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苟子的亲娘自从儿子苟子和小叔子苟切坐着警车离开簸箕峪村以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经常在半夜里哭醒，两眼都哭肿了。
　　苟子的养父养母一直劝。第三天深夜，他们又听到苟子的亲娘在小声抽泣，夫妻俩一起起床去劝苟子的亲娘：“大妹妹，想开点，你要是想苟子了，咱们明天就去凤凰山看守所看看苟子去，给他送几件棉衣服，冬季马上到了，还不知道他啥时候能判刑呢。另外，咱再给他一些钱。”
　　话是开心锁。苟子的亲娘也知道，苟子蹲监狱了，他的养父养母心里也不好受，或许比她这个当亲娘的还难受，毕竟他们养育了苟子十五年。
　　第二天早上，苟子的亲娘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个馍。这是苟子离开家以后，苟子的娘吃得最多的一顿饭。之所以吃这么多，是因为今天上午他们要去凤凰山看守所看望苟子和苟切。苟子的养父养母已经把棉衣和钱准备好了。一听说马上就能见到儿子和小叔子了，苟子的亲娘顿时食欲大增。
　　红艳艳的太阳跃上了枝头，一只喜鹊站在院中的梧桐树枝最高处，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并欢蹦乱跳。喜鹊登门叫，必有喜事到。
　　苟子的亲娘和养父养母都按耐不住内心的欣喜，他们只希望儿子苟子在看守所里好好地，一旦判了刑，出狱的日子就可以算着过了。
　　上午八点，他们便等候在村口，去龙城县的公共汽车从八点开始发车，到达簸箕峪村时至少得半小时后。苟子的爹娘怕误了最早的这趟车，所以提前半小时赶到村口。他们恨不得长了翅膀，立马飞到凤凰山看守所，飞到苟子身边。
　　突然，从龙城县方向开来一辆警车。一见警车，苟子的亲娘和养父养母都吃了一惊。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真害怕这警车跟苟子有关系。
　　正在提心吊胆，警车却戛然停在他们跟前。三个人这回真害怕了，尤其是苟子的亲娘，浑身哆嗦成一个，差点瘫倒了。
　　警车的门打开，司机是几天前跟钱局长一起来的那个人。他一见苟子的亲娘和养父养母，顿时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你们这是干啥？莫非猜出来我要来接你们？”
　　苟子的养父仗着胆子问：“难道是苟子判刑了？”
　　司机笑得更厉害了：“你们咋不能往好处想想？”
　　苟子的亲娘一脸疑惑：“往好处想想，苟子都蹲监狱了，能有啥好事？”
　　司机说：“你们赶紧上车吧，到车上我再详细跟你们说，这事你们听了一定高兴！”
　　苟子的亲娘和养父养母忐忑不安地上了警车，他们不敢相信儿子都蹲监狱了，还能有啥好事？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激动地讲了起来。
　　
　　原来，三天前，钱局长回到县公安局后，立刻把苟切一家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县长县委书记，两位县领导一听，也被他们的故事打动了。
　　公安局长钱进最后恳求县长县委书记，看能不能跟法院和看守所通融一下，网开一面，让苟切陪着嫂子，带着侄儿苟子回一趟四川老家，给他们的亲人上坟烧几张纸，以告慰三位九泉之下的亲人。
　　县长说：“按说应该让他们回去一趟，可这不符合法律规定，万一他们中途逃跑了，谁能负起这个责任？”
　　县委书记说：“听苟切话的意思，只要能找到侄子和儿子，咋处理他都行，既然他这么说，如果我们真能让他陪着嫂子带着侄子回一趟四川，比多判他两年刑起到的作用都大！这样吧，我等会把这件事汇报给省公安厅领导，征求他们的意见，如果省厅领导同意了，就不要给县法院和看守所协商了！”
　　县委书记立即拨通了省公安厅厅长的电话，并把苟切的事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电话里，公安厅长静静地听着。
　　末了，县委书记恳请省公安厅长让苟切陪着嫂子带着侄子回一趟四川。
　　足有二十秒钟，公安厅长没吱声。
　　县长县委书记和钱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瞪大了双眼，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同意你们的请求，不过一定得保证苟切按期返回凤凰山看守所，绝对不能出现一点差错！”公安厅长在电话里叮嘱县委书记。
　　“谢谢厅长，我们一定把这件事办圆满！”县委书记高兴地合不拢嘴。
　　挂上电话后，县委书记问钱进：“钱局长，你看苟切回四川得需要多少天？”
　　钱局长沉思片刻说：“十天时间绰绰有余，最少得一个星期！”
　　县委书记说：“那就给他们十天时间，三天后让苟切一家三口准时启程回四川，趁着这三天时间，你和法院、看守所再协商一下，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记住，苟切十天之内必须返回！不然，我先拿你钱进开刀，然后我亲自到省公安厅负荆请罪去！”
　　钱进一拍胸脯：“我亲自带着两名民警跟着苟切，一旦苟切敢逃跑，就地击毙！”
　　县委书记一摆手：“说重了，苟切又不该死罪，他的家庭够惨的了，你再把他击毙了，他们这个家就彻底破碎了，得以教育感化为主，苟切毕竟不是罪大恶极，这一点你心里得有数！”
　　钱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遇事一定三思而后行！”
　　这三天中，钱局长奔走在县法院和凤凰山看守所，详细了解了这次打拐行动中落网的那些人贩子的情况。
　　
　　这三天中，倒流河镇派出所长江大勇也没闲着，他在暗中调查刘老汉。据刘老汉的大儿子说，刘老汉的确到四川拐卖过儿童和妇女，后来有一天，他们犯罪团伙中的一男一女分别遭遇车祸和雷击身亡，刘老汉和另外一名四川籍人贩子受到了震撼和惊吓，认为这是天谴，所以便洗手不干了。刘老汉原想投案自首，可一想到自己罪孽深重，一旦自首，不死也得判无期徒刑，便抱着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其实，他内心一直在煎熬着，后来借口耕牛被偷，寻了短见。
　　刘老汉的儿子还说，那个四川籍人贩子手里有他们那些年拐卖儿童和妇女的详细去处。这是父亲特意安排的，万一多年后追查起来，方便寻找那些被拐卖的妇女和儿童，这也算是赎罪吧。但是不知道那个人贩子现在跑哪去了？只要能找到那份名单，就能找到被拐卖的儿童和妇女。
　　钱局长一听，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指只兔子让我们撵吗？到哪儿找那个四川籍人贩子去，大海捞针，还有捞头吗？”
　　第三天一大早，钱进先让司机开着警车赶往倒流河镇簸箕峪去接苟子的亲娘，如果苟子的养父养母愿意来，顺便把他们也带到城里来见见苟子。
　　司机开着警车走后，钱进又拨通了凤凰山看守所所长董运宝的电话：“董所长，麻烦你把苟切和苟子送到县公安局来，我不能开着警车去看守所，这件事尽量别惊动其他犯人！”
　　董运宝一笑：“钱局长，你考虑的很周到，我马上把苟切和苟子送到公安局去！”
　　苟子的亲娘和养父养母听了司机的述说，他们都惊呆了。苟子的亲娘哭了，她一个劲地问司机：“这是真的吗？”
　　司机笑了起来：“这还能有假，不信你们到公安局就知道了，估计这会苟子叔侄俩已经到公安局了！”
　　苟子的亲娘不住地抹眼泪，她打算好了，等会见到钱局长，非得给他磕几个头不可，这样的好人到哪找去。
　　警车驶进了县公安局，苟子的爹娘三个人下了车，司机把他们领进钱局长的办公室。
　　
　　走进钱局长办公室，苟子的亲娘看见苟切和苟子正坐在那儿跟钱局长聊天。她这才相信司机说地是真的。
　　苟子的亲娘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钱局长面前，失声哭了起来，不住地磕头。
　　钱局长吃了一惊，不知苟子的娘这是咋得了，赶紧站起来去拉苟子的娘。
　　苟子的娘边哭边说：“谢谢钱局长，谢谢县领导！只要能让苟子回四川给他爷爷奶奶和爹爹上坟烧几张纸，我回来后情愿陪着他们爷俩一起蹲劳改！”
　　钱局长一笑：“那倒不必，刀再快不杀无罪之人！我刚才跟苟子爷俩说过了，你们回四川只有十天时间，十天后必须返回凤凰山看守所，不然，县里得处理我，县委书记还得到省公安厅负荆请罪去！”
　　苟切站了起来，冲着钱局长直作揖：“钱局长，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人终生难忘。您放心，我算好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一星期就能返回。如果我苟切三心二意，有其他想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钱进连忙摆手：“别这样说，你们准备准备吧。等会就去火车站，这次，我得带着两个民警跟着你们，这你们不会介意吧！”
　　苟切赶紧说：“不介意，不介意！”
　　半小时后，钱进和两名民警穿着便衣，跟苟切一家三口人坐上了去四川的火车，赶奔苟切的老家。
　　
　　两天后的夜里，他们到达了苟切老家的县城，在县城住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钱进先去了县公安局，跟当地公安局取得了联系，希望苟切所在地的派出所能提供帮助，防止苟切在回家祭祖期间逃跑。
　　县公安局立即电话告诉苟切所在乡镇的派出所，让他们暗中保护钱进一行人，严防苟切逃跑。
　　县局指示，等钱进一行人赶到苟切的家乡后，让钱进和那两个民警住进派出所，由当地派出所安排人暗中跟踪苟切。
　　一切安排妥当后，钱进一行六人坐着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地赶往苟切的老家派出所。
　　钱进和那两个民警住进了当地派出所，苟切一家人满怀喜悦地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村子。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村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苟切回来了，苟切离家出走得精神病的嫂子回来了，苟切失散十五年的侄子苟子回来了。
　　离老远，苟子就看见门前那棵高大了钻天杨。十五年过去了，钻天杨粗壮了许多，枝叶更加茂盛，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欢迎苟子这个离家的游子。
　　苟子呆呆地站在树下，仿佛听到弟弟小宝的笑声。
　　水塘里，依然有几只鸭子在嬉戏。苟子知道，十五年前那几只鸭子早已不在人世了。“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苟子多么希望，弟弟小宝也能站在眼前，跟他一起往水塘里扔小石块。
　　苟切带着侄子走进了家门，院中荒草有一人多高，门、窗和屋顶好几处都坍塌了。十五年的风雨，早已让房子改变了模样。
　　苟子看看这，瞅瞅那，极力回忆着童年的一切。
　　“苟子，别看了，咱们赶紧上坟去，晚上到你姥娘家去住！”娘催促苟子。
　　三个人离开了院子，向村外山脚下走去。
　　远远地，苟子就看见两座长满荒草的坟。坟四周还长着几棵松树。
　　“苟子，这是你爷爷奶奶的坟，那边是你爹的坟！赶紧跪下，给他们磕头！”苟切含着眼泪，先跪了下去。
　　“爹，娘，我找到苟子了，我把苟子带来了！”苟切说完，眼如奔泉。
　　苟子跪在爷爷奶奶坟前，大串大串的泪水沿着鼻尖滴落下来。想到爷爷奶奶的惨死，苟子恨透了刘老汉，恨得咬牙切齿。
　　苟子的娘跪在苟子的爹坟前，泪水潸然而下，她双手捧着脸，肩头激烈的耸动，说一句，哭一声，哭一声，说一句，声音凄凉哀怨。
　　村里人闻讯赶来，都劝：“别太难过了，苟子不是找回来了吗？小宝也不愁！苟子的娘啊，你千万得保重身体，人家养父养母把苟子给你养这么大，你该高兴还是啊！”
　　好半天，苟切、苟子和苟子的娘才止住悲伤。
　　苟切忙着给人们递烟，述说寻找苟子的经过，述说路上巧遇嫂子的事。人们唏嘘不已！
　　返回村里时，不少争相拉苟切一家人去家里吃饭。苟切没愿意，他们说得去十里外苟子的姥娘家，这十五年，苟子的姥娘和外公不定咋生活的呢？
　　不少人依依不舍，都去送苟切一家人。快出村子时，一个村民指着路边一间房子，叹息着：“苟切啊，你该去看看苟飞哪！”
　　苟切一听，气呼呼地说：“我跟他有仇，看那干啥？”
　　那人说：“苟飞也够惨的，他和老婆十五年前到外地去跑买卖，真挣了不少钱，后来听说他老婆在外地被雷劈死了！苟飞回家后不到不久就得病了，到县医院没查出啥病，到省城大医院也没有结果，这不，他在床上睡两三年了，儿子也不孝顺，苟飞就在家等死了！虽说你们以前有过节，可苟飞是快要死的人了，你应该去看看他！”
　　另一位村民说：“苟飞一直念叨你呢，他知道你们家的遭遇，苟飞还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和苟坎！”
　　苟切一愣：“苟飞真这么说的？”
　　“那还有假，我看苟飞活不过这个月了，跟灯一样，油都熬干了！”一位村民接过话。
　　“好，乡亲们，你们回去吧。我等两天再来看望大家。我这就去看看苟飞！”说完，苟切和侄子嫂子一起走进苟飞家。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哀嚎，凄厉、刺耳，听得苟切苟子毛骨悚然，要不是白天，他们真不敢进院子。
　　苟切仗着胆子走进了院子，离多远就看见有一个人躺在堂屋左侧的软床上。
　　“苟飞，我是苟切！”苟切边说边走进屋子，一股刺鼻的味道飘了过来。
　　苟飞躺在床上，眼窝深陷，瘦得皮包骨肉，如果不是眼睛还眨着，就是一个死人，确切地说是一具死尸。
　　看见苟切一刹那，苟飞眼里略过一丝恐慌，当他看见苟子时，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嘴里发出啊唔啊唔啊唔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见苟飞，苟切想起十五年前那场打斗。那年，苟飞跟苟切因争地边大打出手，苟切弟俩把苟飞打得遍体鳞伤，门牙也掉了两颗。后来，经村干部调解，苟切赔了苟飞一些钱，这事才算平息。
　　从那以后，两家不再来往，视同路人。
　　有人私下告诉苟切，苟飞说他早晚必报复，让苟切小心点。
　　苟切一笑:“光腚的还能怕没穿衣服的，我等着，我看苟飞能有啥本事？”
　　那人告诫苟切：“还是小心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知道苟飞想啥坏主意！”
　　后来，苟切的侄子苟子和儿子小宝被拐卖，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不幸的事，苟切一直奔走了寻找亲人的路上，一直寻了十五年。
　　没想到，十五年后，两人再次相遇时，彼此都变了模样。看见苟飞病入膏肓的惨状，苟切心里发酸，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哪！我苟切就算蹲了劳改，也比苟飞强，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呀！
　　这时，苟飞又啊唔啊唔啊唔地叫了起来，他抬起瘦骨嶙峋的右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绛紫色的罐子。
　　苟切走了过去，往罐子里看了看，里面都是些破破烂烂。
　　苟切把罐子抱到苟飞面前，苟飞依然啊唔啊唔啊唔地叫了起来。苟切把罐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上，都是破烂。
　　苟切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拿给苟飞看，苟飞不断地摇头。
　　当苟切把一张折叠的纸片拿起来时，苟飞显得很激动，又开始啊唔啊唔啊唔地叫了起来。
　　苟切打开纸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尽管字迹模糊不清，字体歪歪扭扭，但依然能分辨出来写的内容。
　　1、苟子，龙城县倒流河镇∪玉村，爹，狼食。2、小宝，淮海县大泽路，爹，三心。3、猛子，龙城县倒流河镇倒流村，爹，二意。4、大军，相城县古城路，爹，白首。……纸上一共写了十个小孩的名字，还有十二个妇女的名字。
　　苟切的手哆嗦起来，猛子是邻村王家的孩子，大军是苟子姥娘那庄的小孩，他们十五年前跟苟子和小宝一起失踪，至今也没找到，难道苟飞就是江大勇所长所说的跟刘老汉一起拐卖人口的那个人贩子？
　　苟切脑袋嗡嗡作响，他把纸片递给苟子：“苟子，你看看，小宝是不是在淮海县大泽路？他爹是不是叫三心？”
　　苟子一看，啥都明白了：“俺叔，这些地址我都知道，咱赶紧回镇派出所，马上返回龙城县去找小宝！”
　　苟切抓住苟飞的手，不知是恨还是感激。他眼里含着泪：“苟飞，谢谢你！谢谢你！”说完，三个人一起跑出了院子，匆匆向镇派出所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