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肖婷的悲伤

　　第二天，罗刚对于张茗的印象还没有消散，还停留着头天晚上大家一起静默不语的滑稽和快乐。
　　下了班，他收到一个消息，肖婷主动邀请他到她家。这也不该算是什么坏消息，对于朋友的邀请，他也乐意答应。
　　就这样，原本很早就下班的罗刚和肖婷，最后逛到很晚才回家。回家当然是肖婷的家，因为有了上一次被肖婷突然掠夺初吻的惨痛经历，罗刚心里不免也起了惊慌。他甚至在路上，都想过不辞而别。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从她的身后溜掉。逃跑的想法，现在用来对付肖婷，当然不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但是现在他发现，他的两只手上全都提着东西，很沉重。拿出让天色由傍晚转为深暗的时间，罗刚只收获了手上的这些东西。这些是肖婷逛商店买的衣服，到市场买的肉菜，还有就是后来补充购置的碗筷。所有这些东西容易发出声响，罗刚一想到这些也许是肖婷故意安排的，他又赶紧没有了逃跑的想法。也许后来故意在公园里转悠个把小时也是安排的一部分。他还想起来，进公园的时候肖婷不说是转公园，而说是从公园直接穿出去，结果变成钻了进去，好容易才出来。显然后来总不能说进公园来就是为了抄近路回家，她还向自己道过歉，说是进了公园就流连忘返。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加没有了主意。他认为他实在太小了看这个平时表现怯生生的人。
　　罗刚最后还是大胆决定和肖婷一起走，他认为到时候如果要逃脱，她拦不住。
　　从作出正式决定一直到来到肖婷的家门口，罗刚看着肖婷的魅影，对她作出了一次比一次严重的评价，他在心里也越来越疑惑她。
　　到了家，肖婷站在家门口，迟迟不肯开门。罗刚看着她站在门口，像一尊雕像，他也只有四处看看。为了向肖婷表明现在应该是到家了，他还在隔壁去敲门，有人开门，他就对陌生人说是走错了，误以为是自家的门。
　　肖婷决定开门，明显是收到了罗刚的提示。但是，她的表情是冷漠的，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让罗刚进去的意思。而且门已经打开，她自己也不进去。
　　她这样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外，罗刚也只有眼巴巴地站着、看着。
　　这是个奇怪的女人，他在心里确信不疑。
　　她不进去，我自己进。罗刚实在看不习惯肖婷的待客态度。他向前迈两步，刚好把脚尖抵着门口。他看见房子里面黑洞洞的，又不想自己先进去。她家的灯在哪里，屋里是否有阻碍行走的障碍物，他都不知道。现在进去，会因为不熟悉她的家庭情况而闹笑话，这很不好。不进去！况且客人来了。还是主人自己邀请的，现在主人却哭丧着脸不进屋，太无礼了。不进去！
　　除了不进去，罗刚还想走。他觉得现在离开很合适。一则所有的东西都帮忙送回了家；二则现在回去还可以说是因为做主人的极度缺乏待客之道，也有了回家的充分理由，不算自己失了礼节。现在就默默地离开，多余的话今天也不说了。他于是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做出就要走的样子。
　　“把东西提进来吧。”肖婷突然对着屋里说道，然后就先进了门。
　　因为知道罗刚就跟在身后，她进屋就直接开了灯。罗刚提着东西叮当作响。肖婷突然在前面站住了，罗刚却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房间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神色慌乱地闯出来。肖婷急忙要跑几步回来关灯，不过那个女孩子已经冲到她的面前。肖婷要去抓她，结果脚下打滑，先把她自己摔在了地上。
　　“妹妹！”肖婷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妹妹，还试图伸手要抓住妹妹往前突的趋势。她没有抓住，她的妹妹直接向罗刚撞过来。
　　罗刚没有躲，直接用手把她遏制住，手上提着的东西散落一地，口袋里的碗，摔烂了，发出厚重的破碎声。
　　罗刚确定肖婷的妹妹不会再乱动，他认为她已经镇静了下来。这时候，他去把肖婷搀扶起来。肖婷抱住了她的妹妹，怕她跑。
　　姐姐抱着她的妹妹哭泣，妹妹呆滞的眼神里还是没有半点反应。不过，她确实镇静了下来，在姐姐的怀里不动。
　　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
　　当那神志不清的女孩子把眼珠子无聊地转到了姐姐留下的空隙，她看见了罗刚，她不可遏止地要摆脱她的姐姐，而且她成功了。
　　“男人。”她的嘴里发出两个字来。然后，她把身上的衣服撕下来，越撕越快，越撕越厉害，像是在对着自己出气一样，很生气地撕扯着，连着她自己的皮肉一起撕，最后在她的手指划过的地方，都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
　　罗刚想不到这女孩子会这样虐待自己，而且她不顾一切地撕着自己的衣服，他也看不下去。他刚想转过身不去看，肖婷则跳起身——那时候，罗刚看见满脸是泪的姐姐，狠狠地在妹妹的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妹妹一下子就栽在地板上。
　　罗刚现在看见肖婷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妹妹的姐姐，他开始在心里责怪起自己来，他知道这次自己做了一回不折不扣的小人。他实在不该去猜测一个脆弱的善良的人。
　　罗刚看着眼前这个脆弱的人，她的遭遇让人同情。他再也不想离开，尽管肖婷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留意他。他现在想帮助肖婷，他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他想到自己实在是个可怜虫，不知道替女人分担痛苦的可怜虫。
　　
　　理想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可以让他为了追求警察的梦想，放弃生活，放弃交际，而使他变得无可救药地固执。理想到底有多远？反正现在抓不着，但是，他对于现实的迟钝却是实实在在。明明是可以帮到的人，不过，到底该做什么，他不知道。他焦急地想要知道，但是除了知道站在旁边，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清楚地记着他看着娇小无力的肖婷带着悲伤，带着坚强，带着对妹妹的关爱，把她的妹妹重新拉回房间里。她然后又自己出门，把那间始终充斥着一片黑暗的房间锁好。
　　她刚刚出来，妹妹就在房间里喊她的姐姐开门，也许正是这时候，她的妹妹才是清醒的。同样可以想像，她有不少这样会清楚地记得她的姐姐时候。神智不清的女人哀求的声音，连罗刚的心也一起震碎了。
　　现在的肖婷，让人最注意的是一张麻木的脸。脸上的眼泪不见了，也许出来的时候她自己用衣服袖子擦干了。也许妹妹被关在屋子里出不来让她放了心，至少她现在，还可以和罗刚说话。话是麻木的，和她的麻木的脸一样：“看见一个有着疯子妹妹的女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吧！自从妹妹得病以后，我这个姐姐倒是更加认真了。她总是会想着家里有一个随时都会出问题的妹妹，所以一定要拒绝所有分散她精力的事情。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反正一切要消耗时间的事情都要三思而行。她也会有不满的时候，除了会怨恨命运的不公和世道的残酷以外，她总是认为接受命运是最不合理的事情。不过，每当这样的怨恨产生，它会在不到十二个小时的时间里完全消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八个小时上班的时间可以想，一天在车上坐个来回的时间可以想，就是回到家里不能想。因为她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看护妹妹的工作上。她这样做着一个妹妹的姐姐，她也总是会不愿意，因为怨恨，她总想讨个公道。但是出门之后，她又要说服自己放弃，因为她不相信会有公道。如果有公道，那么和她的妹妹经历同样命运的人为什么总是在增加？她是个渴望正常生活的女人，却要经常去看看那些和妹妹经历相同的人。一个人已经让生活不一样了，为什么还要去看呢？是想告诉她们，她的妹妹是幸运的，起码还有姐姐照顾吗？”
　　
　　罗刚记得好像是尼采说过：要填饱肚子，是人不能那么容易地把自己看作上帝的原因。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苦痛，如果他的父亲给予的耳光不算数的话。除了警察的理想没有实现以外，从小到大，到现在，他的生活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他看见肖婷那种期待又绝望的神情，发现人与人之间原来是不平等的。同样是人，其中一个人受了欺负，他如果拥有能力讨回来，他们可以平等。如果因为无能而忍气吞声，遭受了欺负就是一个印记，印记从此就代表一个人正式与其他人不同。至少，他会与欺负他的那个人有所区别。他没有受过欺负，从来没有。相反，他一直是一个喜欢欺负外人的学生，他在父亲手上受的气常常通过打击他人来得到发泄。后来读书的时间长了，不喜欢无理无由欺负人，才收敛了不少。
　　他见不惯有人受欺负，现在他想替肖婷做一些事，要靠他的能力讨回来。所以，他提出来要肖婷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肖婷不愿意告诉他。
　　“看来我还是不够朋友啊！”罗刚很失望：“也许真是，一个男人看着一个女人伤心，他却在一边站着，不知道该怎样帮助她。在任何人看来，这个人都不算是一个真诚的人。怎么又够得上朋友？他现在还很想说，他其实内心也因为今天晚上的见闻而感到不安，他也是真正头一次被感动。可是他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他因为自大荒诞的举动而经常不被人相信。”
　　也许是罗刚心里的话真正触动了自己，他说完话就要走。他走出了好几步，肖婷也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又闪现出进门前的麻木、淡漠。他纵然是回了头，她的眼睛里也没有印下半个他的影像。
　　“我一定会帮到你。”就像是一句诺言，罗刚说完，走了。
　　肖婷的家里一直都是声响，妹妹一直没有停歇。她不能出来，就把房间弄得一直响。
　　罗刚从肖婷家里出来的时候，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