也不曾有这种眼色。而且她从电影上某些镜头看到过,凡有这种色迷迷眼神的人,必然油腔滑调、甜言蜜语,最后就是对“猎物”的恣意玩弄,玩过后可以再玩,也可以一脚踢开。
苦难使苦儿早熟了,虽然年方二八,比那些在蜜糖中长大的人至少早熟十年。一生下来就遇到饥饿的威胁,她用哭声同阿爸抗争;一头癞痢遭到老师、同学嫌弃,她用逃学抗争;朱成武骄横、恣肆、忌妒,她用不予理睬抗争。她凭第六感觉,料到必有一场与金丰楼的抗争。本想不去,又怕大家回去对阿爸、阿妮说了,以致阿爸、阿妮怪罪自己,有机会也不争取。
最后决定:看事来,如果金丰楼有所动作,就想法及早脱逃;因为退一万步讲,即使自己去努力创造令金丰楼满意的条件,进了剧团,自己文化低,阿爸又是管制分子,那金丰楼也会要挟自己,天天有暗亏吃。所以,莫说进不了剧团,就是进了剧团,也不是什么“天堂”生活。宁肯在白果坪吃明亏,也不愿在县城、在剧团吃金丰楼的暗亏。
第二天,苦儿起床最迟。陈得福催她去填表,她不去。
大家这时终于相信了:苦儿昨晚对“女儿国”的演讲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冷静思考的结果。
陈得福还是劝苦儿去:“万一得进剧团也好嘛!”
姨表姐陈兰香也说:“试一试吧!”
但是,苦儿还是不动,只是慢条斯理地梳洗。
在苦儿预料之中,十分“关心”苦儿的金丰楼团长来了。
金丰楼仅同陈得福打了个招呼,就直奔苦儿:“田心平同志,昨晚太累了吧?”
“不累,干活的人要背上一百斤重的东西呢!”金丰楼小看了这位对手,并未理解苦儿话中之话,还认为她说的是本情话。
金丰楼不好催促苦儿快梳快洗,就耐心等待,反正是掌中物、笼中鸟,不争早迟几分钟。于是,他无话找话,微笑而语,娓娓而谈,想方设法博取苦儿的好感。
这个金丰楼,外号“尽风流”,堪称情场老手,剧团中凡是他看得上眼的女演员,没有不进他怀抱的。他相貌英俊、身材魁梧,且脸上常带微笑,虽然三十开外,但仍有着与女人同乐的本钱。他此生中自认最大的乐趣就在于闻够了石榴裙的气味。
尽风流昨晚在特殊观众席即第二排看演出,意在物色演员候选人。十个候选人,男女各五个,尽风流只物色得一个,就是苦儿,其余九个是剧团导演们物色的。
在苦儿出场的全过程,他看得眼睛不眨,眼珠不动。金丰楼不愧“尽风流”之美称,把个苦儿看得十二万分仔细:身材娇小玲珑,体态轻盈如燕,身材匀称笔直,胸脯不失丰满;绿色丝绸被面围成的裙子上,仿佛生就一袭白色围腰,围腰上那红纸剪贴的映山红则红嫣嫣,亮闪闪,煞是引人注目。一头黑发,如缎如丝。她在舞台上侧身、转身之时,两条裤子扬来荡去,又是一番风景:辫子上的毛线结如蝴蝶漫舞,似蜻蜓翻飞。白色围腰映山红,红白辉映;蝴蝶晴蜒闹山花,光彩夺目。
不管那是谁家的好女儿,哪个山旮旯的映山红,都要把她弄到手。情场老手“尽风流”自信有这个能力,而且他又具备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尽风流等得急不可耐,可那不知趣的苦儿偏偏我行我素,在梳洗上大做文章。
苦儿磨磨蹭蹭地终于梳洗完毕,尽风流让他立即跟着自己走。金丰楼心想:猎物快到手了。因此,他止不住一阵阵兴奋。
他没把苦儿带到办公室,却把她带到大饭店:“心平,先吃点早饭吧,你饿了吧?”“不饿,昨晚宵了夜,现在还没消化呢。”“多少吃点吧,乡下人从未吃过山珍海味呢。”“你还没吃过沙鳅呢!你饿了,你吃;我没饿,我不吃。”“那就吃点简单的吧。”“不要,我们在乡下干活,打了一个早工才吃早饭呢,习惯了。”
尽风流确实没吃过沙鳅,而且他怎么也请不动苦儿。
不吃就不吃,尽风流把苦儿带到剧团办公室,填招工表。
苦儿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钢笔填表;尽风流则拼命欣赏已到手的猎物。苦儿填到“专长”一项,问:“金团长,这‘专长’一项怎么填?”“填‘歌舞’二字就行了。”
尽风流看着苦儿一笔一划地写着,那个“舞”字沒写对,写成了“無”,趁机说:“没写对,我教你写。”说时迟,那时快,尽风流早已站到苦儿背后,捏着苦儿柔嫩光滑的右手手背,把个“無”字改成了“舞”字,才区区六画,写了好几秒钟。尽风流此时已是丑态初现,笼中那物直传达出丑恶的信息。苦儿知道“戏”要正式开演了,因右手被紧紧捏着,硬逃怕不保险,只得假装顺从,任她捏手。表填完,金丰楼当着苦儿的面,签了字,盖了章。
尽风流以为自己已博得了苦儿的好感,便急切地深入一层:“心平,你有什么感想吗?”“没有感想,只有担心。招工表是填了,你也亲手签字盖章了,但我认为还是靠不住,我怎么过得了政审关?”“那好说,好说,我的老婆就是县委书记的血亲表妹,我们要招谁,县委书记都会批准。这下,你该-千个放心了吧?”“放心了。”“不过,还要看你现在的表现。”“现在?”“就是看你热心不热心剧团工作,你现在应该先熟悉一下道具、服装保管室。”
这保管室就在剧团办公室不远处。
苦儿明知尽风流所说“表现”的真正含义,但仍不动声色,让尽风流的左手牵着自己的右手直往前走。尽风流用右手开了保管室的门,拉着苦儿进了保管室。金丰楼右手指点着服装、道具:“这些东西,以后你就可以使用了。”说着,放开左手,准备戏剧“开场”了。
苦儿假装入迷地看服装、道具,还把一件小旦服装往身上一披。
趁此空档,金丰楼飞快走到门边,关上了门闩。苦儿动作更为麻利,早已走到尽风流面前,把那小旦衣服往尽风流头上使劲一蒙,把个猝不及防的尽风流蒙得一个倒退,险些往后翻倒。待尽风流站定,扯下那小旦服装时,苦儿早已打开门闩,逃得无影无踪了。
进了笼的金丝雀飞了,尽风流一阵懊丧:一头狮子,居然连口中的梅花鹿也没有衔住!此时,他才悟到田心平所说能背一百斤重那话的真谛:劳动者有的就是劲道!而且,最懊悔的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金丝雀的那些顺从动作全是装出来的,装得那样逼真,把自己这个情场老手、风流团长都给骗了!
金丝雀战胜了尽风流,正义战胜了邪恶,人类尊严战胜了亵读人权的无耻和卑劣。
但是.苦儿当时和此后都无法把填表的前后过程向任何人倾诉;与伙伴们一起回到家乡时,她只能平静地告诉阿爸阿妮:招工表是填了,“政审关”无法通过。
阿爸拍着脑壳,直埋怨自己:“都怪我头上这顶帽子!”
阿妮还是那不尽的叹息。
只有二姐心竹说了句风凉话:“黄鼠狼莫想吃天鹅肉!”
苦儿心说:“我这天鹅肉还不给黄鼠狼吃呢!”但是,她万万不能泄密,也不曾同二姐置辩,只应了一句:“吃不到就吃不到,怨命吧!”
竹篮打水一场空,谁也没有办法挽救。
金丝雀在天上才飞了那么几下,就被狂风雷电又打入刺篷草窠之中;映山红不能在城里开放,只好长久地留在瘦瘠的山岗之上。
父老乡亲、亲戚朋友,可以帮助苦儿争得生存权、治好癞痢病、学会干活路,可以抚养她出落成一只金丝雀、一株映山红,但是,没有人能帮助她越过悬崖绝顶一样的“政审关”。
一场空欢喜,大喜变大悲,沉重的压力,差点把小茅棚压塌了,把田家三口人压碎了。家中的第四口人心竹抱无所谓的态度,一来因她觉得继母偏心,二来很快就要出嫁到内七公社水竹坪去了。
与此同时,苦儿的姐姐心梅因长女夭折,也哭得死去活来。在大坂公社青杠大队的家里哭了几天,又到白果坪娘家来哭了几天。
雪上加霜,姐苦妹苦,到处都是不如意的事。既然求人无路,田关山、马玉芝夫妇,心梅、心平姐妹,就只好向神灵求助了。心竹照例是没有参加。
同时,他们把苦儿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苦儿的婚事上。
阿爸阿妮先把心梅劝好了,无非是说了“人年轻,好儿好女在后头”一类的话,寄希望于将来。心梅一想,也是,便与阿爸阿妈一起又劝苦儿。
苦儿这一次受的打击太大了,刺激太深了,而且对金丰楼要用蛮的事只能埋在心里,不能对任何人讲,这一憋一闷,精神之负担可想而知。由于这次沉重的打击和刺激,苦儿变得憔悴了,脸上敛去了青春的笑容。
阿爸田关山叫长女心梅到一家卖黑市线香、纸钱的人家买来了香、纸。阿爸、阿妮和心梅、心平望空祷告,求神佛菩萨保佑苦儿婚姻顺心,保佑心梅儿女顺头。
心平心里默祷的是:保佑我阿爸、阿妮安度晚年,他们吃了一辈子苦,如今再也不能吃苦了!
原来,纸糊的希望也算一个希望。心梅、心平姐妹拜了神佛菩萨之后,都以为有老天保佑,心神终于沉静、镇定下来了。
父老乡亲包括“女儿国”,少不得每日劝慰苦儿,苦儿心中的苦水又减少了一些。
不久,二姐心竹出嫁了。剩下的一家三口,三人一心,相依为命。
其实,老天无眼,神佛菩萨并不灵。
1970年春天,马玉芝上坡打秧草,见一棵树上嫩叶繁茂,就上树去打,一个不留神,从树上摔下来,腰部、左眼受伤,由于无钱医治,便从田关成那里借了一点钱,也只是粗略地治疗了一下,消了炎、止了痛,伤愈就完事。不久,马玉兰腰杆渐渐弯曲,左眼也渐渐失明。
灾难接着灾难,一家人还是没有垮、没有碎,因为一家三口仍把将来的希望寄托在苦儿的婚事上。



四、“沙子”难筑“墙”

田关山误盖一个指印,受苦受难受惩罚二十多年。苦儿小学毕业文化,本就只识得一、两千字而已,自从在天龙县城受到沉重打击之后,不仅无心参加宣传队,而且连原来能识的几个字也渐渐丢失了。为此,田关山希望苦儿择偶时能考虑到文化因素,找一个有文化的人,以求不被人用文字来欺骗她。苦儿也有此想,只是没有说出来。阿爸说了这一层,阿妮没做声,苦儿点了头。
岂知,矮檐之下只有低头,连这一个小小的愿望也难以实现。有文化的人不来求,你背上门他不要,怎么办?
陈得福对苦儿有意多时,且常有非一般的表现,教苦儿练节目他最耐心,时时处处保护甚至袒护着她。苦儿也感觉到这一层,虽然陈得福大她五岁她也不在意,可是天天望他来提亲,他就是不来。
陈得福在家里多次提出要与苦儿谈婚嫁之事,父母哥嫂劝不醒他,又找七大姑八大姨众多亲戚来劝告:“这要影响你的前程,还是前程第一要紧!苦儿再漂亮,当不得衣穿,当不得饭吃,也当不得钱用!”
陈得福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接受了大家的好心劝告,就没有向苦儿提亲。为了让苦儿知道自己已完全变心,便找一个三代清白的姑娘结婚了,尽管那姑娘相貌平平,根本无法与苦儿相比。
陈得福当大队赤脚医生好几年了,因土茶区医疗卫生系统人手不够,经县革委会批准,招了一批医务人员,陈得福亦有幸被招去当了医生。
苦儿眼中,永远失去了一个泡沫。
离白果坪五里路的打虎岭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要当兵去了。因为苦儿随宣传队到打虎岭演出过。以后凡是白果坪宣传队到周围大队去演出,这小伙子就始终暗暗跟着,目的只是偷偷地看看苦儿。现在要当兵去了,看不成苦儿了,他特地走到白果坪,找到苦儿,说了自己两年来的爱慕之心,要苦儿等他三年义务兵满,就回来提亲。
苦儿动了心,就同阿爸阿妮商量。
大家分析的结果是,军人最吃香,小伙子相貌那么英俊,或许提了官,组织上也不准他要苦儿;即使三年义务兵期满复员回家,他的父母、亲戚朋友也会照陈得福的父母亲友的样子做。因此,等他三年最终也可能是白等。
苦儿也想通了,这画饼充饥的事其实只能算个玩笑,玩笑开过就了事。
苦儿心中,永远失去了一个泡影。
在一家三口陷入深深怅惘之时,心梅关心妹妹来了。心梅给妹妹介绍了他们青草溪一个木工小伙子孙绍发。阿爸不得不放弃了找一个文化人的主张,对此取赞成态度,当然也是为了面对现实:“为人不学艺,挑断箩篼系!他有个手艺,还是好。”阿妮也点了头。
苦儿跟姐姐到了青草溪,与绍发见了面,二人互相看得起,孙绍发的父母看见苦儿一朵花,两个老人笑眯眯;于是,赓即订亲。
“左”倾思想铸成的灾难,殃及全国;文革的动乱,更是灾难重重。上层尚且多灾,何况底层。田关山更是在最底层。
在文革中,田关山经常挨批斗,说了一句“错”话,斗上一夜;干活有时太累了,歇一下,也得挨斗一天。公社不管开个什么比较大型的会议,热天就要田关山和其他五类分子去给公社食堂挑水。山路又高又陡,他累了一天,又走十里路回白果坪,夜饭也没想吃,就倒在了床上。马玉芝和苦儿母女俩,心疼得不得了!
到了冬天,公社开大型会议,田关山他们照常是刺炭的义务供应者。
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反正苦惯了、贱惯了,一家三口也没怎么在意。同孙绍发订婚以后,心平的脸上开朗多了,有时遇到点小小的高兴事,也有了浅浅的笑容。谁知,这笑容只是一现即逝的昙花。
绍发是个木工,为生产队抓副业收入,在外做木工,每月得钱,除了交30元给生产队,评记300个工分之外,还有剩余,因此积了一点钱,不时给心平买个想要的小东小西,比如毛线、鞋袜之类,二人颇为合得来,感情也渐渐加深。绍发又是个有心人,专门打听心平一家的情况,得知心平的阿爸是个五类分子,大吃一惊:这还了得?又不敢提出悔婚,因为男方悔婚,几百元的订亲聘礼就丢进了芦毛河。
绍发也算脑瓜子灵活,他想了一招逼田家提出悔婚的“刀法”,当然也是够厉害的了。
一日,田关山到长女心梅家去走亲,必须路过绍发家岩院坝。正好在家的绍发故意走出门来,不是热情打招呼,而是两手插进裤子口袋,冷眉冷眼,闭口冷脸。一见这副尊容,田关山肝肺都气炸了,回来告诉马玉芝、田心平母女俩。三口一词:退婚!
婚是退了,又添了很多困难。幸喜绍发的聘礼,除了部分使用之外,大部分是布料之类,心平旧衣旧裳惯了,没有用那些布料,大多原物奉还,借钱还了其余聘礼所值的钱。
人们得了病,主要是眼病、心病,眼睛专门往左看,不屑右视;心病是恐惧症、恐右症,一听说与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有关的人和事,就像躲避瘟疫一样避之不及。
有了这左视病、恐右症,田心平就惨了。乖乖一朵映山红,却没有人敢采摘。说是鲜花招蜂惹蝶,这些蜂、蝶都有深邃的眼光,不看映山红的光鲜美丽,却看到花下的土壤表面似乎黑沉沉的,于是“招”也招不上,“惹”也惹不着了;蜂也好,蝶也罢,对映山红都是止步不前、敬而远之了。
苦儿完全没有了笑容,而且患了文化健忘症,在小学学到的一点文化全退给了老师,成了一个文盲。
几场灾难,剥夺了田心平的高小文化水平,却剥夺不了她的思维。她在深感受到歧视之苦后,也准备“反击”了。
蜂蝶不来,这映山红就不要开放了吗?只要山花不谢,总有人欣赏、采摘。
田心平的同伴很多,“女儿国”里一班班二十几个,大小不过两三岁。青春的活力汇聚在一起,个个的胆子都很大,一起演出,一起游泳,还一起玩耍。心平坚决离开宣传队后,小茅棚外的河岸上,再也没有出现那个袅袅婷婷演练节目的身影。不过,除了宣传活动这件事,同伴们其它的活动她还是无一例外地去参加。只有在此时,她的青春又复活了。
白果坪大队河岸生产队办了一个砖瓦厂。一天晚上,本队一个社员朱国成与苦儿一起烧窑火、挑窑钎水。
朱国成筋筋瘦瘦,猴儿似的,是白果坪大队文艺宣传队的一个导演。他与苦儿一起劳动,少不得摆家常、聊天,忽然朱国成话题一转,把苦儿的苦涩之心刺个正着:
——你和绍发的事吹了?
——吹了。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我长到十七岁,还没讲过一句谎话。
——我信,我信。我己经请媒人提亲了……
——你提亲,关我什么事,莫讲那些,莫怄人。
——恰恰与你相关。
——(丢了一把刺柴进窑)你提这个亲,动过脑筋没有?
——笑话,不动脑筋哪个敢提亲?
——那我就问你,你肯养我阿爸阿妮吗?
——肯。
——你不怕我阿爸头上的帽子吗?
——不怕。
朱国成比苦儿大四岁,也算同龄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也算青梅竹马。苦儿为了赡养父母,轻信了朱国成的话,就与朱国成订亲了,并商定实行晚婚,六年后结婚。
大队支书田心炳把朱国成找来:“你申请入党,我们正在考验你,如果你不从浑水里面走出来,支部大会就通不过。”朱国成犹豫了几天,不意喜从天降。
白果坪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天龙县数第一,远近闻名,所以常去附近公社、大队演出,别的区也派车来接请他们。
这日,宣传队到鸡头大队演出。朱国成也亲自出场,被一个寡妇看中。寡妇叫李金花,生有一子,丈夫患癌症去世。李金花虽然姿色较差,但身高体壮,且胆大、果敢。她请一个既熟悉自己也认得朱国成的人,待演出一结束就把朱国成请到家里。介绍人把双方大致情况一介绍,自己就回家休息了,让他俩自己谈。二人谈得很投机,谈了一个通夜。
第二天,朱国成走到田关山家,带点愧疚地说:“伯伯,对不起,苦儿另找婆家吧!鸡头大队那个李金花和我说好了,今天就去办结婚证!”说完,掉头就走。
过夫嫂,连夜跑。当天,朱国成、李金花就结了婚。
苦儿不留恋朱国成,但也免不了怅恨、伤心。
这文化大革命,把世道完全搞颠倒了!
本来嘛,苦儿一只金丝雀、一株映山红,配他孙绍发也好,朱国成也好,都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只有男方占强的。
可是,这年头,“牛粪”金贵了,鲜花贬值了,跌价了,跌得够惨,贬得够惨!
一连好几天,苦儿怕出门,又不得不出门,不然,工分谁去挣?苦儿怕见人,可是出了门就见人,一味躲躲闪闪也不是办法,只好一个苦果咽下肚,装着一个没事人。
好在苦儿没得罪过人,大家只在背后议论,当面谁也不提令她和她阿妮心痛的事,还故意多夸她干活展劲,肯拼命,又使苦儿心里好受一点。
一场又一场灾难,把苦儿压痛了,也压醒了。
但是,她没有垮。苦难使她坚强了起来,她慢慢看开了:东方不亮西方亮,除了南方有北方。沙子,难道真的筑不得墙吗?女儿,难道真的养不得娘吗?
她不甘心。她又看到她的好友、桃花坪的田心翠同浙江一个弹花匠到温州结婚去了。她也要远走高飞。
但是,她不能像田心翠那样飞到几千里之外,田心翠是孤女,没有父母,而苦儿呢,有阿爸、有阿妮!
可恨那个三姨娘马三妹,居心出苦儿的丑。她要把苦儿介绍到八面山二岩上骡子坪去,对象又是一个黑大汉。
阿妮看得起那个黑大汉厚道,不怕山高坡陡,带着苦儿去看了家。苦儿一看,虽说这骡子坪人有饭吃,但是包谷饭吃了,十辈人不洗一次鼎罐,她看不惯。再看那山上,不是岩坎,就是悬崖,吓死人;上坡下坡,没得一脚平路。
黑大汉呢?牛高马大,出口成“脏”,一顿能吃五碗包谷饭,挑担能挑两百斤;不识字,不会讲话,只会笑,一笑就露出一排金黄的牙齿,苦儿看了就恶心。苦儿自己的两排牙齿,却是两排人见人爱的玉石!她常在镜子里为自己的两排玉石陶醉。
下得骡子坪来,苦儿连路骂三姨:“三姨,你这是坏良心。我这么矮小,到盖上怎么讨得到吃?我苦儿就这么不中用,不值钱,给介绍这么一个人!”
阿妮就骂苦儿:“没得老,没得少,你三姨一片好心,你还骂人家?”
苦儿向阿爸诉苦,阿爸心疼她:“你莫伤心了,等到时来运转,自有好人家来求!”
于是,苦儿咬着牙,发了铁誓:“在天龙县境内,不嫁;湘西几个县,不嫁!要嫁,就出县出省!”
从此,周围的媒人不敢上门来了。

五、偏爱“马蜂包”

漂亮、勤劳的苦儿,难道真的嫁不出去吗?
不会。
阿爸、阿妮和苦儿本人,都有这样的自信。不然,苦儿也不会说出“要嫁,就出县出省”的话。这话一传出去,媒人没敢上门了,白果坪其他小伙子也不敢到田家提亲了。
苦儿也进一步树立了自信心:要不是我想就近赡养父母,像朱国成这些牛屎粪,我又看得起哪个?
阿爸重申了苦儿要找一个有文化的人这一主张。
一家三口统一了意见:反正苦儿还年轻,要坚持两条原则,一是出县出省,二是所找对象一定要有文化。
原则一定好,就有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来提亲了。
其实,这只是个巧合,s省那个小伙子连f省有个白果坪也不知道,更不晓得有个苦儿了,他这是“棉絮包脑壳,信撞”,撞到的。
s省的小伙子叫丁凡,他请的媒人叫王玉芝,对丁凡和苦儿双方,了解得都不多,她只想试试丁凡和苦儿之间有没有缘份,说到底并没有什么把握。
王玉芝,五十开外,也是个苦命人,她娘家在川东一个乡村,第一嫁嫁到附近一个村子,丈夫不久死去;第二嫁嫁到天龙县一个村子,生了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后都嫁到离白果坪才一里路的桃花。第二个丈夫死后,又嫁回s省祥云县的硬寨,生育了一儿一女。其子丁仁先,十八、九岁,在本区鱼篮滩电站工程工地打岩,得与丁凡相识。丁凡耍到王玉芝家,又得旁人指点,知道王玉芝是个老媒婆,伶牙俐齿,精通男女婚姻之道。她做媒的秘诀是:贵在双方的想法与实际情况有所吻合。只要她肯帮忙,不愁找不到女郎。
丁凡得知此讯,即请王玉芝为媒,又听王玉芝说,白果坪的“女儿国”大得很,他也就想去碰碰运气。
虽说王玉芝伶牙俐齿,但有些人正因为这一点,反而怕她讲假话,所以她在白果坪周围桃花坪、瓦场坪几度“失手”。
王玉芝在瓦场坪覃家,要把苦儿的同龄人覃凤芝介绍给丁凡。凤芝的阿妮对媒人说:“s省有杀人的刀,煮人的锅,我只有这个独女,被s省人害了,我找谁养老去?”
其实,母女俩看起了s省祥云县高岭大队一个铁匠,并在苦儿与丁凡结婚后一年与那铁匠结了婚。苦儿曾把凤芝和她阿妮带到自己家中,才知丁凡比铁匠好得多,房屋也大,地方很宽,不像高岭在拦橫盖半盖上,一幢小木房。铁匠是个癞子,打了铁,挣了钱,钱也不知去了何处。再到后来,丁凡教书去了。凤芝就怪她阿妮:“丁凡多么好,王玉芝到我们石冲公社来,第一个就是找的我,被你一句话就赶跑了。”阿妮也有道理:“是你自己看不起丁凡,说他又矮又黑,是个‘马峰包’;你眼睛又小,看得起癞子铁匠的手艺。你没得这个福份,怎么怪起阿妮来了?”
凤芝再后悔,也只得与癞子铁匠一起过。但阿妮觉得这癞子铁匠不顾家,自己找了一户人家,厮守老伴去了。
王玉芝看得起丁凡,为他的婚事奔走,是极为乐意,第一个不成讲第二个,第二个不成讲第三个。
第二个是桃花坪的吴灿芳。吴灿芳婚姻自主,不准父母干涉。她对王玉芝说:“我的事自己作主,父母哥嫂的话都不准数。为了避开他们,我们到厕所去谈。”到了厕所,吴灿芳说:“这里太臭,到大路上去谈。”到了大路上,吴灿芳说:“大路上人来人往,不能让人听到,到山上去谈。”到了山上,吴灿芳说:“这里太热,到树林里去谈。”进了树林,吴灿芳几绕几拐,早已没了踪影。王玉芝这才知道上当了,原来吴灿芳开她的玩笑。吴灿芳已看中了本地一个小伙子,只是没对家里人说明。
丁凡和苦儿订亲后,吴灿芳悄悄看了几次,觉得丁凡根本无法与自己的意中人相比。及至丁凡教书之时,她才知道自己眼界过于狭小,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哪像苦儿眼睛那么尖,能看透别人的心,能看到别人的后福。
王玉芝两度“失手”,才不得不向苦儿“进攻”。
王玉芝其实不认识苦儿,她去田家提亲,见一个比苦儿身材高大一些的女孩与苦儿在一起,还以为那高女孩是苦儿,所以对丁凡说:“那个苦儿脸上黑黑的,一脸油点子,你要不要?”丁凡觉得自己长得丑,还选什么人,就说:“只要身体健康,能干活就行,管他什么乖丑?”
王玉芝要把苦儿介绍到s省去,虽然符合“出县出省”原则,但马玉芝听不得“s省”二字,一听就在那里唠叨:“s省有杀人的刀,有煮人的锅。”苦儿心里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阿妮,那是解放前的事了,现在是共产党领导,s省、f省都一样。”
田关山没有理睬马玉芝的唠叨。他是这三口之家的“权威”,不怒自威,说了就是“金口玉言”,沉默就意味着“否决”。
马玉芝没有满足丈夫要儿子的心愿,常有愧疚之心。她本来天性善良、纯朴,而且懦弱,此时见丈夫没理睬她,自感无味,一声不吭,做她的家务去了。
王玉芝到田家门上走了几回,说尽了丁凡和金姑桥的好处,田关山终于答应她把s省那个小伙子丁凡带来看看。其实,王玉芝并没到过金姑桥,她的信息是从儿子丁仁先嘴中听到的。
听媒人王玉芝说,s省那个小伙子丁凡,二十三岁,家住金姑桥,讲文能文,写得一手好文章;讲武能武,干起活来不怕苦。
于是,苦儿就猜想,他有文化,文化到底有多高?长得怎么样,赶得上陈得福吗?超得过孙绍发、朱国成吗?
晚饭过后,阿爸接受民兵连长朱成武训话去了。
此时,阿妮才有了讲话的心情。她问苦儿:
——金姑桥有好远?
——玉芝大嫂讲,有七、八十里。
——那么远吗?
——那有好远呢?田心翠几千里都去了嘛!
——我就是怕那个s省。
——听我们老师讲,朱德总司令就是s省的,就是他和毛主席带领解放军为中国人民打了天下。你想罗,毛主席是f省的,朱总司令是s省的,他们关系那么好,那f省、s省的关系也是好的嘛!全国各个省都是一样的嘛!
——怪不得要读书。我和你阿爸,一辈子没进学校,不识字,他就被猪崽崽骗了,我们就好多事都不懂。你读书读少了,要是再多读点就好了。
——如果我和丁凡的事得成,他有文化呀!你为我担心,怕s省人不好,我都晓得。你万一还是担心,可以到桃花坪去问问玉芝大嫂的两个女儿贾大、贾二嘛!她们走s省走了无数回,哪回听到过s省人杀人、煮人呢?阿妮,你这辈子最划不来,除了赶过内七棚、土茶,上过骡子坪,最远没超过四十里路,其它地方都没去过,好多事情都没见过。
——就是啊,苦儿,你说得对,你比我强啊!阿妮高兴。阿妮别的不想,只想你见好,只想你的一辈子不像我的一辈子!
过了几天,媒人带着丁凡来了。这天是个大晴天。
丁凡随媒人来到白果坪,已近傍晚。王玉芝到田家去了,叫丁凡在白果坪公路旁饭店里坐一坐。
丁凡其貌不扬,穿着也很寒酸,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件,也不过是灰卡叽布衣服而已。样子楞头楞脑,早被跑出门看视的田心平瞅个正着。
丁凡远望一少女,娇小玲珑,短短旧衣裳,也掩饰不了她的身材美,一把梳子在头上来来往往,这不是梳给我看的吗?这么一个漂亮姑娘,我岂不栽了!这大几十里路白走了!我这个寒酸穷小子相,凭什么配得上人家?
自卑感强烈地主宰了丁凡的心。
无巧不成书,无意外也不成书。媒人王玉芝从田家出来,再把丁凡领往桃花坪女儿家去的路上,竟然说:“丁凡,这杯酒我得喝了!”
看媒人那乐陶陶的样子,丁凡虽受感染,却并不相信,不过还是虚与委蛇:“全靠您老人家了!”
“不,这是你们的缘份。缘份是前生注定的,你不要不相信!”
到了桃花坪王玉芝的二女儿家,她的女儿贾二妹、女婿田应文因听王玉芝说了丁凡许多好处,他们夫妻对丁凡都很看重。
贾二妹张罗晚饭,田应文与丁凡闲谈。这闲谈,实际上是谈而不“闲”。田应文问丁凡:
——我叔祖父田关山是管制分子,你怕不怕?
——不怕。要是怕,我就不来了。他家是贫农,我还觉得这管制分子“帽子”是不是戴错了。不过,戴错没戴错,我都不怕。
——你算说对了。我父亲在世时,给我说过他的许多往事,我打心眼里佩服他呢!
—一定有很好听的故事,请你说给我听听。
——(沉思一会儿)好吧!听我外婆说,你是知书达理的。既然这样,你听了恐怕也有好处。
田应文讲起了他叔祖父(辈份如此而已)田关山的故事来。
田关山住山羊坡时,为了与土匪相抗,也学会玩枪,而且十发九中。
一次,侯三股匪来抢山羊坡。侯三被敢吃豹子胆的田关山打中一腿,喽罗们慌忙把侯三抬回了老巢。
国民党土茶镇公所听说山羊坡田关山艺高胆大,打伤了匪首侯三,就招他到镇公所当了巡丁,并想,田关山如堪造就,就让他当自己的心腹保镖。可是,田关山却暗中关顾穷人,日子长了,巡警队长有所察觉,就到镇长那里告了一状。一状没告响,就三次、五次、七次、八次地告。镇长终于相信了,就常常把田关山叫去“训育”,要他不论穷富,一定要手提一把“公平秤”,保境安民,首先要保富人。田关山就说:“我不识字,当不好巡丁,还是回家种地吧。”
镇长本想把他赶走,又想到凡是风险大的事,他总是上前,所以暂时“留用”他一段时间。
被田关山打伤右腿的侯三腿伤好了以后,一瘸一拐地带着喽罗,再次来抢山羊坡,烧了田关山的房屋。幸喜向桂蝉与他同住在土茶,否则,早作了火中之鬼。
田关山与妻子向桂蝉商量:“在镇公所当差,也是替镇长卖命,而且他对我意见越来越大,说不定哪天就会把我一脚踢开。不如把田地、屋基卖了,把钱放在你娘家。哪天镇长不要我了,我就去做生意。”
向桂蝉说:“就照你想的做吧!”
田关山贱价卖了房屋、地基,把钱放到白果坪岳父家去了。
镇长这日又找田关山训话:“田关山,你田地、房屋都卖了,该有一笔钱吧?”
田关山知道镇长是提醒他“上贡”,便假装不懂:“价钱卖得低,没有几个钱。”
第二天,镇长叫巡警队长通知田关山:“巡警队超编了,镇长叫你不当差了。”
田关山早就知道有此结果,心想:我才那么几块银元,给镇长大人上了贡,今后什么也没有了。地卖了,无地种,以后镇长反正要把我踢开,到时候想做生意也没有一分一文本钱,那么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想到这里,他向巡警队长打拱作揖:“感谢队长的关照!”
巡警队长还以为田关山是敬重他呢!其实,田关山是感谢镇长这回办事果断,放了他一马。因为他受够了镇长的气,早想走了,又不敢自己走人,怕镇长办他的擅自脱逃罪,让他坐牢。
田关山带着向桂蝉,如鸟出笼,如鱼归水,到了白果坪岳父家,从此跑起生意来。
田应文的故事才说到这里时,贾二妹夜饭已经做好,大家吃饭。晚饭后,田应文耍丁凡代他写一封信。丁凡说:“笔我带得有,你们只要拿几张信笺纸来就行。”
此时,田应文家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本是个“老烟哥”,时时不离烟,这几年手头再紧,荷包里总是揣着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今晩,朱成武因为不知道田关山还有事要做,只是例行训话,沒有拖延时间。离开训话的大队办公室,他就到这里来了。他摸出烟,习惯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忽然从嘴上取回,装回烟盒,并把烟盒放回衣袋,他是来偷听的,偷听的对象则是丁凡的话语。
他从门缝里瞧人,那人就“扁”了:s省小伙子就是这么个样子?看来也没有什么搞头。媒人的话总是夸大的。且慢,再看一下,不能以貌取人!
再一看,丁凡变了,越看越顺眼。
田关山是闯过江湖的人,阅历多,见识广,看通“三国”,眼睛特别“独”!
他紧盯门缝,眼睛一眨不眨,定格在丁凡身上。煤油灯下,丁凡听主人讲了要写的内容,取出笔来,准备写起来。
首先看那支笔,就非同一般。以前田关山在土茶街上看到一个中年人,左襟口袋上挂着5支钢笔。一个屠户是中年人的熟人,赊肉的也都是中年人和肉客双方的熟人,所以中年人就让“五支笔”给他记账。“五支笔”实际上没有文化,三斤肉画三个长方块,五斤大肠画五个弯弯。肉砍得快,账记得慢,肉砍完了,中年人把账本递给屠夫。屠夫翻开账本,看着那些糊涂账问“五支笔”:“这姓名没得,斤两没得,我问谁要钱去?”就这样,一头猪的鲜肉和内脏,都白送大家吃了!
而眼前这个丁凡呢,只有一支笔,并没挂在胸襟衣袋上,而是收在中山装下面的衣袋里;写信快捷,几笔挥就,那信文念起来抑扬顿挫,有眉有眼,田关山听起来觉得又顺口,又好懂。媒人的话没掺假。这个丁凡是个好后生,不显山、不显永,藏才不露,这才叫“乌龟肚里有肉”!
情况“偷”到手,田关山咳了一声,表示打招呼,王玉芝开了门:“太公,你过来了?快坐!”大家也让座。
听称呼,看气氛,观长相,在饭店遥望到那个梳发美女不是很像眼前这位老人吗?他是谁?不待别人介绍,丁凡已经知道了,忙把板凳放在老人身边:“伯伯,请坐这里!”
这一坐下,田关山就打开话匣子,与丁凡交谈了些生产生活方面的情况,然后就进行正式“谈话”:
——小伙子,我看你这个人要得。伯伯有几句话问你,看你怎么答复。
——不管伯伯提什么问题,我答得到就答,答不到就说答不到!
——好!你不走也走了七、八十里路,路途远,难得上下一趟。我这个人干脆,你为什么事下来,你打算怎样处理问题,事情办得好办不好,这都要看你的态度。第一题,我家有两个阶级,我是一个阶级,她母女俩是一个阶级。将来如果心平到你家去了,你入不到团,人不到党,当不上国家干部,不要怪张怪李,怪老怪少。
——伯伯,这个问题好答。我要是能入团,能人党,早入了,能当国家干部,早当了,等不到以后。我目前第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成个家。伯伯有“帽子”也好,有历史问题也好,那些事有共产党管、有政府管。我要管的事,就是尊重伯伯、伯娘,爱护心平,成个家,像个家。我是个老实人,只说得来老实话。以后心平如果到了我家,给我带来了福气,说不定有的是前程呢!
——好,我满意!还有,我和你伯娘,身边只有这一个女儿,大女、二女已出闺,今后想靠他们养老也很难。我们白果坪又穷,到了吃得做不得时,就望靠你了。
——(福至心灵:“我虽未读过‘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但‘窈窕淑女’,还是‘君子好逑’的。看来,希望的曙光已来到面前,媒人听说‘这杯酒得喝了’这话,委实不假。话说得好听点也行。不过,我天生的诚朴性格,只会实话实说。”想至此,不紧不慢地回答)伯伯,这事你放心。心平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将来,心平到了我家,只要伯伯、伯娘两位老人家不嫌我们金姑桥山大坡陡,我就接你们两位老人家到我家去过老。只要我有吃的,你们就有吃的。只要还有一口饭,也要一个分半口。
——(高兴得大腿上一拍)好!孩子,这两个问题答得好,合我心意。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半个儿子了。我这人不说就不说,一说就算数。心平这时正在玉芝的大女家那边,你们年轻人对口说一下,看我的意见要得不?明天早上,你和玉芝一起到我家来吃早饭。
丁凡心头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平看得起我吗?
丁凡 、心平对口讲话,丁凡腼腆,心平反而大方,三言两语,顺利通过。心平说:“我阿爸说好,我也就说好。你讲呢?”“你好,你阿爸也好,大家直人说直话,弯刀逗直把。我们的事情就定下来吧!”心平想:这个人知书达理,比朱国成、孙绍发强多了。其实,丁凡相貌比陈得福差得多,但心平情人眼里出潘安,中意了,她稳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苦儿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次与头次跟金丰楼斗智不同,那次风险大,不过也只是一时之事,影响虽大,总不至于影响一辈子。这次乍看似无风险,但看准看不准又关乎一辈子好不好的事情,所以得反复慎重考虑。阿爸的话要听,自己也要掂量再掂量。
这个丁凡,长相一般,但这不是本质的方面。我就算长得漂亮一点,也还有着许多不如意的事呢。应该说,阿爸是看得准的。
媒人讲的话,在文化上、文章上已非夸口,莫讲十分相信,至少可信八分,还有两分自己去观察就是了,只要订了婚,今后要观察他有的是时间。我虽然与丁凡没说过几句话,但觉得他句句实在。实在的人是可靠的人,因为这种人一般不说假话。一个二流二流的人,要他装个正经人一般是难的,除了特务和卧底的人才做得到。像那个金丰楼,他总是处处露出狐狸尾巴。阿爸看了表象,我还得深入一层。那丁凡文化虽然好,为什么上级不用他,说不定家里有什么问题。如果我猜对了,真是这样,那就猴子莫笑哈巴狗,老鸹莫笑母猪黑,大家扯平了。以后要是两个人都不变心,一起过日子,哪个也不会嫌哪个。
第二天,应田关山老人之请,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本家。客人当然是媒人和丁凡,本家是心平的一个族兄田心广。
吃早饭前后,丁凡一直观察着马玉芝老人的神态,看不出有什么热情,也没有冷谈的表示。但丁凡还是担心她一定与田关山父女有不同意见。不过,他看出了门道: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是田关山老人,苦儿则是最后决定者。
即使如此,丁凡还是谨言慎行,尽量少说话,以免语多必有失。
苦儿也看出了丁凡的行止,认为他做得适当、得体。只要丁凡对她的阿爸、阿妮尊重,就和他有缘份。
早饭后,媒人便带着苦儿到丁凡家去看家。
怕心平年轻,料事不周,看不准,田关山才特请本家侄儿田心广代他去金姑桥丁凡家看了一趟。田心广回到白果坪,向叔父田关山汇报:“丁家房屋大,厕所也是盖瓦的,家里只有兄妹二人,人口素净。他们金姑桥寨份大,人口多,闹热。”
其实,心平也备细,看了家后,又同丁凡一起,看了金姑桥周围的集镇。阿爸做事更备细,专门到土茶街上找卖油青大米的人打私交.卖油青大米的人一般是硬寨下坝冬瓜溪人,也有金姑桥人。他走到一个忠厚的中年人前面,蹲下身子同坐在扁担上的卖米客打话:"你这个老弟,是硬寨下坝人,还是冬瓜溪金姑桥人?"
——我是金姑桥人.
——那你们寨上是不是有个丁凡?
——是有个丁凡,读书最得行,能文能武,文章早几年就登报了。
——他对你们怎么样?
——几时都恭恭敬敬的,特别尊敬老人。
——那他父母呢?
——可惜他爹死得早,他妈也改了嫁,改嫁到外省去了。
——他兄妹二人家里怎么样?
——兄妹俩省吃俭用。饿饭年成过来的人,一分钱都不乱用。
同田关山谈话的人乃是丁凡同村熟人王成清。
田关山听了,心中乐滋滋的:看来,晚年有靠了!
田心平该是丁凡的人。她情人眼里出潘安,把个“马峰包”看成了潘安。丁凡家大三柱四木房,高大;还附有一房一厕,宽绰。
金姑桥呢?媒人只说好,说不像,与丁凡说的丝毫不差:环村多山多树,中间是一小小盆地,盆地上又有九座小丘,名曰“九牛睏塘”,寨上一百多户人家,分到盆地四周,参差交互,纷纭错杂,别有一番景象。盆地中心是学校和一个大晒坝。几股泉水汇成的马蹄沟,从寨中流过,又隐入暗河,确有几多趣味。
丁凡虽然笨口拙舌,讲金姑桥的神话传说,却又是那么动听。心平听丁凡说金姑为救全寨人而献身,死后身体变成美女山,双脚变成金姑桥,双乳变成两眼泉水,就要去看南乳泉和北乳泉。
看了北乳泉,又到南乳泉去看,还把丁凡的衣服带去洗。
丁凡让心平站在南乳泉,居高临下看整个金姑桥。心平看此寨,竹树环绕,人户众多,心里又有几分喜欢。
心平想:现在要看周围场镇了。
心平一到丁凡家,就以主人自居。翌日晨,她吩咐媒人自便,吩咐族兄先期回家告诉阿爸,她要和丁凡一起赶莲花场。
丁凡自是满心欢喜,巴不得她马上就当主妇。
田心平从相亲到看家的闪电行动,把她的二十几个伙伴搞得眼花缭乱。待心平从金姑桥看家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生产队放活路以后,“女儿国”刹时包围了苦儿,公开对她进行非议和指责,而且非常激烈,甚至非常激愤(按不同辈份,有不同称呼):
——苦儿姑姑,你好傻呀!你一朵映山红,为什么心甘情愿要跟起那个“马蜂包”走,他也配采摘映山红吗?
——苦儿,你的眼睛到哪去了?你为什么把一个“马蜂包”看起了?
——苦儿姑婆,那个“马蜂包”、“癞蛤蟆”,比牛粪还要丑,丑死了!你去跟他一辈子,我们都不甘心
——那个s省人有什么好?呆头呆脑齁包齁颈的,叫人见了就恶心,你还打算跟他一辈子……
——那个“马蜂包”有什么“遮眼法”、“迷魂草”,把你迷到这一步了……
打从懂事起,人们特别是“女儿国”的伙伴们对苦儿一贯赞扬备至,背后又叹息她的苦命。当面对她进行这样的“讨伐”和“批斗”,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苦儿懵了。她无法分辩、无法解释、无法谈出心里的话。她委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知道大家是好心,但这些好心对自己又全然没有用处。
最后,她哽咽地讲了半句话:“各人是各人的命……”
“讨伐”和“批斗”马上停止了,继之而起的是摇头、叹息……
被“女儿国”“释放”后,苦儿回到家里,见阿妮在自留地种包谷,便跑去帮阿妮。阿爸犁了土,关牛、放犁头去了。
苦儿让阿妮丢底肥、种子,自己就壅土,拣重的做。母女俩在地里摆龙门阵,苦儿讲得很多,专讲这两天到丁凡家看家的事。她特别津津乐道的是到丁凡家第二天,同丁凡一起去莲花场的经过。
莲花是个区场。从金姑桥到莲花,下坡多,上坡少,回来时就反过来:下坡少,上坡多。丁凡怕心平爬不起坡,就说:“我们绕道走平路吧!”
苦儿心里一激凌:此人心好。
两人在平坦的路上走,不吃力,话也多了:
——你的小名叫苦儿吗?
——苦命的人,当然就叫苦儿。
——这名字不好听,又令人伤心,你阿爸有帽子,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那还用说。(讲了自己受苦的故事)
——以后。我只叫你心平,不叫你苦儿。你在白果坪叫惯了,无所谓,但如果在我们这里叫,别人刨根问底,难得答话,更危险的是:别人会钻空子,说你有不满情绪。
——你有小名吗?
——怎么没有?火柴篼!
——不好听,我不叫你这个名字,我就叫你丁凡。
——你猜我有二十几了?
——媒人大嫂说你今年二十三岁,是真是假?
——她哄你们的,我快满二十六岁,只差五个月零二十八天了!(心说:“不能成,就趁早,让她说出看不起的话,我好去周游全国。若成了,我就立即提出结婚的要求。”)
——(心说:“这个人太诚实了。”高兴地)年龄相差个六、七岁,算什么?年龄大点还好些,晓得心疼人。
柔情蜜意,悦耳入心,心灵互动,爱神运行。
丁凡暗埋伏笔,苦儿并不知情。所以,此时她对阿妮说:
——你看这个人好不?又心疼人,又诚实,同我说话,像逗小妹妹一样,多好玩,和他在一起,我才晓得什么叫快乐呢!
——那你硬是看得起他了?
——那当然。我同他赶莲花场,去一路,来一路,给我讲了好多好多又古怪又好听的故事。有文化的人就是好,看书看得多,晓得的事情也多。
——他家房子真的大吗?
——大。
——他心疼你,是不是装出来的呢?
——不是,只要一比,就清楚了。陈得福对我有意,从来不明说,让人猜。丁凡呢,他在桃花坪怎么说的,在我家怎么说的,在他家,在路上,他还是那么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孙绍发对我好,但是一见我阿爸就做出那个难看的样子,丁凡怎么样,好尊敬我阿爸啊,他根本不怕阿爸的“五类分子”帽子,还说可能有人陷害他,将来会搞清楚的,那帽子是可以揭掉的。不过,暂时不会。我想,他这是安慰我的话,所以我觉得,他安慰人也是有办法的。这一点,陈得福、孙绍发、朱国成,还有向我提亲的其他人,哪个都做不到!
——你说,他将来真的能把我和你阿爸接到s省去吗?
——为什么不能?他家房子那么大,家里只有一个妹,今年都二十二岁了,迟早是要出去的人。我看丁凡这个人讲得到,做得到,做不到的他不夸口,还给你作解释。
自留地的包谷种完了,苦儿又帮着阿妮煮成了夜饭。吃饭时,苦儿边吃边讲她和丁凡在一起快乐的时光,脸上有了笑容,青春活力在激烈地迸发。
苦儿画了龙,阿爸来点睛:“说来说去,就是苦儿喜欢丁凡有文化,知书达理,不像孙绍发这些木脑壳,扳都扳不转来。”
阿妮见他们父女都说丁凡好,自己心中可没有底,只苦儿这一个心肝宝贝,送错了人家,后悔一辈子,那才悖万年时呢!
心平呢?心中有了丁凡,有了心灵交汇。她觉得和丁凡是那么近,那么近。
丁凡经过二十五年的曲折人生路,绕过了黄河十八弯,同受了太多太多灾难的苦儿走到一起来了。苦儿才十八岁,二人年龄较为悬殊。
但他们两人同处底层,一个是N极,一个是S极,容易对接。
布谷场走一遭后,二人真心相爱了。苦儿说话,像糖馓那样干脆:“以后我们之间的事对直谈,不要媒人车来车去,绕山绕水,也少麻烦她走路。”果敢、决断,完全是家庭主妇的派头;对丁凡来说,又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丁凡、苦儿的相爱,还在于他们互通有无。丁凡有文化,尊敬老人,与苦儿的希望相吻合。丁凡只求成个家,在此较安定的环境里去实现他的人生理想,而苦儿慷慨地答应给予他,且不管他家是否有历史问题,反正双方扯平了事。、
果然不出苦儿所料,丁凡家里确有问题,他父亲丁生迈解放前夕当了三个月的伪副保长,给土匪开了一次饭条。这一反动行为既使丁生迈本人一生受困,更使他的子女受困多年,直到邓伯伯第三次复出才有了转机。
解放后,丁生迈当了一年村干部,教了十年书。1961年,丁生迈去世,全家政治上、经济上都立即陷入了社会的底层。
在此之前,丁生迈一家政治地位虽差,但是拿了国家工资,且妻子吴玉花勤劳终年,喂猪也喂得来,一家人吃穿不愁。
丁生迈拼命存钱,不想养儿防老,而是自己先防。所以,丁凡从六岁半开始读书,一直读到小学毕业,父亲给了他“残酷”的父爱,母亲给了他“残酷”的母爱:六年之中,没用过一分零花钱。
“残酷”的天伦之爱,是丁凡应该感谢父母的:正是他们“残酷”的教育方式,使丁凡一生勤俭节约,绝无乱花钱的习惯。

六、爱河三十六

在丁凡、苦儿走到一起之前,丁凡向35个姑娘求过婚,结果无一成功,全部败北。
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婚姻是每个年轻人的必经之路,但丁凡书呆子却瞎子进屋,摸不到门。
丁生龙叔叔觉得丁凡肯敬老辈子,又不记他抄家搜麦之“仇”,在夜校给他扫了“盲”,认为丁凡人品好,便主动把他姐家的女儿兰梅花介绍给了丁凡。
梅花开在野竹盖上。丁凡梅花订亲后,一起下盖、上盖走了几遭,本已情投意合,看在农历十月就要结婚,可是,一个拦橫煤矿工人请人来提亲。梅花看人家是拿国家工资的,出手就是上百元,立即丢了丁凡,攀了高校,于农历十月同煤矿工人李四勤结了婚。婚后半年,李四勤因在煤矿当食堂会计,贪污公款事发,被开除回家。兰梅花悔之晚矣,但已无法可想,便与李四勤苦打苦挣过日子。
丁凡命途多舛,又请人去提亲,却遇到个“照相馆”。“照相馆”是多嘴姑娘田代玉的外号。田代玉本是一个才女,从小学读到初中一年级,作文即有老舍风味,语文老师鼓励她多读多写,争取将来当个女作家。老师把她的作文寄给一家报纸,不久便见了报。
谁知,天不从人愿,父亲死了,只好辍学在家。几年后,母亲改嫁,把她带到继父家,继父是个石匠,母亲改嫁,把她带到继父家,继佼是个石匠,又修襄渝铁路去了。家中无钱,弟妹又多,想再去上学也是枉然。她是长女,必须到生产队挣工分,帮妈妈忙里忙外,哪有时间写写画画。即使偶尔提笔湊他几句,草稿没写成,一些讨厌鬼就来喊她“女作家”、“女诗人”,老年人也说她“卖弄文才”,说得她鬼火一阵阵直冒,就此与文笔彻底告别。
为了报复讨厌鬼,也为了掩饰她暗恋着的一个小伙子,田代玉就办了一个“照相馆”,专给同龄男子“照相”,“营业”范围只限本大队和邻近大队。
有本事的人大不相同。别人在皮包里开公司,她也一样,照相不要照相机,只要嘴巴和舌头,“照相馆”开在口舌上。她“照相”,必口口相传,“相片”自然会传到被“照相”者耳里。赵大成了“鸭儿脖子长,再长就变个长颈鹿”;狗宝“处处短,处处缩,地肥猪一个”;大发“一脑壳棕蔸,一百把梳子梳不清”;二发“眼睛像个轱辘子,下面有个响鼻子,嘴巴是个叉子口子,走起路来像鸭子”……
“相片”都是公开“曝光”的,被“曝光”的人心里都不舒服,他们就先后对“照相馆”田代玉进行反击。文明点的,不看她姣好的面庞、匀称的身材、好看的樱口红唇,专挑她那一头浓密秀发中的几根银丝,美其名曰:“夹纱白”。缺德的,则恶毒地背后称她“菜花鸡”;给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奉送此不雅之号,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更不合乎事实。
事实上,她除了暗恋本队数一数二的英俊男子钱友仁外,本心决不招惹第二个。
那时的女性择偶标准,一般是“军工教”,钱友仁当时任民师,属第三位。
在村落一角的大柳树下,田代玉与钱友仁在约会。此时此地,田代玉也不失幽默、风雅:“友仁,我这张‘相片’只送你一个人!我开这个‘照相馆’,只是不给你照相。”“好,我要这张‘相片’,我把你装到心里头去了。“
钱友仁爱田代玉,但又怕眼前的变故给代玉带来不幸,不得不给她透一点风:
——代玉,我怕我俩耍不成。这次清理阶级队伍,我已听到点风声,我怕遭整。
——遭整就遭整,怕什么?只要晚婚年龄一到,我就到你家来!
——那你家妈……
——我家妈阻拦得住吗?你要相信我,除了你,我谁也看不上!
果然,不久钱友仁因为“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却不好好改造思想,又在文革中表现不好”,被清理出民师队伍,还在队上挨了几次批斗。
田代玉的妈妈吓慌了,天天哭着劝代玉:“莫和友仁耍了!你再和他耍,我就上吊!”
为了安慰妈妈,代玉暂时与丁凡订了婚,但她暗中告诉钱友仁:哪天友仁灾星满,哪天就和丁凡悔婚。丁凡花费了几百元,订了这个亲,订婚5个月,和田代玉没说上5句话。
待到风平浪静,钱友仁又恢复民师资格,进了学校,代玉同丁凡的婚约立即解除。解除婚约又不退彩礼,只赠给丁凡一张相片:“两头小,中间大,肚皮溜溜圆。”
丁凡得了此“相片”之赠,并不生气,自己本来就生得丑,但彩礼不退,自己就没钱去别处提亲。几次向田代玉索要,都不得。
田代玉一日到生产队参加建设大寨田,同全队一百多人把一块大土改成田。丁凡就利用这个“战机”,与田代玉干上一仗,待大家围拢来,丁凡发表了即席演说:“我是方圆公社人,但和你们桑树公社,田土相连,山坡相望,本是坡前坎后好邻居。田代玉和我悔婚,不退彩礼,不讲人格。如果说她心中自有意中人,我绝不破坏他人幸福。但是,她暗中脚踏两只船,这就不对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要到哪里去见好,都是她的福气,与我都不相干。但是悔婚该退彩礼,这是天底下的规矩。我向她说了几次,她老是耍赖。一个山乡才女,还是名声要紧。今天把彩礼嫁了,我就没有意见了。不然,我今天就住下,不走了,哪天退了彩礼钱,我哪天走!”
全队人议论纷纷,除了妇女组长一人支持田代玉外,绝大多数人支持丁凡的意见。田代玉和她妈一商量,她妈就悄悄走了,在钱友仁那里拿来彩礼钱,把丁凡喊到田家当门路上,退了彩礼钱。
丁凡离开田家,一点也不垂头丧气,一路高歌。人们问他:“你要接‘照相馆’了,这么高兴。”
丁凡反问:“难道一个姑娘悔婚了,男子汉就大哭一场不成?”
人们便说:“对,好汉!”
“好汉”参加了驻祥云报社工农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后,顺路到一个军属妈妈王冬香家采访热爱集体的事迹,被王冬香看中,就把自己的内侄女王翠竹介绍给丁凡。二人订亲后,丁凡被人毁谤,说是一个“车不车,扬不扬,好吃懒做”的人物,王翠竹就瞪眼恨他。丁凡看到王翠竹怨恨的眼光,才看清她是个“一只福”,后来听人说,右眼珠小时在摇篮里被鸡啄瞎了。王家退了大部分彩礼,留个“尾巴”,说是丁凡嫌女方,再也不退了。丁凡跑了几趟路跑厌烦了,只好不了了之。
1970年冬天,丁凡以民工身份参加了布谷区五个公社合办的鱼篮滩电站建设。行动军事化的时代,方圆公社的民工组成了一个民兵连,由公社副社长吴向前带队。吴向前很赏识丁凡,让他当连队文书兼事务长、政治夜校辅导员、收验石方的收验员、石方上船的检验员,一身而五任焉。
布谷区人民要用红苕、包谷垒起鱼篮滩水坝来,但因经济不发达,各生产队普遍拿不出钱来给方圆民兵连作菜金,吴向前就叫丁凡去当收款员,五任变为六任,丁凡也不推辞。
丁凡兼任事务长,必然与炊事员打交道,有幸认识了女炊事员马灵芝,而且听到了她的一些传奇故事。
马灵芝虽然长得有点矮,但是苹果脸上五官端正,手巧脚快做事灵活,人如其名,还真有点像灵芝草,这年十八、九岁,还是个高中毕业生。文化大革命开始,大学停办,只好回家乡当了社员,一天割草,两天挖土,觉得生活太平谈,就去寻找刺激。最合理的刺激,当数找个恋爱对象。为了寻求刺激,她以本大队“十佳美女”之末去挑战“十佳美男”之首毛正经,认为他高大英俊、俊逸潇洒,姓也姓得好。
马灵芝打主动仗,三番五次上门去找毛正经,毛正经怕她当大队长的爹看不起自己,便每次都回绝了。马灵芝觉得越是得不到,越是刺激。最后她也用石榴裙考验了毛正经。这是考场,毛正经再也无法“正经”了。可是,那毛正经的“正经”劲还真是足,马灵芝以后多次用石榴裙发动,可再也发动不了他。
马灵芝隐瞒了丑事,就从光明正大的方面向爹求助。爹说得在情在理:“一家养女百家求,人家没来求你,难道是老子背你到人家门上去?那叫‘背鼓上门——自讨打’,爹的脸还要不要?背上门人家也不要,一家人、一族人、一姓人的脸全部丢光,你就满意了。”“你是大队长,他毛正经……”“亏你是个高中生,支书是管党和人民的事,是做这种事情的人吗?”“我也是人民一分子呀!”
爹见她越说越离谱,就不理她了;她就认为爹是死脑筋,不灵活。
文化大革命一兴起,灵芝参加了红卫兵,当了中队长,由于她能说会道,又“大义灭亲”,主认积极揭发她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她又去找毛正经,说自己跟着他造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毛正经是红卫兵大队长,就对他说:“不要再来找我,再找我就撤销你的中队长职务!”马灵芝不敢去找他了。
一日,毛正经和大队文革主任一起召开了批斗“走资派”大会。大会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开始。
红卫队中队长马灵芝身穿绿色准“军装”,胸佩毛主席大像章,左臂大袖章特别醒目,右手握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神采飞扬地站在大会主席台前,第一个揭发其父,且带头高呼口号,声音特别响亮:“打倒我家爹!打倒我家爹!……”
人们狂热地跟着高呼起来。
毛正经忽然醒悟过来,又提醒大队文革主任:“跟着喊口号,上当了,我是小辈还无所谓,你是太公的辈份,也喊‘打到我家爹’,你上当没上当?”
气得大队文革主任一声怒吼:“砍脑壳的!”当场把马灵芝的红卫兵中队长“职务”撤了。
灵芝回到家里,爹把她一顿臭骂,不是骂批斗他的事,因为那是政策,而是骂她不守闺训的事。结果,害得一家人生了多日闷气。
不识时务的书呆子丁凡认为毛正经不要马灵芝,自己可以乘虚而入,就向马灵芝倾吐“爱慕”之情,马灵芝沉默不语。
丁凡不知沉默不语是反感,反认为人家是有意,又不知趣地“深入”了一句:“毛正经算什么,如果你肯答应,我一定好好待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句话刺痛了马灵芝。气得马灵芝大骂:“你这个砍脑壳、挨刀死的,一脸胖胖肿肿的,像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丁凡还呆头呆脑楞着呢,更难听的连珠炮一连几发,击破了他的耳鼓,他才醒悟过来,一溜烟逃跑了。
马灵芝内也受气,外也受气,已处在山穷水尽之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柳暗花明了。
S、f两省交界处有一个村子叫虾池,一半属s省方圆公社,一半属f省友谊公社。f省那半个虾池,从迁陵县城下放了一家人,户主原是国民党一个军参谋长,名叫代万。文革之初,在县银行供职的代万有回看电影《南征北战》,银幕上出现一个狼狈逃窜的军参谋长,那扮演“参谋长”的演员正与代万十分相像。看到此处,代万大发神经,高声嚷叫:“我就是那个参谋长!我就是那个参谋长!我就是那个参谋长!我们国民党军队败是败了,但我们逃跑时哪有那么狼狈?”
全场哗然:这还了得!原来他1949年投诚是假的!真心还是想跟国民党蒋介石。接着,大会、小会批斗代万,戴高帽子游街,“坐喷气式飞机”,下放到虾池来了。
全家叹命苦,最可惋惜的是孙子代飞翔。代飞翔在f省大学外语系学习,英语、日语、俄语,科科都行,可惜快要得文凭并分配工作之时文革来了,他当了两年逍遥派,无事干,只好回家来,同家人一同受罪,年已24岁,连找个对象也找不到,就患了抑郁症。
马灵芝的姑姑马芙蓉家住虾池这一头。她比丁凡高明,她的乘虚而入之计炼得炉火纯青,使侄女灵芝与代飞翔一拍即合。马灵芝看那代飞翔,虽是家庭受难,政治上不行,但经济上因为一家人有几个拿工资,倒是吃穿不愁。从马灵芝的性格来说,给代万当孙媳妇也够刺激;再看那代飞翔,虽有抑郁之症,比毛正经气派多了,虽有点消瘦和病歪歪的样子,但书生意气犹存,如果政策有变,他一定会干大事,所以一看就中。代飞翔也看得起马灵芝,两下速战速决,闪电结婚。灵芝的父亲极力反对,也无济于事,马灵芝说她爹不懂政策,干涉婚姻自由、
代飞翔结了婚,抑郁症逐渐消失,有了一个胖小子后,心里高兴,万病俱消,身体完全复原,就拼命自学各种外语,除了在校所学三门而外,又自修了世界语,反正这些课本原来都买得有。
文革结束后,代飞翔考取了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在f省编译局工作,全家也离开虾池,不回迁陵县城,举家迁往长沙。
嘴巴是扁的,说话是圆的,有的说马灵芝命好,有的说她因祸得福。这是后话。
马灵芝结婚到虾池去以后,丁凡因为挨了顿骂,所以学了一回乖,就此降低择偶标准,请媒人去讲马马大队的大龄姑娘王秀竹。王秀竹也是“军工教”择偶标准的执行者,比丁凡大四岁。尽管全族人、全大队人包含党支书在内,都说丁凡好,但因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坚决不答应丁凡的求婚之事,以后终于找了个民师。王秀竹结婚两年后,丈夫的民师又没干了,两个还是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庄稼夫妻日日亲,少不了吵吵闹闹。
丁凡眼看已向35个姑娘求过婚,谁也瞧不起自己,自己二十四、五了,仍是光棍汉一个,也灰心丧气了,好久不敢言“讲亲”二字。
事情传到金姑桥四队,民兵排长丁志高在田边地头临时组织了一个“丁凡婚姻事宜研讨会”,他是发起人、理所当然担任了“理事长”,他略一发动,大家就讨论开了,有的说丁凡太“怂”太无理,从贵州回来就写丁义宇之母的大字报,说她搞投机倒爬,惹得丁义宇一家人都恨死了他;有的说他是书呆子,有的说他“空有一肚子文章,这辈子是用不出去了”。最后由理事长作结论,丁志高一句顶十句,字字重千钧:“丁凡这一辈子,光棍当定了!”
丁凡一日回家,到堂弟丁文居处搭铺,丁文居向他转告了“研讨会”的事,丁凡就说:“他们说得对,我这辈子打光棍,二辈子还想打光棍呢!”
丁文居不解其中意,认为这丁凡哥哥是太可怜了。其实呢:这年丁凡婚姻动了,请了三个媒、三处都得话。丁凡想:你们35个姑娘都选不上我;这次,也让我选一回了吧!
近处两个,不是年龄比自己大,就是误听人家说某姑娘有病,那么就舍弃,专找远处专找难处,专找最年轻那个,知难而进,迎难而上,泼出去了!讲得成,就是白果坪那个,因为俗话说“远香近臭”,管他大小、高矮、乖丑,只要能成个家就了事,自己是个“胖胖肿肿”的丑八怪,也不必过于奢望。
丁凡就是在这种矛盾、尴尬的心态下,决定“进军”白果坪的。下了决心,便到好友丁义香家请她母亲王玉芝帮忙提亲。
丁义香讲了丁凡许多好处,他妈王玉芝也笑眯眯地说:“丁凡在行,我一定要帮他成一个家。”又对丁凡说:“你请我,我高兴。上山敲木脑,这里不得那里找。”
王玉芝给丁凡找了几处,都没成功,最后跟他讲:“又给你提一个姑娘,得话了,叫我领你下去,看看人。那个姑娘呢,有点矮小,脸上有油点子,你莫嫌人家噢!”
丁凡说:“姑婆老人家放心,矮小我不嫌,油点子我不怕,只要人家肯答应,我要尽快成个家!”
丁凡“婚姻动了”之后的三位,除了苦儿,另两个姑娘也不过是“炒现饭”——重提而已。姑且把这两位原来的顺序号后移,就成了第34号姑娘和第35号姑娘,她们两位是白菊蕊、任芙蓉。
白菊蕊是在鱼篮滩电站工程工地上认识丁凡的,她面容显老,油点子极为明显,但又自视甚高。一日,她误听一个电话,说是叫丁凡去教书,便主动找丁凡,说要和丁凡耍朋友。丁凡知道她的底细,就说:“你听电话听错了。”她还不信。过了几天果然是另外一个人去教书,名字与丁凡谐音,叫金然,被不认识金然的白菊蕊错听成了“丁凡”。白菊蕊搞清楚后,便不与丁凡“耍”了。又过了一年多,白家门上无人来求,所以心里又有点活动了。
任芙蓉人长得不错,年龄比丁凡小两岁,丁凡一方面误听到她有病,且与生育有关,便不大乐意。加之媒人是母亲认的干姐姐。这个干姨借了丁凡家八十斤包谷不肯还,丁凡再也不敢借粮食给她了,此时更怕她在做媒时赚取好处,或者三心二意帮倒忙。
丁凡虽不信前世姻缘由天定,但有机会择偶时他第一还是要注重人品的。所以,势利的白菊蕊他肯定不想要了。
对任芙蓉呢?丁凡听信了谣言,也不想讲了。
田心平此时与丁凡走到一起时,田心平已成为丁凡追求的第36位姑娘了。
川东、湘西的老百姓都忌讳“36”这个数字,就像西方人忌讳“13”这个数字一样。丁凡从小浏览群书,虽非“书虫”,却笃信无神论,笃信唯物辩证法,偏要向这个传统忌讳挑战。不过,他计划,第36个追求对象若不是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那么就从此不再追求,终生不娶,当一个独身主义者,做一个周游全国、浪迹天涯的单身汉。尽管他明知政策要制止“盲流”,他仍有这个不切实际的可笑想法。且此人无此计划则已,有则必定实施到底。
好在田心平彻底“粉碎”了他这一堂•吉诃德式的计划。
婚姻大动了,丁凡胆子也大了,要追就追那个既是三女中最年轻也是三女中最漂亮的田心平,哪有放着大米饭不吃而去吃荞粑的?
丁凡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想法辞去了两处。对白家,借女方索聘太大,女方八家亲族要八个猪腿,不符合小靳庄女方不要聘礼的新风气、新经验,实际上丁凡也确实买不起八个猪腿。当时的黑市肉价是4元钱1斤,是国家价格的7倍。一个猪腿20斤,80元,八个要640元;女方索要衣料钱300元;零碎缴用至少60元。总额在1000元以上。丁凡手头除几段布料和200元现金,那800元现金是借也借不来 、喊天也喊不来的。丁凡和妹妹两个劳力,一年进款200元,照此计算,5年后才可凑齐千元。
丁凡算完帐,不寒而栗,只有辞去此处,别无良策;且他丁凡没有本事,别人也不会怪罪,不订亲就可以了。
任芙蓉那处,丁凡以不要干姨还八十斤包谷的条件,让她设法善后。好在干姨看中了八十斤包谷,便施展翻云覆雨手段,说丁凡借他八十斤包谷不还,现在还赖帐,不肯为他做这件好事了。任芙蓉信以为真,便答应了别处。事后,任芙蓉的哥哥、丁凡的同学认为丁凡借粮不还,太无人格,便舍了同学之情,与丁凡形同陌路。

七、闪电接闪电

辞去了两处,丁凡便集中“火力”于一处,与苦儿共同配合,以解决婚姻问题。
丁凡、苦儿心有灵犀一点通,已经完成了闪电相亲行动和闪电看家行动。
丁凡想要闪电接着闪电,再来个闪电订亲行动。
田关山老人好讲话,未通过媒人,就直接告诉丁凡:“这年头大菜不好称,你哪天称得大菜,就哪天来放火炮,订亲。”
老人此话不假,穷社会主义肆虐的年月,要解决这“大菜”问题,确实颇费周章。
丁凡想那“大菜”必是猪肉,听了老人的话,心中不免窃喜。第二天一回到鱼篮滩电站工程其中一个打石工地刘家湾,取得了带队干部、公社副社长吴向前的同意,便去莲花食品站找王五癞称肉。
王五癞是莲花食品站肉客,他有一个著名的掌故。有次新上任的区委书记姚光辉因穿得朴素,他又不认识。姚书记要王五癞砍两斤猪肉做臊子,好去下面条。王五癞伸手要肉票,姚光辉手头没有。王五癞说:“我卖肉是按食品站规定,没收得肉票不卖肉,过得硬。”等姚书记走后,别人才给他讲,刚才来者是何人。从此,莲花人有了一句新的歇后语:王五癞卖肉,过得硬。
丁凡一声“王师傅”,王五癞知道他要为连队称肉“打牙祭”,就说:“你来得巧,再过一会你就称不成了。”案板上还有一大块肉,王五癞一称,刚刚三十斤。
丁凡说:“全要了。我们连队一百多人,一个才合三两呢!”
有了大菜,丁凡请了挑担的哥们和媒人来到白果坪苦儿家订亲,不想第二天却遇上了轩然大波。
这一天,白果坪大队开群众大会,传达毛泽东给江青的一封信,那封信是刘少奇、邓小平往北京各大专院校派工作组期间,毛泽东从韶山滴水洞给江青写的。丁凡听会的动机当然是关心国家大事,因为这是毛主席的教导。
但是,丁凡此举,受到了白果坪大队所有干部的干预。首先是最恨口关山、阶级斗争觉悟也最高的民兵连长朱成武。朱成武对其他干部说:“听说与田心平订婚那人叫丁凡,他的身份不明,又是五类分子未来的女婿,没有资格听会。那田关山一个五类分子,女儿订婚还敢这么张扬,把他女婿送公社去理麻,他的尾巴就翘不起来了!”
他的提议,立即得到全体大队干部的一致同意,也就成了大家的共同意志,于是,团结起来,共同对“敌”。散会之后,立即把丁凡包围起来,严加盘问,从姓名、年龄、家庭成份、个人出身一直问到他在文革中的表现。丁凡虽是一介农夫,因有几滴墨水,回答问题自然地流露出了一些“高深”理论,干部仍不懂,丁凡要过纸笔,在膝盖上划上几笔,交给支部书记一看,支部书记傻了眼:看丁凡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竟有这么高的文化水平、理论水平和政策水平。他还在考虑怎么收场时,民兵连长还在得理不饶人地继续盘问:
——你说你家是中农,又凭什么证明?你身份不明,混入我们的会场,就是非法行动。
——关心国家大事,怎么是“非法行动”呢?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是毛主席的教导呀,毛主席的指示呀,你们不是说要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吗?怎么我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倒成了“非法行动”?
——那你,(气急败坏地)你,你进会场,为什么不通过我们大队干部?
——一来我不认识你们,我可以说一声,对不起。二来我特别关心国家大事,所以没考虑其它的事情,想来就来了。聆听毛主席的指示是关心国家大事,是关心最重要的一件国家大事,是照毛主席的指示来办、来听,总该不会错吧?
——那你岳父是五类分子,你是他女婿,这听会的资格也不存在吧?
——你这个同志讲话,与政策不吻合。我岳父是五类分子,我不是五类分子。我岳母、我对象田心平也不是五类分子,他们不是都在听会吗?
民兵连长朱成武张口结舌,其他干部也面面相觑。尴尬之间,田心炳对其他干部递眼色示意,其他干部便硬着头皮一齐帮忙,你一句,我一句,但是都被丁凡一一顶住了。
眼看白果坪大队绝大部分干部都被顶住,大家都处在极度尴尬之中,围观的群众成百上千。支部书记田心炳一看势头不对,亲自出马:“你对文化大革命怎样认识?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如何?”
丁凡说:“我的认识和你们一样,文化大革命是为了反修防修,捍卫毛泽东思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使我们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要问我的表现吗?”接着就谈怎样斗走资派,怎样参与解放丁志龙、解放祥云县委书记钟季福的工作,一张大字报怎样轰动祥云城,怎样进出7822部队团部,怎样进驻报社等等。
丁凡如此奇特的表现,奇特的经历,使全白果坪人眼界大开。在此之前,他们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今日一饱耳福,无不惊诧莫名。
田心炳带领他的一班人,把经过白果坪的订亲班子、挑肉汉子、龙灯队伍等等,一一打得落花流水、搜得一干二净,简直是弹无虚发,百战百胜。今日却被丁凡一人当众舌战,并使自己和自己的一班人大出其丑,心中虽已骇异,但还是数他脑瓜子灵活,两句话下了台阶:“丁凡,你回你岳父家,事情怎么处理,我们开个干部会研究了再通知你!”
丁凡暂时回了岳父家,急坏了田关山一家三口、众多亲戚,最着急的当数田心平。她来不及责怪丁凡,就去偷听大队干部会。
大队干部会没回大队办公室开,而是就近在副业大队长家屋里开。田心平在屋后偷听到的话使她放心了,乐了,只听得一个个都在讲丁凡的好处:
——这个丁凡,是个川东才子,懂政策,毛泽东思想学得好,问他文革中的表现,他说他参加工农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过祥云报社,前不久他为了支持祥云县三代会落实中央关于解放干部的政策,一篇《谈谈钟季福问题》,被人抄得漂漂亮亮,张贴在祥云县城十字街,一时名声大噪。像这样的人,我们哪个是他的对手?
——我也认为不能把他送到公社去,他反过来告我们非法盘问,我们就是自讨没趣!
——说不定还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事实是他没有错,我们的干涉是错误的……
——我们还是保自己要紧罗!
——以后也不要找这个丁凡的岔子了……
——田关山好福气,好多人不敢要他的女儿,却碰上了这么一个才子……
田心炳最后总结:“莫扯远了,今天的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合理,人家丁凡没有错,通知他,不去公社了。”
田心平正乐呢,那个胆大包天的丁凡却来了,问田心平:“谁是支部书记?”田心平给他指了指田心炳。丁凡问:“书记,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到公社去?问题解决了,我们明天好回去,现在靠工分吃饭哩!”田心炳回答:“不去了,不去了,没得好大个事。”
丁凡舌战白果坪群干,并取得了彻底胜利,在“女儿国”也引起了“重大”反响。待丁凡回s省后,“女儿国”一起来向田心平祝贺,说她有福份,命好,找到了这么一个金姑桥大才子,太好了!谁也没有再提“马蜂包”这事。“马蜂包”这个词,在“女儿国”字典上抹去了。
田心平又是一阵高兴。
“女儿国”和田心平最欣赏的,乃是丁凡那胜利者的风度。
就是在田心炳通知丁凡“不去公社了”的当时,丁凡又是一篇胜利者的即席演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古人有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诗,毛主席也曾多次引用过。我们s省,你们f省,都是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大家是兄弟,闹了一点小误会有什么要紧?不打不相交嘛……”
在丁凡舌战群干前后,在文革结束以前,丁凡是对白果坪大队反外地人行动采取对抗态度的唯一胜利者。在此前后,白果坪大队的干部带着全大队群众戏弄、“惩戒”了一个又一个外乡人:借口一个挑夫想强奸幼女,毒打一顿,没收了一挑桐油;没收了一个富农儿子所挑聘礼,因为他的“罪恶”在于带着旧风俗过了白果坪;一个“女儿国”成员与丁凡一个同乡相爱,被白果坪人用耙藤吊起关在仓库中四、五天,屎吊漏了不打紧,耙藤捆在光身子上,到释放那天,白果坪人都看到那s省人光身子上好像缠进一条五步蛇,吓死人……
后来,丁凡、心平结婚,丁凡夫妇把二位老人接到金姑桥安度晚年,就再也没有来到这壮烈凄惨、可歌可泣的白果坪了。
丁凡舌战群干,引起了始作俑者朱成武的强烈不满。他奈何不了丁凡,就到田关山身上去报复。
天从人愿,朱成武找到了报复时机。
几天后,他精明地发现了一起反革命集团案。反革命集团名为“光棍委员会”,首犯称司令,其下封了一群军长、师长、团长、营长之类,碰巧正合28宿之数。他们的座次刚排好,田关山偶然撞上,见他们都有“头衔”,就笑着问:“我有头衔没有?“司令”说:“你不够格!”
经朱成武上报大队党支部,然后逐层上报,天龙县公安局轻而易举地破获了这起反革命集团案。田关山虽无头衔,亦以“参与出谋划策”之罪名一起被捕。
因人犯不少,案情未明,先将28宿与田关山暂时看押在石冲公社一间空屋子里。然后,从早到晚紧张地提审。在公社治安室审了几天几夜,除了已知情况,什么也审不出来。这些反革命分子,包括田关山在内,无论头头官官、脚脚爪爪,一律死硬,颈固透顶,对于反革命纲领这一关键内容一个字也不招供。
公安局又派来一个头脑灵活的李科长来审案。
李科长不像原来审人犯的治安员、公安员那样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倒敌人,声色俱厉,桌子拍得震天响,而是不动声色地把28宿与田关山逐一看过,然后提审了两个人。
一是田关山。既然他“参与密谋策划”,必是知情人,而看他相貌乃善良之人,不知何故参与此案。田关山照实说他只是偶尔碰上,“司令”说他没有资格,根本没有参加,连什么“光棍委员会”的名头也不知道。
二是一个“军长”。“军长”是一个中年汉子,李科长问他的姓名、籍贯、成份、出身,都还算答得老实。但一问他“纲领”,他装傻了。
是装傻,还是真傻,这里面有文章。
李科长点燃一支烟递给“军长”,又启发了几次,“军长”依然傻乎乎的,答案不着边际:“我们这里没有‘岗岭’,只有个长岗岭,……”
李科长略一沉思,忽然眼睛一亮,侧面进击:
——你们“司令”给你们发什么“文件”没有?
——没有。
——发给写字的纸没有?
——没有。
——你们宣誓没有?
——没有。
李科长问不出名堂,叫“军长”退下。李科长又去看28宿。此时,田关山却举手要求:“我有事报告领导。”
李科长把田关山叫到审讯室,问:“田关山,你要报告什么?”
田关山说:“你提审我过后,心里一直琢磨这事蹊跷,我就同‘司令’聊天,他说他们不是搞什么反革命活动,而是白果坪大队28个没文化、没本事、讨不到婆娘的光棍汉,碰巧一起下河洗澡,在苦竹林里歇凉。年龄最大的张老五就开个玩笑,说成立个‘光棍委员会’,大家眉飞色舞地封官衔,张老五为‘司令’,其次一级级下排,都是从军棋上学的。我是有老婆的人,所以‘司令’就说我没有资格。我想,恐怕被阶级觉悟高的人听到了‘光棍委员会’几个字,又听到封了这么多‘官职’,就怀疑他们是搞反革命活动了。”
李科长把所有人犯一个个弄来交代“光棍委员会”成立的经过,个个说的都与田关山说的一样。
李科长想笑,但最终还是笑不出来:阶级斗争是不是每时每刻都要讲,事事处处都要讲?
真相既已大白,“光棍委员会”也就有了结论:这是不该随便乱开的政治玩笑,所有“成员”和田关山全部受了一次形势、法律和阶级斗争教育。29个人都斗了私,批了修,田关山和 二十八宿中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认了错,然后全部无罪释放。
朱成武见自己没有立功,田关山也没有坐牢,故而懊恼至极。
丁凡舌战群干,把白果坪大队的干部们闹了个“大花脸”,这一消息向周围传开,白果坪大队的干部个个都不自在;现在又出了个“光棍委员会”一案,更使他们大觉没趣。
其实,并不只是白果坪人阶级觉悟特别高,金姑桥人何尝没有同样的人呢?丁志应就是其中一个。
虽然丁凡并没有得罪过他,但他认为丁凡的老子当过伪保长,丁凡就是“准阶级敌人”,于是,他凡事总是冲着丁凡来,务求倒之而后快。他又特别忌妒丁凡有点文化,一个初中毕业生,能写会算不说,别人要抓他,他反而舌战群干得胜,特别担心上级用上他的文化,说不定哪一天要超过丁志应们。丁志应不是没读过书,高小毕业,识几个字,不过早忘得一干二净。他最喜欢看到丁凡当一辈子单身汉,一辈子出不了头。
丁凡干农活是外行,所以上级要生产队派民工修公路、修电站之类,生产队一般都派丁。丁凡出了生产队,日子就好过得多,不是当文书,就是当事务长,干一些临时美差。对此,丁志应也眼红。
于是,他在生产队大造舆论,说丁凡再有文化,他老子是伪保长,这辈子也出不了头。他又暗地里与本队干部、大队干部讲好,一听到有上级要用丁凡的风声,大家立即阻拦。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无不同意。
这丁凡想映山红了,隔三差五,十天八天就跑一趟白果坪。有心哪怕千里路,无心哪怕共阶沿。去时名正言顺,来时高高兴兴。每次下白果坪,总是背上或挑上几十斤大米,让心平一家食用。丁凡此举,被白果坪人封了一个官衔,叫“解粮官”,又使“女儿国”一阵震动:映山红好福气!
丁凡决心来最后一次“闪电行动”了:要求结婚!
丁凡生平第一次拉着姑娘家的手,第一次亲身体验面对花容月貌的无限快感,声音颤柔柔地对未婚妻说:“苦儿,我们结婚吧!”田心平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丁凡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可他并不知道心平想着什么。心平断定丁凡办不了结婚手续,她想:“我才十八岁,只是吃着十九岁的饭,现在提倡晚婚,男二十五,女二十三,你的年龄超过了,我的年龄没达到,看你有多大本事去办结婚证?”
不过,心平把丁凡的要求告诉阿爸阿妮后,阿爸阿妮都要心平给丁凡讲实话。
这实话一讲,丁凡就邀心平一起到石冲公社找干部帮忙。
心平心说:“哪个干部肯帮你的忙?人生地不熟的!”但嘴上没说出来,就跟着丁凡去石冲公社机关。公社机关离公路半里远,心平叫丁凡在公路上等,她先去探个虚实。
丁凡老老实实在公路上等,他不让自己闲着,看起了随身带来的长篇小说书《金光大道》。
田心平在“金光小道”上走了一圈回来,没去找任何一位公社干部,就来到公路上,告诉丁凡:“找了所有公社干部,都说不行,你就等我五年吧!”
丁凡假装怏怏不乐地同心平分别,往回家路上而去。
心平回到家里,把哄丁凡那个话对阿爸阿妮一说,那个心里乐呀:“我把他哄得好苦哟!”阿爸阿妮都说她不对。
晚饭后,丁凡却又来到了心平家,还告诉心平:“公社文书答应帮忙,只是叫我到我们公社办个手续,我明天回去,就要把手续办来。”两位老人听了,自是欢喜:女婿这么能干,太好了!
心平傻了跟:我以为哄了他,到头来却是他哄了我。当时看他那怏怏不乐的样子,我好开心!哪知他回马一枪,竟把公社干部都说动了。也是命该如此,就让他去办吧!这个丁凡呵,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他心里竟有那么多主意,旋去旋来都旋得开。
岳母、心平要重新做饭,丁凡说不必,拿起饭篼篼,抓起荞饭就吃,太随便了!丁凡此举又使来心平家玩耍的邻居当时就心感诧异,事后又广为传播。
但是,他的传播等于一阵微风,一吹就过。因为这老少四人,已合成了一条心。
第二天,丁凡打从石冲公社机关旁边经过时,又望空感谢了那个好心文书安柱仁。
昨天下午,丁凡到石冲公社找到安柱仁后,便问:
——同志,贵姓?
——我姓安。
——安同志,你是不是公社文书?
——正是。
——请你给我帮个忙!
——帮个什么忙?
——(丁凡讲了自己的身世,目前的境况)我家里人手少,没人洗补操持,最重要的是,我快二十六岁了,还没成亲!
安柱仁听了丁凡一席话,陷入了沉思。
世上还是好人多。丁凡、苦儿又遇上了这个好人。
好人安柱仁此时回忆到一件往事。
一次,他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帮一位老人推板板车送刺炭到公社,他虽怀同情之心,却未打话,后来他忍不住了,就悄悄问老人:“你是戴的什么帽子?”“管制分子。”“有没有管制书?”“没有。”
安柱仁觉得很奇怪,为此事探问了公社党委田书记。田书记对他说,此人的管制分子帽子查不出根据,但目前上级没有指示,等有了指示,有可能给他摘帽、平反。
安柱仁想至此,就对丁凡说:
——开结婚证明手续这个忙我可以帮,但你要从你们公社办个证明,证明你家里情况确实如你所说。
——那就太感谢你了,安文书,你心好,我们这些落难人就靠你们打救。(拜辞要走)
——小丁,你先别忙着走,回s省已没有时间了,回白果坪时间还有多余的,我们再摆一会龙门阵,好不好?
——好!
起先,丁凡怕安柱仁嫌他说话罗嗦,怕安柱仁不耐烦,所以择要而言之。现在,既是安文书要听,他就较为详细地讲了自己的情况、自己一家的情况和苦儿一家的情况。
安柱仁听完,唏嘘嗟叹:“小丁,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的证明拿得来,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你人不错,有文化,心地好,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好好待承田心平和他的父母的。”
交谈到最后,安柱仁再次安慰了丁凡。丁凡乘风而去。
回到金姑桥后,根据家庭具体情况,丁凡自己写了一个证明,到大队会计处盖了大队公章,又往方圆公社机关去盖章。公社书记、社长、文书一口同言:“只有女方才要打证明,哪有男方打证明的道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倒绞事?”
丁凡无奈,只得持盖了大队公章的证明,下了白果坪。当晚,心平在大队打了证明。第二天在石冲公社机关,想用男女双方的大队证明顺顺当当办一个女方的结婚证明手续。
可是,事情有变。头次同意给丁凡帮忙的文书安柱仁到县里开会去了,青年干事代理几天文书工作。
丁凡倒吸一口冷气:这电“闪”不起了!但还是硬着头皮交上女方的大队证明。青年干事倒真会干事,看了看田心平,又看了看大队证明上写的“23岁”,一百个不相信,这女孩哪有23岁?动真格的,查户口册。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才18岁呢!户口复查时,阿爸阿妮记错了日期,阴历阳历分不清!
丁凡就说,我26岁了,家里没有人洗补操持,那回跟文书说过的,文书说要给我帮个忙。青年干事其实很直爽,也是个性情中人,他说文书交代过此事;不过,口说无凭。丁凡不失时机地呈上自己的证明,青年干事就给办了女方结婚证明手续。有了这个证明手续,在土茶镇派出所又顺顺当当给心平办了迁移证。
诸事顺遂,又不顺遂。二人在土茶一饭店吃午饭时,丁凡为了让心平吃得舒服,只想当然地留了两角钱,预备作结婚证工本费,而眼前的过河船钱竟忘记了。
午饭后,心平要丁凡和她到相馆合个影,这事本是丁凡求之不得的,但苦于此时阮囊羞涩,又不好声张,只得搪塞遮掩:“天不早了,万一方圆公社的文书下班了,我们到哪里扯结婚证去?以后来照吧!”
在酉水河石花潭渡口过船时,丁凡礼貌有加,不拥挤,不喧哗,待别人都上岸了才起身。动作麻利的心平,早抢在他的前面,付了船钱。丁凡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又是感激又是卖关子:“怎么好意思让你开过河船钱呢?”“这才几分钱?小意思!”心平没有注意到丁凡转瞬即逝的尴尬相和感激之色。
到方圆公社机关办了结婚证,丁凡交工本费时,心平一个转身早已走出了文书办公室。丁凡问文书:“工本费要多少?”“两块。”
一文铜钱逼死英雄汉,丁凡想当然地只留了两角钱,出外找人借也不行,文书要厌烦的。怎么办?只好又打心平的主意:“我身上只有十元一张的,没有零钱,你有两块零钱吗?”心平二话没说,掏出两元钱,递给了丁凡。丁凡此时才如释重负。
二人到金姑桥时,天还没黑。心平在金姑桥玩了几天,又回白果坪去了。
人走影子在。田心平的俊相在金姑桥大放异彩。只要心平在丁凡家门外院坝里一站,就能磁铁般吸来几多人的眼光遥遥打望。
这一打望,丁凡就坏了。田心平的美丽,引起了丁志应无限的妒意,自己的老婆虽说脸貌还看得,打扮也可以,可惜是个斑鸠胸;人家田心平笔直、标致,实非自己老婆可比,偏要嫁给这毫无本事的丁凡。他想:俗话说远香近臭,隔篱笆屎臭:丁凡起先讲过的那些姑娘,都被别人打破嘴,“叉”丢了;这白果坪,隔河隔水,隔省隔县,怎么才打得到他的破嘴呢?
岂知天从人愿,他想什么,老天就给他安排什么。锅巴溪有个篾匠“叉叉口”给丁志应家打箩篼、睡席;丁志应正好同“叉叉口”扯闲条,东扯西扯,东问西问,最后还真的扯出了好主意来。语言这东西真好,成人之美用得着它,夺人之爱也用得着它。
天大的喜讯,这叉叉口,好样的,居然在青草溪、在白果坪都有亲戚!
眼看火候已到,又因为丁凡在锅巴溪讲一个姑娘也没讲成,叉叉口对丁凡的种种“劣迹”已有所闻,而且常常将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待丁志应一提到丁凡的名字,他就不停的追问,想把这笑料搞得更“完美无缺”。
小时候,丁志应在杨柳泉小学放学路上,昕丁凡讲过《白蛇传》的故事,他对法海也深恶痛绝。可是,一旦自己当起法海来,又是那么惬意,那么过瘾!坏人家的好事,竟也可以使自己快乐。妙哉!
此时,丁志应心中暗喜,正好利用这个叉叉口,让他去当“义务宣传员”。于是他绕山绕水,不谈丁凡的婚姻,而只讲他的为人:性子冲,肯得罪人,万人不合;犁田技术不熟练,常有偏犁现象;打稻谷时无人要他合伙,一人打一架斗;更有甚者,懒得烧蛇吃,不种自留地,家务和自留地的活路全部让他妹妹去做……
有事实,有编造,有夸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合一,毒糖共饼,太“完美无缺”了;叉叉口听得如痴如醉。只要自己口舌快活,哪管别人祸福死活,叉叉口在金姑桥的活路还没做完,青草溪的亲戚有红喜事,白果坪的亲戚有白喜事。于是他先后到了这两个地方,不管红喜白喜,他都当定了丧门神,到处传丁凡的臭,讲得口水长流,滴嗒在地,唾沫横飞,散之太空。
青草溪、白果坪等几处的流言蜚语,变成了一串串恶虫,钻进了田心平的耳中和心中,咬得她的心一阵阵地痛,简直痛不欲生。她完全后悔了。她在青草溪姐姐家准备部分嫁妆用品,对姐姐、姐夫诉了苦情,姐姐心梅、姐夫成木江,都支持她悔婚。
在白果坪,马玉芝也站在女儿一边。她对丈夫田关山又唠叨起来:“关山,我们看走眼了(不敢讲田关山看走眼了),那个丁凡人品差,马屎皮面光,里头一包糠。趁现在饼子没破糖没流,悔婚还来得及。自从他和苦儿订婚以后,做了几多不对头的事情。头回到s省高店粮站还粮,他丁凡明明顺路,却东躲西藏,就是不肯给你代挑一脚;头几天,我到他家住了两天,感冒了,他找个医生,也只是本寨上的,没把我送进医院,想吃个柑子、橙子也吃不到……”
田关山沉下脸来,正色道:“我没看走眼。他没给我代挑一脚,我也有意见,他到高店粮站来喊我到他家去,我也没给他好脸色。不过,我给你讲,看人莫看一时一事,我看这个人,如果政策有变,说不定将来国家会用到他。你不要吃了他几个月的大米就什么也忘记了。世人都有缺点、错误。我没得?你没得?苦儿没得?金姑桥那个响医生,你不要小看他,我听王玉芝说,附近几乡几县都有人找他看病。你才感个冒,到医院去干什么?莲花医院、土茶医院,隔金姑桥都隔得远……”马玉芝鼓起勇气插了一句:“就是嘛,隔得远,不方便……”
“你都还没到s省去,就把一切都料齐备了。你白果坪有医院?还不是个赤脚医生,你感冒了不是同样找他拿药。(警告地)你不要放边边,要把苦儿好好劝转来。过了这个村,没得这个店,今后找不到丁凡这样的人,你们娘儿俩后悔也空了!”
正在此时,“解粮官”又“解粮”来了。路过青草溪时,听人说心平在姐姐家,他便去看心平。喊心平,心平不应;跟她讲话,毫不理睬。田心梅、成木江也爱理不理;走到白果坪,岳母也给了他一张黑脸。
凝冰锥屁眼,凉了大半截。丁凡还没有彻底失望。还有个慧眼识女婿的岳父呀!丁凡把一路上的见闻要点,自己的苦衷,都向岳父倾诉了。
田关山对丁凡没有多说什么,口气还是第一次见面那个口气:“孩子,你放心,你已是我的半个儿子了!只要有我在,一切你放心!你已经送了日子,到了吉日那天,你就晓得底细了!”
田关山、丁凡一老一少之间,已孕育了父子般的感情,心有灵犀一点通。岳父信任女婿,女婿信任岳父,这是父子般的信任。丁凡虽有阶级观点,但他不相信岳父是阶级敌人,说不定这五类分子帽子是屈打成招或其它什么原因扣上去的!
对这一点,丁凡时有表露,岳父亦早有察觉。丁凡对待岳父,第一是以敬长者之礼对待,第二是以尊重一个贫农社员之常情来对待。对于这一点,惟有田关山心中存念,再没第二个人感知。
待丁凡走后,田关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了马玉芝,说服了长女心梅、女婿成木江,最后大家都帮着劝慰苦儿。劝慰苦儿时,无非多讲丁凡的好处,又把他同陈得福、孙绍发、朱国成来个反复对比。苦儿又把几个月来与丁凡在一起的情景一幕幕过了电影,又觉得结婚证、迁移证已办好,自己该是丁凡的人,就算丁凡真有那些事,我去了,也要把他教转来。
思来想去,苦儿终于有了回心转意,但还是装着不情愿的样子:“认命吧!”
这是做给姐姐、姐夫看的,她知道姐姐、姐夫都看不起丁凡:有文化,国家不用你,等于零;干活不行,待人不行,走路也不行,或许有腿疾,不然那次为什么不敢代岳父挑粮还账呢?缺点太多太多。把最小的妹妹送给丁凡那样不中用的人,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
苦儿小时候在青草溪的时间多,成木江不嫌她满头癞痢,丑死八怪,背着她到处走,像待自己的同胞妹妹一样。
这份情,苦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辈子也始终没有忘记。
苦儿一回心转意,就为丁凡着想了。姐姐、姐夫撺掇她向丁凡要六套高级布料衣服、棉裤棉鞋,她不干;她只向丁凡要了一套天蓝色平价布衣服,结婚那天穿。
到了吉日良辰,按湘西风俗,丁凡不必到白果坪去接新娘,而是坐地等花开。八个“仙女”组成一个送亲队,给他送来了新娘苦儿。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
丁志应用阴电与丁凡的阳电相撞,原以为能轻而易举地破坏别人大好姻缘。但他不懂天文,不懂物理,不懂辩证法!阴电阳电相撞,是要打雷闪电的呀!
这一打雷闪电,丁凡的最后一次“闪电”行动岂不就完全成功了?
再说,同电相斥、异电相吸,本是很明白的道理。但是,丁志应不知他所用的电是阴电。
丁志应懊恼之余,也借家族兴吃喜酒之机,把一双贼亮亮的眼睛定格在田心平身上:果真漂亮,我讲他丁凡讲老姑娘都讲不到,这辈子光棍一条过终生,哪晓得才半年时间,娶来了一个西施!
田心平落落大方地给所有人敬酒敬烟,敬到丁志应面前,丁志应贼眼一横,只顾看那西施,却忘了接酒。众人见丁志应失态,满堂哄笑起来。丁凡急忙给丁志应解围,对心平说:“喊老太!”“老太!”甜甜脆脆的声音,喊得丁志应神魂颠倒。一杯敬酒落肚,倒成了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是啥滋味?到底丁志应比猪八戒更胜一筹,别人喝了敬酒都觉得香醇,只有丁志应觉得其中隐含了沁人心脾的苦味!
洞房花烛夜,遨游一番云山雾海之后,心平不无得意:“你们这儿的人土头土脑,闹洞房都闹不来,他们没得哪个喊我跳个舞,不然今天他们就可看到我的舞姿了。”
丁凡表示有同感。
燕尔新婚,喜结同心,两人都很兴奋。这一夜,心平给丁凡讲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家世,阿爸阿妮,白果坪种种风情,“女儿国”怒骂“马蜂包”,舌战群干后的偷听,朱国成、孙绍发、妇姐姐夫、天龙县城,赴古丈修铁路、照相……
说到高兴处,把自己在修铁路时照的相片从箱子里拿出来,就着煤油灯,给丁凡指点,这个是某某,那个是某某,并说:“我们都耍得好。我修铁路也修不来,几个月都是在跳戏。”
丁凡指着照片上的小貂蝉说:“别人的衣服都好看,你怎么穿个‘和尚领’?”
心平“扑嗤”笑了:“我一个人性急,衣服没选好,听说上班时间到了,我胡乱取了一件小的,就照成这个样儿!”
屋外,北风萧萧,山林簌簌,二人全不觉得。
他们都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去了。
心平继续给丁凡讲故事,讲的是她想悔婚那阵一扒拉二十四的事情。说到当时那伤心之态,二人都笑了。


八、生活一团麻

1972年,丁香菊23岁了。她生来命苦,1956年她上学读书,才读了三年,就是1959年饿饭,读不成了。天资聪明有什么用?连读书的机会也没有。因为饿饭,更因为要带两个小弟弟,她从此与学校无缘。
1963年,大哥丁凡不辞而别,一个人跑上了贵州。一个月后,狠心的母亲又上了贵州,改嫁了。她领着两个弟弟苦打苦撑,自己才十三岁就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虽然连半劳力也算不上,但勤快肯做,不躲奸耍滑,妇女工分是八分,大家给她评了七分。又得四伯丁和生关顾,给他姐弟三人口粮照分,口粮钱欠在账上,等他们长大以后再说。
丁香菊,苦菜花,屋里屋外,一天只是忙,只是苦。10岁的弟弟丁文光,见姐姐太苦,也开始懂事,又向生产队长、四伯丁和生说:“四伯,我这么大了,放得牛了!”四伯把自己家给生产队喂的牛,让给丁文光去喂养。文光每天去放牛,又给家里挣了一点工分。
就在这时,大哥丁凡回来了。香菊以为自己的担子减轻了,谁知反而加重了。弟妹们检散的红苕,他说:“我一人吃这一背,看吃得完不?”
丁凡一人吃,小弟小妹们只能看,馋得直流口水。丁凡顾自大吃了一顿,已把红苕吃完。他才觉得对不起小弟小妹们,让香菊煮了饭,叫他们三个吃了一顿饱饭。
若干年后,香菊还批评大哥的狠心,说他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
丁凡回来后,很少在家,不是去修公路、修电站,就是去燕子岩、太阳、芭茅坪教书,家里的重担还是在香菊肩上,不过轻松了许多。父亲留下的公债券拿去还清了多年拖欠的口粮款。公债上的利息虽经大哥力争,仍被会计丁德生叔叔私吞。香菊听大哥说了,虽然心疼,但想到大哥都无法,自己更无法。她性格内向,什么都忍得。她继承了父亲内向的性格。
不久,母亲和继父把文光、文明接上了贵州。此时,家里常年只有香菊一人在家。
大哥丁凡不懂人情世故,主要是家族有红白喜事,都是她打点应酬。
香菊是这个家庭的大功臣,因大哥常年在外,又在生产队分得有口粮,她把口粮存起来,很少动,除了油盐和家庭必需的过用外,她一般不卖粮食。一来她饿饭饿怕了,有了粮食舍不得乱卖;二来她为大哥着想,大哥还要讲大嫂、接大嫂呢!
大哥讲了几个大嫂,只见订亲,不见结婚,她把那些“姐姐”待得非常好,生怕她们哪天同大哥闹翻、悔婚。结果,大哥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厌倦了。
大哥把苦儿领来看家,香菊和全队妇女劳力在明冬明割田,大家见了美如天仙的苦儿,个个夸赞,都对香菊说:“看,你家大哥好福气,给你接大嫂来了!”“鬼大嫂,以前那些丑的他都不得,这个乖的他想得?不过是走个好看!”
待苦儿她也不情愿,本来她烹调技术就欠缺,这次更是做得差。苦儿沉浸在对丁凡的爱情上,没有计较这些。直到大哥与苦儿扯了结婚证,香菊还在为大哥担心:扯了结婚证,也不见得稳当!果不其然,就有丁志应传叉叉口,叉叉口到大坂、白果坪去打破嘴。
特别是大哥把她多年保护下来的粮食“解”到白果坪去了,她尤其心痛。
大哥接了大嫂,本是一件好事,但因香菊心绪不好,隔不了几天,姑嫂就要干一仗。心痛那些粮食是其中因素之一,性格不和亦是祸根。
香菊已到婚嫁年龄了,而且人又勤快,在行,有军人、也有民兵排长来求婚,但这些人都有脑筋,一听说她父亲是伪保长,逃之夭夭,避而远之。母亲远在贵州,哥嫂不关心自己,所以非常苦闷。
一天,因为苦儿已有身孕,觉得饭不好吃,丁凡让她休息,叫香菊给大嫂打几个鸡蛋,可是苦儿说锅铲没洗干净,鸡蛋里有饭屑,蛋没煎好,又臭腥,就说香菊良心丑,两人吵起来。
丁凡成了“磨心”,哪边都劝不好。丁凡看鸡蛋,并无饭屑;尝那煎蛋,并不臭腥,肯定这是苦儿生理状况和心理状况所致。但是,又不好主持公道,结果,只得维护苦儿。因此,姑嫂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了。
过了几天,大家还在怄气,只不过没吵闹罢了。
忽然,来了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就是心平的大姐心梅。心梅原先来过几次,看香菊勤快、在行、能忍让、会待人,就把她介绍给土茶新街上一个叫巴谷方的青年。
巴谷方时年25岁,小伙子相貌一般,只是后脖子上因小时生病,留下了一大块疤痕,甚是难看。但是,人不可貌相,此人会篾匠、编花篮能赚钱,会皮匠、加工兽皮一件就可挣几十元;又跟他妹夫学漆匠,也是个好手艺。
香菊同心梅去看了人,不嫌巴谷方后脖子有大块疤痕,却很看重他手艺好,钱米活动,吃饭穿衣没有问题;又亲眼看他编花篮、加工兽皮,口袋里经常揣着钱,给香菊一递就是两百元。她又同巴谷方进沟去买柴,看他人缘好,别人卖柴是卖一半、送一半;找司机拉柴,司机和他搞得好,白拉,连油钱也不要,都是因为看得起他的手艺,和他交个朋友。
不久,香菊和巴谷方订了亲。订婚不久,巴谷方就向香菊提出结婚的请求,香菊答应了。巴谷方要心梅把他的请求向丁凡说,心梅也做到了。
巴谷方的父亲苏天乙,乃是一个大商人,娶有两房亲事,巴谷方便有两个妈。巴谷方兄妹二人是小妈生的,小妈和父亲先后死去,大妈却把他们当亲生儿女看待,并把他一泡屎一泡尿地照料大,精心把他们抚养成人。大娘杨姣,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在武汉大学当校医,女婿在同一学校教书,多次写信、打电报要她去武汉享福,但她不去,女儿有了人家,儿子还没得媳妇,她不放心,所以没有去。不是亲生,胜过亲生,这是何等伟大的母爱!因此巴谷方和妹妹都尊重大妈,兄妹俩都不是喊她“大妈”,而且喊她“娘”。巴谷方与香菊订婚后,娘怕他礼数不周,又教导了多次。
为了尊重丁凡,巴谷方听了娘的话,同媒人心梅就来金姑桥征求丁凡的意见。丁凡先不正面加答他的请求,却海阔天空同他摆龙门阵。
丁凡上过贵州,跑过“世外”,又经历了和经历着文革的种种磨炼,政治思想上比巴谷方老道得多,所以丁凡开口就诈问:
——听说你脾气暴躁,肯和人家打架?
——(心中一惊:“他在哪里把我的底细了解到了?”但沉住气、稳住心,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年轻人性子躁,是有一点。打人呢?没打过。
——(观其颜,略显慌张,听其语,亦不顺畅,心知诈中,便推进一步,亦真亦假,半真半假地)我家有个姑婆(只有这一点是真的)在你们街上(其实在土茶南街,与新街方向相反)住,她给我讲过的!
——(心说:“土茶街这么大,她的姑婆在哪条街呢?在我们这条街并没有姓丁的老婆婆啊!”可是,一个不留神,脱口而出)那回怪不得我。本来那个人是我的好朋友,他说我讲了区委书记的坏话,要揭发我,所以我才打了他……不是……其实,我只是威胁他,因为我们本来是好朋友嘛!
——(继续引蛇出洞)区委书记真的坏吗?
——真的坏,硬是坏,他在全区干部会上讲,搞副业的人交钱交少了不行,他不光是笼统讲全区,而是点到我们蔬菜队的几个副业人员,说我们钱不交足,又调皮,说是再这样干,就不准我们搞副业了。你看坏不坏?
——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几个副业人员,准备在晚上把他威吓一下,打他一顿。
——(大吼一声)搞不得!违法犯罪,要坐牢的!你怎么一点不懂法律!
巴谷方愣了一阵,又是认错,又是讲好话。然后,站起来,东走西转,寻死觅活;丁凡只好用假话稳住他,巴谷方才镇定下来。
丁凡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心梅,心梅不以为然:“他不过是那么讲,他不敢那么做!”
丁凡又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妹妹。香菊处在犹豫不决之中。当晚,心梅与香菊同睡,谈了一个晚上。心梅能说会道,猴子上树也诓得下来,经她一夜劝说,使香菊下了最后的决心。
当夜,大雪纷飞。
第二天,香菊向大哥讲了她的想法,丁凡就说:“香菊,这个人手艺好,但人品差,不正派,连区委书记都准备打。我估计他将来要成一个杀人放火的反革命!现在,只有得铜退铜,得铁退铁,到他家去,我怕你今后一辈子受苦啊!”“我认命了!”事情已发展到极限,丁凡不好再阻拦。
当天,香菊和巴谷方顶着风雪去办了结婚证。几天过后,巴谷方送来“日子”。
丁凡和苦儿把此事一说,苦儿也替香菊担心。但是,两人商量一阵,既然香菊已说“认命”这话,再不能劝她了。你阻拦,她认为是“逼”,后果不堪设想,只能一切顺其自然。
香菊到巴谷方家去后,除叫苦儿去看了几次外,因为自己与巴谷方没有共同语言,一般情况下就不去他家做客。
好在开头几年,巴谷方和香菊还算琴瑟和谐。有了香菊劝息,巴谷方也打消了“暗中殴打区委书记”的反动计划。
之后几年,香菊在巴家生了一女两男,小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巴谷方也算懂得起,为了感谢媒人,给心梅家打了几床晒簟,还编了几样竹器家具,都是打白工,不要工钱。
但是,只有丁凡放心不下。只是一时还没出什么事,就只有慢慢往后看了。

九、马铃薯传奇

新打镰刀三年快,新结娘子三年爱。
为了心平不至于寂寞,丁凡从电站工地回来了,让别人去当民工,自己与心平一起到生产队干活。
为了照顾和周济岳父岳母,丁凡的“解粮官”之职也没有卸掉。
丁凡在关心两个家庭的同时,也关心起集体生产来。这天,他到队长丁长勤家主动提了一个建议:
——队长,我们初中读的《植物学》上讲,像大粪、尿素这些肥料长叶,像草木灰、钾肥这些肥料长茎秆,像磷肥这些肥料可以长果实。大粪含氮,牛粪里面含钾,所以农家肥最缺磷,生产队应该买些磷肥。
——我们搞了几十年,庄稼同样长得好。靠天吃饭,气候出、年成出。
——白鸡生产队吴忠扁家自留地去年那包谷你也看到的,本来阳光又差,大粪倒得过多,结果怎么样,包谷全是气个个,长得不得了,大得不得了,就是不结籽!
——(想了想)你说得有点道理,这事我还要问问大家。
——那好,希望你搞快点。
——不要紧,来得及,春耕才开始呢!你才结婚,就在家里干活,好好干。
——队长,有些活路我还不会呢,我慢慢学吧!
——不会的不要紧,我一般不会安排你去做你做不来的活路。
——谢谢队长!
丁长勤除开问了丁长平、丁义明、丁志应,还问了大队支书吴端正,甚至到方圆公社问了农技员,并问了一亩该施多少磷肥,心里有了底数,才下决心买了足够的磷肥。
丁凡和苦儿才结婚一年,妹妹丁香菊又出阁了。两趟喜事下来,家中分文俱无,买盐、打煤油的钱也没有。
苦儿后悔了,就第一次同丁凡闹了起来:“我不住你家了!我不住你家了!”丁凡百般哄慰,苦儿就是不听;一时性起,竟打了苦儿一巴掌。
苦儿更是悲痛欲绝,边哭边骂,还往白果坪路上狂跑。丁凡这下慌了,拼命追上苦儿,抱在怀中,又是认错,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解释说服,说这个难关不会久;又轻轻抚摸着苦儿的腹部:“说不定小家伙会给我们带来福气呢!”又说:“苦儿,不要紧的,丁文厚校长前几天对我说,我爹还有一笔安家费,当时因国家处于困难时期,没钱发,他去给我们跑一下,那钱一发下来,我们就翻身了!”
凡是较大的事情,丁凡从不说假话,苦儿信了。其实呢?这是丁凡哄她的。
此后,两人起早摸黑,勤苦干活;丁凡处处爱护苦儿,苦儿有时心焦,又吼,丁凡处处忍让,过后又风平浪静。
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快,婚后两年,心平生了一个宝贝儿子,心平给取了乳名“大宝”。二人自是无比高兴。田关山、马玉芝二老也很高兴。丁凡、心平夫妇二人为了挣工分,就把外婆接来,专门服侍大宝,也做一些家务。
虽然丁凡的妹妹丁香菊已经嫁出,但加上心平、大宝和外婆,小家庭就成了四口之家。
四个人,四张嘴,要吃饭。这吃饭问题是第一件大事,丁凡不得不加考虑。
丁凡原来在外地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后来又修公路、修电站,从生产队分来的粮食,虽然不多,也积累了大几千斤。粮食是命根子,打从五九年过来的人,谁都知道饿饭的滋味。丁香菊再缺钱,也舍不得卖几颗米,除了卖几斤米买点必要的油盐,一年进的钱添件新衣外,把个粮食保管得好好的。
多亏了妹妹这位“大功臣”省吃俭用,把家把业,丁凡才得以当上了“解粮官”,才有了迎娶映山红的物质基础。
虽然丁凡、苦儿婚后第一年,生产队因用了磷肥,获得大丰收,但因交了皇粮国税,生产队又留了储备粮,人平也才400多斤,这年香菊冬天出闺,也分得400斤,共1200斤,但香菊出阁,已用去粮食400斤,于是只剩下800斤了。两人吃800斤还勉强够吃,但加上外婆,一共3人吃,大宝也要吃面糊,几笔支出凑在一起,就明显不够了。
丁凡没敢把这些数字告诉岳母和苦儿,但岳母和苦儿看见装稻谷的大柜子已现了底,她们也在发愁。
岳父田关山对丁凡信任到家了,看家他没到,以后也未来过金姑桥,直到大宝已半岁了,他才第一次到金姑桥来,见一家人和和美美,丁凡待岳母如生母,也极为高兴。此时,800斤粮食又吃去两百斤,只剩600斤了。丁凡据此,只好向岳父讲了实话:“本想接你老人家一同来住,但两趟喜事一缴,现在只有600斤大谷了,碾得到400多斤米。现在是农历二月,到农历八月打谷子,我们三个人每个月才合60斤。打水也不浑。为了度春荒,我打算种点马铃薯,买八面山的薯种,我以后就吃马铃薯,让外婆和苦儿就吃大米。你老人家那里有什么办法吗?”岳父说:“你这个打算要得。你不要管我,成木江和心梅给我顾得有。你岳母的口粮加上我的口粮,也有400多斤,我还是够吃了。总之,你不要管我!”
岳父和丁凡又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外婆和心平。
外婆、心平还是发愁,丁凡说:“不要紧,明年春荒,生产队要把储备粮借给大家,哪年不是寅吃卯粮?”母女二人听不懂“寅吃卯粮”这个成语,但听说可以借储备粮,二人又放心了。
然而,丁凡没放心。他知道,即使借储备粮,一家人因为个个辛苦,除了大宝,个个饭量都大,储备粮是有限的,不能满足全家人的需要,因而必须未雨绸缪,凡事总是办法越多越好。
一切都卡得死死的,往哪里发展?院坝倒是宽,可以种瓜菜甚至庄稼,但那是“资本主义”,政策不允许。不是吗?院坝外几根李树因为枝条遮了生产队的稻田,也是“资本主义”,于是,空中砍果枝;连空中的果枝也要砍,这院坝是不能使用的,使用了就是非法,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就会干预,种爪铲瓜,种豆铲豆。怎么办?
只剩下一条路:自留地。虽然除了外婆,3个人都有自留地,但并不多,而且都是红苕地,只能明年种包谷,现在种麦子早已不是时候,而且即使是包谷地可种小麦,当地小麦产量也并不高。
听说八面山良种马铃薯个头大,丁凡与心平商量,就去买了一些薯种来。但为了保证明年多收几个包谷,防备后年春荒问题,占熟土占得少。
看着剩下的薯种,丁凡想出了高招。
冬天少雨,丁凡与心平利用早晚时间,烧了几吨重的火土。丁凡把自留地老坎几丈长、5尺宽的一分粉岩骨骨地辟为“耕地”,在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火土,再铺上一些苔藓,此时再把薯种放在苔藓上,薯种上再盖苔藓,又是厚厚一层火土。
心平问:“你这个方法行吗?”
丁凡答:“按照科学方法搞的,我相信会成功。苔藓可保温,明年生得早,生长期比别人的长,这上下尽是火土,钾肥多的是。”苦儿似懂非懂,但是她相信丁凡。
到了翌年春荒时期,家里的存粮和从生产队借来的储备粮,只够外婆、心平吃,丁凡就一口不吃,挑起箩篼去“刨”马铃薯。
科学就是科学,马铃薯是块茎,要的是钾肥,而火土灰含钾量很高,正合马铃薯口味。丁凡把马铃薯当宝,马铃薯也尽力回报。
一分地的马铃薯丰产了。五八年大跃进的“卫星”都是假的,丁凡这一分地马铃薯放的“卫星”却是真的,少说也有一千斤,刨了十多次,刨了十多挑,总产超过一千四百斤,丁凡先后吃了四个半月才吃完。
丁凡特别不挑食,只要是粮食,粗粮、细粮、红苕、马铃薯都吃得饱。他每餐都叫外婆把马铃薯切成片,打汤煮。丁凡餐餐吃得,说是又香又浓,外婆、心平起初都不相信,后来看他每天照样干活,早晚照样种自留地,力气没变,身体强壮,才相信丁凡说的是真的。
但母女二人都心里不过意。外婆说:“这丁凡比亲生儿子都还好。我以前信别人讲‘s省人有杀人的刀,煮人的锅’,那不是嚼舌头?我也相信‘沙子筑不得墙,女儿养不得娘’,现在我也不信了。只是苦了丁凡,我好不过意。叫他吃饭呢,他是一口也不吃,我心疼呢……”
“我比你还心疼呢,他是我的男人呀,其实,我们也没有办法,丁凡也没有别的办法,政策卡死了,你大得过政策?丁凡他能吃马铃薯,我们娘儿俩就不行呀,你囫囵吞下去,也只吃得到半碗,我是半碗也吃不完呵…”
白果坪田关山家,只剩他一人在家了。丁凡本想把他接来,找生产队长,但队长不答应:“生产队地少人多,每年口粮才两、三百斤,再不能添人口了。”
队长说的是实情,不能怪他。
好在心梅看到后娘去s省了,只阿爸一人,也就常来周济、照顾、孝敬,田关山也就暂时在白果坪呆着。
一日,队长见丁凡挑着空箩篼到自留地去,就问丁凡:“我隔几天就见你挑一挑马铃薯,你那马铃薯到底种在哪里?产量这么高?”“你想去看吗?”“我是要去看看。”
丁长勤队长见丁凡“挖”马铃薯根本不用锄头,只见他把火土灰一刨开,呀!那大个大个的马铃薯一个一个紧紧挨着,又长又大,丁凡三下两下就捡满了一挑。
队长问了丁凡种马铃薯的方法,丁凡毫不保留,队长听得津津有味,就说:“科学种田就是好!你讲要我用磷肥,我没信,到处一问,才相信。你这个种马铃薯的方法,我要向全队推广,让明年大家顺顺当当过春荒。马铃薯吃不完,拿喂猪,肯定比红苕喂猪还好!”
马铃薯,你真好,我丁凡谢谢你,我全家谢谢你,是你让我们一家顺利度过了春荒。
此时,丁文厚校长专门到丁凡家里来,同心平说了一席话,听说丁凡在自留地,由队上一个社员、亦是丁校长教过的学生丁文丰领路,也到丁凡的马铃薯“地”边来“参观”,无不惊骇。丁校长还对丁长勤、丁文丰说:“你们这个丁凡了不得呵,种马铃薯放了卫星不算,吃马铃薯也放了卫星,不让他外婆和心平吃马铃薯,他一个人独吞,你们讲厉害不厉害?我是有意见的!”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大家一听,都会心地笑了。
丁凡得了老校长夸奖,还有点不好意思:“校长,这是梭镖杀进岩孔孔,逼倒了。我这挑捡满了,我马上回家,一起到我家去吧!”
丁校长直摆手:“不去了,不去了!刚才从你家来,马上要赶到学校去,有急事,我专门来通知你,你明天到莲花学区去领你爹死后的安家费。”
众人散去。
丁凡吃了早饭,便往莲花区领了八百元安家费。丁凡想到爹已去世十三年,我们还在用他的骨头钱;人民政府就是好呵!这笔钱也来得太及时了!
有了钱,全家老少添新衣,外婆、苦儿、丁凡,每人一套棉衣棉裤。外公虽还在白果坪,给他一套棉衣棉裤,照做照送不误。
这年冬天,田关山穿上新棉衣、新棉裤从白果坪走到青草溪,几处见到他的人都说:“田关山一辈子有福,哪个时候都有饭吃,有衣穿,别人再整他,他还是那把硬骨头,走得动,跑得起!”又有人说:“人家讲丁凡是马蜂包,他一眼看去是金燕窝,他眼睛怎么那样‘毒’啊!”
田关山老人听了,不言不语,笑在脸上,喜在心头。同时,他更想马玉芝和女儿了。
外婆和苦儿当着丁凡打土话,丁凡不懂,干他的活路去了。
苦儿说:
——阿妮,这丁凡厉害呢,大宝还没生,他就讲,小家伙要给我们带福气来,你看是不是?
——是呵,他爹的骨头钱,多年没得,这大宝一出生就得了,恐怕就是这样的。大宝呢,也可爱,我一天看着他,心里就快乐!
——我还不是快乐!阿妮,你讲,丁凡这人好不好?
——好,好,算你阿爸眼睛“毒”,硬是看准了。
——幸亏没听别人的话,不然就不晓得怎么样了?
到了晚上,苦儿把她和外婆打的土话全译给丁凡听,丁凡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去年是为了安慰你,哪是我估算到的呀,你莫把我当神仙看了。”
外婆和苦儿还真是把丁凡看成了铁口神仙。

十、良心好队长

凡到危急处,必有神仙助。这个神仙就是王奕才。
丁凡大吃马铃薯的事,被驻队干部王奕才闻知,他把丁凡找去,向他了解了发表新闻初女作《两家喜事•两种办法•两种结果》前后的情况,丁凡一一作答。此时,王奕才亮了底:
——丁凡,你那篇新闻稿经唐治华推荐、刘联编辑,由我最后定稿的。
——那,王同志,你是我的老师啊!
——谈不上,不过,我很喜欢你,处于极其困难的境地,仍有不屈的精神,报国之心切切,奋斗之意深深。在我接触的农村青年中,像你这样一直与命运挑战、奋斗不息的人实在并不多见。你可写一些东西,我给你指导指导。
——谢谢王老师的鼓励!本想请王老师家中一叙,只可惜我们一家人还在为吃饭问题发愁,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王老师的。
——不要你招待。
过了些天,王奕才托人从街上称来几斤肉,拿到丁凡家来。全村社员无不惊讶。
王奕才同马玉芝、心平母女聊天,听他们讲了湘西风俗,心平与丁凡的恋爱、结婚经过,听得兴致勃勃。他了解到丁凡一天辛苦劳动,有时天黑了还在自留地里干活,根本没有时间读书、写字,很是同情。
王奕才结束驻队任务,回到县委宣传部。因文革一来,《祥云报》已停办,他现在改任县委报道组组长。他的任务之一是培训工农兵通讯员。每次培训通讯员,他都通知丁凡参加,他不愿看到丁凡的“读写园地”全部抛荒。丁凡参加了几届培训班后,在报纸和内部刊物上又发表了一些新闻、通讯、评报文章、诗歌等“豆腐干”。
一次,丁凡借培训之机,把心平、大宝母子带去县城看望了王奕才老师,王奕才又给大宝送了一些药费钱。通讯员培训班的宴会上,王奕才特叫心平与他们同桌吃饭。王奕才和几个新闻干部喝酒、吃花生豆,吃素菜,一碗扣肉无人拈。丁凡吃饱饭,跑来一看,这心平土包子连扣肉也不会吃,忙给她夹了几片,心平才生平第一次吃到了扣肉。
多次培训班,王奕才老师都注重理论联系实践,每次都让参会人员到全县各地采写新闻、通讯稿件,让这些“土记者”们都有了不同的进步。
古来文人相轻,没想到这些黄泥巴脚杆“土记者”也忝列文人相轻之列。这个坏习惯,把培训班的常客分成了三个小圈子,除圈子的三个“偶像”外,三方粉丝舌战数场,不分胜负,他们争论的三个“偶像”是:邓洪浩、代传贤、丁凡。
三方相持不下,竟去找王老师评判。王老师说他们这样的争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但三方代表一再恳请王老师作个“结论”。王奕才只好说:“我的意见不一定对。依我看,散文数邓洪浩,新闻数代传贤,要讲全面呢,非丁凡莫属。”
“拥丁派”喜滋滋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丁凡,可丁凡却说:“第一,这样的争论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即使王老师这样说了,也是鼓励我的话。我还差得很呢,自己的骨头有好重,自己心中有数!你们如果想学习好,就请你们学习王老师!”
王奕才尽其所能支持、鼓励和照顾丁凡,丁凡也不负师望,连续几年都是《s省农民报》和《群众报》的优秀通讯员。
为此,王老师还让丁凡参加了黔江片区工农兵通讯员代表会议。在会期,丁凡不仅跟着大家一起游了小南海,还结识了一位良医通讯员,这位良医为丁凡治好了胃溃疡,以至终生未发。
王奕才把丁凡从无书无文的炼狱里拯救出来,让他改变几天生活,让他呼吸几天新鲜空气,太需要,太难得。为此,丁凡终生不忘记他的人生老师王奕才。
丁凡在黔江开会时,惦记外婆和心平,给外婆买了治翳中药,此药用后疗效甚佳;又给心平买了一些天麻,使她的眩晕症得到了较为有效的控制。
丁凡数次参加培训、开会,丁长平、丁义明等人一再到公社,向区、县询问上级是不是要任用丁凡,答复说只是培训、开会而已,他们才放心。但是,他们永远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捍卫者,三番五次地向上级汇报:“丁凡是伪保长崽崽,千万不能用他!”
没有人要用丁凡。县区干部的阶级觉悟、路线觉悟比丁长平、丁义明高出许多,哪里用得着他们饶舌。
丁凡外出当“特殊社员”的时间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时间仍在生产队劳动。丁长平、丁义明又才放心了一点。
不过,王奕才对丁凡的赏识、鼓励、支持和关顾,无异给处在困境中的丁凡燃烧起一线希望,虽然希望是渺茫的,但它总是在燃烧。
丁凡对心平说:“王老师让我们练一点本来也好,如果今后政策有改变,说不定我们还是会有出头之日的。”
心平说:“连县里的干部都看得起你,我相信你,但是,也不敢全信,因为那政策哪时才得改变呢?”
丁凡憨憨的、笨笨的,力气又小,手脚又慢。这个熊样,在生产队事事不如人,行行不如人,已是尽人皆知。从想象回到现实,尽是伤心之事。不怕太阳不怕雨,连续战斗,有绵劲、有韧劲。
一晚,生产队开会,评工记分时,已从襄渝铁路工地回大队当副支书的丁义明提出,给丁凡记妇女工分。
丁凡虽然心中有气,便因已故的父亲解放前夕当过几个月埚副保长,就像一根无形的锁链锁了二、三十年,锁得气都出不得,因而不敢发作,不过取了另一个角度表示反对:“这个意见好,实事求是,我确实搞不赢大家,不过,记了妇女工分以后,我每天都跟妇女出工,这是合情合理的吧?”
大家对双方都不加评论,目光集中到队长丁长勤身上。
丁长勤爱讲个公道话,平时话语并不多,此时却像演说一般,讲了一大篇:“丁凡搞不赢大家是真的,但他思想好,一心为集体,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他一个人打一架斗,我放心,大家放心,因为他颗粒归公,自己没私藏一粒半颗。他记工分,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人家的不少记一厘,自己的不多记一厘。你们想打一架斗也不行,想记工我也不批准,不敢批准。为什么?你们手脚快,动作快,打了谷子挑过坡,挑到亲戚家坝坝一晒。就是你的了!叫你记工分,叫化子烤火,往自己面前刨。有个生产队那个记工员,平时出工不积极,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工分倒是高高的,队长第一他第二。你们力气都比丁凡大,少的一百五、六,多的两百多斤,丁凡只挑得起百把斤,但是今年打谷子,我看了会计、出纳的账,你们尽是一百二、三,人家丁凡搞‘鸭子摆蛋’,‘搬鸭棚子’也班班挑上一百五、六。他肯展劲,肯拼命,不躲奸,不耍滑,这些你们做不到吧,因此,我的意见,他继续记十分工分,不能乱变。”
“反对派”不吭气了。队长说的是实在话,公道、合理,谁还反对?大家就都默认了。
队长一锤定音,丁凡一生感激。工分多少是小事,队长为他争回了一个人的尊严,一个男社员的尊严!
丁凡后来教书教了二十多年,还记得这位老队长,称肉打酒去探望他。老队长做梦也没想到,丁凡会如此记情!
生产队的重要生产之一是耕牛,保护耕牛是一般生产队都很重视的事情。冬天,牛圈要盖好;春天,要多喂嫩草。按牛的习性来,黄牛要间房,水牛要口塘,必须满足它们的需要。
春天,男女老少齐动员,上山坡或田边地角去割草。别人一早晨割两、三百斤,只有丁凡不中用,最多也只割得到120斤,有时只割得80斤,还不如半劳力!队长就叫他称草,一早晨3分,相当于割180斤草的工分;丁凡当然乐意。
这一称草呢,把丁凡的手劲也“称”大了。不久,他单手能把一百多斤重的草捆提起,称得又快又准。到了两百斤以上,他才要与别人一起抬着称。
以前,别人称草,总与割草人争吵,说秤歪了。丁凡称草,人人没得意见。
因为队长相信他,还让他当了几天“特殊社员”。
这年春天,梧桐开花了。俗话说:“勤人莫送懒人哄,梧桐开花就下种。”队长就叫大家种包谷,别的生产队也行动了。
男工妇女,运牛粪作底肥,大家热情高涨,挑的挑,背的背。挑的挑,是尖挑;背的背,如山高。银样蜡枪头,好看不中用,运到地里倒下去,一背用不到十窝,一挑用不到十五窝。队长丁长勤究其原因:全是连牛压都没压着的干稻草!
丁长勤不批评大家,因为批评了没有用,也不合时宜。毛主席著作天天学,思想觉悟大提高,常讲用有高招,哪还用得着批评?好个丁长勤,你莫看他不多言,不多语,满脑壳都是办法,一肚子都是点子。他叫丁凡拿杆秤到牛圈边,给大家牛粪运输量,按斤头评工分,150斤1分。
丁凡憨憨的,哪怕苦儿,背多少就记多少,一斤虚数也不记。
这一招就灵了,在家拼了命,专拣又湿又大坨的牛粪装;丁凡一称,男的一般一百五,女的一般一百一。田心平是个拼命王,别看她个子不大,跟人家五大三粗的妇女一样,背一百三!丁凡心痛了,就劝心平少背一点:“身体要紧!”心平不听,也不信邪:“工分要紧!”
大家一展劲,三天就把包谷种完了。但人们背后议论纷纷:丁长勤也真傻,那个丁凡笨脑壳,又没记你的情,你偏要让他当特殊社员,检便宜工分!
只是没有人把这话摆上桌面,其实也摆不上桌面!就是上级来了,也会表扬丁长勤:种包谷保质保量,在全公社中最先完成任务!
心平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给大宝喂了奶,就想睡觉。丁凡把她抱到房里,给她洗了澡,洗掉了一点乏意,于是吃了晚饭,饱睡!
一直到包谷种完,丁凡还给她洗澡,她才不肯接受:“今天你没称牛粪了,也很累啊!”
丁凡照样洗,过了几天,心平再不要他洗了。
到了七月,也就是农历六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该薅红苕了。一个队有大部分劳动力来做这项工作。几十个人一上坡,人们像演戏一样,热热闹闹地开了台。
大呼隆有大呼隆的妙处。你看,张三渴水了,去喝水,一个人觉得不好意思,还邀了几个伴;李四说胀屎胀尿了,一头钻到树林子里,又躲太阳又“出恭”去了。
除了少数几个人在认真劳动、搞得满头大汗外,多数人都是出工不出力。田心平不会躲懒,但她人缘好,有人教:邀她去喝水,她也确实渴了。烈日正当午,汗滴禾下土,怎能不渴呢?一行人到望高岩去喝清泉水,泉水也凉,树林子也凉,大家磨磨蹭蹭而去,又磨磨蹭蹭回到地里,就像蚂蚁送亲,你去他来。就是到了地里,也是撑起锄把,开动嘴巴,海阔天空,屎话尿话。
丁凡和一位老太丁长银在一起干,渴了忍着,汗水“咬”眼睛了,用汗帕揩一下,继续干。心平心疼了:“丁凡,你不渴?”“不渴。”真拿他没有办法。
丁长银垒的红薯垄如金字塔一般美丽、规整,俗称“刀背岭”,实在是艺术珍品、伟大杰作,丁凡真是羡慕不已。而丁凡呢,虽然杂草捡得干净,但那苕沟沟垒得不像三样,谁也不敢恭维!好的有美名,丑的有臭名,丁长银老太把丁凡垒的红苕垄沟称为“塌鼻子戴眼镜”,倒是既生动形象,又名副其实!
丁凡正惭愧之时,那些撑锄把的人已低头薅起苕来了。丁凡知道:一定是队长来了。
队长丁长勤带一部分有砌墙扎坝技术的人到龙潭扎坝,因为有一部分稻田快干了。待水坝扎好后,队长特意来看薅苕工作的进展,心中火冒三丈:几十个人已薅了五天,还没薅上两亩,我的天,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薅得完?
队长就这点好,不爱批评人,不爱发火,心中有火,他不说出来,眯着眼睛回去了。
翌日,队长又是老办法,叫丁凡拿一根竹竿,刻上尺寸;拿一个本子,到苕土里去丈量,按薅成的苕沟沟的尺度记分。
这一下,形势大变,喝水的也少了,胀屎胀尿的也少了。丁凡像个黑脸包公,铁面无私,心平的红苕垄上杂草没抖好,他就不丈量。
大家一看这阵仗,“猫儿壅屎”的搞法也不敢做了,杂草抖得干干净净,质量有保证,速度也很快。
丁长银对丁凡两手一摊:“你命中该拿便宜工分!”
金姑桥四队的耕地多数在王山、大坝田,王山的土里尽是风化石,每块地里都是半土半石。大家一认真,锄头撞石头,叮叮当当一大片,“丈量员”丁凡此时当然就有心思欣赏起这伟大的劳动竞赛交响曲了!他想:农民之所以伟大,正是他们用自己的劳动,用他们同大自然斗争的成果奉献给社会,养活了整个人类!自己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也应该算得“伟大”了。但实际上,我们渺小得很呢,谁重视过我们?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但何时才能实现?1956年,中央就有个40条《纲要》,计划到1967年要实现农业机械化,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怎么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有人薅完了一块地,丁凡去丈量,没有想下去了。
不上十天,红苕就薅完了。
这十来天,心平晚上又让丁凡给她洗澡了,因为这十天她的工分挣得多,名列前茅,因而她很高兴。虽然晒成了一个“黑里俏”,丁凡看她,那美丽未减分毫。但是,好景不长,第二年队长换了人,丁凡当然也当不成“特殊这员”了。
队长换人的原因由插队知青王红卫引起。
王红卫,c市市市中区人,祖籍山西沁源,其父在解放军驻河南某部当团长。王红卫原名王兵,是文革中当红卫兵才改的名。
这王红卫,高中毕业后就来此插队落户,口才甚佳。他一开口就是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讲用大会上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谈他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如何树立共产主义人生观。上级正按他的讲用录音,准备找记者来采访,并内定要提拔他当公社青年干事呢!
但是,王红卫下了会场,就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分天找朋友吃酒吃肉谈天说地,明天泡小妞云中雨中尽情消受,借谈恋爱为名骗奸了几个女知青,也有农村女青年。好多知青已回城,父亲叫他到太原去读大学,泡着个农村小妞不走,还给父亲回电报:“扎根山区闹革命,海枯石烂不变心”。
十天有八天没见过王红卫,来了一天、两天就说这里有病那里痛。得吃得耍也就罢了,无非是用他老子的钱,但有一件事长期叫队长丁长勤头痛,就是莫见面便罢,一与王红卫见面,王红卫就嚷着要给他记工分。没做活,怎么记工分?从不发火的丁长勤对他发了火:“毛主席叫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为什么不听毛主席的话,不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王红卫说:“我家老子是团长,你能把我怎么样?不记工分拉倒,哪天要整你个龟儿子的!”接着,胡诌乱扯,文不对题地嚷叫一通。
当晚,生产队开会,王红卫说他代表生产队去讲用,准备了三个月,要记三个月的工分。他做的好事哪个不知道?丁志应说:“还记什么工分?写信把你那些事给你家父亲一讲,我看他不打你一顿才怪呢!”
其他社员也批评、教育了他。王红卫气得直咬牙:“你们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丁长勤针锋相对:“是毛主席让我们贫下中农对你们进行再教育。”王红卫天不怕,地不怕,蛮横已极:“你们不要‘批斗’我,我叫你们龟儿子一个都梭不脱!”说完,扬长而去,回去就磨刀。丁长勤听王红卫讲了歹毒的话,心怕他做恶毒的事,就叫民兵排长丁志应注意上他。一会儿,丁志应来报告队长:“王红卫在磨沙刀呢!”“他莫非要砍人,注意到点!”
丁志应带几个基干民兵悄悄跟踪到一条岔路边,以为他是去别处杀么仇家,就回来了。队长正带着全队人等着呢,听丁志应一说,想了想,就说:“不对头!他身上有的是匕首,杀人用匕首轻便得多。说不定他去砍我们的包谷青苗呢,今年包谷长得又大又粗,丰收在望呢!他那恶意的话,巩怕应验在这上面也有可能!”
于是,全队人扛的扛锄头,拿的拿木棒,举起火把,浩浩荡荡向王山包谷林进发。丁志应扛的是一把挖锄,锄头脑壳特别大。
走到王山,大家心痛如绞:王红卫已把包谷林砍了几大块,包谷正戴红帽帽呢,好大的个头!如今却被这狗日的坏蛋砍掉了好多好多!
丁凡说他平常与王红卫谈得来,让他先去劝劝。丁凡走到王红卫身边,劝他住手。王红卫不但不住手,反而把沙刀掉转来:“丁凡,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是一沙刀,你这个伪保长的崽崽有什么资格管我这个团长的大公子!”“你是团长的大公子,为什么做破坏庄稼的坏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没学过吗?”“多什么嘴?想当烈士吗?做你的秋梦,我一刀砍死你,不如死一个蚂蚁……”
说时迟,那时快,王红卫的沙刀砍向丁凡,丁凡往后退了几步,没砍着,一看迎面来了丁志应。王红卫心想,这是今天第一个“批斗”我的人!于是,红着眼,挥起沙刀,向丁志应砍来。丁志应恨他砍了几大块包谷林,毁坏了大家的劳动果实,早已忘记其它一切,一锄头脑壳就王红卫。
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可丁志应比花和尚鲁知深还行,一锄头脑壳把王红卫的脑壳打开了花。
出了人命案!但打的是坏人!
丁长勤连夜把事件原原本本向大队支部书记汇了报,吴端正又连夜向公社汇报,电话一个接一个,直达河南。
王团长乘飞机到了c市,c市市委书记又拨一辆小车送王团长,自己坐一辆小车,昼夜奔驰,两天后到了金姑桥四队。途经祥云县城时,市委书记又与祥云县委书记碰头,令县中队中队长带了一个班的战士一起到了出事地点。
县中队队长不去看被毁的庄稼,却面对金姑桥四队的干群喝问:“是谁打死王红卫的?谁是凶手?”
丁长勤挺身而出:“是我!”
田心平看丁凡也站出去了,急得直想上前拉,已经来不及了。丁凡一挺胸脯:“是我!”
丁志应也上来了,田心平也上来了,全队人都上来了:“是我!”“是我!”
……正义之声直震云霄……
县中队长又是一声喝问:“你们为何要打死他?”
丁长勤用手指着几大块倒地的包谷青苗。
县中队长一看,愣了,连喝问的勇气也没有了。
王团长、市委书记看着那一片倒地的包谷,都吓惨了!
王团长抱起儿子的尸体,痛器流涕地走了。县中队的战士帮着他把儿子裹上了白布,一路抬到公路上,二辆小车,一辆卡车,悄无声息地告别了金姑桥四队的包谷林。
对打死王红卫的金姑桥四队干群,虽然没有法办,但对全队所有干部一律大换班,丁凡虽然不是干部,记工员也得撤!
队长换的是丁长勤的堂弟丁长平。
丁长勤下台了,丁凡当“特殊农民”的日子也许当到头了。
但是,他丁长勤一生都有好形象。年轻时,他男扮女裝跳花灯,唱曲唱词唱良善:中年时,他当好队长持公道,秉公秉义秉良心。人虽普通,人格崇高。难忘好队长!
但是,丁凡在丁长平麾下,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特殊社员”,上工不特殊,休息时间特殊。中午休息,别人都去找柴草,他却看书。到方圆公社去上粮,稻谷上摆起书报,边走边看。一天忙到晚,一日三餐,边吃饭边看。人家背后指指戳戳,指着背梁骨骂他憨,骂他笨,他本来晓得,又假装不知道。
心平听了人家骂丁凡的话,怄了大气,就当面兴师问罪:“有空也看书,没空也看书,走路也看书,屙屎也看书,没见你当工作同志!”
丁凡笑而不答,自己心中有谱:该看书就看书,该干活就干活!
农历八月打谷子,别人打了两班谷子,不是睡觉,就是扯谈。丁凡打过两班谷子,挑起箩篼,翻过美女山,从丁义浩老校长那里借来一担旧报纸,回家拿一张报纸就爬上屋前一棵歪歪倒倒的李子树。
这李子树前几年被小孩们天天打秋千,把主干压得与地面平行了,整体形像躺椅。丁凡不让小孩们再胡闹,就在那“躺椅”上看报。看完一张换一张,直到天黑。
苦儿是个瞌睡虫,打完两班谷子,给孩子喂了奶,就蒙头大睡。待苦儿睡醒,问丁凡:“你在哪里睡的?”
丁凡一指李子树:“那个躺椅上。”害得苦儿忍俊不禁。

十一、快刀斩乱麻

丁长勤文化低,宣传政策不全面,于是让位于丁长平。
丁长平当队长后,安排生产有许多地方还与丁长勤商量,并向他请教。
与此同时,新的记工员丁文余才上任几天,全队意见很大。丁长平提出要丁凡重新当记工员。但新的记工员丁文余是下中农社员,丁凡又想到他是族弟,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不能取代他。便在生产队会上当众表态,义务辅导丁文余,把工分记好,并说,丁文余的父亲是会计,他对自己的儿子也可以辅导。
丁凡此举,甚得人心,丁长平对他有了好感。当时,四人帮已被粉碎,“左”倾思想的影响虽然仍旧存在,但大多数人包括丁长平在内,良知已逐渐恢复。丁凡趁此机会,与丁长平关系拉近,搞了个不冷不热的状态。
丁凡与苦儿商量,丁长平良知虽有所恢复,但若丁凡有出头之日或超过他,他是一定要阻拦的。这金姑桥是九龙睏塘,也可以是困九龙之塘。所以要寻找机会,“闯”出金姑桥,到县办钟灵水库等地去碰碰运气.为了解除后顾之忧,当务之急是把外婆的户口转到本队来,好分口粮。
丁凡见自己与丁长平关系已趋良好,就看准火候,抓住时机,向丁长平要求:把外婆马玉芝的户口迁到金姑桥四队来。丁长平自己的岳母已逝,其岳父也只有一女,所以丁长平将心比心,有了同情感,答应在生产队会议上提出。
当晚会议表面上进展顺利,只有一人反对,另有一些人同意丁凡的请求,会议便通过了。丁凡明白,有很多人要反对这件事,自己再憨再呆再笨,别人也不愿当面得罪自己,他们背后一定会撺掇队长反悔。
此事必须速战速决。
会议一散,丁凡回家就代丁长平写了接收证明,当即到丁长平家请他盖了私章,又打起电筒到大队会计处盖了公章。当晚与苦儿商定,事不宜迟,快速行动,如果丁长平反悔,此事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丁凡从小在杨柳泉小学读书,午休、下课乱蹦乱跳,跳热了又跑到学校边的杨柳泉水里一冰,就得了终身不治的左脚踝关节的关节炎,走路还走不赢一个老婆婆。因此半夜起床三更走,天亮时就到了方圆公社,办好了接收移民手续,立即下土茶,到石冲公社,正好安柱仁文书在办公室里。丁凡亲热地呼喊:
——安文书,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坐吧!这是小事一桩,我既同情你,也同情田关山一家三口,特别是那个田心平,我帮你的忙,也是帮他们一家三口的忙呀!
——今天又请你好事帮到底!(把移民接收证明交给对方)
——(赞赏地)你是一个性情中人,既诚实,又有孝心,我马上给你办手续!(边办迁移证边说)镇里已把户口迁移手续交我们代办,你不必到土茶镇去了!(填好迁移证,又详细检查两遍,递给丁凡)那么,你岳父呢?
——我大姨夫成木江说要把他迁去大坂公社青草溪大队,现在还没见办,如果他一直办不成,我以后还要再来找你,那你就完全给我们帮忙帮到底了!
——好说,好说。像你这样的人,我只见到你一个,要帮,要帮!
丁凡千恩万谢,又回到方圆公社,办好外婆的落户手续,公社并发了通知:马玉芝户口已从f省省天龙县石冲公社白果坪一队迁至s省省祥云县方圆公社金姑桥四队,金姑桥四队从即日起分给口粮和自留地。
丁凡的左脚踝关节的关节炎在“急行军”中发作得很厉害,本想从山上小路回家,但公社文书要丁凡顺大路带一个通知到硬寨小学,要小学校长当晚到公社参加揭批四人帮活动及宣教工作会议。丁凡只好从大路走,通知送到后,即一步一捱,慢慢回家。
丁凡走到大坝田时,天已傍晚,好在以后全是上坡路,摸黑好摸。
走到明冬明,碰上了丁长成老太。这位老太,没有老太婆。从襄渝铁路回来的丁义明依旧担任党支部副书记,在填“未嫁青年”登记表时,把他也填上了。于是,丁长成便成了方圆公社有名的66岁的“未婚青年”。但丁凡觉得这是恶作剧,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此时,他亲热地招呼:“老太,从我们寨上来吗?”“正是,快回去,你们四队今天闹热得很,丁义明发动全队人在坡上劝丁长平反悔,撤销已给你外婆的接收证明。”“老太,不要紧,我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哪个想反悔也是空的了。”丁长成替丁凡高兴,也为丁义明的白闹一天而高兴:“丁义明是副支书,这件事他搞慢了,结果没搞赢你!”
俩老少都笑了。
丁凡又关照了一声:“老太,你好生走呵,下坡路小心点!”“不要紧,我有电筒!”
俩老少分手了。
丁凡一步一捱,好像左脚已不属于自己,右脚也因左脚不行,因而负担过重而感疼痛,即使拼命蹒跚而行,走到家里已是初夜。
外婆和苦儿坐在屋里,低下头长吁短叹,直怨命苦,连夜饭也没吃。煤油灯下,只有大宝一人在他妈妈怀里吮完奶,睡着了。
忽听一声:“外婆!心平!”
丁凡瘫坐当地,还没说话呢,只听见外婆和苦儿急着说今天坡上的盛况:丁义明振臂一呼,除了昨晚上明确支持丁凡的人外,全部责备丁长平傻,不该要一个“外来人”,使我们的口粮每个人少分了几斤。丁长平开始时还顶着:“我这做法符合党的政策。”但到后来,丁义明他们那些“反对派”人多势众,活路也停了,吼声如雷,丁长平只好说:“等丁凡回来了,生产队立即开社员大会否定,收回接收证明。”
此时,丁义明所派的人打探到丁凡刚进屋,就去找丁长平开生产队社员大会,人几乎到齐了,只有丁凡本人未到。丁义明说:“把丁凡喊来。”田心平说:“不用喊了,他脚走痛了,动不得了,正在家里吃饭,我来是一样的。我阿妮迁到这里来,虽然符合党的政策,但是拖累了大家,我心里有愧,我向大家道歉!”说着,把公社通知金姑桥四队给马玉芝分口粮、分自留地的手续递给丁长平,丁长平当即把通知念给大家听了。
“反对派”们一个个叹起气来:没想到平时憨憨的、笨笨的、呆呆的、痴痴的丁凡,今天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机会,办成事情,任何人想推翻也推翻不了。
丁长平心说:“这丁凡还真是果断,快刀斩乱麻,使我也有了回旋余地。”他故意问“反对派”们:“对公社的通知怎么办?”
大家无可奈何地说:“生米已成熟饭,只有照办!”苦儿回到家里,把会议情况对阿妮一说,外婆高兴已极:“丁凡就是会办事!”
由于十四小时“急行军”,苦了丁凡:两天两夜动弹不得;多亏寨上响医生药功好,丁凡第四天出了工。



十二、“肥猪”四十斤
苦儿和外婆庆幸丁凡是个抓时机的能手,庆幸外婆在金姑桥四队分得了口粮和自留地。她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可是,丁凡从生产队开会回来,说了一件事,使她们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上级规定:每户向公社食品站交售半边肥猪,膘肥内满并在五十斤以上才合格,不合格则自想办法完成任务;而且,必须在五天之内就要完成任务!
丁凡家喂的一头猪,一无粮,二无糠,又不吃,又不长,像头野猪,凶巴巴的,把猪圈咬垮了几十次,害丁凡把猪圈整了又整,钉了又钉。此时若杀了这头猪,全部上交也不能完成任务,因为要求膘肥肉满,而这头猪则全身只是一张皮子,几点瘦肉,不合格!不合格就得上街买猪交任务,50斤猪肉,两百多块,家里只有那零头——几十元钱,整整差了二百块钱,一时哪里去找?
一家人愁做了一堆。
丁凡无奈,当了个“积极分子”,当晚杀了猪,过了秤,半边得46斤,半边得45斤。
第二天一早,丁凡用柴架子把46斤这半边猪肉一肩扛到公社食品站。沿途认识丁凡的人很多,哪个都用同一句话问他:“你在哪里打得头野猪,那个也准得到任务?”丁凡笑丧着脸:“碰碰运气,交不脱再说。”
到了公社食品站,站长和几个肉客师傅看着丁凡扛来的半边猪直好笑,都说:“这个不合格,不收你的!”
丁凡把半边猪肉放在食品站外,立即去找副社长吴向前。因为丁凡不但在刘家湾打石土地同他搞得熟,而且吴向前认为丁凡人品好,暗中帮了他几次忙。第一次是称肉订亲,第二次是办结婚证,文书看了丁凡的证明,说女方隔晚婚年龄相差太远,不肯办,但旁边一个公社干部对文书说:“吴社长叫你给他办了,丁凡年龄大了,怕过了此村无此店!”文书就给办了。第三次是丁凡给岳母办来迁移证,文书向吴向前请示:“是否到生产队复核一下再落实。”吴向前说:“人家迁移都打来了,你不给落实,万一生产队一反悔,丁凡的岳母不就成了‘黑人’,丁凡家不就成了‘黑户’,‘黑人黑户’不合政策,怎么要得?”文书回来对丁凡说:“丁凡,拿手续来,吴社长叫我给你把落户手续办了!”
这一次,丁凡找不到吴向前了,虽然鱼篮滩小电站已建成,他从工地上回来了,但是昨天到布谷区里开会去了。
丁凡只好跑到食品站里面去讲好话。他不抽烟,没有烟敬给大家。说得太直,等于没说,人家一口就拒绝了。
第一天来交销售的人不多,除丁凡交的不合格外,其余的都合格,交脱了,各自回家了。
丁凡插入食品站的人堆中,大家围着火盆摆龙门阵。丁凡一插进去,大家就听他的了,一会儿讲国际国内,一会儿讲几个民间故事。站长又拿丁凡开玩笑,要他讲自己的恋爱、婚姻故事:“你一个猪八戒,怎么把嫦娥弄到手了?”
丁凡大方:“这是因为嫦娥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于是,就详细讲了婚恋经过,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眼看天快黑了,丁凡对站长说:“站长,你再不收我的野猪,我家里没有钱,怎么办呢?”站长叫两个肉客去称,非要丁凡把故事讲完不可。等到故事讲完,那两个肉客已把肉称了,把丁凡“完成任务”的证明交给了他。
站长说:“票据上写的50斤,你莫问我们要50斤的钱哦!”
丁凡说:“站长,我懂,我懂,感谢你们大家了!”
站长说:“二回又来耍!”
其他几个肉客也说:“二回又来耍!”
四十几斤“野猪”肉交脱了任务,苦儿和外婆转忧为喜。苦儿问:“你是怎么交脱的?”
丁凡说了交肉的经过。
苦儿说:“平常我看你一点都不会说话,今天怎么会说了?”
丁凡说:“一来碰运气,二来逼倒了。”
剩下的45斤“野猪”肉,也勉强能过个年了。丁凡跑到白果坪,把外公接上来过年:“两个老人在一起,无酒无肉心也乐!”
外公正有此想,没想到丁凡孝心至此,高高兴兴同丁凡一起到了金姑桥。
当晚,外公对外婆说:“s省人有杀人的刀没有?”
外婆说:“你一辈子只看到我的缺点!”
两人都笑了。

十三、夫妻和谐歌

金姑桥小学的公办教师林李生,与文革前当过民办教师的丁凡比较合得来,有一个性格也相似:舍己为家。他的妻子是个c市知青,叫申小芹,是个民师,还未转正,吃不上“麻谷米”(国库粮),林李生就吃红苕,把自己的一份大米让给妻子。这天,他蒸熟了红苕,只见远处的天边变了色,起了风,乌云吹过来了,乌云越压越低,怕要涨端午水了。他与民师丁元元两个人,要教四个年级,不得不临时拼凑成两个复式班,实在忙不过来。龙老师因为历史问题,长期“挂”着。两个人任务太繁重,教学质量也成问题,好在昨晚同金姑桥四队队长丁长平讲妥了,同意让丁凡来代课,但还未来得及通知他。
他见学生已陆续进校,有不少人已在操场上做游戏,便匆匆吃下几个红苕,嘴用毛巾一抹,就上了丁凡家。丁凡家离学校近在咫尺,须臾即到,岂知却咫尺天涯。林李生把丁凡领到半途时,一怒目金刚挡住了道路,莫看那金刚瘦猴一般,却委实是神圣威武,不愧“大文革”之“英名”。他把路一挡,谁人过得去?
满天的乌云罩下来了,远处在打雷,雷声越来越近。
近处也在打雷,震得林李生、丁凡二人耳膜生疼生疼的;
——(声音严厉,如雷如剑)林老师,你要把我们队上的劳力拉到哪里去?
——(对丁长平出尔反尔之举极为不满,不禁一怔:“莫名其妙!”虽知希望已经不大,还是据理力争)你昨晚不是答应让他代课代到这学期结束么?
——(拿出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脾气”)昨晚是昨晚,现在是现在,昨天晴,今天阴,事情有变化!群众有意见!(“群众”二字用了重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相信群众,你还敢不相信?
——群众的意见是要学校找老师代课,不然课要停嘛!
——我们队上的群众不让他去呀!
——是你自己变了卦,怕他从代课起头,以后当上民办教师。
——(恼羞成怒)是我,就是我!中国这么大,哪里找不到一个教书匠,为什么偏要找他?你找错了门,找错了人!
山雨欲来,风满村道,人满村道。
这时,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吴端正来了。来得正是时候,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老谋深算的吴端正,问清了缘由,放了一个“大水簰”:“算了吧,丁队长,让丁凡代几天课要什么紧?听说龙老师就要审查清楚了,几天后就可来校。”其实,他已同大队几个头头扯好了,要让他的一个外甥来代课,明日就可到达金姑桥。
丁长平借台阶而下,愤愤走开。大雨滂沱,人们也各自散了。
文革搞了九年,谁都害怕“秋后算账”,每日价如惊弓之鸟,提心吊胆。虽说文革已将结束,但实际上“左”倾思想仍在。丁长平也来了个迅雷不及掩耳,对丁凡来了个当晚算账。当晚是评工记分,这记工员还是丁凡,因为一来丁文余已任会计,二来丁长平征得大队领导同意,还是让他记工。
当晚算账,比白天挡道打雷更厉害:“丁凡,你无缘无故地恨我,怨我整丢了你的‘民办’,偏要和我唱对台戏,叫你莫去,你偏要去!坐在茅厕边不晓得屎臭!公社罗书记说你癫头狂脑,不配当民师;你自己不好好想想,你家是什么家庭,你父亲是什么历史?书是莫想教了,老老实实当你的黄泥巴脚杆!算你是个回乡知青,其实还不够格,但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可以的!今天不让你去代课,你自己去了,不搞工分!”
阎王一声喝令,判官小鬼谁敢动弹?
记工员丁凡,此时却不敢公正地记上自己当天的工分;阎王不让记,狗咬老司——无法!
丁凡只落得个苦水往肚里咽,回家向田心平倾吐。
心平气得直咬牙。丁凡吻她嘴唇时,她直喊痛,原来刚才咬牙时咬破了嘴唇。
丁凡抚慰了心平,给她讲起了金姑桥文革的种种险恶和斗争。
文革之初,丁长平平地青云,在夺权转官、把吴端正踢开以后,当上了大队文革主任,而后又是革委会副主任。“当官不入党,有权也难掌。”大队党支部刚恢复时,没有丁长平的戏唱,吴端正把大门堵着呢!“突击入党”时,丁长平意外地得到了一张党票,就想与吴端正抗衡。然而,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丁长平哪是吴端正的对手?吴端正坐得端正,行得端正,又会笼络人心,“善”待“大文革”。台上握手一番,台下就要踢脚,背后打他的主意。吴端正先是向公社党委反映“大文革”的种种劣迹,公社党委报县委批准,免去了“大文革”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职务,金姑桥大队的党权、大队管理权归于一人。不过,他做事不做绝,既然丁长勤愿让出队长之职,就让他丁长平顶上去当个队长,以后再找借口拔掉这颗眼中钉。丁长平深知就里行情,与吴端正貌合神离。但是,二人有一个共同点:对付丁凡,不让金姑桥才子出头!
丁凡的父亲丁生迈解放前夕当过伪副保长,在土改当村农会秘书时,得罪了农会的“财神”王富贵(统计员),因为他揭发了王富贵偷盗村公所保管室的浮财之事。后来王富贵在丁生迈死后,就借丁生迈的伪副保长历史问题任意折腾,把十五天扩展为三个月。其实,无论是半个月,还是三个月,总是一个历史污点。有老子的这个历史污点,儿子就永远莫想翻身!
丁凡与右派分子丁一鸣的长子丁霁云交好,一起看过一本“文革”前出版的物理课本,这成了丁凡的另一罪证。事情发展到后来,丁霁云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丁凡又背上了与现行反革命分子往来的黑锅。
丁霁云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是因为他侮辱宝像(红太阳的画像)。他买宝像回家,忘了贴上壁龛,却失手放在火炕上,使宝像遭到烟熏火烤,被人告发,按照《公安六条》规定,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现行反革命。钢鞭材料,铁证如山,本已够上天条了。哪知同时在他家搜出一块镌有蒋介石头像的银元,且拿帕子包了又包。上纲上线,分析不得,原来丁一鸣、丁霁云父子反对毛主席,是因为他们怀念蒋介石!
罪证确凿,不容抵赖,没有说的,鎯铛入狱,无产阶级专政和群众专政的法网法力无边,疏而不漏。
丁凡既然与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互相往来,又在一起看过文革前出版的“黑”课本,罪该万死,不够坐牢条件,也得批斗批斗。
丁长平的阶级斗争觉悟不是不高,他早先就整过丁凡的黑材料,只因老婆“摇不动”(干坡的大船摇不动,喻肥胖而不麻利之人),家务搞得太包糟,黑材料中几张重要的被老婆拿去包盐巴了。剩下的几张,又让丁凡趁帮整材料之机撤走了。丁凡意外免去一难,实在应该感谢“摇不动”老太(辈份如此)!
吴端正要丁长平拿出丁凡的钢鞭材料,可是现在竹鞭也拿不出来了。整黑材料的天才已过时作废,不顶用了。
吴端正对丁凡又想整,又想不整。想整,是为了迎合丁长平一瓣心思,使得丁长平少拱地;丁长平虽然拱不动他,但何必遭他拱呢?又不想整,是因为他毕竟还有点良心,乡里乡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今后世道往哪变?做事不能太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
勾起手拇指算一下,丁凡此人不宜“整”,只宜“卡”。“整”在明处,怕他有出头报复之日;“卡”在暗处,他一辈子也不会知晓。况且丁凡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错,在大队办文化夜校,参加理论队伍评法批儒;特别是公社罗书记解释不了的“世袭制”,他两句话就抖清了。
“整”丁凡,不明智;“卡”丁凡,不费力。不要吴端正亲自出马,只要丁长平一个“五行山”压下去,任他丁凡是孙悟空,也爬不出丁长平手板心。
心平听了这些事,自是伤感,把阿爸被整被罚被批被斗的种种遭遇也诉说了一遍。
既是同病相怜,又都于心不甘。
窗外,风雨如磐;室内,忧心如焚。
第二天,校门风波以吴端正的外甥包草到职而告彻底平息。此人名“草”,一身草绿色军装倒也名副其实。他并没当过兵,只是拉大旗作虎皮,假称“军工教”,好把对象找,舅舅又帮忙,包草乐陶陶。
包草平头亮发,身高腰长,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他不远几百里,从外省外县而来,支援金姑桥大队克服了“人才危机”,真个劳苦功高。更兼此人艺高胆大,脸不红,心不跳,上《朝发白帝城》一课,教学生琅琅读曰:“朝(cháo)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hái),两岸猴(猿)声哭(啼)不住,轻船(舟)已过万重(zhòng)山。”据说他有高小毕业水平,不过东忘西丢,七折八扣,极限趋近于零。
林李生听了,啼笑皆非,愤愤地把此奇闻告诉丁凡,丁凡也只能喟然长叹。学生家长虽有意见,但看到吴端正的影子端端正正护在包草身后,谁也不好提出来。
丁凡、心平心有不甘,便由心平出面采取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
几天后的凌晨,村后的鱼塘边来了两个人:丁凡、心平。夫妇俩就像鱼塘边的白杨垂柳,两情依依。
此处不用人,自有用人处。心平怀着这样的心态,借丁凡与吴端正一点挂葛亲的关系,到吴端正那里给丁凡谋了一个民工的“职位”,去参加修建祥云县第一水库——钟鸣水库。
天机不可泄漏。为了不让人看出她的深沉用心,半夜过点,就催丁凡起床,把大宝送到外婆那里,就送背着简单行李的丁凡出了门。
心平本想只送到屋后鱼塘边,所以二人停下了。没有接吻,没有搂抱,没有汉息,没有悲伤。健美粗壮而又柔滑的胳膊伸过来了,创造一切的双手伸过来了,手握着手,心连着心,充满了柔情蜜意。心平伸出双手,给丁凡拉好了衣领,扣好了领扣,随后又解开,大热天这个是不必的;丁凡才换的衣服,她习惯地掸了掸灰尘,转而又觉得好笑;再一次细心检查了行李卷,摸摸几串连心粽子,生怕丁凡忘了带。其实,她在家里已检查过一次了。
二人吻别,丁凡走了。心平看着丁凡的背影,又不忍离去,送了一程又一程,和粱祝十八相送没有两样,一片柔情,难分难舍。
丁凡巴不得和妻子再多走几程。二人边走边谈,继续着昨晚枕边的私房话。心平是个迷信脑壳,她说的有些话丁凡内心不赞成,但却听得很认真:
——林老师是个好人,你不要忘记他。他文才不算高,但心好。丁长平那坏心眼,这辈子就只有女子,莫想儿子。树要根好,人要心好。林老师说得对,钟鸣水库工地上县里干部多,你是个人才,人家也容易发现。
——林老师自己也够辛苦了,还关心别人,我怎么会忘记他呢?我的女神!
——他和你一样心好,你吃马铃薯,让我和阿妮吃大米;他也一样,他吃红苕,让他妻子吃大米……
——天下的老公都一样,都要对老婆负责,对家庭负责。
——我也为老公负责呢,不是我,你想到钟鸣水库也去不成呀!
——谁叫我的老婆比一般女人不同,眼眶子大,眼光高呢!
——你到了钟鸣水库,一定会遇到好人,一定会有人用得着你的。
——嗯,那也难说……棉絮包脑壳,信撞吧!
——那双新布鞋,我给你捆在铺盖里了,要爱惜,免得鞋子烂了光脚板,我没有时间缝噢?
——嗯。
——你有字笔,莫闷在心里,要用出去,人家才晓得。你在家里,其实也替不到我。你去吧!飞吧!我不能一根绳子把你死死拴在屋里头……
丁凡心里甜透了,美极了,醉痴了……
二人说话间,心平已把丁凡送出八里远,到了南庄大队枫香坪,天已大亮,心平要赶回去上坡干活。丁凡转过身来,与心平面对面。结婚几年来,天天看惯了的娇妻,却从来没有此刻看得那么投入:青丝双辫自不必说,五官端正无可挑剔,明眸皓齿都是笑意都是情,两颗黑葡萄,在凤眉下一闪一闪,一排白玉石与红唇辉映,要多整齐,有多整齐!圆脸蛋上,眼耳口鼻恰到好处;额头腮下,无处不是美丽温柔。那眼光,够迷人,是一首诗,仿佛在吟诵:
我决不留你拴你,去吧,去吧,
我们绝不能心甘情愿地生活在别人脚底下。
历史划一道沟,把我们暂时分开,
但我们的心结成了同一朵新葩。
哪怕被人按倒在地上,
也要向前爬,向前爬,向前爬……
我用爱情和理智,给你一对翅膀,飞吧,飞吧,
飞到那海角天涯…-•-
夫妻互致注目礼,互相感激,互相尊重。她看丁凡执着、坚定的目光,很放心,仿佛那目光是首歌,他好想唱出来:
你的娉婷身姿,永远留在我的梦境;
你把绳子放开,其实绳子两头拴着两颗心,拴着我,拴着你。
蜜蜂恋花,是为了甜蜜的事业;
雄鹰恋蓝天,为的是在长空搏击。
画家要的是色彩,
音乐家要的是旋律,
人民要的是真理。
我们一定会与真理见面,
等找到了希望的曙光,
我就回到你温柔多情的怀抱里……
“放心去吧!放心去吧!家里一切有我!”这声音比《第九交响乐》、《小夜曲》还动听。
丁凡的感情升上了高峰,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心平:“我的西施,我的冬尼娅,我的维纳斯,我的蒙娜丽莎……我的乖乖,我的宝贝,你好漂亮哟……”“什么乖啊丑的,乖也是你的,丑也是你的,莫让别人看见了,这是大路上……”
正好有人看见了,大喝一声:“丁凡,不得调戏良家妇女!”二人定睛看时,却是表弟米启胜,一手握镰刀,一手握扦担,要去割早草。
丁凡接口:“你调戏莲花(米启胜之妻),观音菩萨要找你呢!”
心平也落落大方地:“老表,老表,上坡吃草去?”
“哦,哦……”他只顾开玩笑,把“吃草”听成了“割草”,被表嫂占了便宜。
丁凡、心平一齐大笑,米启胜情知上了当,也笑了:“给你们割呢……”
心平假装催丁凡:“快走吧,怕太迟了,赶不到车了。”急匆匆赶到丁凡前面,同丁凡假装走了一段路,看看表弟拐了弯,看不见了,便回头与丁凡又对视了一眼,二人才又各自转回头,背道而驰了。丁凡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见心平的背影,才大步向南走去。
心平回到鱼塘边时,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白杨,青葱的柳树。从此,杨柳依依的形象在她头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天空任鸟飞。但是,在狂风暴雨、万钧雷霆之下,再勇敢也飞不了多远。爱情的温馨、人生的坎坷和执著的追求,给丁凡添了一对翅膀,也因种种社会因素、历史因素的制约,没飞出什么名堂。
初到钟鸣水库工地,丁凡参加挑了十几天土。但他知道,事在人为,便在下工后去各营各连(工地上一律组织军事化)去采写各类稿件,主要是先进人物通讯,一天几篇,十几天就是几十篇,被《峰岩》(水库工地报)的主编看中,不仅大多数付印或交给广播室广播,而且让他当了工地文艺宣传队的编剧。
可是,好景不长。莲花区的民工一律调回本区梅江河鱼篮滩水电站参加扩建工程施工,因为该电站要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三十倍。
丁凡随队来到了鱼篮滩。由于钟鸣水库工地领导给鱼篮滩电站工程指挥部写了推荐信,推荐丁凡当工地采访员。
丁凡每天上午到工地各连队采访,有时还采访搅拌机工人、发电机组工人;每天采写十来篇稿件,交指挥部政工组组长审阅批示,再交到广播室,就算完成一天任务。每天只工作两小时,像这样挣“便宜工分”的"特殊社员”还并不多。丁凡意外的收获,当是采访的熟练和写作的进步。
在丁长平意料之外,身为队长,却未能管住自己队上的社员,竟让吴端正隔山“挖”走,“放飞”了,本来十分不悦,但一来已无力“拱”吴端正了,二来丁凡在生产队也是个“滥竽充数”型劳力,三来鱼篮滩工地指挥部领导都是县、区干部,人是暂时“拉”不回来了,今后再看吧!
此时他才知道,原来生产队长的权力并不是无限的!
丁凡呢,很少回家,回去一次,见了队长,还是毕恭毕敬;念及二人又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有时也摆摆龙门阵,并感谢他在岳母来金姑桥四队落户问题上的鼎力帮助,因而,二人关系趋于缓和,丁长平也不再与丁凡过不去了。
丁凡每天两小时工作兢兢业业,还有二十二小时自由支配,自学数学,给报纸投点稿。由于“金姑桥才子”的盛名,来结交的民工也不少,其中有个女民工文凤仙,年方二九,暗中追求丁凡,时时以男友待之。
一日,文凤仙把丁凡邀到僻静处,劈头就问:“你成家了吗?”“成家了。凤仙,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不能骗人,我的家庭和和美美,你的前途大有希望。我们俩在这个问题上要明智一点。”瓜瓜条条的文凤仙嘴巴一噘:“你是哄我的,我们连队的人都说我有福气,找你找对了。”丁凡只好苦笑道:“你不信不要紧,我自有办法证明。”
丁凡在第二天工作完两小时后,专门把心平接到鱼篮滩工地,使心平既看了鱼篮滩的工地建筑,又看了工地采访工作实况。心平有几分自得,有几分满足:我想方设法把你送出来,虽然没搞到国家正式工作,也比在生产队强。
蒙在鼓里的田心平又同丁凡一起到河坝连队去玩耍,因为河坝连队的连长安胜洲,是丁凡的初中同学。丁凡之举是专给文凤仙看的。此时,文凤仙就躲在隔壁窃听。
两个老同学聊起了天,安胜洲有时还与田心平说话。丁凡把老同学和心平作了介绍。
安:你们结婚几年了?
丁:三、四年了。
安:(对心平)嫂子,你好年轻哟。
田:也不年轻了,今年二十三了。
安:有小孩了吗?
田:有了,娃儿三岁了。
安:男娃儿吗?
田:是的,你们这些旧脑筋,重男轻女!
安:(对丁凡)嫂子好乖哟,你硬是艳福不浅啦!
田:(抢着说)什么乖?丑八怪!
丁:老同学,少开国际玩笑!
安:(正色地)什么国际玩笑?照我说,你这“郎才”实际上还配不上这“女貌”。
丁:我承认,我承认!
安:(胜利地)我说对了吧,老同学!
安胜洲叫厨房端来一盆肉、几碗菜,招待老同学夫妇二人。专叫文凤仙上菜。
文凤仙趁机打量了一下:这个田心平只是涤沦素装,就有九分美色,若像城里高干之女,穿上时髦服装,一定美若天仙。心下暗忖:这个丁凡,确是艳福不浅,我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田心平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心下又暗暗感激丁凡:是个顾家的男人,是个诚实的朋友!
饭后,辞别了老同学,丁凡一边走,一边把心平从“鼓”里“拉”出来:
——刚才给我们端菜的女孩,名叫文凤仙,今年十八岁,想把我从你身边拉走呢!
——谁相信?哪个看得起你个猪八戒?
——嫦娥仙子,你不要自负,猪八戒还在高老庄招亲呢?(见“仙子”不懂,就给她讲了猪八戒戏弄嫦娥、被罚下凡、错投猪胎、高老庄招亲、西天取经的故事)懂了吗?
——懂了,怪不得她盯起我看了那么久,盯得我好奇怪。
——她比不赢你嫦娥仙子,甘拜下风了!(见心平不懂,又给她讲了“甘拜下风”的意思。)
丁凡、心平夫妇二人就是这样互帮互学,丁凡教给她文化知识,心平教给丁凡人际关系知识。女人是一座学校,再说不假。
心平从心底感激丁凡,忠于爱情,忠于家庭,不做违法越轨、骗人犯罪之事。
安胜洲也认为丁凡做得对。为了平息河坝连队的议论,丁凡不再与文风仙见面,并托请安胜洲抚慰了文凤仙:“你喜欢丁凡,丁凡也喜欢你。丁凡他一个人能同时受到几个人的爱,这可说是一种幸福,一种造化。但是,丁凡知法懂理,他为了他的家庭,也为了你的名声,做得很正确。他祝愿你找一个比他更好的朋友。”
文凤仙后来为人妇后,终生没有忘记丁凡。丁凡在全身心地维护这个家庭的同时,心中始终没有抹去文凤仙的影子,但不再与心平提及此事。其实,心平也很大方,倒是有时候提及此事,还问丁凡:“你和她有了关系吗?”“乱说,我要和她有关系,我何必把你接到鱼篮滩去让她看,好让她死心。”“嗯,你这个办法确实好,害我鱼篮滩也得看了,古怪事也得见了。”
田关山老人也到鱼篮滩看了几趟,对自己的慧眼颇为得意。他吃大米饭吃不惯时,想吃包谷饭,女婿丁凡给他一路找了八个连队才找到。丁凡这份孝心,更使他满足。
丁凡在钟鸣水库、在鱼篮滩电站工地,成了写文章的泥腿子,耍笔杆子的农民。写文章成了他挣工分的手段。
为此,电站工程指挥部还派丁凡到成都参加了一次省级水电会议,作为大会秘书组的一个编外人员为大会服务。
从成都回家,丁凡给外公、外婆、心平都买了礼物,对两个小孩(大宝之后,又有了女儿梅梅)也不例外。
丁凡睡前给心平讲了从莲花到成都的千里之旅、沿途见闻,又说:
——这鼎罐里头文章也能煮了吧?
——(一摁丁凡的鼻子)不要得意,这么好的文笔还不是没吃上皇粮!
——没吃上皇粮,也要为祖国建设服务嘛!万一以后有了机会呢?也说不定。你不是说你给我带福气来了嘛!我看那福气慢慢就要来的。
——做你的秋梦吧!
——我们一起做!
二人皆笑。
夫妻和谐,原本就是幸福。
丁凡不在身边,心平把他的一句话放在枕头上,放在心窝里:政策已有松动,三五年内我的命运可能发生改变。脚底下的生活一改变,国家用得上,就可以比用脚踩人的人高一篾片。
她相信,她深信。

十四、大路铺荆棘

丁凡十二岁读初中时,就有了文学梦、教师梦,即使十四岁初中肄业一直为求食、生存而“战”,也未放弃这金色的梦。十六岁上贵州,就是想圆此梦。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他又燃起了大学梦!
如果考取了大学,“金姑桥才子”就有了报国之门。
这一年参加高考,丁凡在s省之长涪地区一举成名,以语文九十分、总分全地区第二的佳绩令人注目。地区招办主任一看丁凡那个学历:初中四期肄业,就认定丁凡是自学成才!他把这个自学成才的典型立即向地委报告了。于是,从长涪地委书记、祥云县委书记直至莲花区委书记,对丁凡层层表扬。丁凡一时名声大噪,人称“丁大学”,仿佛这丁凡已与大学有了不解之缘。
但是,造化弄人,功亏一篑,就如当年田心平那样,问题又出在“政审关”上。换言之,丁凡过不了“政审关”!
因为丁凡是在鱼篮滩工程工地报名的,对他的政审工作顺理成章地由工程指挥部政工组组长王正文执行。
王正文从鱼篮滩坐汽车到了方圆公社,又由公社派人给他领路,艰难跋涉,到了金姑桥。公社派的人是女副社长廖红玉。
一路上,王正文与廖红玉少不了海阔天空,其中王正文讲到了他的一个悲剧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九五八年。他考取了人民公社大学,通知他九月十二日前入学。到了十月十二日,大队支部书记在一道干水渠边亲手把入学通知书交给了他。王正文迫不及待地看完了入学通知书。这通知书不看犹可,一看就血管爆炸、七窍生烟、丧失了理智。他一声狮子吼:“日你妈,你故意坑害老子!”随着骂声,右拳早到,把个大队支书打得眼冒金星,裁倒在干水渠里,头皮碰破,鲜血直流。王正文把通知书撕成碎片,撒了大队支书一身,才愤愤离开干水渠。
大队支书自知理亏,又因王正文家贫农成份,五代穷人,也不敢告发他,此事不了了之。
王正文又对廖红玉发了一通感慨:这次对丁凡的政审工作,一定要深人群众,严肃对待,严守政策,严格把关,一把公平尺,一杆公平秤,负责到底。
廖红玉则心想:这正是卡丁凡的好时机,把他领到丁长平家去,最后必然由王富贵完成这“卡人”任务。
王正文、廖红玉二人来到了金姑桥,虽然一路上寒风呼呼,春寒料峭,但一看到此地翠绿欲滴的马尾松、油茶林,顿时兴致勃勃,搞好政审工作的劲头更大了。
在新瓦房中接待王正文的金姑桥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吴端正,愁容满面,勉强应付来人。他近日来非常焦躁,长子考大学,还没到丁凡的一半分数,名落孙山又出丑。一听王正文说是来给丁凡搞政审的,心中就定了谱:不让丁凡政审过关!
明明丁凡问过他:“我父亲的伪副保长任期有多久?”他答曰:“三个月。”丁凡照此填了表,此时他却不认账了,还是一贯的老作风——放“大水簰”:“我是年轻干部,这事只有找土改老干部才搞得清楚。”他介绍的两个土改老干部是:曾任村农会副主任的丁生高、曾任村农会统计员的王富贵。
吴端正与廖红玉的想法不谋而合:卡住丁凡!
王正文、廖红玉又一起走向金姑桥四队贫农社员丁生高家。
这一路上,王正文再次给廖红玉讲:“我是中专生、共产党员,我要站在党的立场上,不让社会关系有‘疤疤’的任何人混人大学,以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这是阶级觉悟、党性觉悟和路线觉悟的最高体现。”
廖红玉欣然同意,完全支持,还夸他有水平,既有政治思想水平,又有政策水平。
王正文、廖红玉到了丁生高家,经廖红玉-介绍,丁生高就把二人请进了屋,请入了坐。丁生高的一系列动作,与木偶人没有两样。
丁生高是丁凡的远房伯伯,此时已是老态龙钟,心情更是极为矛盾。他是个“家族论”者,叫做“田分丘块,人以房分”。虽然长久屋场四房人都是一个太高祖传下来的,但他总觉得自已这大房人越来越不行,绝不能让他们第二房的丁凡飞黄腾达。但他又迷信神佛,怕做了-伤天理二悖人情的事会加重罪孽,死后到阴间受苦。他思前想后,前言不搭后语,一时讲搞不淸楚,-时又讲丁生迈根本没任过什么伪职。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脸上也一会晴,一会阴,害得王正文每记录一句话就加重了一层厌烦之感。起先,他还慢慢启发丁生高,要他对党说实话,后来连自已的脑袋也不灵光了,一时无计可施。
丁生高也厌烦了,他漫不经心地环视了四周,只看见空空如也的房间与粮仓,少得可怜的家具,还有自已身上的烂棉衣,什么也不愿管了,便计从心上起,恨向胆边生,一句话作了全面总结:“说不圆泛,不晓得他们旳!”
王正文为了顾及礼貌风度,又好气又好笑地辞别了丁生高,继续到别处去完成他今天的历史使命。
廖红玉的家在金姑桥二队,她想顺便看看家里的情况,就把王正文领到四队队长丁长平家里,并对丁长平说:“你给王同志介绍-下有关丁凡的社会关系等情況,并领他去找王富贵。我回家有点事,又要给王同志准备夜饭。找王富贵搞好丁凡的政审后,就和王同志一起到我家来吃夜饭。总而言之,绝不能让伪保长的儿子混入革命队伍!”
想了想,廖红玉又关照了王正文-句,就回家去了。
黑瘦的苦瓜脸上有几许油点子的丁长平,欣喜地把王正文让进屋,不像不样的茶水递上-杯。王正文急忙挡住茶水:“不渇,不渴!”并且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说正事。
丁长平听王正文说了来意后,心中+分高兴,就显出很诚恳的样子说:“我也是个共产党员,凡事都要往党的事业上去考虑,如果人用错了,革命利益就会受到很大损失。”
王正文觉得此人高谈阔论,太过夸张,太过离题离谱,心中好生不以为然,但又觉得他忠心可嘉,就夸奖了几句:“你这个队长还不错,思想觉悟算得高,-定能帮助我把丁凡的政审搞好。”
“这个容易,(像手上捏着受了伤的小鸟,又像在太行山上执鞭赶马运盐-样,眉飞色舞,得意已极)我们一定不让有‘疤疤’的人混入我们革命队伍!”
丁长平恨丁凡,这矛盾是在文革中闹起的。丁长平文革初期当上大队文革主任以后,人称“大文革”,后来又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升了官。丁长平有了权就及时使用,免得过时作废。于是,他的兄长从贫协组长升为副队长,-个弟弟当了工人,另一个弟弟进了中专。有了权,用人也方便了。搞清理阶级队伍时,外调有丁良丁哲,内务也有丁凡可资临时使用。
丁凡起先对“大文革”言听计从,但从发觉他整了自已的黒材料以后,就留了-手:代丁长平写材料,只写骨,不写肉。丁长平见丁凡不“忠于”他,就不用丁凡了。有一次他要批斗丁凡,却又被吴端正保护了。这一次倒是天赐良机,整了丁凡也不留任何痕迹。想至此,手便往大腿上拍去;忽然瞥见王正文不屑的眼光,两手急忙缩回,-脸尴尬又随王正文平和的脸色而逝去。
此时,丁长平才回过神来,见王正文不喝他的茶,而是急匆匆准备离开,便把他往自已的姑爷王富贵家领。
路上,偶尓见到一些精精瘦瘦黑黑污污的牛屎菌,让人望而生厌。王正文诧异而问:“这丑八怪菌子怎么比牛屎粪还黑还脏还难看?”答曰:“不光又黒又脏又难看,还满身满腹都是毒呢!”
乃至到了王富贵家,王正文见那王富贵殷勤-番后,却与丁长平眉来眼去,甚至进内室去了,心里怪不舒服,觉得王富贵就是-朵牛屎菌,直要作呕。
丁长平先从內室走出,对王正文笑了笑,又匆匆出门而去。王富贵则一脸笑容陪客。
事实上,王正文眼中的牛屎菌王富贵比路上那牛屎菌倒是略胜一筹,因为他多上了一张尖嘴,而且素以“老土改”
自居。
土改时,王富贵与其父把家产疏散后,+足的富农家庭,只划了个富裕中农,成了团结对象;又因他能写会算、能拍会谄,再加上他们父子俩行贿有术,竟出人意料地当上了农会的统计员,后又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村公所的统计员。
村长丁志群文化不高,信用村文书丁生迈。丁生迈看王富贵填那些统计表时,发现他做了不少手脚:和他有矛盾、私仇的,按他填的数字看,下中农变成了上中农,富裕中农得划富农,他甚至准备把中农丁和生家划成地主;而他的家庭和-些亲戚,按他改过的数字,上中农成了下中农,下中农成了贫农。
丁志群正要撤王富贵的职,让丁生迈的二哥丁云生顶上去,没想到土改工作组部分同志和村公所的一些人却根据王富贵的统计数字免掉了丁生迈的村文书之职,还准备把他家划成富农。丁志群和土改工作组长坚決不同意这种搞法,而且警告王富贵,再这样下去,就撤他的职。
原来,有些人怀疑丁生迈谎报耕地面积,起码少报了五亩。但经工作组找知情人核实,并沒有这回事。王富贵不经过村长和工作组长便擅自更改数字,是违背土改政策的。结论;维持丁生迈原报数字和其他人所有原报数字,王富贵擅自更改的数字则立即撤销,全部恢复原样。
丁生迈正要官复原职,乡公所和村长却推荐他去当人民教师。
尖耳朵王富贵闻风而动,专程跑到乡公所,找到张乡长就说:丁生迈当过半个月伪副保长,没有资格教书。
翌日,张乡长通知丁志群到乡公所,向他了解有关丁生迈的情況。丁志群据实以告:国民党乡公所确实给了丁生迈一张委任状。他伯娘去赶杨柳泉场,他请他伯娘去把委任状退了。但是,哪里退得脱?当时,国民党乡长、土匪司令丁-涛派乡丁队长用枪逼着丁生迈开了一次供饭的条子。丁生迈的反动行为只有这-次,并且早向土改工作组坦白了。除此之外,他再未做坑害百姓的事情。而且,他从秀东简师毕业后,一直都是教书。杨柳泉小学被丁一涛搞成了土匪营地,上不成课了,他才回家务农的。
张乡长听了,心中释然。于是,乡公所把丁生迈的名字报上去了,只待上级批准就可去任教。眼下,仍继续任村文书,帮助丁志群处理村上的公事。
王富贵趁村里的浮财保管室人员松懈麻痹,掉了钥匙,就用原来早就仿制好的一把钥匙打开保管室门,偷了-些浮财,但他却玩了一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他让土改积极分子 、文盲邱定洪到乡里去送一份材料,材料中举报保管浮财的邱定洪监守自盗,建议乡公所立即把他扣押起来。可是,丁生迈听一个雇农说他碰巧在-堵墻的拐角处看见王富贵作案的过程,于是就把这个情况向丁志群和土改工作组及时汇报了。乡里派人与村公所的人-起查证,查实了王富贵的丑事,王富贵统计员也就当不成了。
恰在此时,丁生迈接到了去教书的通知,又使王富贵平添了几多妒意和恨意。他怒火攻心,牙齿紧咬:他要复仇!
复仇的机会只要肯等待,它就-定会到来。
-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如火如荼,王富贵心里直痒痒,立即写好两封匿名信,-封带给了人和小学校长花士前,一封寄往县人委文教局。王富贵以为此计绝妙,既复了仇,又不会暴露自己。
花士前正要把丁生迈打成右派分子呢,竟喜出望外地得到了一条足够沉重的钢鞭。他立即把这个情况向乡人委汇报了。
文教局那边,即派李大力到金姑桥直接找到该村高级联社会计丁生忠,并问他:“有人告丁生迈曾指挥土匪打解放军,你怎么长期替他隐瞒,不向政府报告?”
丁生忠心里直好笑,但控制住自已,据实说:“那是捕风捉影,沒有那样的事!刘邓大军打c市去了,祥云的几个毛毛土匪就‘反水’,我们这个乡的伪乡长 丁一涛也带几个毛毛土匪攻打解放军莲花区小队。那天,我和丁生迈一起上田坎,我梳的‘一根线’,他梳的‘懒龙翻身’,我见他梳得好看,就向他学。上完田坎,我们沿河捉鱼,捉到马岩大爷场那个地方,远远看见战斗正激烈,我们就绕路回家了。丁生迈嘛,教书教得,搞活路搞得,指挥打仗他一点也搞不得。枪怎么用,我和丁生迈都不晓得。那个时候,会打枪的人很多,偏偏只有我和丁生迈两个人打不来。不信的话,你又问别人去。”
李大力办事特别认真,经多方查证,证明确无此事。他还根据调查对象提供的线索,把始作俑者王富贵找到了,对他说:“你用不着匿名,政府还要嘉奖你呢!”王富贵贪功心切,把写匿名信的经过合盘托出。李大力弄清真相后,严正地警告王富贵:“你这次写的东西,影响不算大,就饶你-次,下次如果再写匿名信诬陷好人,司法机关就要惩办你的犯罪行为!”
王富贵面如死灰,不敢说什么了,从此收敛了二+年。
谁知冻僵了的毒蛇,有了机会一苏醒过来,还是要咬人。
现在王正文找到了他,这送上门的机会怎能随便错过?王富贵想:虽然丁生迈死了,但须父债子还。从儿子身上报他老子的仇,效果更佳。
此时的牛屎菌王富贵,接过内侄丁长平替他买来的东西,用白糖茶水、杜仲香烟再加已送去厨房的酒肉把个王正文弄得安安逸逸的,于是王富贵摇身-变,成了金蘑菇。王正文待他诸事停当,方才慢条斯理、正儿八经地进行启发教育:现在的政治是继承红太阳的遗志,一切照他老人家的指示办亊,严格把好政审关是第一要务。莫说丁凡是地区文科第二名,即使是第-名,也是微不足道的,最要紧的是搞清他的社会关系。
“凡是”派的政策,此时与王富贵的复仇整人愿望不谋而合,喜得王富贵飘飘欲仙。
王正文终于说到正题上,问金蘑菇王富贵:“丁凡的父亲丁生迈,当伪副保长的时间是不是三个月?”王富贵害人,一本正经,脸不变色心不跳,他在平静自然中很带点鄙夷之色:“哪才三个月,实际上是八个月!”
其实,他是知道底细的:从国民党乡公所下委任状算起,是三个月;从丁生迈实际任伪职那天算起,是半个月。
王正文深入群众,终得成果,他在丁凡的社会关系栏内填上:社会关系不清。
王正文填的这六个字,完全可能断送丁凡的灿烂前程:“半”变成“三”,“三”变成“八”,戏法变出悲剧。
但是,西南师范学院当时已冲破极左的束缚,给丁凡下发了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左”倾思想依然浓厚的祥云县委此时又接到了金姑桥大队一位干部重提丁凡社会关系问题的一个电话,于是当机立断,就命令县招办截留了这份录取通知书,不准下发。丁凡读初中时的校长和班主任此时都在教育局工作,都亲眼目睹了这出历史悲剧,甚为自己的高足遗憾,长叹数声,心痛多时。
丁凡的大学梦暂时做不成了,-家人和亲朋好友无不顿足拍胸,而丁凡却像无事人一样,即使有人在幸灾乐祸甚或弹冠相庆。他硬着心肠安慰家人,他说政策越来越好,今后有的是机会。
一九七八年春节,丁凡同-个棋友在大屋坝坝下中国象棋,王富贵在旁给丁凡的对手指点,丁凡因连走两步狗屎臭棋而落败,王富贵兴奋得哈哈大笑,脸都笑长了三寸:“你黄克蟆死在我的御河坎下!”说完,王富贵扬长而去。丁凡懂得王富贵的潜台词,但不动声色,让他王富贵多高兴几天有啥子要紧?六年后,丁凡把大学梦圆在长江边上,王富贵再也笑不起来了。
王富贵这才重温了谚语古训:“人害人,害不倒;天害人,不生草。”
后来,丁凡每次碰到富贵,都以尊敬长辈之礼相待,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重礼貌 ,重乡情;这在王富贵看来,是挖苦,是嘲笑。
又六年后,王富贵形容枯槁、心如死灰,行将就木了,他打定主意到九泉之下以后也要找个阴暗角落躲起来。这是后话。
丁凡的大学梦第-次破灭以后,他与心平站在油茶林里的火土灰堆堆旁边,听心平淒然叹息:“丁凡,我们为啥这样命苦?”丁凡说:“不怕,现在邓伯伯恢复工作了,过不了几年,我们就会有出路的。他重视人才,重视知识分子。”
心平似信非信。
无巧不成书。从吴端正到丁长平到王富贵一条线的卡人锁链竟全部被丁凡的族弟丁文居搞得一清二楚,并且告诉了丁凡,害得丁凡和心平的枕头会开了整夜,一起沉浸在悲愤之中。
到了拂晓,丁凡理顺了纷乱的思绪,对心平说:“他们有权,可以卡人。我上回当,学回乖,找一条他们卡不了的路,还是要走出去。现在搞改革开放,国家要的是人才,政策一天天对我们有利了。这次高考,证明了我的水平,天生我材必有用,慢慢来吧。”
心平也平静下来,一下子睡着了。丁凡不忍叫醒她,自己往鱼篮滩工地去了。
-九七八年春天,丁凡再度上大学体检线,但因年龄已有三十二岁了,没有学校录取他.两年高考,两年佳绩,两年失望.他觉得自己像吕蒙正赶斋-样,走到这边,这边饭篮空;走到那边,那边空饭篮。
丁凡半生磨炼出来的韧劲和恒心,使他始终不信命,不服输。他还要奋斗,还要努力。
杨柳泉小学校长丁文厚,赏识丁凡,和大家一样,称他“丁大学”,把他请到该校帽子初中班任代课教师。
此时,金姑桥四队队长已经换马,丁长平觉得当队长沒有什么搞头,把队长之位让给了丁文丰。丁文丰是丁凡的族弟,外号“桄白嘴”,取他绕来绕去都绕得拢、翻来覆去都有话可说之意。
桄白嘴接任时,生产队已承包到组,他任队长兼-个作业组的组长,权杖-挥,不让丁凡去代课。丁文厚听说竟有此事,便找到丁文丰,同他辩论:“你是我的学生,他也是我的学生,我的话你还得听一点。你要丁凡,国家也要这个人,国家为大你为小,你还得让路给国家。”
丁文丰口头答应,心里不服,就在组上做手脚,留一些粮食放在公开分配之外,私分给丁凡以外的人家,还经常以“超生”为由去吓唬正怀孕的田心平,甚至动手动脚,强行非礼。丁文丰的下三滥举动,被丁凡抓个正着,要他赔礼道歉。丁文丰反而心怀不满,到公社去告丁凡。
公社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管委会主任钟光银带几个公社干部来了,在丁凡的自留地里找到了“超生者”。
钟光银小时候与丁凡打了老庚,但并无行走。他家是贫农,命运特佳。县委副书记薛正龙指导人和公社人民在拦橫盖上的麻子土开辟畜牧场,常到南庄大队汤头生产队落脚。钟光银的父亲钟老实,对薛正龙一行多次热情款待,鸡鸭黃鳝加腊肉,+分慷慨。薛正龙心里高兴,便让有关部门将钟光银提拔为公社干部,又将其弟安排到师训班学习,很快就成了教师。
丁凡见老庚来了,劈头就问他:
——丁文丰告我超生,我家梅挴算不算超生?
——你家梅梅比大宝小六岁,隔稀了,符合政策,不算超生。
——那他丁文丰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没违背政策,他想告就去告,你害怕什么?他告状沒告响,耷垃着眼皮给我们带路回来了.不然,我们怎么找得到你家自留地?
_____他为啥沒来?
_____他给我们做午钣去了.
_____你找我-定有亊吧?
_____是有事。我从杨柳泉小学找到这里,确实有当紧的事,是想请你代我写一篇总结。现在计划生育工作抓得紧,半月-总结,我写不好,就找你来了。
_____你把纸笔给我,(接过对方递来的钢笔 和纸张)把情況讲来听听。
钟光银把情况一讲,丁凡立马掌上著文,几笔挥就。钟光银把文稿接过看了,羨慕已极:“写得好,我写几天都写不出来,你只要几分钟。可惜我沒有老庚这文笔,不然早就提升地委书记了。”
丁凡则既谦虚又伤感:”我这文笔算什么?始终用不出去,就是明证。”
钟光银和几个公社干部都说:”鸿运有早迟,你一定不会永远当黄泥巴脚杆的!”
钟光银一行在丁文丰家吃了午饭,又到丁凡家看了大宝的外公外婆。外公外婆都夸丁凡孝顺,外公还说:”如果养女的人都遇到像我家丁凡这样的女婿,计划生育工作就好搞了!”
钟光银和几个公社干部都点头表示赞同。
丁凡和心平度过了道道劫难后,终于到了一九七九年。
这-年,外公田关山的”帽子”揭掉了。本来就不该戴帽子。趁这一年落实政策拨乱反正的大好机会,丁凡代岳父写了”摘帽”申请书,由岳父把申请书交到了石冲公社。石冲公社新任党委书记安柱仁派人到县公检法三家查询,都说沒有下发过田关山的管制书。于是,历史恢复了田关山的本来面目。田关山和老伴马玉芝以及三个女儿三个女婿无不高兴。
经过改革开放,国民经济一步步搞活,外公与一些行家里手-起跑“牛生意”,心情舒畅,身体硬朗,身上经常不少“过用钱”,“经济”烟不抽了,抽的烟换成“杜仲”“凤凰”“老大哥”了。
丁文丰与外公表面上谈得来,外公趁机“将”了他一“军”:(半开玩笑半认真):“文丰,你老是卡丁凡有什么瘾,别伤了兄弟和气!”
丁文丰只好使出桄白嘴的绝招:“兄弟之间,有几个多的?我卡他做什么?”心中却说:卡得到的还是要卡,卡不住又再说。

十五、闯关和恒心

华罗庚自学、自研教论,获得了丰硕成果。他虽不能当清华大学的学生,此时却被数学家熊庆来看中,让他当了清华大学的教授。
丁凡不自量力,想走华罗庚的成才之路。可是,他1977年、1978年在鱼篮滩工地自修高中、大学的数理化课程,全是囫囵吞枣,连初中函数也无法弄懂,还想一举成名天下知!他不仅是顽固坚持,而且是破釜沉舟、变本加厉,结果好高骛远,一事无成,到1980年才大彻大悟,回到语文基础上来。
黄鼠狼,怎能吃上天鹅肉呢!
原来,丁凡十二、三岁学初中数学时,一至四册全是自学的,但那时课本浅显得多,一遇到现在的高中数理化课本,丁凡已无法钻进去了,何况大学课程呢?
丁凡白干了三、四年,这才量体裁衣,重走适合自己基础的通路。
在1980年初春,正当丁凡完成了“首长”心平所交之配屋“任务”之后,又迎来了女儿梅梅的诞生。
梅梅半岁时,丁凡从杨柳泉小学初中帽子班代课教师成了金姑桥民小教师兼负责人。
丁凡有了两个部下,连自己在内,三个都是民师。另两个民师虽比丁凡年轻,但按辈份均属老辈,丁元元是姑婆,丁生明是族叔。丁凡对他们十分尊重,三人团结合作得很好。两个年轻老辈都不愿教一年级新生,丁凡就自己任课。
丁五平是丁凡的小学初中同学,原来教过民办、造过反,他虽想恢复文革前的民师位置,但没有人推荐他,他实在后悔,当年要是不想造反、当官、夺权,也许成了正式教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邓小平搞改革开放要人才了,丁凡显得出真本事,大家欢迎,丁五平自己却只有当农民的命了。
丁凡不记仇,丁五平很佩服。丁五平以前关顾过丁凡的弟弟,丁凡现在反过来关心丁五平的女儿了,缺纸少笔,均是丁凡私人提供,虽然丁凡每月只有6元民师津贴,有时还是对家庭贫困的学生予以资助。丁凡力不能及时,又以学校节支的办法予以解决。因此,丁凡在家乡的口碑甚好。
1980年是农历庚申年。自从1978年全国转入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历史的步代越走越快。改革开放新时期已经进入了第二个年头。国家需要人才,丁凡也自信是一个人才,干其他的不行,教书应该行。1978年,长涪教育学院招公民办教师读函授班,丁凡那时还在杨柳泉小学帽子班代课,他到石堤去要求参加招生考试,招生主持人、祥云县进修校长赵季龙爱莫能助,只得告诉他:“你是代课教师,没有考试资格。”待丁凡取得民师资格,长涪教育学院又不招民师学员了。但丁凡相信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既然定下了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政策,那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只因未到用我时。命途多舛,不等于此生已经完蛋。
想到命运,丁凡不相信有什么命运之神。命运之神是个什么玩意儿?什么大司命、少司命,见鬼去吧!丁凡不相信这一套,尽管他老是被命运之神捉弄。纵观历史,丁凡悟出了一条真理:人类之所以能进步,之所以能够一步步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过渡,就因为这是敢于同命运之神世代血战的结果。只有屈服于运的人,才会听住命运之神为所欲为的摆布。
农历庚申年的大年三十,是1981年2月4日,此日是立春。人们把头年三十夜立春,称为“顺交春”。
十年难逢金满斗,百年难逢顺交春。
丁凡长到三十六岁,就同命运之神搏斗了三十六个年头,又在搏斗中满怀信心和豪情,斗志昂扬地跨进了一九八二年金色的秋天。
是年金秋,充满希望的季节万般诱人。
忽然,机遇来了,丁凡高举双手去迎接它,用整个身心去拥抱它!
同村的丁义万在长涪教育学院攻读数学函授课程。与丁凡素有交往且非常同情丁凡怀才难施的里仁小学校长辛安夏与丁义万同校任教,便请丁义万转告一个好消息:长涪教育学院函授站目前正在进行学籍整顿工作,必须抓住这一机遇争取一个特许旁听生的资格,参加学科考试,以期插入语文科函授班学习。
从这个消息,丁凡已隐隐触摸到时代的脉搏,预感到自己的人生转折点也许即将来临。他必须用拼搏的精神抓住这一机遇。
此前,团结小学校长朱良五口头曾答应给丁凡报一个旁听生的名,但他活怕丁凡能为国家献力,所以他进祥云、到长涪开会多次,就是不给丁凡报名。丁凡问到他时,他就说:“没有机会进城!”丁凡对这个地区工会委员、县工会常委的话很怀疑:若是他肯代为报名,我早已成了长涪教育学院函授班的学员。
辛安夏想得真周到,丁凡只能按他的办法去搞。
啊,秋天,充满了希望的田野迎来了收获的季节。丁凡的半生努力是否能有所成就,也应该检验一下。稻谷可不能尽是秕壳啊!
丁凡乘着金色的长风,到石堤区教育办公室找到了副主任杨明章。
丁凡闯第一关时,六六大顺,龙松中学校友、区教办主任杨明章正好在家。因为这个朴实、自信、常常深入基层的领导人,十天有九天不在家。所以,丁凡分外高兴,庆幸自己卯运特佳。
其实,本凡高兴得太早了!
杨明章对丁凡关于插入高师专函授的申请,隐现一丝反感,老成持重地皱了皱眉头。他那冷静、持重的眼神,帮着嘴巴完成了对丁凡此举的估量和劝诫。估量:丁凡读初中时,比他低一个年级,六二级的,当年连重点中学也没考上,又只读到初中四册,即使挂名四册,也不过是在大锅巴溪畔、大帽山下大办农业、大办粮食,搞了那么一个学期,七折八扣,他肚里还能有多少墨水呢?虽说他肯学爱钻,但是,自学成得了才吗?哼,没见过,至少在石堤山区这山旮旯没见过。劝诫:“算了吧,别人已经学了一年半了,怎么赶得上别人,坐宇宙火箭?”说忙了,他把宇宙飞船说成了“宇宙火箭”。下不为例。
凌钩子钻屁股,丁凡冷心大半截。肥皂泡就是这样破的吗?
杨明章这几个月给丁凡送了一个“谜面”,今日方才自揭“谜底”。
朱良五不给丁凡报名,丁凡又找杨明章,杨明章也不给他报名。但已过了五个月,时至这一天——1982年8月22日上午,丁凡才知道。丁凡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位高一寸、权高一丈,你对别人没有什么好处,别人怎么会帮你的忙?天下的人并不都是丁义金!丁凡一味地认为大家都是同乡,都是熟人,帮个忙要什么紧?三个月前,还轻信杨明章的话。
那时,丁凡三番五次赶几十里山路,向杨明章询问,杨明章几次答复均是清一色的印刷体:“我已给你报名,你在家里等着进修校给你寄来听课通知就行了。”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声调,都透露出平淡和冷漠,就像他头脑中装着巧妙的静电复印机和感情抑制器一样。
这次,杨明章一听丁凡的请求,心中直好笑,心想:丁凡是黄屎沾在棍棒上,文(闻)也文不得,武(舞)也武不得,他还自以为是!
想到此,他就来了一串连珠炮:“半年都没接到通知?这次你要去参加结业考试?你行吗?你认为大学文凭那么好取吗?你读过高中吗?人家学了一年半,你怎么赶进度?……”
一连串问号,一连串冰雹,打得丁凡晕头转向。
但是,丁凡并不害怕。他要闯关!先闯杨明章这一关,再闯考试关!
杨明章满脸的不屑,满口的否定,满肚子的不高兴。他脸上没有露出对丁凡的讥讽和嘲笑,但话中已有了。
深层的原因呢?他怎么肯讲出来,他把对丁凡的讥讽藏在心中:你这个人最爱出风头,最爱一鸣惊人,既没有什么真本事,又不会处理人际关系,领导人一般都不信任你。在龙松中学,我读61级,你读62级,初中才读完4期,肚里有几滴墨水我还不知道?想插入大学二年级,蚍蜉撼大树,谈何容易!是第二个张铁生来了吧?你丁凡充其量在报纸上登过几片微不足道的“豆腐干”,那又算哪盘菜?在1997年恢复高考时也只得过长涪地区亚元而已。我推荐你去干什么?去吃干白饭?去出我们石堤人的丑?你没有本事,却把岳母接来赡养,一家五口人,你自己劳力又弱,技术又差,一个朽朽民师,讨口饭吃也很艰难,还有时间自学吗?即使自学了,未必成得了才!没见过!
杨明章不再说话,但丁凡还是从杨明章脸上读出了六个字:诧异、怀疑、反感。他知道杨明章的领导风度是出了名的,就软缠硬磨,不肯罢休。即使如此,杨明章也没冒火。
杨明章看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他劝丁凡:“人家已经学习一年半了,你根本赶不上,去了只能出丑呀!”
丁凡万般无奈,只好软缠硬磨:“杨主任,你不要怕我去出丑。出丑就出丑吧,万一出丑了,只丑丁凡,不丑你。我要拼搏,要为石堤人争口气,你就支持我去吧!万一我又不出丑呢,不是又太可惜了吗?”可惜的当然是“十年难逢金满斗,百年难逢顺我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别人也许三天三夜也说不动杨主任,而丁凡恳切的三言两语却把杨明章打动了。
杨明章被缠不过,就让丁凡自己写个介绍信。当然,打心底杨明章还是不以为然,他不屑于写介绍信,就让丁凡自拟(敢于大言不惭地要到高师专去插班的角色,就把你那实际具有的墨水倒几滴吧)。
丁凡大大咧咧地写上:
……自学《现代汉语》两年,该同志有一定基础,有一定把握……
丁凡写好,请杨明章签字盖章。杨明章十二万分不情愿,在丁凡拟好的介绍信上,草草签了一个字,把个“杨明章”三字画(不是写!)了大半天,画了一团乱麻,大名则隐藏在“乱麻团”里、“密林”深处。而且,杨明章像开玩笑似的,根本不盖公章。
杨明章想的是:不用公章了,玷污就玷污个人吧,不玷污那教办室的象征。就让他出丑去吧,碰得头破血流,再让他回味一下谁才有自知之明。
杨明章不能理解面前这个丁凡,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思绪乱糟糟的,乱麻一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以至于他的草签笔划也显得模糊不清,紊乱不堪。
杨明章“签”完“字”,心想:这个“介绍信”纯属扯谈,谁也不会看,谁也不会承认。
杨明章想到这里,笑了。丁凡心知他笑从何来,不便说破。但与杨明章的预料相反,偏偏县进修校校长赵季龙既看了,又承认了。
天下事是复杂的,杨明章没有想到赵校长在龙松中学任校长时,对他杨明章没有印象,对丁凡却印象很深:全校改错别字打擂第二名,校文艺晚会上搞过诗朗诵,全校唯一的《祥云报》通讯员。后来,加之自己的属下奉县委之命扣压过西南师范学院寄给丁凡的录取通知书,至今心中仍有痛惜感。
丁凡带着杨明章认为毫无作用的介绍信,却是大喜过望:有,总比没有强。
山,向他招手;水,向他微笑;太阳,向他点头。他深情地投入了山的怀抱,又在山的脊梁上攀登。
一纸介绍信,似有无穷力量,使得丁凡对旱魃与秋老虎们苦心经营了两个多月的燥热空气不以为意,提起寒酸的烂烂敞口小布包,塞进几件备份汗衣,跨高山,迈深沟,走上公路,登上了汽车。
什么二十四个秋老虎,二百四十个秋老虎他也不怕!于是,他汗流浃背地进了祥云城。
这年头讲究“烟酒烟酒”。烟是大炮,酒瓶是手留弹,是攻开“堡垒”的武器。但丁凡从来不喜欢干此种下贱事!转而又想:赵季龙校长是自己读初中时的老校长,敬点烟酒也属应该。(不耻事干谒,岂知又事之。)但因丁凡阮囊羞涩,也只买了一瓶普通酒、一包杜仲烟。尚无钱买名酒呢,虽然人不识货钱识货,到底缺少“金戈戈”啊!
一些热心之士、好心之人,为丁凡探信息,觅机会,找门路,使丁凡“有心人,天不负”,终于拨开乌云见青天。
丁凡在祥云进修校找到了赵季龙校长的家。
在赵季龙校长住房的客厅,丁凡见到了赵校长。赵校长第一件事,效法林则徐,禁烟;第二件事,让丁凡喝开水。
赵校长身材魁梧,就像一株梧桐,面对小草般的丁凡,打开了记忆的仓库,几个镜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九六O年秋,他在龙松中学当校长,在一次勤工俭学活动(那次是检桐茶)之后,幼愿的中学生丁凡第一次闯入了他的脑海。丁凡朗诵一首自写的小诗,有两句至今还隐约记得:“身比钢坚志更坚,汗珠如露珠把山山岭岭撒遍;手掌宽阔胸更宽,搂进怀里的是又一个金色的秋天。”
那是一九七八年初春,丁凡以全地区一九七七年高考文科第二名参加体检。赵校长带着丁凡们走向医院的时候,着实为丁凡高兴了一阵子。然而丁凡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竟被极左的阴魂、山野村夫的阴毒所聚化成的五行山压下去了。身为教育局副局长,眼看属下、招办主任按县委指示截留了西师中文系发给丁凡的录取通知书而一筹莫展,眼泪直打肚里落。
那是一九七八年秋,丁凡再次参加体检。极左阴魂虽去,而黄金时代亦逝,吕蒙正赶斋,处处完;扁担无角,两头脱。
那是一九七九年春,赵校长为长涪教育学院从公民办教师中招收函授生,丁凡当时是代课教师,赵校长爱莫能助,颇带凄怆地劝慰丁凡另等机会。
现在,丁凡的请求,丁凡的到来,已说明了一切。他决心为丁凡当一次伯乐。
赵季龙看了他的介绍信,就说要去与辅导老师杨胜礼商量一下,对丁凡求学之诚心给了一番由衷的鼓励,特别严令丁凡将烟酒拿走,叫他明天来听下文。
待丁凡走后,赵校长把介绍信看了一遍,觉得杨明章签的字不像话,对公章没有盖这一点更是怀疑,于是与杨明章通了电话,杨明章一听是赵副局长,舌头上立即装上了弹簧:
——赵局长吗?哦!是,是我签的字,因为有事太忙,所以签得草了点。当然,丁凡对这事也拿不准,就没敢盖公章。丁凡老是缠着我,我没有法,才给他签了字,我本心是不同意的,所以才这样做……
——是为了把矛盾上交?
——我承认这点。赵局长,我检讨,你把丁凡叫回来算了,他实在并没什么本事!我看过他的微积分作业,我不懂那个,也不知道他做对没做对。
——我们同意丁凡参加学习和考试了,你有什么意见吗?
——(立即转向)那,那,那太好了。只是,只是,我担心他考不好,丢丑。
——我们要求他保证考上六十分。
——六十分,只要六十分,那要得,要得,也许他考得到。
赵季龙去过几次石堤,他见过杨明章指挥区教办一干人等置办豆腐鱼宴会时是何等的干练?说起话来是伶牙俐齿、干净利索,哪像今日结结巴巴?一定是怀疑丁凡、厌恶丁凡,想卡他。你们要卡,我可是要保了。我们再“卡”下去的话,丁凡的脖子岂不“卡”断了!
杨明章本来有意见,听了赵季龙的语气是向着丁凡的,才转了向。杨明章没意见,赵季龙放了心,便去进修校找杨胜礼。
杨胜礼沏了一杯茶,放在赵校长面前,然后坐在赵校长对面:
——校长有事吗?
——唔,这次想当当伯乐。
——千里马带来了吗?
——已经进城,我叫他明天就来。此人姓丁名凡,初中四期肄业生,我在龙松中学任校长时的学生。他才读过两年初中,居然在1977年高考中获长涪地区文科第二名,是个人才。长期坚持自学,有超人的毅力。1977年,是我们县招办奉县委指示,截扣了西师中文系给丁凡的录取通知书,至今仍有负罪感!1978年,他又上大学体检线,因年龄大大超过,没有学校录取他。1979年,我去石堤主持招生考试,他是代课教师,又没资格。我以为他已气馁了,谁知他这次又找上门来,要求我们支持他,圆他的大学梦。
——校长,他的经历与我有很多相同点,我同情他,也喜欢他这种执著和毅力。
——那好。他已坚持自己学完《现代汉语》,将来一定是你的得意门生,包你满意!(动情地)我只知道他最近这五年的情况。可以想见,他一定在艰难困苦中磨炼了好几个五年!我听杨明章说过,他的生活能力不怎么强,交际能力也差,但我从与丁凡的谈话中,发现他的爱国心是深沉的,奋斗、进取的精神也是无与伦比的。(二人相视一笑)
——(颇受感染,但也很冷静,快人快语地)校长知道,我这个人素有爱才之心。文革中,我因不具备根子正的条件,在山村小学教了一、二十年,最后被你要到一中,又要到了进修校。听了校长对丁凡的介绍,我对那个丁凡有一种同情心和亲切感。校长,我相信你,但我与丁凡一面未谋,也不敢担保他是一匹千里马。因为我亲身经历过,自学难,力气花得大,但因找不到重点,且资料也有限,在他那个山村能有什么资料?他的基础又只那么一点,“六十分万岁”喊得成喊不成还是个问题。
——试试看吧,万一他又爆出冷门来了呢?
——但愿如此。我虽担心,但要尽力帮他。只要闯过第一关以后,也许他以后就好闯了!
——(饮茶)谢谢你的合作!
二人又相视而笑。灼灼的暑气,却被他二人忘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丁凡正在县法院庭长丁生贵处。
丁生贵是丁义金老校长的儿子,教过书,当过小学校长。他问了丁凡这次进城要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丁凡说明天去听赵副局长的答复。
丁生贵想了想,对丁凡说:“可惜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认识那个杨胜礼老师,帮不了你的忙。”
丁凡说:“生贵叔,不要紧,说不定螺丝屙屎,自有出处呢?你父亲帮我当上了民师,就是帮了大忙了。能不能圆大学梦,明天就知道了。”
二人又谈了一阵,方才就寝。
第二天,丁凡一到赵校长家,赵校长就叫他坐下。
赵季龙身材魁梧,如一棵梧桐,而丁凡则像一棵小草。梧桐昨天从介绍信的乱麻团中窥知了丁凡的为人,所以来直的:“我和杨老师商量过了,他说他最喜欢自学成才的人,不过,我和他都要求你在这次《现代汉语》考试中,至少要考60分,60分都考不上的话,我俩就想帮助你,也无能为力了。”丁凡作了超过60分的保证,赵校长又教导他要与基层领导搞好关系,免得徒生肘腋。丁凡也保证做到。
赵校长还把他的属下奉命截扣西师中文系给丁凡的录取通知书一事和他的负疚感向丁凡作了解释,并向丁凡道了歉。
丁凡忙说:“赵校长,丁凡感谢你还来不及呢!那个通知书虽是你的属下截扣的,但责任在县委,罪恶在左倾思潮。”
赵季龙心中赞叹:“深明大义,足堪造就!”
赵校长把丁凡领到杨胜礼老师处,给双方作了介绍。丁凡喊了一声,又连带一个保证:“杨老师,你和校长给了我难得的机会,我一定好好学习!”
祥云城的八月,暑气蒸腾。复习第一天,杨胜礼老师的两本北京版的《现代汉语》到丁凡手上才不过两个钟头,已在数页上沾了手汗。复习正式开始时,杨老师的定时作业发下来了。什么工具宾语、目的状语、语体色彩,什么假借、转注、指事……丁凡顿时傻眼了:果不出杨明章之料,这一辈子也不好意思去见他了!自己对他胡搅蛮缠,就得这个结果?自己大大咧咧写那个介绍信,纯属虚构和胡诌!
三下五去二,做完定时作业,自己估计一下,至多40分。硬着头皮交上去,只见杨老师不停地打“X”。
丁凡这一次触动太大了:什么自学成才?烂木“柴”!
杨老师划了多少个“X”,就皱了多少下眉头:这个丁凡,自学的到底是哪些版本?或者根本就没有自学?他看到丁凡距二年级水平甚远,眉头直皱。哎,是自己答应了他,就帮他一把。
下课后,杨老师把丁凡叫去,没有指责,没有讥讽,只有同情,只有勉励:“我最喜欢自学成才的人,你今天觉得作业不好做,是因为你没有看到合适的课本吗?”丁凡欲言又止,说自己是自吹,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杨老师又问了丁凡有生以来的大致状况,听完,他动情地说:“你坎坷我也坎坷,你奋斗我也奋斗,你郑重人生我也郑重人生,我俩有太多太多的共同点!”
他衷心希望丁凡成才,其企盼之急,期望之厚,不亚于赵校长。杨老师是长涪教育学院(开初叫“教师进修学院”)聘请的函授辅导教师,手握教学、考核、建议决定取舍去留之权,比赵校长的工作、权力更具体。
交谈结束,杨老师拿出两本江津(师专)版的《现代汉语》(上、下册)给了丁凡,督促丁凡抓紧学习。丁凡听学友们提到过这两本书,他们说,谁也借不到。
及时雨,雪中炭。丁凡如鱼得水,边吃晚饭,边啃“江津版”。“江津版”太好了,简洁、明朗,定时作业的答案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两本“江津版”,字数不多,30万,一个晚上拿下来,比看世界名著长篇小说还过瘾。结果,只用了九个钟头就看完了。凌晨三时,丁凡倒床安睡,五个钟头后起床,又准时到了复习地点。
第二天上午的课,又是定时作业(第二套)。丁凡又是三下五去二,很快把作业交上去了。无事,就观察杨老师批改的神态。只见杨老师不时地抬起头,镜片里闪出惊诧莫名和惊喜至极的光芒。作业从头到尾,除了个别地方打“X”外,一律是钩、钩、钩……
杨老师并没有表扬丁凡,但学员们对这位新来的师兄弟老大不客气,认为他走了后门,不然,何以能得到杨老师那两本宝贝似的、从不借人的课本?杨老师对他们,只是一味地叫他们学好正式选定的课本。
第三天,《现代汉语》考试,是长涪教育学院函授站第一次考试。三个钟头,180分钟,丁凡做完,又检查了五遍,犹嫌不足,自己估算了成绩,在87-91之间。后来,公布成绩,89分,恰巧正中之数。《现代汉语》考试第二天,丁凡向赵校长、杨老师表达了深深的谢意,并说家里实在忙,要赶回去。杨老师说:“你没读过大学,不知道大学的考试程序和方法。今天、明天复习两天,要考《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一阶段。这一科分三个阶段考完,各阶段的成绩以三分之一记入总分,你怎能缺考?”
丁凡留了下来,来不及松一口气,再闯险关。
《中国古代文学史》,是中文科的拦路虎之一。丁凡不敢说自己是武松,只好“棉絮包脑壳——信撞“了。
第一困难是没有课本,县进修学校原存的《中国文学史》早已卖完,杨老师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则被他妻子的同学、另一个插班学员借去多时。
而且,杨老师又给c市师范函授生备课去了,辅导复习变成了自学复习。
丁凡两手空空,如何复习?
杨明章的先见之明,梅江河的微笑,拦橫盖的招手,祖国的召唤,走马似地在丁凡的脑海中翻腾。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急流之中,松一篙而退千寻。
千钧一发,只有咬紧牙关顶住。
这一个小小困难都克服不了,报效祖国、服务社会又何由谈起?祖国啊,母亲,你给我力量吧!历史啊,明灯,你给我指路吧!丁凡强压下心中的万丈波涛,平静地投入了学习(在别人是复习,在自己哪能呢)。
还是没有课本!
杨明章怀疑、冰冷和反感的神情,赵校长期待的目光,杨老师鼓励的眼神,自己近三十个春秋凿壁偷光、悬梁锥股的拼搏又走马灯似地在丁凡脑海里翻过来、腾过去。
此时,一个对丁凡有好感的学员刘德文患了急性肠胃炎,丁凡要送他去医院,他不肯。他见丁凡把张三的课本看了五分钟,张三要看了;又把李四的看了三分钟,李四又要了;为解除丁凡的窘困,在去医院之前,他把《中国古代文学史》课本借给了丁凡,并说:“我自有家人服侍,你不用担心。明天就要考试了,一秒钟也耽误不得!”
刘德文进医院了,丁凡立即紧张地看起书来。只剩下二十四个小时了。从远古到魏晋南北朝,两块厚砖头,内容浩如烟海,一昼夜只够浏览一下风光:丁凡下“海”拼搏,连夜航行。
一昼夜拼搏的结果,无非走马观花,所获不多。临时的水手,技艺俱无,唯靠拼搏。能否到达彼岸,考后方知。
杨明章的诧异、怀疑与反感,确有其“合理的内核”,那就是丁凡初中四期的底子,懂得几个文言文字词?
霸王硬上弓,硬着头皮考。以最佳竞技状态进击,狭路相逢勇者胜。“懒牛擦棍,越插越进。”丁凡做完考卷,反复检查上十遍,能着一字着一字,能添一词添一词。力量、智慧、水平、知识,都发挥到了极限。
复习、考试范围本是定在远古至南北朝时期,却有两分的常识题超前考了唐代的内容。题目不算深,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两句诗的作者是谁?《唐诗三百首》丁凡没有读过,《五律•春望》亦未读过。丁凡当时对“国”字尚不理解,不知是“国都”,反以为是国家,但丁凡在初中学习《中国历史》时,却记得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凭第六感觉,丁凡觉得其忧国忧民之深情,对偶工整之诗风应属杜甫。后来学到盛唐文学之时,方知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这两分该得。
《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一阶段考试结束的时间到了,丁凡预计,成绩在59-65分之间,最怕的是59和59.5这两个数字。
长涪教育学院中文科函授学员500余人,《中国古代文学史》不及格者四百,补考不及格者淘汰了两百!杨胜礼细看丁凡名下,谢天谢地,64分。百分之百的学友预料丁凡必然参加补考大军,结果居然没有。
不要补考了,六十分万岁!
要命的分数,要命的《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一阶段考试,终于闯过来了!而且马上产生了连锁反应:丁凡从两天的旁听生转为正式学员,学科考试获奖。
丁凡得了片刻轻松,接着是更顽强的拼搏。
赵校长、杨老师都露出了相中千里马的喜悦。赵校长在全县函授学员大会上大加表扬:“石堤区学员丁凡,自学成才,此次插班,《现代汉语》考试成绩89分,是全县第二,《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一阶段考试也顺利过关。大家用一年半时间学习《现代汉语》,他只用了三天。《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一阶段考试,他一昼夜的行程就赶上了大家。丁凡乘坐的是直升飞机,他从初中四册,直插高师专函授第二年的学习。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正式学员。”接着,赵校长、杨老师先后号召大家学习丁凡的拼搏精神,全力以赴地完成自己的全部学业。
丁凡感谢赵校长、杨老师,也感谢学友们,还感谢杨明章、辛安夏、丁义成这些好心人。没有他们,拼搏就无所附丽,学业也就不会有成。
人生路上,险关重重。但丁凡觉得:处处有我师,教诲、点化又扶持;处处是吾友,情深义重贵相知。
为了感谢学友,丁凡应杨老师的要求,把补考事宜通知相关人员。他先到里仁小学找到辛安夏,向他讲了补考事宜。辛安夏这次才提到他为了丁凡抓住机遇,特请丁义万带了讯息,丁凡自是感激不尽。
在辛安夏处吃了晚饭,丁凡又连夜跑到猫岩小学向老校友金胜福讲了补考事宜,金胜福却说课程太深,要打退堂鼓。丁凡好说歹说,劝了大半夜,金胜福同意明天进城参加补考。可到了第二天早上,金胜福又变了卦。反正他是公办教师,他实在不学,丁凡也没办法了。
经过两次考试,丁凡合格,成了正式学员,领了函授学生证。因为一九八二年丁凡已36岁了,再一次向传统“36”挑战,实际上也是向命运挑战。
天公作美,妻子功名皆送至;时代生辉,家庭事业向火热。天罡数字“36”与丁凡情有独钟:爱河泅渡三十六、大学梦圆三十六!
丁凡成了长涪教育学院中文函授科的正式学员以后,因为当时宣传函授民师学员,不包转正,不包分配。
赵校长又同丁凡谈了几次心,并说:“我们分个工,你包取文凭,我在你有文凭的情况下包你找工作。”又是一份父子般的感情!
他所指的“文凭”,是丁凡的;所指的“工作”,也是丁凡的。
慈父般之爱,园丁般之情,使丁凡涕零,催丁凡奋进。在中文函授毕业之时,他成了优秀学员,没有辜负赵校长的厚望。
他在心中默念着:赵校长,我人生中的第四位恩师,你促成了我人生的重要转折。您和杨桐生、王奕才、丁义金、杨胜礼几位老师一样,没有得到我的任何感谢和报偿。你们是春蚕,是蜡炬,唯有他人,唯有奉献。
丁凡过“两关”,得表扬,心平也觉得脸上有光。岳父听此讯息,更是得意非凡,除了金姑桥之外,他逢人便讲自己慧眼高见,逢人便夸女婿的文才孝心。
事情在悄悄进行。
杨明章的先见,被他自己遗忘了,丁凡却始终以之为铭。
赵季龙的慧眼,被人们承认了,丁凡却永远视为起点。
长涪地区南四县,属乌江流域,相对于长江,这四个县被称为“小河”,长涪地区的其余六个县,在长江两岸,则是“大河”。人们一般知道“大河”总是比“小河”开化。丁义万常向丁凡提起,“小河”总不如“大河”。
当丁凡回到家乡金姑桥时,马上到丁义万家,感谢这位学习天使。学习天使建议两人把祥云语文、数学两专科的函授第一名分别拿下来。丁凡热烈地表示赞同:“不仅要把本县的第一名拿下本,还要向‘大河’挑战,‘山沟沟’要赶上甚至超过‘长江’!”
黄金时代去矣,来日方长,犹要争得一个黄金时代;壮丽河山美也,去岁可追,更须妆好万里壮丽河山。
丁义万与丁凡在小学时同过学,读初中时丁义万高就名校,认为丁凡读中文函授不怎么样,也不屑向人提起。无形中,丁凡读函授大学的事在金姑桥绝对保密。如此一来,丁凡也就不受干扰,安心读书。
函授学员中年轻的甚少,祥云班年龄最大的学员是钟炳仁,五十八矣。因此,绝大多数学员都不认为自己是真格的大学生,为了自找台阶下,个个戏称“老学生”。
民师学员“老学生”不好当,大家是“六位一体”,丁凡则是“七位一体”:函授站学员、民师、女婿、丈夫、父亲、社员、报社通讯员。
“七位一体”的老学生丁凡,很有一点中国女排的拼搏精神。容国团的名言“人生能有几次搏”,也常常萦绕他的耳际,不绝如缕。
一九八一年的最后一天,丁凡在金姑桥小学上完最后一节课,又把丁生明、丁元元召集在一起,研究了期末复习和考试问题。
丁凡很看重同事,让他们谈了各自的看法,最后谈了自己的意见,无非是把三个人的意见综合起来,对期末工作做了安排。丁生明、丁元元均无意见。
散会后,丁凡又向丁元元问了丁义金老校长的近况。丁元元说:“我伯伯身体也好,精神也好,一天同我伯娘上坡干活,什么都做。”
丁凡说:“那就好,你把我在长涪学院中文科函授班的学习情况告诉他,就说我有一科得全县第二,另一科及格,并请他放心,丁凡不会辜负他的希望。”
丁元元说:“不要紧,这些话我带得到。”
放学后,丁凡一回家就挑水、挑柴,吃了晚饭,帮着洗脸、抱人(一岁多的女儿梅梅),待外婆、心平、儿子、女儿都睡觉后,才与冬日寒气为伴做起作业来。老师布置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的作业做完后,又自拟了一个关于郭沫若生平、代表作品以及贡献的题目,也作完了,直至六千字的作业催人困倦方才就寝。
拼了年尾拼年头,壮志未酬誓不休。一九八二年元旦节,是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主持的国务院所规定的法定七天例假中之一日,全国遵从,金姑桥小学也不例外。丁凡这天挑大粪淋了一天油菜。劳动的乐趣说不完,到晚上余味未尽,精力格外旺盛,竟一口气做了八千字的作业!这一天做的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作业,自拟题是关于李煜两首代表性词作的艺术特色的习题,并且做好。
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做完后,为了迎接三月份在酉阳的学习,又自拟习题,做成书面作业,好在听课时特别加以注重,免得临渴掘井、临时抱佛脚,也免得听课时打折扣。此外,在老师布置的背诵篇目外,加背一些篇目。与学习有关的参考书籍,丁凡更是多方搜求,以期对知识牢固掌握。
岁月不饶人,岁月不等人,迟来的黄金时代,一秒钟也不能轻易放过!
别人惜寸阴,丁凡惜分阴。
过了几日,长涪地区《群众报》和《s省农民报》先后寄来奖品,一九八一年度又被两报评为模范通讯员。
“七位一体”,万般辛苦,苦中有乐,苦中有“福”。丁凡于此学会了“弹钢琴”,前后左右不停地动。
丁凡以非凡的精力,进行着体脑结合的实践。一天天笔墨锄犁,一层层酸甜苦辣。冬去春来,便是阳春三月,祥云、酉阳两县的学员齐集酉阳城,听面授课。
1981年以前,两县学员各为一班,经过两次考试,被淘汰者多多,两县函授学员合成了一个班。
优胜劣汰,既是自然法则,也是刚建立的长涪教育学院能够生存的关键。
有鉴于此,此次来酉阳担任面授课任务的老师,抓了丁凡这个课前预习的典型,在学员中推广,后又在长涪全地区函授学员中推广。
《中国古代文学》的授课老师是王古典老师,他把丁凡叫到自己住处,先把丁凡的预习作业及苦学精神夸奖了一番,然后师生秉烛夜谈,其乐融融。
丁凡谈锋甚健:
——王老师,你是学院年龄最大的老师吧?
——嗯,六十多了,别人给我办了退休手续,我是退而不休,我留恋这讲台呢!
——你年事已高,从长涪到酉阳,舟车不便,太辛苦了,你老承受得了吗?
——承受得了,本想看看你们祥云“小成都”,可惜此番无缘了。不过,看看酉阳“桃花源”也好。
王老师问了丁凡的身世,听丁凡讲了许多乡间奇潭。小小一个住处,充满了一师一生不断的笑声。
师生一直谈到深夜,王老师一再鼓励丁凡继续搞创造性的学习。王老师想到不能误了丁凡翌日听课事宜,遂不挽留丁凡。丁凡辞别王老师,也回住处去休息了。
翌日中午,杨胜礼老师把丁凡叫去,克了一顿:
——不少面授老师对我说:“你们那位‘作家’太骄傲了,课不好好听,不珍惜两月一次听面授课的机会,埋头写他的什么诗词歌赋。”
——(解释地)诗词是写了一点,那是在下课时……
——我不听你的辩解,我必须提醒你,不能有丝毫骄傲情绪,你现在得到的机遇,来之不易啊!
——杨老师,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愿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下课休息时间我确实写了一些稿件,那是因为我不能忘记我人生中的一个恩师王奕才。(遂讲了与王奕才交往的大致情况)
——丁凡,我认为你那个通讯员工作可以少搞,也可以不搞。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希望你全力以赴拿文凭,你这一生的转折在此一举啊!
——(感动地)杨老师,你对我的关心,已超出父兄,我听你的。以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搞学习,以百分之一的精力搞通讯报道。
——我相信你,但我还要看你的行动。
“行动”,证实了丁凡没说假话:参加《中国现代文学》考试,他得了全级第一名。
那是一份多么令人称赏的考卷啊!考卷中有鲁迅杂文名作《“友邦”惊诧论》。丁凡在试卷附印的该文全篇作了许多批语与评论,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那么深入、那么深刻地分析了思想内容、思想意义和艺术特色。
阅卷老师莫名惊诧,目瞪口呆,纪律那么“崴”的丁凡,竞有如此奇才,真的“文章大好人大怪”!
阅卷老师贾芙蓉,对丁凡有了强烈印象。后来,丁凡提前五天第一个到达长涪教育学院集中学习,因当时丁凡大病初愈,身体欠佳。贾老师就让自己的丈夫、即将上任的班主任(丁凡所在那个班)黄大力专门到乌江码头代丁凡把行李挑上了高坡;因为长涪教育学院在高坡之上。
贾老师向丁凡详细了解了身世和学习情况,并说:“我还以为你骄傲了,一定会失败。”丁凡诚恳地说:“骄傲是有一点,但通讯员工作也绝非托词。”贾老师让丁凡在自己家进了晚餐,又让黄老师给丁凡安排了几天的住宿问题。此乃后话。
从酉阳听课、考试完后回家,丁凡给外婆带了贵重眼药,给心平买了一段黄底起花布料。
这布料做了一件满襟衣服,心平穿在身上,显得更加漂亮。丁凡在杨柳泉小学时的同事易太元来丁凡家玩,给丁凡一家照了全家福,又给丁凡夫妇照了合影,还给心平照了单身相。易太元把胶卷带回里仁小学(他已调去那里当教导主任)去“洗”,把田心平的照片多洗了几张,自己私藏下来,不时拿出来欣赏欣赏。
丁凡读函授,是丁元元为他解决了教学上的后顾之忧。
那时,丁元元是包班,既教语文,也教数学,金姑桥小学的另外两个老师也是如此。丁凡一个学期要去听一次函授课,一去就是半个月。在这半个月内,丁元元为他代课,一天要忙两个班,忙得满头大汗;她自己任教的又是六年级毕业班,所以两头分心,格外辛苦。
有人对丁元元说:“人家读完大专函授,要去中学教书,你何苦替别人这么展劲呢?”
丁元元说:“人家读得去,调得走,那是人家有本事。大家一起工作,就要互相配合,互相帮助,我能帮的就要帮。学生的课程也是不能耽误的嘛!”
丁凡若干年后,都还铭记着丁元元老师公而忘私、助人为乐、顾全大局的行为和精神。
又是六月炎天(阳历七月),丁凡家两丘承包田干了。一家人要吃饭,必须从溪沟对岸用竹笕引水,但此时争水的人很多,晚上必须守夜。丁凡提一盏马灯,在长脚蚊的“前呼后拥”之下,做起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作业来;半夜过后,河风轻拂,做得更来劲。这一夜,做了两万多字的作业。清早,心平来送早饭,南瓜片调的包谷面。她见丁凡满脸都是红疙瘩,心疼地摸着丁凡的脸:
——(嗔怪地)看你专心的样子,连蚊子都忘记打了!
——(笑了笑)我还认为是你吻我的脸呢,痒酥痒酥的。
——(对丁凡脸上就是几口)痒酥痒酥吗?
——你多吻一下吧,丁凡今早晨就不要洗脸了!
丈夫让一家人安宁,自己一人在此喂蚊子,心平当然心疼他。
夫妻俩笑闹了一阵,丁凡吃饭。之后,是心平“轮班”守水,丁凡上坡去薅红苕。田土到户后,心平更拼命了,丁凡尽一切可能让她多获得一点休息的时间。
他多么希望心平能多休息一下啊!
隔几天又得守一次水。丁凡趁5个守水之夜,做的作业竟达十万字之巨。丁凡也是个拼命三郎。
1982年,丁凡连得三项奖:优秀学员;《群众报》积极通讯员,亩产八百斤。
1983年秋,长涪教育学院决定函授站300多学员分两批赴校集中学习一个学期,学完最后九科。丁凡被定在首批名单之列。
老校长丁义金闻讯前来祝贺。
丁义金:丁凡,几年的辛苦没白费,现在就要渡完苦海罗!
丁凡:感谢老校长、老公公,不是你的提拔,丁凡哪会有今天!
丁义金:提拔,提拔,要“提”要“爬”,光是我“提”,你不“爬”也是枉然!
田心平:老公公,你的情我们怎么还得了哇?
丁义金:谁要你们还情?我和丁凡有缘份。这是缘分嘛!不过,丁凡,我警告你,不要圆了大学梦,忘了心上人,真是那样的话,我可要铡美罗!
丁凡:这个嘛,请老校长放心,我一定记住你的话。其实,你不用担心,我这个丑八怪也不会有人瞧得起!
丁义金:快莫扯谎老人家啦!田云对你的情义,你丁凡心知肚明。
丁凡:那是她一厢情愿。再说,心平没来丁凡家时,她为什么不先来?话说回来,心平也知道,鱼篮滩电站工地上有个文凤仙也是这样,看古看怪,看起个猪八戒。文凤仙想和我耍,我把心平带去给她看。田云呢?我也是同样劝慰,同样正确处理。
丁义金:那好,祝你永远不当陈世美!
大家都笑起来。
到长江边上大学去!丁凡高兴,心平高兴,外公外婆也高兴。
丁凡出了门,四岁的女儿梅梅趴在门坎上,用倒踢紫金冠的舞姿欢送爸爸,九岁的儿子大宝也和外公、外婆一起向丁凡挥手祝福。心平则背起丁凡的行李,一直送到硝硐,看着丁凡上客车,看着客车开走好远好远,她才往家里走。
长涪教育学院在长江与乌江交汇处的长涪。丁凡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第三大河、中国第一大河长江,也看到了当年红军排险横渡的乌江。
他决心以长江之雄、乌江之勇,来完成自己的学业,成就自己的事业。
在长涪学院,丁凡是一个第一勤奋,同时也是第一投机取巧之人。勤奋在于他自加压力二十万吨,把学友李兵旺、田跃龙的借书证都借去,每次到学校图书馆借书三本,必然三日看完,看完又借。每日上课则看小说,下课则休息,与人下中国象棋,劳逸结合原则长期坚持。
投机取巧则是在考前三天,全力以赴用妙法复习,科科包考八、九十分。
集中学习前,丁凡是优秀学员;集中学习后,丁凡还是优秀学员。
丁凡在生活上知足常乐,在知识和事业上不知足常乐。
作为一个书痴,丁凡遇到了学院图书馆的书,而且好多好多的世界名著,岂有不看之理?
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如意,过瘾!
丁凡凝神静听了卜伽丘的《七日谈》,领略了《悲惨世界》的各种风情,徒涉《静静的顿河》,查阅《双城记》,凭吊《巴黎圣母院》,祝贺《复活》,悲悯《安娜•卡列尼娜》,欣赏《人间喜剧》,分辨《红与黑》,粗赏《红楼梦》,怜惜《茶花女》,了解《少年维特之烦恼》,观看《三个火枪手》的射技,探过《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朱安党人》的足迹……
有时,“静听”、“查阅”、“欣赏”、“探寻”到翌日凌晨,路灯定格了他苦读的身影。
一日凌晨,丁凡觉得饿了,一查钱包,只有十元钱矣。中午即给心平打了个电报,要她寄500元生活费来。
这下,急坏了心平,别无他路,匆匆向老校长丁义金告急。
老校长心中时时记着丁凡,虽没见丁凡写信来,心里也不责怪他:一个学期要学九科课程,负担重,哪有时间写信呢?
他理解丁凡,牵挂丁凡。
心平到他家来向他告借,他脑壳一抠计上心来,他从本月自己的退休金中抽出200元借给心平,仍然不够,又带着心平到区教办杨明章主任处请求借区教办的公款。
——丁校长,有何贵干?
——贱干,借钱。
——你要借钱?
——代丁凡借。
——丁校长,你好眼力,把个丁凡推出去了!以前,他找我替他报名,写介绍信,我都不情愿,怀疑他,没想到他还真个有出息了。
——(幽默地)闲言少讲,言归正传,你说说,能不能借?
——(沉吟有顷)借多少?
——300元。
——这么多,这还有点问题!少一点可不可以?
——(窥知对方心理)就是300元,我以这张老脸担保。以后丁凡回来不还,你就找我丁义金!我出借条,我签字!
——(笑)丁校长爱生如子,退休了也不改此情!
丁义金替心平借了钱,汇了款,一老一少才高高兴兴地回家。
正当丁凡用完最后一元钱,准备向学友告借时,心平寄来的500元钱汇来了!
及时雨!
丁凡想,心平没有这个本事,肯定是她找老校长帮的忙!
丁凡遥空拜谢:老校长,我们虽然远隔几百里路,但我们的心总是连在一起的!
上为国家、民族,下为老校长、心平,也为自己,丁凡刻苦加刻苦,拼命加拼命,终于以科科八十分以上的成绩获得了大专文凭。
大学梦在长江边圆了,丁凡又度过了人生的一个驿站。
1985年3月,丁凡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得正果,转为正式教师,任教于石堤中学。
这一天来之不易!
别人可以从家门到校门,先读书,后教书,一帆风顺;而丁凡为了这一天,为了圆他的教师梦、大学梦,长途跋涉了二十三年,付出了万倍于人的代价!
与此同时,丁凡终生忘不了恩师丁义金。1987年8月31日,是农历七月初八,丁义金校长六十大寿。丁凡从前人那里借来一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又自拟三对,请石堤书法高手写就。
本凡自拟的三副对联是:

爱生如子有口皆赞
为人似松无懈可击

春风飘飘,飘飘洒洒洒大地
甘霖点点,点点滴滴滴心头

几十载树人勤勤恳恳
多少年处世清清白白

丁义金接过寿联,在新屋、老屋各贴两对。
众人看了,无不认为这三联全是真话,毫无夸张之词。
丁义金,永远是丁凡为人、教学的榜样。
杨胜礼老师和赵季龙校长一起,与丁义金老师遥相配合,帮助丁凡、支持丁凡、鼓励丁凡,使丁凡圆了大学梦,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转折;使丁凡走向人生新的起点。
人生路上,险关重重。处处有良师,点化又扶持。人是感情动物。人际情,情万般,情深义重,情深似海。丁凡心中树起了他们一座座光辉的丰碑,心底铭刻着他们一桩桩感人的事迹,心田开放着他们一朵朵人格的鲜花
神州何处无雷锋?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一经同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结合,就会产生巨大的人格力量和精神力量。丁凡人生路上的这三位恩师,就是这种力量的最有力的一些印证。三位恩师,教给丁凡知识,教会丁凡人生,丁凡怎能不终生感激?
人生何处无信念?丁凡坚信人类社会必定向进步发展,大家都应努力,都应奉献,都应多为别人着想。丁凡也曾尝试学习雷锋,学习丁凡人生路上的五位恩师。在鱼篮滩电站工程工地附近,丁凡为盲人之家义务挑水一年之久。在校园里,丁凡为学生呕心沥血,排忧解难;有一位学生遭受车祸受了重伤,丁凡不顾一切地把他送到医院急救,使他很快脱险。在祥云中考考场外,丁凡甘当考生的场外指导,为他们快速指导弥补失误的最佳方法,使他们顺利通过考试,被高一级学校录取。
每当丁凡为别人做了一件好事的时候,丁凡就感受到了雷锋的力量,感受到了那些人生之师的力量。
愿这种神奇的力量、神奇的感情,与天地同在,与人类共存!

十六、曲折和是非

唐僧西天取经只得八十难,回来的路上还得补上一难,非满九九八十一难不可。丁凡圆了大学梦,在转正之前,除了补上一难之外,还度过了艰难曲折而又不寻常的一年。
老天所补之一难,就是龚滩受阻。
龚滩是乌江咽喉,丁凡等人在长涪教育学院结业,乘船来到这里。同船有祥云老乡,多是县上干部。大家一踏雪上岸,就闻噩耗飞传:一辆大客车从酉阳开到凉亭山公路转弯处,司机见路硬冰滑,路下乃是万丈悬崖,就让乘客全部下车,并给乘客交待:等他转过弯到了安全地带,大家再走过去上车。司机只身一人赴险,在转拐半途,连人带车翻下悬崖。司机以身殉职,乘客们挥泪祭悼,然后徒步返回酉阳。
祥云一行人只好在龚滩旅社住下。丁凡拿出字牌、点子牌,快速培训了一干娱乐“高材生”,连日在愁中取乐。
一连三四天,北风紧,朔气寒,雪变硬,冰更坚。不打牌的人组成盼车队,或当企鹅,或扮鸭子,脖子伸得老长。消息灵通人士连续摇了几天电话,酉阳车站的回复总是重复的:不敢发车!
第五天上午,除了丁凡和他的两三个“高材生”,其余打牌的也坐不住了,蹙眉皱眼地加入了盼车队,原因很简单:阮囊羞涩,现金、粮票都快用光了。
感谢消息灵通人士,他们的电话接通了祥云县委、县政府领导。消息灵通人士一招手:“上船!”祥云一行人敛愁开颜,鱼贯登舟。
感谢祥云县委、县政府领导,他们派来工交局长亲自押车,车轮上了铁链,破冰压雪,一路到了沿河。祥云一行人在沿河弃舟上车,心灵沐浴着党和人民政府的温暖阳光,歌声欢腾,浑身舒畅,终于在歌声中笑声中回到了山清水秀的家乡。
早在函授学员赴长涪教育学院集中学习之前,长涪地区领导说了,学院领导也向学员宣布了:教育学院是进修性质,不考虑民师学员转正的问题。有的民师学员听了,便中途退出,不学了。而全地区还有一百多个民师学员坚持要把文凭拿到手。
祥云的几个民师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李丙黄建议大家与新疆建设兵团第七师奎顿子弟学校联系,毕业后到那里去支边。但经联系,赴奎顿支边的人已经满员,大家又陷入一片迷惘之中。
丁凡这时充当了讨论的骨干,坚持要圆大学梦:“我看大家还是坚持学习为妙,得了文凭总有用处。贵州有些地区初中说是中师毕业生在教,我们可以先去代课,然后逐步谋求转正。”
大家虽然仍处在迷惘之中,但一定要取文凭成了共识。
首批赴长涪学院集中学习的53个民师学员比丁凡高明,一起准备上访地委、地革委会领导,要求毕业后能获得转正机会。大家讨论了几天,都认为把握不大,反而影响学习。
丁凡则坚持到底,到地委找到地委书记王浩,向他汇报了民师学员的学习情况和毕业后转正的要求。
王浩听完丁凡的汇报和请求,便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丁凡。
——就是1977年全专文科第二那个丁凡?
——正是,可惜西师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被当时的祥云县委令县招办截扣了。当然,我不怪县委领导,我只怪左倾思潮到那时还在作祟。1978年又参加高考,上体检线而又没人录取,也只怪我年龄偏大。
——你能这样理解就好。不过,你代表53个民师学员提出的要求,我们还可以考虑。我们既然已经招收了你们,当然也得为你们负责。
——那就谢谢王书记了。我们都在努力学习,只要国家一需要,我们就立即在来之不易的岗位上发挥我们的光和热。
“行啊!”王书记同丁凡握别。
丁凡回学院对民师学员们一说,大家都笑他迂:“领导答复你可以考虑。他不给你解决问题,你去找他七次八次,他都可以讲考虑考虑。你莫自欺欺人了,这是哄客出门的话。”
学院领导还说了,首批学员学业满了,各自回原校,待翌年七月与第二批学员一起颁发文凭。
丁凡想回到金姑桥民小,布谷区教委办公室主任却想他再创杨柳泉帽子班的辉煌,把他安排到方圆小学,任帽子班教学,仍是民师身份。
丁凡在杨柳泉小学创下的辉煌,并非一人之功,因为主要功劳是老校长丁义浩的,而方圆小学这位老校长朱良五,实在不敢恭维,他已即将退休,全力以赴抓他的学校建校工作,捞油水是他的第一工作,哪管什么教学质量!
方圆小学的帽子(初中班)戴得特别冤枉。丁凡上了几堂课,发觉学生大多数处于小学四、五年级的水平,这算什么初中班?
丁凡在长涪学院的海滩上拾了几个贝壳,是大专毕业生了,他要按正规要求办,就向朱良五要《初中语文教学大纲》,朱良五说没有。这就奇了,一溜烟三个初中班,竟连一本《教学大纲》也没有吗?他问朱良五,为何没有《大纲》,朱良五爱理不理,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嘛,就是没有。”
等于没有回答。
丁凡去找在金姑桥小学教过书的林李生:“我们在金姑桥建立起来的友谊,现在有发展的机会了。我想问你,一个学校,三个初中班,为什么连一本《中学语文教学大纲》也没有?”
林李生任小学六年级的课,他一声长叹:“你找不到,我也差点找不到了呢!幸喜我早来两年。去年学校图书室所有的图书都被大家瓜分了?”
“怎样瓜分的?为什么会瓜分?”
“说来话长。”
话题确实长。原来,方圆小学因校舍朽烂,所以重新建校。建校重任,本可由管总务的老师去奔波,但朱良五校长向县区领导请求,让他亲自管基建。县、区领导鉴于他是大家公认的“土工程师”,就让他亲管基建。
朱良五是祥云县工会常委、长涪地区工会委员,常出外开会,基建实际上让他所信任的杨再柱(已提拔为主任)代为掌管。
朱良五为什么信任杨再柱呢?于人有所求耳!
朱良五有两子一女,二儿中专毕业,当了医生。那年他要把二儿和二儿媳一起推荐去读中专,却被他家乡前进大队的人写了大字报,说朱良五之父是惯匪。公社领导迫于压力,要朱良五只送走一个。朱良五只得送子舍媳。朱良五即将退休,女儿可以顶班,惟长子因左脚先天残疾,只好让他学一门裁缝手艺,但拜了几个师,学了几次艺,均是学艺不精,拿不出手。杨再柱撒下及时雨,对朱良五说他的父亲乃是祥云城名裁缝。朱大公子去学习了几个月,果然大有长进,等到手艺学成,便可在方圆公社立足矣!杨再柱要贵重大料,朱良五的亲戚要优良大料,朱良五大量供应,决不吝惜。这叫滴水之恩,涌“权”以报。朱良五给杨再柱又做大媒,将小美女教师介绍给杨再柱。待二人结婚后,朱良五又将美女教师调来方圆小学任教。最后,又为杨再柱夫妇办妥手续,进城任教享福去也。他夫妇享福不算。临行前,学校所有图书,任他挑选,其他教师闻之,就来把学校图书室扫荡一空。
朱良五实在用心良苦,又为学校辟一缝纫厂,自己也学会了裁剪,帮着长子、长儿媳一起打衣服,忙得不亦乐乎!学校呢?未得一分钱收入,实乃以校园作基地,谋一家私利而已。“土工程师”确也够格,把个小家庭搞得热热闹闹,真令世人感叹。
说到此处,丁凡说:“怪不得1981年春天,我从金姑桥跑到他这里来了五次,请他给我到长涪学院去报个旁听生的名,他就是不干,原来,他时时刻刻只关心自己一家人。”
林李生说:“你和他毫不相干,他怎么肯帮你?我是他的学生,他还把我和蒋青梅弄得苦而又苦!”
于是,他又给丁凡讲开了朱良五整人的故事。
只要手上有权,整人实在在是不费吹灰之力!
林李生讲了一句直话:“校长,校风有点差,你要采取点措施。”朱良五知他是为学校好,但更觉得他胆大妄为,竟敢当面说我朱良五学校校风没管好。当时,朱良五说:“你这个建议好,我要采取措施。”
朱良五不但采取了措施,而且接连采取了两个措施。
措施之一,叫林李生到祥云城去买书,同时又拿5元钱给他买钓具,因洞脚水库有鱼,朱良五要去那里修身养性。林李生买书回校,没有为朱良五买到钓鱼具,把5元钱退给朱良五,岂料就此横祸上身:“林李生,我给你的是两张5元的,一共10元,你忘记了吧?“
青天白日之下,校长竟敢如此诈人,林李生懵了。5钱数额不大,但人的声誉要紧。林李生不得不争:“朱校长,我是你的学生,我骗你5元钱岂不得罪天地,你人老,记性差了吧?“
“我记性没差,你今天非给我退10元钱不可。“
林李生不得不多退给他5元钱,但心有不甘:“谁骗人,谁就是癞皮狗!“
“你骂谁?”
“我骂骗钱的人!”
“那你骂吧,我没骗人,你自己骂自己!你孙猴子再厉害,跳不出我佛爷手板心!”
上述乃措施之一,是“打基础”;下面就有措施之二,叫“见成效”。第二个学期是秋期,朱良五便把林李生调往金姑桥小学教书,所以林李生就同丁凡结识了。
丁凡当时虽与林李生要好,但一天为工作、为一家人的生活奔波,连个与林李生摆谈的时间也没有,也就不知道林李生的苦情。
林李生与妻子蒋青梅成了牛郎织女。
蒋青梅是上山下乡的c市知青,她当时只是个民师,待遇低,没有钱付开水费,被朱良五赶出学校厨房门。朱良正又说学校条件太差,旧房已拆,民师不保证住处,蒋青梅只好到半里外的方圆大队第一生产队知青屋暂住。
蒋青梅一次见朱良五的一个亲戚把学校的一块漂漂亮亮的椿木料扛回去了,就问朱良五:“朱校长,你的一个亲戚把椿木料扛去了一块,你怎么不阻拦?”
“你瞎说!”朱良五拍桌子、打板凳,矢口否认,耍尽校长威风,用恶毒的语言骂蒋青梅,终于把蒋青梅压下去了。
在骂声的余威中,林李生、蒋青梅的男婴当晚降世了。
生小孩后,蒋青梅风里来雨里去,又上坡又下坎,加之她眼睛又近视,往来很不方便。学校已有足够的新宿舍,朱良五宁愿让房子空着,宁愿让自己的长子从家里到学校来住,也不给蒋青梅宿舍。
朱良五是突出政治的先锋,学毛著不拉一天,不少一次。有夜蒋青梅抱着刚满月的小孩参加开会学习毛主席著作,散会后从学校回家,因忘了带手电筒,结果摔倒在地,孩子也摔地在地上,哭声好惨;蒋青梅的眼镜也掉在地上,第二天被学生拾得交还。
蒋青梅班上有两个学生打架,一生因不慎而头撞桌角,鲜血直流。蒋青梅劝了架,又把受伤学生送到公社医院上药。朱良五却硬说蒋青梅打伤了学生,要取消她的民师资格。蒋青梅不畏权势、同朱良五大吵起来。正吵得翻天覆地之时,受伤学生的家长把公社医院的医生请来,把实情说给朱良五听,这时朱良五无台阶可下了,就说:“这次就算了,以后再不能打学生!”
朱良五三番五次封锁了让蒋青梅转正的信息。最后,林李和生蒋青梅夫妇到县教育局去查询,才由县教育局直接让蒋青梅填表转了正。
朱良五这才知道,自己的权力并不是无限的。他不得不给蒋青梅分寝室。因林李生年年在全社同年级考第一,他又不得不把林李生调回方圆小学。
丁凡听了,与林李生唏嘘嗟叹。丁凡又回忆了丁义浩老校长许多好处,两人都说:“人心不一样,有好也有坏。反正他也要退休了,再贪也贪不到几天了!”
丁凡做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又特地跑到布谷中学看了《中学语文教学大纲》,抄了摘要,才算心满意足。
不久,朱良五要退休了。
在朱良五退休之前,其大公子得败血症,命丧黄泉。朱良五悲痛欲绝,遂办了退休手续,让女儿顶了班。在离开方圆小学之前,他又“当婊子立牌坊”,在1984年“六一”节开了一个给五好学生赠衣大会。管学的公社党委副书记裴玉因接得一个邀请书兼红包,亦来为朱良五助兴、“镀金”。
接任方圆小学支部书记的关先龙,乃是会计师,一查朱良五的糊涂账,许多款项已入朱良五腰包。各生产队索要木料款的人也三番五次来找朱良五。正好此时田土到户,救了朱良五一命。关先龙也就顺水推舟,做个空头人情,将朱良五的烂账东填西补,做得虽假,但却滴水不漏。谁知朱良五大校长并不领情,还以为关先龙空得会计师头衔,连他这个账都查不出来,因而在赠衣大会上大露其脸。
为朱良正退休,学校还举办了宴席,丁凡、林李生跟着大家给朱良五敬了酒,二人顾自吃饱了饭,商讨教学事宜了,管他们吃到半夜三更,醉倒饱死,与我二人无关!
对此,新任校长王岱在杨柳泉小学与丁凡共过事,他能理解,但关先龙对丁凡大不理解,且一脑壳都是意见。
丁凡一个民师,无钱买菜,家里带来;无钱买柴,由古木树一学生家长钟时仁供给,代价只是丁凡给他的两个学生补课。丁凡常因取菜挑柴需要请假,请假都向校长王岱请,而关先龙就说丁凡看不起他,处处给小鞋穿。王岱要给丁凡搞点补贴,关先龙坚决不准。不仅如此,还处处找丁凡的岔子,说他工作是负责,但方法、态度都不行,所以不能发奖,不能表扬,而且见到丁凡,都是一张阴沉沉的脸,使丁凡怪不是味。时光推移到1984年春天,与关先龙的阴脸相反,天气是日日睛朗,早春降临。
正在此时,外公来告心平的状来了,外公共告了四条:一、心平碾米碾得糙,米不好吃;二、外公请人碾米,碾140斤大谷,心平向他要110斤大米;三、嫌自己家里五亩田的秧长得慢,怪外公没把水看好,自己去看了两天水,又嫌麻烦,外公只好又去看;四、心平老是说外婆洗碗洗不干净,碗上尽是污垢。
丁凡请了假,专程回家,一路上劝了外公,回了家又劝外婆:“一来心平的脾气是你们从小惯时出来的,外公外婆忍着点。二来她有口无心,为父母尽了孝。心平我要教,看她这么瘦,肯定有病,有病就心烦!”
丁凡没有钱,就从林李生那里借了几十元钱,到布谷医院诊治,方知是胃粘膜不正常,引起了贫血病。因诊治及时,心平的贫血病几个月就好了。丁凡又劝心平:“两个老人,现在‘老变小’,你孝父母不如顺父母,要顺着点!”心平病好了,心情也好了,待外公、外婆也好了。
到了打包谷、打谷子找不足帮忙的人时,丁凡请钟时仁从龙潮带了几个强劳力,帮助丁凡家把秋收几天就搞完了。
外公和金姑桥人都说丁凡在金姑桥臭,一出金姑桥就香了,竟有人愿意跑十几里路来帮忙栽秧打谷,什么都干得好好的,无不称奇。这是后话。
大人的风波平息了,十岁的儿子又闹起意见来。儿子大宝,学名丁爱中,已读小学三年级,平时不做声,不做气,脾气怪怪的。四岁的妹妹喊“爸”,他偏要喊“爹”。丁凡任他们兄妹喊,喊爸爸喊爹都要得。
这次,丁爱中提意见了,他不敢当面对爹提,回家向外婆告状,外婆便向丁凡唠叨:“大宝提你四条意见,一不买豆腐,不买肉,二不给他买电影票,三不给他买凉鞋,又肯凶他。”
丁凡告诉外公、外婆和心平:不知哪天才得转正,现在民师只是十六元五角钱一个月,生活怎么开得下,哪来钱吃肉吃豆腐?借林李生的几十元钱给心平看病,暂时也没钱还,还得等杀了猪、卖了肉,才有钱还人家。
同时,又给家里讲了大宝的学习情况。他写不来作文,毕玉荷老师讲的他一点也不懂。毕老师只好让丁凡自己给儿子教作文。
丁凡叫儿子去搞了一朵油桐花,问花是几瓣,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丁爱中说了三句话,丁凡叫儿子写上,就完成了第一篇作文。翌日,让爱中捉来一只蝗虫,问他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怎么蹦跳、怎么捉住的,儿子回答了五句话,丁凡叫儿子写上,就得了第二篇作文。从此以后,儿子就会写作文了,再不要爹教了。
丁凡说到这里,又对儿子说:“大宝,你头个星期写好了两篇作文,我不是该给你买肉买豆腐了吗?不是看了电影吗?你打同学龙开正手好毒啊,一棒打头,一棒打腰,把人家打死了怎么办?你不听话,就莫想吃肉吃豆腐!你做了好事,学习有进步,我借钱也要让你吃好的、穿好的。”
外婆问大宝:“那天你爹称多少肉?”
大宝咬外婆的耳朵:“三角二分钱的,半斤,爹让我一个人吃了,他只吃了一点肉汤!”
外婆把这事向一家人说了。外公、外婆、妈妈心平都帮着教育大宝:“爸妈心疼你,你要听他们的话才是罗!”
大家一口同言,大宝才有了微笑。
丁凡带着儿子又回了方圆小学。县教育局派来两个同志叫丁凡填表,准备转正。他们让丁凡把民师资格证拿来后,上面只是“留用”教师,不够转正资格,因为必须是“任用”的民师才能够转正。这“留用”是朱良五报上去、杨明章批准后到县教育局备案的。那两个同志很负责,查了丁凡的民师考核成绩,全县第二,且由教育局定了“任用”的结论。全县第一的扬胜辉,是个独眼龙,请人代为参加体检,得以转正。全县第二的丁凡却因是长涪教育学院学员,地委、地革委通知,不得占民师转正名额,待第二批名师函授学员毕业后,一揽子解决。
丁凡又得了一个空欢喜。
丁凡转正之事成了泡影,才带三天笑脸的关先龙又对他暗施杀手,自己不好出面,便叫教导主任侯坤吾去执行。
一是要丁凡退出寝室,让给公办教师。丁凡不得不忍气吞声住进了光线不足的地下室。大宝问:“爹,我们怎么搬到这个黑黑的地方来了?”丁凡对儿子说:“都怪你,在楼上乱跑乱跳,校长和老师们有意见,要我带你住下来!”大宝甚觉后悔。
二是要丁凡星期天补课,又不给加班费。丁凡对侯坤吾说:“我星期天要回家拿菜,到熟人家挑柴。”侯坤吾说:“这是学校的决定,在你执行不执行?”
丁凡知道这些整人的办法都是关先龙搞的,侯坤吾只不过是个执行者。王岱虽然不敢得罪关先龙,因自己任校长,而关先龙在区教办工作多年,是杨明章的密友,必须对他言听计从。他一般只能在心里同情丁凡。但丁凡就这次关于补课的事向他诉了苦,他就与关先龙商量,让丁凡星期天回家,补课改在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下午增加一节,关先龙答是答应了,仍说:“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我非把他丁凡整得苦死累死不可!”
谁知,关先龙此恶语被一初三学生听到,径来告诉丁凡老师。丁凡说:“很感激你,你懂得老师的苦衷。不过,这话你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了,对你、对我都不好。”
丁凡虽然尽心尽力,想出成效,但生源太差,他也无能为力了。不过,他还是把同学们当作自己的子女看,负责到底,竭力争取考得稍微好一点。
当然,最后还是走了麦城。他一来方圆小学接收初三毕业班时,就知道有这个结果。如果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下两个同样糟糕的毕业班还要丁凡承担。
当然,丁凡不必担心。王岱好心地告诉他,你在这里没有搞头,关书记老是对你有意见,你还是想个办法到布谷中学去吧!
丁凡到布谷中学找了书记、校长、主任,倾诉了自己在方圆小学度日如年的遭遇,几个领导都很同情。尤其是校长丁义厚,听他堂兄丁义浩讲过丁凡的许多好处,当下对书记和主任说:“让丁凡到我们学校来,想办法给他转正!”
丁凡的九九八十一难,也许要满了。

十七 双环连成墙

灾祸来时,一灾连一灾。
喜事来时,一喜接一喜。
丁义浩校长把丁凡请到杨柳泉小学代课,等于从此给了他一个饭碗。接着他从代课变成民师,又到长涪教育学院读了大专,毕业后到莲花中学任教。到莲花中学不久,丁凡从民师转为正式教师后,又得全家“农转非”。除了外婆不愿当居民而要保持终生的“农民”称号外,家人都转成了非农业人口。
杨柳泉小学帽子初中班的同事易太元特意前来庆贺,又为丁凡一家照相多张。林李生也来祝贺,并告知丁凡:申小芹已转正几年,他们夫妻连同儿子将一起住大城市去。丁凡反过来又祝贺林李生。
端起酒杯,易李二人对丁凡异口一词:“一人有福,带给-屋!”
丁凡的大姨夫大姨姐,原已多次承诺把外公的户口迁到青草溪,和他们同住。但是,这事还八字没一撇。丁凡经与各方商妥,特别是征得岳父的同意,把他的户口从白果坪迁到莲花,两家人合成了一家子。特别家庭-家六囗:外公外婆,丁凡心平和他们的一双儿女。
丁凡尊重岳母的意见,让她保留农村户口,心平则因大惑不解,就打土话向阿妮问缘故,阿妮一吐衷情:舍不得肥得流油的承包地。心平将此事告诉了丁凡,丁凡说:“外婆钟情土地,我们要满足她的心愿。”
丁凡转正的第二年,即-九八六年农历正月初二,一家子不忘丁文厚老人的好处,拜年致谢。老人尽地主之谊,少不得招待-番。丁凡心平把一双儿女也带去了。小孩少不更事,只管尽情吃喝,丁凡心平则与老人边吃边谈。
丁凡:老校长,你给我送了一个饭碗,此恩没齿不忘。
心平:我们还不倒你老人家的情,只有记情!
老人:这也要靠你们自己。提拔提拔,要提要爬。我提你不“爬”,也是空场合。心平这娃儿在行,你去读大专,一家大小事情她都撑得起来。你们外公不在家时,她自己犁土 、挑大粪、种包谷,是个女中豪杰。
心平:老人家过奖了。其实大的事情全靠您老人家帮忙。您帮了我们好多好多的忙。那次丁凡写信来要生活费,要不是您老人家帮忙到区教办去借,我脑壳想破也想不出办法来。
老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个好汉三个帮”。丁凡是好汉,我们帮的帮,衬的衬,问题不就解决了?
老人的一番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还不懂事的大宝和梅梅也跟着笑了。
拜了年,回到家,一家人漫话家常,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一晩上沒说完,第二天又说;说的都是好事,也有批评和谅解。
外公说:“丁凡心平你们两姊妹,前世修来的。丁凡有孝心,有文才,才有了今天。我对心平有点意见,丁凡做不来木工活你就肯骂,不小心打坏一样家什也要骂几天,这不对头,要改。”外婆也说:“我也是这个意见。还有,心平有时候肯怵我,我也不大好想。”丁凡说:“我们有今天,全靠大家捧土筑墙。外公六七十岁还犁田,外婆把两个孩子管得好好的。我好多时间都不在家,什么都靠心平做。她脾气有点躁,有口无心,不要紧。她像你们,人好心好,我满意!回把两回吵闹两句也没有什么;牙齿舌头再相好,有时也要咬一咬。”
一家人和和气气,皆大欢喜。心平还提议,把一家的近況写信告诉远在贵州的亲人:丁凡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丁凡才写得一半时,团结乡党委书记卫百兴和村支书吴端正祝贺这个特殊家庭的诞生来了。
心平忙着给两位父母官泡糖馓,-人一碗。
卫:丁凡,你这贤内助叫什么名字?
丁:田心平。
卫:小田,你泡这东西真好吃啊,很少见。
田:这个糖馓,是我向阿爸阿妮学的。
卫:哦!这两位老人就是你的父母吗?
田:(点头)是的。
卫:(向丁凡)丁老师,你把岳父岳母接来,组成了一个特殊家庭,是我乡的好典型。我们的计划生育工作虽有很大成绩,但只生女孩的人家仍有超生现象。乡党委决定表彰你孝老敬老的事迹和精神,你帮了我们的忙,其功不小啊!
丁:这全靠党和人民政府领导得好。如果沒有你们支持,我想做也做不到啊!
吴:丁凡说的也是。
丁:这也不是我的发明创造,因为敬老养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孔老夫子“少者怀,老者安”的理想,两千多年来都无法实现,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才能实现。
卫:你这个大学生理论高,说古道今,我就不如你了。不过,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吴:现在有些人连父母都不赡养,我们村就有几户。
卫:全乡就更多。我们要把丁凡组建特殊家庭的亊迹向全乡同类型的人家推广。
田关山:(插了一句)两位书记有见识,这样做要得。
卫:你老人家有老福,通情达理,懂政策。
丁:卫书记,我还有个建议,在用马列主义 、毛泽东思想教育人民的同时,还要用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和伦理观念教育人民。
卫:这个建议好,我和乡领导们议一议,看怎样具体进行。
大年初三,他们就这样谈了大半天。

十八 、灵前的辩论

田关山看通“三国”,慧眼识得丁凡孝婿,但寿缘苦短,于-九八七年仙逝。
在田关山老人弥留之际,丁凡又请医生来到,与响医生-起听到老人正给心平留下遗嘱:“丁凡买母行孝,让我和你阿妮安度晚年。我这晚年过得满意,还当了两年居民,死也闭得上眼睛了。你脾气不好,以后要忍,要好好待承丁凡。丁凡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你这辈子碰上他,是你的福气。你只要好好待丁凡,我在九泉之下也高兴。我死后,不要抬到白果坪去,也不要抬到青草溪去,我就睡在金姑桥这福地上——”
说到此处,老人溘然长逝;心平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丁凡眼含悲泪,找家族来相帮办理丧事,又请神行太保丁文丰到湘西去告诉二位姨夫二位姨姐。
丁凡虽已借到了棺材,但按川湘边风俗,要等姨夫姨姐全来了才能入棺。
二姨夫汪为仁有言在先:“我无能无志,对岳父岳母无法尽孝,只能生不养,死不葬。”此话如废铁掷地,但仍掷地有声,不但干脆利落,而且说得出,做得到。大姨夫成木江虽有孝心,但见岳父母都挨丁凡心平住,也就顺到田坎脫背系,就地歇一歇,但他看重名声,曾对丁凡说:“外公的后事我料理,外婆的后事你料理。”
神行太保丁文丰到青草溪通知了心梅,心梅自去告知心竹,姐妹二人两手空空赶到了釒姑桥。她们空手而来,是因为心梅要心平丁凡立即把外公的遗体抬下青草溪,心梅木江好借办丧事收丧仪,收回人情钱。
丁凡见二位姨姐到来,以为可以让外公入土为安了,谁知心竹帮着心梅,固执己见,非要抬尸不可。心平丁凡向她俩讲了外公的遗嘱,但她俩就是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跪地痛哭。
在外公的遗体前,心平丁凡不得不同心梅心竹开展了一场葬父道德大辩论。
丁:大姨 丶二姨来了,很好,不过,你们先止住哭,好把外公入棺的事情商量一下。
梅:那是你们的事,用不着商量。
竹:(粗俗地)我是来烧香的,在你们怎么搞!
丁:怪不得汪为仁二哥和二姨要说“生不养,死不葬”,偏生说得出口,不怕天下人耻笑!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得出不要脸的话。就算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也要向天下人学学。请问,他是不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你们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竹:(嗫嚅地)外公是在伱家过世的,该你们安埋。
丁:可以!我们早就借了棺材,早就要让外公安息。现在你们不认生父,不听他的遗嘱,也不讲志气,那就靠边一点,我们马上就要举行入棺仪式了!
梅:我还是有理要讲。
平:有理啊,你有理啊,那你就讲嘛!
梅:我们原来不是说好,外公一病重,就送土茶医院,你们为什么不送?
平:这是阿爸的心愿,他不愿去土茶医院,也不愿到你家去归天。
丁:再说,你们要在青草溪办丧事,无非是想把这几年撒出去的人情钱收回来。人情做了人情在,你大姨家上有老母,下有三个儿子,红白喜事多的是,哪个不来还人情?外公一生多磨难,你们怎么忍心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要强迫他做他不情愿的事情呢?孝父母不如顺父母,孝顺父母才是最大的孝心。你俩都是姐,未必还要我们来教你们吗?
梅:你们赡养了外公外婆,我们也往白果坪拿了不少东西哇!(对心平)你小时候也在我家读过书哇!你们今天却办起我的案来了!
竹:(对丁凡)你一个中学教师,为么子今天要把我们当地主斗?
丁:大姨,二姨,你们越扯越远了。我们不是办案,而是为外公办后事;不是在斗地主,而是在斗不敬老不孝老的错误思想。请原谅,我们完全是按外公的遗愿做的!如若不信,这位医生可以作证。(在旁的响医生说:“你们大姨二姨都是聪明人。老人的遗愿我亲自听到了,他说死后长眠金姑桥,哪里也不去!”)医生作证,你们该相信了,也该醒悟了.你们想-想,你们说的这些话外人听了,你们就要丢万世骂名。你们到底懂不懂?
梅:我们三姊妹,我是大的,都应该听我的,外公就是要抬下去!
平:你还沒有死心呀!外公死了,凡属你的亲戚,也包括我们共同的后家,有多少人情钱你都拿回去!我们只为外公入土为安,根本不想任何人的人情钱!
丁:钱财如粪土,孝心值千釒。
平:什么大的 ,小的,我该听的就听,不该听的就不听!再说,你再大,大得过阿爸吗?为竹说竹,为木说木,不要扯什么大的小的。跟大姐说实在话,你这样把外公抬下去,魂魄进不了屋,要成孤魂野鬼,你忍心这样干吗?
在场众人:(异口同声)对!(正义之声惊得心梅心竹同时一个激凌)
丁:(对心平之迷信说法心中不然,但是大家赞成,对心梅也是以毒攻毒,在此可行。于是,趁热打铁)大姨未必连这点也想不到?
梅:(蛮橫地)讲理讲不过你们,外公非抬下去不可!
丁:不要再固执己见了!你看,烧香的好多人都要进来了。
平:(对丁凡)她死不讲理,不和她讲了。(又对心梅)大姐,都是父母所生,你怎么这样死无良心?
丁:各位父老乡亲,请把我外公入棺!
梅:我们挨斗啊,我们下贱啊,阿爸,啊……(拉起心竹退到一边)
在丁凡的家族和已经到来的亲戚主持下,外公遗体终于入棺。
香纸一烧,爆竹一响,心梅心竹立即跪下哭灵。
心梅哭的是:“阿爸啊阿爸,我好命苦哇,我要接你下青草溪(舍),他们都不肯啊——欧欧——阿爸啊,阿爸,我好可怜啊,我一番好心(舍),被他们当成了驴肝肺啊——欧欧——阿爸啊阿爸,他们斗我(舍),就像斗地主啊……”
心竹哭的是:“阿爸啊,阿爸,我无能又无志啊,汪为仁讲‘生不养,死不葬’(舍),我也沒有法呀,我自从嫁到他家去(舍),从来也做不到主啊——无能无志的人好下余呀,他们又办我的案呀,又讲我不孝啊……”
二人数数落落,全暴露了自己的丑陋。后家一亲戚对她俩附耳低言:“你们这是出自已的丑啊,还不醒觉啊?”
心梅醒悟过来,拉起心竹,号啕着鼠窜而去。丁凡要去把她们劝回,被心平拦住:“管她们干什么?她们又不是三岁大,两岁小……”
大家都说:“她们要走就走,这么五理不通之人,用不着理睬!”
心梅心竹回到青草溪,对成木江如此这般一说,成木江比她俩聪明,便把心梅骂了一顿,并说:“丁凡心平是对的。我们再不去,要丢万世骂名!”于是与心梅心竹分头通知所有亲友,到金姑桥为外公送葬。
母亲吴玉花这次被女儿丁香菊接到土茶才耍了一天,又一起到心梅家去看了一趟,更看了文明,在文明家住了几天,又与心梅、木江来给她不曾谋面的亲家公送葬。
丁凡劝母亲别回贵州,自己愿赡养她过老。但母亲不愿,她在贵州还有一家人。
丁凡、心平从祭幛中取出最好的几段布送给母亲,让她给贵州的一家人每人做一身新衣服。母亲犹嫌不足,又想要亲家母的一双新棉鞋。心平把新鞋拿给婆母穿,小了,穿不得,但母亲说:“让我拿上去给你叔叔穿!”
送给婆母,心平舍得;送给叔叔(丁凡的继父),心平舍不得。
母亲没有得到新鞋,就再也不愿多住一天,匆匆忙忙就要回贵州。丁凡要把母亲送到祥云,母亲说:“不必了,我还要到南庄去看你舅舅,你还有些没办完的事,好好去办。”临走时,她说心平守孝,不能穿红色衣服,便把那件衣服带上贵州给王姓女儿去穿。
母亲快要走出金姑桥,在经过白鸡时,连路大声伸冤:“白鸡婆抱崽,黑鸡婆享福!”人们听了,不知所云,学说给丁凡听。丁凡虽知其意,但不愿泄漏天机。
在丁凡心中,对父母、对岳父母,在他们生前,同样感激,同样尊敬;在他们逝后,同样怀念,同样难忘。
丧事办毕,丁凡心平兑现诺言,凡属于心挴木江-方来人的丧仪,按账本算清,悉数交给心梅木江。外公遗物中最贵重者乃一皮背心,丁凡取出给了木江;外公的-套棉衣棉裤,亦给了木江。外公的其它遗物,丁凡心平任心梅木江和心竹他们三人挑选,让他们随意拿去。心梅心竹这才破涕为笑,与心平重归于好。前来烧香的易太元,又给她们三姊妹合了影。
心梅心竹十分后悔:两个大的,都沒有肚量,反而是丁凡心平比她们肚量大,比她们看得开,比他们行得正,比她们容得人。羞塊之余,都说了丁凡心平几多好话。结果,尽欢而散。
十九、母亲和儿女

丁家祖上,世代隶耕,到了丁凡之祖父一辈,因祖父考中秀才而名噪金姑桥,开一私塾,专收本村本寨附近各村寨儿童。其祖父名太龙(谱名义仁),字鸿钧,号桥山,世称桥山先生。
桥山先生之私塾,在金姑桥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后来,因见儿女多,经济拮据,改行经商。
他有三子,均各多少有一点文化,又数幼子丁生迈学历稍高,毕业于祥云简易师范,嗣后作小学教师,解放后亦然。
丁生迈亦有三子,个个成了教书匠。长子丁凡,任教于布谷中学。次子文光、幼子文明,在父亲病逝后,均随母亲迁至贵州睛龙县王家湾居住。文光在王家湾小学当民师,当了二十年民师后始得转正。丁文明毕业于睛龙县阳光师范,毕业后在该县红光小学教书。
丁家三代人,成了粉笔世家。到了二十世纪末,丁凡之女梅梅和文明之女芳菲亦成了教师,是粉笔世家第四代传人。
文光、文明兄弟俩这次回老家,一来看望大哥一家和姐姐一家,遍访同一家族人;二来想回家乡各自找个对象。
文光、文明的姐姐丁香菊,行二,是丁凡的妹妹,住F省乌龙县土茶镇北街,又称新街,距心平之大姐心梅四、五里路。
丁凡在香菊巴谷方结婚前就对香菊的命运很担心,而且这担心不是多余的。丁凡对巴谷方人生走向的预言,正一步一步成为现实;同田关应肉来酒往,经常一起猛吃猛喝,而对母亲、对香菊及子女则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更兼巴谷方贪恋田关应之妻郝水曼的可餐秀色,常常“鞍前马后”地伺候,献够了殷勤。
巴谷方自己家里的家务,由母亲、香菊分担;而郝水曼家里的家务,则由巴谷方“承包”:挑水、扫地,无不乐意去做。目的呢?就是能多看一眼郝水曼,越看越着迷,越看越眼红。郝水曼也假意逗他,更使他神魂颠倒。
不意一次巴谷方与田关应喝酒吃肉却出了大事。二人肉饱酒醉,醉得人事不知,神志迷糊。郝水曼早已和两个孩子睡觉去了,只有这一对酒肉朋友醉眼朦胧相对。他俩仍边吃边谈,不时说一句屁话。
巴谷方:“这个土茶区……土茶区的人,你家老婆数第一漂亮……”
田关应已醉入膏肓,竟指着巴谷方说:“你……你……喜欢她,就去和她睡吧!”
巴谷方已如一滩淤泥,动弹不得了。
田关应呢,心头忽然一阵高兴,不知不觉地又夹了一大块肉,嚼还是没嚼,他也不知道,吞呢是吞下去了,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怨人的食管、气管挨得太近,一大块肉没吞进肚子,却卡在食管里,更坏的情况是卡了肉块的食管压住了气管,竟至无法呼吸。田关应为此呜呼哀哉,命丧黄泉,得了个酒肉饱死之美名。
翌日晨,郝水曼见丈夫死了,一边哭,一边到镇派出所去报案。派出所把一死一生这对酒肉朋友都弄去派出所,此时巴谷方仍酒醉未醒。经检验,田关应确系肉块卡喉而死,并非巴谷方谋害;而巴谷方经检验,已是乙醚严重中毒,只是尚未危及生命。待巴谷方酒醒,派出所对他进行了必要的审讯后,将他释放。
田关应之尸体已由派出所发送回家,让家人埋葬。
巴谷方出了派出所,直奔田关应家,抱住田关应尸体大放悲声。巴谷方之举,感动了一旁流泪的郝水曼。
为了让巴谷方帮着料理田关应的一切后事,郝水曼当晚把巴谷方抱去作了云雨之欢。巴谷方餐了秀色,心满意足,一切听郝水曼的安排,把田关应的丧事、后事一切都办得妥妥贴贴。
待一切事情办理完毕之后,郝水曼对巴谷方说:“我俩不能长期做露水夫妻。只要你和丁香菊离了婚,我就同你结婚。”
巴谷方言听计从,回家就找香菊离婚,香菊不离,他就先举脚、后棍棒,打得香菊浑身是伤。香菊这才记起大哥丁凡之预言,巴谷方终于暴露了心狠手辣的野蛮性格。但是,自己当年曾对大哥说了“怨命”的话,就是打死也不向大哥诉说,也不向媒人心梅诉说。
巴谷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天天打香菊,任干部街邻,谁也劝不住。有人劝,他不打了;到晚上,又大打特打。
丁生龙叔叔的姑母丁水芝,丁凡应喊姑婆。水芝姑婆听说香菊挨打之事,把信带到了金姑桥。
丁生龙叔叔将此悲讯给丁凡一说,丁凡就请丁生龙叔叔、副支书丁生付叔叔及其他族人直奔土茶新街,找到了巴谷方。巴谷方见来了这么多人,却并不害怕,还是说:“你们今天在这里,我不打;你们走了,我明天还是要打!只有她答应离婚了,我就不打了。”
丁凡和丁生龙叔侄俩揪住巴谷方,如揪小鸡,就要打他一顿。香菊泪流满面:“你们不要打他,你们打了他,他会把我打死的!”
丁生龙、丁凡叔侄二人,不得不放开巴谷方。
大家心疼香菊,劝她答应离婚,争取住一间屋子,以照顾子女。
土茶镇人民法庭对丁香菊非常同情,在判决他与巴谷方离婚时,又判决巴谷方必须给丁香菊一间住房,仍有抚养子女的权利和义务。
这边,巴谷方用野蛮的方法迫使丁香菊离了婚。那边,区委副书记因丧妻半年,便托人把郝水曼讲好,闪电结婚。郝水曼成了区委副书记的夫人,巴谷方扁担无角,两头滑脱。但是,他不愿与丁香菊复婚,每日出去赌博,又不让香菊照料子女,还说:“你不离开我巴家,我还要打你!”香菊吓得立即跑到大坂心梅家去了。
与此同时,丁凡的三弟文光、四弟文明回到家乡,家族老少都热情待承。特别是文光最懂人情世故,带着四弟到各家送糖果,敬老辈,甚得族人喜爱。
丁凡、心平对两个兄弟更是关心备至,使文光、文明都很高兴。文明上年已回家一次。文光见大嫂美丽温柔,聪明能干,暗自为大哥庆幸:十磨九难成“好”人,家也成来事也成。
文明上年寒假回家,在方圆村相中一个女孩杨平平,说她一根独辫子,是个“白毛女”女孩,打算此时去行订婚之礼。丁凡却说:“你们的姐姐被姐夫打了很久,现在无着无落,我们应先去看望她,然后你再与杨平平订婚。”
文明点头同意了。
丁凡主这是使的调“虎”离山、另攀高枝之计,他希望此次下土茶、大坂,找大姨姐心梅给文明找一个比杨平平更好的对象。
另攀高枝之计只在丁凡心头,连心平也还未告诉。他怕心平心直口快,把秘密说了出去,到处得罪人不说,更坏了文明千百年来的好事。他为四弟留了后路:土茶、大坂让四弟攀高枝不成,再让四弟来要这个杨平平。
丁凡心中之计,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而杨平平之母桂习芳得罪丁凡之事心平是知道的。
桂习芳虽是老牌民师,自认为与乡里党政干部有关系,有靠山,很是瞧不起人。文明请媒人去提亲,桂习芳却说:“是不是像丁凡那个丑八怪样子?”
丁凡听了媒人传话,便对心平说:“如果是我去提这亲事,桂习芳可以这样讲。但是我四弟去提亲,她就不该这样讲,她看到文明就可以了。”
桂习芳母女欣赏文明。都觉得比他大哥丁凡长得好,桂习芳及丈夫准许文明与平平建立恋爱关系,但文明要带平平上贵州,桂习芳却不允许,只答应这个暑假让他俩订婚。
此后,丁凡曾去桂习芳家,称她的丈夫为表叔,称桂习芳为表叔娘,并同表叔商量,请他代为联系杂交稻种。桂习芳夫妇生怕丁凡得了种子不付稻谷,便不予理会。
只此二事,丁凡暗记心中,若四弟另攀得高枝,即为上策;万一不行,退而求其次,仍以兄弟情义为重,让四弟与“白毛女”订亲。
丁凡、心平领着两个弟弟下了土茶,在新街不见香菊,向邻居一问,才知已被巴谷方吓往大坂心梅家去了。
丁凡一行又走了五里路,到了大坂心梅家,见到了香菊。同胞兄弟姊妹四人在此相见,自是悲喜交集。
香菊打量两个弟弟,说:“你们都长大了。听说老四在教书,老三在干什么呢?”
文光说:“他教公办,我教民办。”
香菊又问:“妈的身体好吗?那几个小弟小妹怎么样?叔叔怎么样?”
文光、文明备细讲了贵州情况。
丁凡说:“香菊,你现在的处境不好,还是到金姑桥或者到贵州去住一阵再说。”
香菊说:“我舍不得三个娃娃,哪里都不想去。”
香菊详诉了她的苦情。丁凡在心中已为妹妹想好一条暂时可走之路。
成木江、田心梅已对丁凡刮目相看,爱屋及乌,对丁家兄弟姊妹四人待承热情。心梅、心平姐妹也帮着高兴。
心梅是个有心人,听说文明是公办教师,早已在丁家姊妹四人主谈话时把个丁文明打量得无比仔细,觉得他甚与一女孩般配。
所以,丁凡正想请心梅给四弟提亲时,心梅却早已问起文明来了:“老四,你讲得亲事没有?”文明腼腆,声音如蚊:“讲得了。”丁凡声音大,早把他的声音盖住了:“还没讲得,我正想请大姨给他找一个呢!”
心梅笑了:“正有一个女孩,叫王小红,等着老四的。”
心梅讲了王小红的情况:温柔、贤淑、体贴人、合众;她几年前顶替父亲,在大坂公社机关当炊事员,是拿月工资的国家正式职工。
心平在旁,也对文明讲说小红的种种好处。
文明点了头。可是,待小红被心梅领来时,文明看了,远逊于大嫂,也不及“白毛女”,就有点不情愿。
但是,这年头,“双职工”比文革中的“军工教”不知要强多少倍。“见食不抓,不是行家。”
王小红看了一眼文明,那是一见钟情,一阵清风早进了心梅的卧室。
心平见文明不动,心知文明有点看不起小红,便附耳低言,催他采取果断行动。丁凡更施出大哥之威,将之推入卧室。
及至王小红开言,那是爽朗明快,很快吸引了文明,心梅迅速退出卧室,让他们二人交谈,最后“谈判”结束,皆大欢喜。
丁凡、心平为了坚定文明的决心,又给他讲“双职工”的种种好处。文明说:“今后对后代的安排也有好处。”
丁凡、心平异口同声:“这就对了舍!”
后来,文明与王小红婚后,由王小红的哥哥通过种种关系把文明从贵州调到F省乌龙县大坂小学,以学校为活动中心与王小红在大坂建立了一个家庭,与大哥相似,一子一女。比大哥更胜一筹:“双职工“。
丁凡、文光、文明三兄弟在闲杂事情告一段落后,三个教书匠就讲起书来了。文光对教育事业最执着。丁凡建议他回家乡且让他拥有全部房产,但他想到如此就失去了民师职业,于心不甘。他的教学质量历年看好,对几年后转正亦颇有信心。文明则打算读个小学大专班,通过进修搞个大专文凭,因他身体较差,最后未能如愿。
丁凡打算尝试教学改革,写点教育教学论文,若此路不通,业余将向写作倾斜。
心平帮着姐姐做好晚饭,做成了,大家用餐。饭后,宾主当街乘凉,七嘴八舌聊天,海阔天空闲谈。
丁文光:(三兄弟中,口才一流,对心梅、木江)大哥大姐,你和我大嫂是俩姊妹,怎么外公外婆由我大哥大嫂一处承担呢?
田心梅:文光有所不知,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木江大哥不中用,给外公办不到迁移证。
成木江:我不行,又没有机会。
丁凡:文光,不能这样说话。外公、外婆愿意住我家,我和你大嫂就该赡养。何况,两个老人都各居一方,不利于他们安度晚年。“少者怀来老者安”,孔夫子的理想由我们来实现有何不可?
木江、心梅的邻居听到这番言话,竟像听什么首长作报告似的,不由自主地坐了旁听席。丁凡话毕,旁听席上众人更为关注。
心平:丁凡这个人,依良、敬老,不像我性子躁,肯让外公外婆生气。以前,许多人看不起他,现在好多人看法又改变了。我为小事几次骂过丁凡,他都不记我的气。
丁凡:说得离谱了。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也不是什么都做得十全十美,有得罪江哥大姨的地方,还请原谅。
旁听席上的人悄悄议论了:以前成木江、田心梅支持田心平悔婚,幸喜田关山有眼力,看得准,原来是这样一个好人,真正悔了婚,多可惜!
话音不高,却被心梅、木江听个正着,心中自愧,又觉得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确实不可小看,以前自己作了井底之蛙,现在丁凡却不以为意,大家都服了丁凡。
大坂人都赞丁凡是“买母行孝”。
文明找到了终身伴侣,丁凡之计顺利成功,这才把自己的计策告诉心平,心平嗔怪他:“你这家伙好心生,连我都瞒了!”“谁叫你嘴巴无关拦,你一说出去,不是把老四的后路搞断了?”
二人好笑。
因为香菊不愿到金姑桥和贵州去,丁凡在路过土茶新街时,同香菊的婆母于丹兰谈妥,让于丹兰出面打电话,请益阳市巴家一个姑婆给香菊找一个临时工作做。益阳那边很快同意了,于丹兰悄悄给香菊一笔路费,赓即奔赴益阳。丁凡兄弟三人,则回到了金姑桥。
大坂之行,丁凡、文明各有收获,文光看了姐姐,知道了大哥的为人甚有德声,也感欣慰。
心平请人到处给文光说亲,只可惜文光婚姻未动,没有成功。
暑假快要结束了,文光、文明两兄弟要回贵州,邀请大嫂带梅梅去贵州探望婆母及其一家。心平欣然应允。丁凡放行,连“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那么,俊媳妇也该见婆母。朱国成当年用蒙古大草原哄过田心平,现在也让她去看看贵州的“地无三里平”吧!
心平携女儿梅梅到贵州晴龙王家湾看了婆母吴玉花、姓王的叔叔(丁凡的继父)及王家小弟、小妹。
王家湾引起一阵旋风,田心平成了热门话题。人们背地里议论,吴玉花开口就讲他长子不中用,为什么能讲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什么又能教中学?人们都感到奇怪。当然,没有人多事,没有把这话让吴玉花听到。
王家的小弟小妹们见大嫂如此美貌,悄悄打量她:睫毛、眼脸、葡萄眼珠配合得恰到好处;端正、小巧、透着善良的鼻子,脸上一笑一对酒窝;健美、敦实而又不失玲珑的身段。落落大方,待人接物得体,因而婆母、叔叔都对她翘了大拇指。
小弟弟、小妹妹们没人说一个“不”字,个个都在遐想:我们的大哥,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福份呢?

二十、赌场生獍兽

一不该,二不该,千不该,万不该。
巴大发不该娶两个老婆,他的小老婆不该生儿子,他的大老婆于丹兰不该把这个儿子养大成人。其实,最不该的是巴大发的儿子巴谷方。巴谷方不该嗜赌如命,不该因为没卖成房子而杀养母大妈。
但是,一切都成了事实,血淋淋的事实。
20世纪80年代伊始,神州大地上赌风日烈,有人说是“十亿农民九亿赌”,虽然夸大了事实,但也还是道出了那种不良的社会风气的严重程度;而且,这种现象至今也还没有完全消除。
C、F两省市边界附近,有个名镇叫土茶镇。这个镇上的工商业主巴大发在1947年病故,她的小老婆三年后抛下四岁的儿子巴谷方和女儿小妹,也撒手跟他而去。
此时,于丹兰的女儿巴芙蓉已考上CS医学院。于丹兰除了给女儿寄学杂费,没有更多的事做,她已把全部心力寄放到儿子巴谷方身上。巴谷方虽非她亲生,但她待非亲生儿子比待亲生女儿要好上百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女儿俭省、节约,却在儿子身上大把大把地花钱;儿子要玩什么,她都一口答应;儿子小学毕业,读了几天初中,不爱读了,她也听之任之。儿子长大成人,要学手艺,她又让儿子学了木匠、篾匠、漆匠、皮匠。聪明的儿子令她欣慰,打的家具两省闻名,编的花篮到了广交会,漆的家具毫光闪闪,销的毛皮平平整整。总之,是一把抓钱好手。
女儿大学毕业,分到WH大学当校医,与一位教授结了婚。女儿、女婿想念远在异省的老母,多次写信请妈妈于丹兰到WH大学安享晚年。信文情真意切:弟弟长大成人,妈妈理应跟着女儿享福。妈妈,请你老人家让我们多尽一点孝道吧!
于丹兰一心钟爱儿子巴谷方,再好的地方也不去。女儿、女婿就常给她寄一些现金和米票来。
不管寄来多少,于丹兰都不用,全都给了儿子。于丹兰爱子如命,到处张罗着儿子的婚事。她感动了上苍,上苍给了她一个俭省节约、勤劳纯朴的好儿媳,很快又添了-个女孙、两个男孙。于丹兰心花怒放。尽管女儿、女婿不远千里到土茶镇来接老母去享福,老母说她有儿有孙,脑壳摇了几百回,女儿、女婿只能望母叹息,又给了老母一些现钱、米票,怏怏而去。
后来,不兴米票了,女儿、女婿还是不断地给老母寄现金来。于丹兰省吃俭用,几件粗布衣服穿了几十年,大部分钱都给了儿子。
巴谷方得了钱,不思劳作,上了赌桌,一坐就是大半年。怕老母干预,就跑到邻省去赌。赌了输,输了赌,烂泥田扳桩,越陷越深,结果输了四万元。别人讨赌账不得,就说要打他个四肢分家。断脚断手多可怕,巴谷方急向八方亲戚求助。
姑姑来了,舅舅来了,姐姐巴芙蓉也来了。大家给巴谷方凑了六万元,一致反复叮嘱他:“你只要像猪一样吃了长膘不拱圈,我们就寄钱来供养你一家。”天大的优惠,使巴谷方喜之不胜,点了头,表了态。
待亲戚们一走,巴谷方还了赌债,还有一万元,不拿来为一家人买吃买穿,而是旧病复发,大赌特赌。他想:赌不赢外省人,就与家乡人对战。谁知道土茶镇的赌徒、赌棍们,个个比巴谷方高强,巴谷方一万元输给了别人不算,又欠了两万元赌账。债主讨赌账不得,也说要打他个七窍生烟。别人挨打的惨状他亲眼目睹过。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卖屋!卖个五万元,还了赌债,还有三万元赌资,最后再拼一把,要把以前输掉的全扳回来。
巴谷方以为老母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就直截了当地对老母说:
——娘,我要卖屋,还赌账。
——姑姑、舅舅、姐姐他们不是都劝你莫拱圈吗?你怎么不听劝告?
——我已走到了这一步,没得法。
——你把屋卖了,你的妻子、儿子到哪里去住?
巴谷方不做声了。他从小到大,老母对他总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岂知这次却碰了壁。这一碰壁,惹得巴谷方恨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阴倒咬牙切齿:一定要把这堵墙壁掀倒!
巴谷方向来是心里怎么想,手上就怎么做。掀墙壁的恶念在脑海里沉浮了几天,终于浮上了水面,加之债主越逼越急,眼看灾难就要降临,他再次咬咬牙,决定铤而走险了。
那日下午,巴谷方回到家,看妻子因到邻省赶场未回,三个儿子都到河边看划龙舟去了,只有老母一人在家,正是下手良机。
此时,只见老母提着一桶猪潲,步履蹒跚地走向猪圈。巴谷方屏声静气,顺手拿起一块大柴块,高高举在半空,蹑手蹑脚跟在母亲后面。宽厚仁慈、操劳一生的母亲还未知道身后有人,巴谷方高举的大木块已从半空中猛劈而下,顿时把她打倒在地。于丹兰一声未哼,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穷凶极恶的巴谷方唯恐母亲不死,又从房里寻来几把篾匠用的匀刀,一把一把钉进母亲的前额后脑的所有要害之处。一摸母亲口鼻,好久都没来气,这才取出匀刀,刀上血迹未擦,就暗藏到一个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去了。
弑母大罪作案已毕,巴谷方坚信天衣无缝,把养母头上、身上的血迹揩干净,抱起尸体放在猪圈边,把猪潲桶掀倒在地上,猪潲倒了一地。
别人看了这伪装的现场,都会说于丹兰死于败血症,或是心肌梗塞。
巴谷方把现场伪装好,然后大放悲声,引来街邻。他向街邻撒谎,说是老母因急病仙逝,请大家帮忙料理丧事。
爆竹一响,街邻齐动,又有人主动四处报信,众亲戚也都来了。巴芙蓉接到电报,星夜兼程赶来奔丧。巴芙蓉到了土茶镇,在母亲灵前哭了个天昏地暗。泪光中,她不经意间似乎发现弟弟巴谷方有狰狞之状。待她擦干眼泪,巴谷方已不在眼前。
于丹桂和众亲戚亦来奔丧。于丹桂头天赶土茶,见姐姐于丹兰还非常健康,怎么一夜之间会忽然暴死当场?死因甚是蹊跷,她对姨侄儿巴谷方的话很不相信。
入夜,于丹桂被安排在香菊的房间休息,久久无法入睡。不仅思姐情急,而且疑侄心烦。越思虑,心越沉,越是觉得心里一块铅,喉咙一股火,问题一团麻。更难以忍受的是,满房间都是血腥气,叫人怎能人睡?爬起来走到堂屋,血腥气又没有了。走进房间,又是血腥难闻,直想呕吐。于丹桂睡不着,就横下一条心:把麻团解开。她用手巾紧紧捂住鼻子,在房里这翻那找,急切间没有找得。找累了,躺一下,血腥味又进了鼻孔。这一下,她才意识到:血腥味密藏在枕头里!
她抓住枕套,使劲捏了几下,硬硬的,有东西!
她便抖出枕芯,从被割开的口子里取出几把带血的匀刀一看,刀口、刀身全被血凝裹住。
麻团已基本理清,她悄悄把匀刀用一件旧衣包好。
天亮以后,于丹桂揣着血刀到镇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立即把巴谷方拘去审问,巴谷方矢口否认。问他匀刀上怎么会有血,他说与朋友杀狗时用匀刀杀的!经化验,确是人血,巴谷方无法自圆其说,来个闭口不言。反正无赖是当定了,看你派出所怎么办?
于丹桂作为同胞姐妹,要求开棺验尸。不验则可,一验则真相大白:于丹兰身上多处伤迹、瘀血,头上扎满了匀刀印子!
派出所为了慎重起见,又将于丹兰尸身上的瘀血采样拿去化验,与匀刀上的血型一致。
区派出所将巴谷方解送乌龙县公安局第一拘留所关押,乌龙县法庭初审将巴谷方判为死刑。巴谷方虽然在铁证面前抵赖多次,终因抵赖无效而暂时承认了罪行。及至判了死刑,他又多次翻案翻供,说是于丹桂栽赃陷害,说是屈打成招。
巴谷方想,如果翻案成功,回到家乡,第一要杀于丹桂;第二要杀邻居狗子,因为他到派出所揭发了巴谷方的作案动机:计划卖屋还赌债,被娘姐止起杀心;第三要杀派出所丁大个;第四要杀丁香菊,是她不愿离婚,使我开始有了臭名;第五个要杀的是郝水曼。
高墙,铁窗,F省乌龙县监狱重刑犯囚室。
86号人犯睡得正香。忽然,穿着破衣烂衫、一身血淋淋的养母从地下冒出来,死死抓住他的双手,恨恨地骂道:“你这个留下万世骂名的忤逆不孝之子巴谷方,你手毒心毒,良心被狗吃了!你姐姐来八道电报,催我到WH去享福,我不去,我只想把你兄妹俩拉扯大,拉扯大了又只想帮你们成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都给你们兄妹了,什么都给你的儿女了。到头来,你成天赌博,在布谷赌输了又回土茶赌,好好一个香菊被你打跑、赶跑,害我七老八十还要抚养孙儿孙女,还在喂猪,你怎么能忍心拿起柴块把我打倒在地?匀刀是拿去匀篾条的,你怎么能拿来一刀刀钉进我的脑壳里!你恶有恶报,你不得好死!人民政府要为我伸冤,你等着去啃磨芽草坪坪吧!”
巴谷方吓得肝胆俱裂,魂不附体,全身冷汗涔涔,瑟瑟发抖,再也睡不好了,只得翻身坐起。
待一觉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巴谷方不想死,他拼命否定一切罪证,一再翻案翻供。即使在他自己心中,也是百般为自己开脱:我打死了娘,是她罪有应得!谁叫她对我从小惯时惯道。上有姐,下有妹,娘都叫她们让着我。谁叫她重男轻女?谁叫她一个死心眼要为巴家接上香火?谁叫她几次三番阻拦我,不让我卖屋去还赌债?谁叫她庇护香菊,把她送往益阳?我打“土包子”香菊,她心疼;我的赌资是姑婆给我还的,她心疼;我输了钱,她总是骂我不习好。打死活该!
巴谷方想翻案,还想复仇,要杀养母于丹兰的妹妹于丹桂,要杀于丹桂全家。他想杀于丹桂复仇,因为是于丹桂揭穿他的阴谋,识破了他的假现场。
正在巴谷方想杀这个,想杀那个时,自治州法院二审判决通知他:“经过仔细复查,巴谷方故意杀人罪名成立,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将巴谷方上诉状驳回。并经F省高级法院批准,对巴谷方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复仇狂想曲成了肥皂泡,全破灭了。巴谷方顿时瘫倒在地,状如癞皮死狗。
法警把巴谷方押回土茶镇原籍,执行公开抢决,以平民愤。
早在被逮捕之时,得于丹桂老人通知,丁香菊在益阳向巴兰蕙姑姑告别,准备回家。
巴兰蕙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此时已儿孙满堂。巴兰蕙的五个儿子、五个媳妇、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全部都在干国家工作。虽然巴兰蕙和丈夫本身都有退休金,但所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不断地给两位老人送钱,你几千,他几千,巴兰蕙根本用不完,都拿来存着。她对远在土茶的弟妹于丹兰、侄儿巴谷方兄妹以及侄儿媳妇丁香菊,还有巴谷方和香菊的儿女不断接济。巴谷方在C市祥云县布谷输了四万元,兰蕙姑姑给他送了四万元,还回家乡一次,亲自教诲巴谷方:“你只要将巴家这几个骨血抚养好,有什么困难我都帮助、支持。但是,你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都可以,只是不是拱猪圈。”
巴谷方当时诺诺连声,殊不知却手制了弑母惨案。
巴谷方被判死刑、还在翻案翻供阶段,家里三个孩子都被大坂巴家族人接去暂时抚养。丁香菊得知,心如刀割,决定立即回家抚养他们。
巴兰蕙把内侄儿媳妇丁香菊当亲生女儿看待,她给香菊送了几万元钱,加上香菊打工挣的,共十万之数。但丁香菊不肯接这么多钱。
巴兰蕙老泪纵横:“香菊乖女,巴家的骨血全靠你去抚养了。你莫傻,这钱我不是送你的,是送三个孙孙的,他们要吃饭、要穿衣、要读书,以后用完了,你又打电报来,我再给寄。”
丁香菊不怨自己命苦,一心只想儿女:“姑母,几个孩子都是我亲生的,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把他们抚养成人。我母亲把我们姐弟丢得苦,她改嫁贵州,害我们姐弟在家里过了几年孤儿的苦日子。我亲身受过这个苦难,我不能让我的儿女再受这个苦难。”
巴兰蕙非常感动,七老八十,还亲自把丁香菊送到车站。
丁香菊回到土茶,把三个孩子接回家里,让他们都上了学,自己种点蔬菜地、做点蔬菜生意打发日子。
巴谷方不留恋他的妻儿,不留恋他的家庭,不留恋多次资助他的亲戚,唯独只留恋赌债,只留恋赌场,只留恋他以生命托付的赌博生涯。他要活着出去,他要去扳回所有输掉的钱!
匪徒有匪徒的心理,赌徒有赌徒的心理。基于赌徒的心理,巴谷方轻而易举地翻了供。复查半年,巴谷方的生命也苟延残喘了半年。
经上级审判机关复查落实,与原结案材料毫无二致,便维持原判。
巴谷方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了。此时,他才想起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才想起自己花了姐姐许多钱米,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
刑场上,姐弟相见,对面无言。忽然,晴天霹雳般一声嚎啕:“我不该……”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罪犯就刑。
清脆的枪声响过,巴谷方到阴曹地府报效母亲去了。然而,在他身后,却为世人留下了许多反思。这些反思,深刻而又深刻、沉重而又沉重。
巴谷方被押回土茶后,丁香菊到临时拘留所去看他,还给巴谷方送了一身新衣、一双新鞋,也算夫妻一场,尽点做妻子的心意。
岂料,身戴沉重镣铐的巴谷方还充好汉,竟然破口大骂:“我们已经离婚了,你不是我的老婆,有什么资格来看我?谁要你的臭衣臭鞋!我死了,变鬼也要杀你们。(疯狂地叫喊)我要杀于丹桂,我要杀狗子,我要杀丁大个,我要杀你丁香菊,我要杀郝水曼,我还要杀丁凡,他是个铁口算命先生,算我要成反革命、大坏蛋,算准了我有今天……”
法警走来一顿训斥,巴谷方才住了口,低下头来,又是癞皮死狗之态。
丁香菊甚觉伤心,但仍替巴谷方收尸,料理后事。
巴兰蕙、巴芙蓉和巴谷方的胞妹苏小妹都来到土茶新街,大家唏嘘嗟叹,看丁香菊把几个儿女拉扯得好好的,又感到一丝欣慰。
巴兰蕙、巴芙蓉都问香菊:“为什么丁凡、丁文明都不来探望一下?”
香菊为难地说:“我大哥在我和巴谷方结婚前,就预言有这么一天,我不听他的话。巴谷方对他说要打区委书记的‘黑枪’,他就觉得巴谷方不正派,不愿与他往来。我被巴谷方毒打那次,我大哥怕我被他打死,和几个族人劝我同巴谷方离了婚,说明他心中没有巴谷方,但有我这个妹妹。现在他不会来。不过,以后对我们孤儿寡母,他会照看的。这个,请你们放心。我四弟文明也不能来,虽然只隔几里路,但于丹桂小姨是她的岳母,他不能让他岳母伤心。于丹桂小姨亲眼看了巴谷方被按倒在他喊了几十年‘娘’的养母坟前,心中仍不了然。不过,她同我还是说了话,她说:香菊,你命苦,我儿女多,也帮不到你,你慢慢把儿女拉扯大吧!”
听了香菊一席话,巴家几位亲人又哭了一场。巴兰蕙、巴芙蓉她们离开土茶后,又各给香菊一大笔钱,只给了苏小妹很少一点,苏小妹十分眼红,心中一百个不高兴。待巴兰蕙老人和巴芙蓉一走,苏小妹即叫丈夫雇了一辆大汽车,把巴谷方家所有值钱一点的家具尽行拉走,说是丁香菊已与巴谷方离婚,无权使用这些家具,对侄儿男女一点不讲感情。巴家族人也未阻止巴小妹所为,认为巴小妹做得对,背后议论丁香菊是“扫帚星”,害了巴谷方家母子二人!
巴家族人只认得一个“巴”字,巴谷方弑母,他们不愤慨,反把抚养巴家骨血的丁香菊视作坏人,这巴家人也是巴情至深了!
巴家族人也恨于丹桂,常教唆巴谷方的长子巴林向于丹桂示威。丁香菊只得请了派出所的同志对巴林进行法制教育,巴林才不再上于丹桂之门寻衅。
香菊重新添置了一些家具,不时得到巴兰蕙姑姑周济,大哥丁凡也给她送了几百斤大谷,终于慢慢把儿女拉扯大。
后来,丁香菊的女儿巴粟红中师毕业,当了小学教师,嫁了人家;两个儿子也都结了婚。丁香菊几十年苦命,才算最终有了较好的结局。三个孩子也很敬重大舅丁凡,舅甥之情亲亲热热。

二十一、回眸应笑慰

外公去世后不久,心平携一双儿女到莲花中学,与丁凡生活在一起。外婆恋土地,坚持住金姑桥,任丁凡心平再怎么劝,也不愿离开。外婆不时去看看承包田与自留地,沉浸在田园风光之中,哪想到莲花中学去呢?所以,逢年过节,丁凡心平又带着孩子们回金姑桥老家同外婆团聚。
但是,岁月不饶人,外婆逐渐失去了留恋土地的体力。在外婆生病时,心平丁凡把她送到莲花医院治疗,病好后就在莲花中学与女儿同住。又两年后,外婆仙逝。心平呼天抢地,再次哭得死去活来,连眼睛都哭肿了。丁凡能理解妻子,痛失双亲的打击太大太大,她的心灵一定是少了依傍,便细加抚慰。丁凡觉得在学校办丧事诸多不便,就与心平扶柩回金姑桥。
丁凡想把外婆安葬在外公旁边,以示“在生同甘共苦,死后一起长眠”,但心平继承了她父母的迷信观念,要找阴阳先生看地,丁凡也就予以迁就。结果,外婆葬在外公附近。
每年清明节,丁凡心平必有一人(有时两人-起)给外公外婆扫墓,插清明纸。大宝长大后,年年都去扫墓。外婆把他带大,那深深的祖爱永远烙进了他的心田。
外公外婆死后,心平心里空荡荡的。突然之间失去双亲,心平失魂落魄,简直痛不欲生。丁凡敏锐地察识了这一点,就对心平百般抚慰:“外公外婆不可能长生不老,痛失双亲的事情谁也无法避免。只要我待你好,儿女在行就行,你又何必老是牵肠挂肚的呢?人死不能复生啊……”
尽管如此,心平追念阿爸阿妮之心不止,心情极度抑郁,不时打骂儿女,还动不动就与丁凡大吵一通,恶语污染了校园空气,影响很不好。丁凡忍了多次,只在心里想:你也和你两个姐姐一样,五理不通,不可理喻!
丁凡也沒有二+四个耐烦心,只有二十三个。吵骂次数多了,丁凡再也控制不住,就打了心平一巴掌。
“我阿爸阿妮死了,你就打我,呜呜……”心平这一哭就是几天几夜。丁凡再三认错,心平就是不依不饶。她一百个想不开,甚至想到最不好的地方去了。那-天,她趁儿女已去上学,丈夫已去上课,便从衣柜中选出她最喜欢的那身涤纶衣裤穿上,走到莲花桥头。抬头仰望蓝天,老天沒有怜悯她的意思;举目四顾,梅江河两岸田畴覆绿,山林葱郁,大地一片生机,都沒有可怜她的表示;俯首看梅江河,那河水多清,它就是我的归宿吗?丁凡绝情绝义,这一巴掌把我的心都打碎了!以梅江河为归宿行吗?回金姑桥吗?回白果坪吗?回山羊坡吗?到青草溪姐姐家去吗?都不现实——天哪,怎么办哪……
丁凡一下课,回到寝室,心平已无影无踪。他后悔莫及:心平气量狭小,出走了还好点,万一跳水了怎么办?他急忙在学校周围找了几圈,问了多人,竟沒有一个人看到心平。丁凡想到莲花派出所去办寻人启事一类的有关手续,走到莲花桥上,却见心平正伫立桥头,眼睛无神地呆呆俯视桥下水面。
还好!来得不算晚!再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莲花桥头,莲花场街边,人来人往。丁凡见心平此时心烦意乱,心知千万不可造次,因而压下把心平抱回去的念头,到心平身边一再认错,作了种种抚慰,作了种种保证。心平终于回心转意,度过了两人婚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情危机。
丁凡心平此后继续恩恩爱爱,再无吵骂之事。心平经过一生中最大的感情折磨,终于成熟了。后来,直到心平人老珠黄,丁凡对她的爱情丝毫不减。
儿女渐渐长大。大宝读完中专,进了工厂;厂垮了,又自已办厂。梅梅中师毕业以后,进了“粉笔世家”,还参加继续教育,大专读了读本科,本科读了又读硕士研究生。
丁凡一生善待心平,年年不忘给外公外婆扫墓。外公外婆若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二十二、尾声亦悠悠

外公外婆虽然长眠地下,但心平丁凡始终铭记着他们,年年清明扫墓插清,岁岁腊月送亮接引。
大姐心梅、二姐心竹家境艰难,心梅的儿孙大都不务正业,二姐夫汪为仁已不在人世。一直体谅她们的心平丁凡自己给外公外婆各树了一块碑,只邀请她们及家人参加了树碑仪式。
两块石碑是同时在莲花做成的。从莲花到金姑桥的公路只畅通到绵长坳,而从绵长坳到金姑桥一段,区区两三里路,大部分都是下坡路,若遇到下雨天,则还是李白一千多年前所描述过的那样: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心平丁凡一步一步,从绵长坳一直步行到金姑桥,沿路察看,只见这里一个坑坑、那里一个洼洼,此处泥泞、彼处溜滑还不算,更有几处玻璃般的光滑斜坡区,老天浇雨如油,十个司机有十一个胆战心惊,无不见险止步。牛年冬天硬是牛,一进腊月就细雨纷飞,如果连绵不断,那石碑就无人敢运。
两人一路察看,一路担心,今天着急,明天着急,心胆如铅,丝毫也无法轻松。
这些心病由心平笃信黄道吉日引起。外公外婆教给了心平勤劳节俭、内外修德的优良品格,也教给了她封建迷信意识。丁凡虽有母亲同样施为,但从课內外书籍中汲取了科学,接受了唯物主义。按丁凡的想法,只要等到天晴几天,路晒干了,随时可以运碑立碑。
想法归想法,却无法操作。早在起念头之初,心平就坚持找人择日子。
一来心平先入为主,那些旧意识早已根深蒂固:二来内因大于外因,外因必须通过内因才起作用;三来只要不是重大事情,丁凡总是迁就她。于是,二人在行动的时候一起行动,在着急的时候也一起着急。正因为在大问题上夫唱妇随,在小问题上妇唱夫随,几十年的小日子自然也就过得很和谐很如意。
夫妻和谐,人天也和谐。几天过后,雨霁天晴,又等了几天,路干无险,请人运碑立碑,一切遂意。
在外公外婆的墓碑前,心平、丁凡和成木江都在缅怀和悼念。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成木江在心中不断地祷告,他相信外公外婆一定会保佑他们全家。
外公外婆的嘱托,言犹在耳岂能忘;外公外婆的牵挂,心有灵犀一点通。
外公要问:心平善待了丁凡吗?丁凡一定会答:“我们相濡以沫一生,互相关照心细入微,她见我少吃一口饭也担心。每当我要出门,她总要检查我的衣履,抻抻衣服,掸掸灰尘,看看厚薄,整整边幅。泰山大人,您就放心吧!”
外婆要问:大宝现在怎么样?心平一定禀告:“他在浙江打工,听说要给外公外婆立碑,他汇来了打碑的饯,他多么愿意孝敬你们啊!阿妮,您不要挂欠,他走的正门正路,做事勤勤恳恳……”
仿佛外公外婆并没有去世,二位老人活在后人的心头,活在心平的梦中,活在丁凡撰写的祭文里……
正因为如此,心平丁凡按湘西渝东南土家族、苗族的习俗,农历每年腊月总在除夕前几天为外公外婆扫墓、送亮。
送亮,就是点燃香烛,用光明把老人从冥府导引到家中,让老人得与阳间的家人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
送亮不过仪式而已,而扫墓的“工程”就大多了。
坟墓是老人的“房屋”,坟场是老人的“屋场”,年年都要“打扫”,也就是砍除杂木刺草。那年除夕前几天恰值雪后,心平丁凡给老人扫墓,除了大汗淋漓,双手红而僵硬,丁凡左手手背还被猫抓刺钩出一个小伤口。后来,伤口感染,痛了一个多月,但丁凡既不后悔,也不遗憾,默默忍受,绝不心烦。
泰山得山石黄土之扶而巍然于天地,山石黄土以扶泰山而报天地泰山之恩德,而泰山黄土都赖天地之灵气而自荣。
泰山逢其时,黄土尽其责,合人道亦合天道,是美事也是正份。
盛世一滴水,但望海滔滔。
岳父岳母,安息吧!
普天之下养育了-代又一代儿女后长眠于九泉的父母,安息吧!

2010年3月27日于重庆秀山二稿
2010年6月10日于重庆秀山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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