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第二天，小蕾起了个一大早，背上竹箩筐，书包就放在箩筐里，摸黑就往山上跑。大概过了两小时，箩筐里已经装满了柴火和稻草。这时山上的公鸡才懒洋洋地打鸣报时。
　　小蕾提前来到教室，把竹箩筐放在教室后面，趁着老师没来的当儿，把书上的东西翻了一遍又一遍。在小蕾看来，这书本里有张车票，是张开出大山的票。
　　
　　过了十几分钟，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教室，梓馨也按例提前些来教室。梓馨看到教室最后面的小蕾，很激动，冲小蕾笑，小跑过去，一下子拉住小蕾的手，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
　　梓馨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小蕾熟悉的眼睛温柔地唤一声：“小蕾。”
　　小蕾也冲梓馨笑。“老师，我又能上学了。”看得出小蕾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她是真得喜爱学习。
　　两人沉默片刻，小蕾低了头，把手上的铅笔攥紧了又放松，又攥紧，然后又放松。
　　终于小蕾又开口说话了。“老师，我爸爸对我笑了，我爸爸昨天对我笑了！”
　　“真得吗！小蕾，太好了。”梓馨摸摸小蕾的头，小蕾脸颊绯红。
　　“你爸爸从来没讨厌过你，他很喜欢你的，老师没说错吧，你爸爸一直都很喜欢你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重新让你上学，你爸爸从来没讨厌过你。”
　　小蕾点点头。“恩！恩！”然后开心地笑。
　　“老师，我想送你朵花。”说完，小蕾从书包里掏出那朵蓝颜色的澄澈的小花，这是刚刚小蕾捡柴火时在山上特地摘的。
　　小蕾看了看手上的这朵花，发现少了点什么。她嘟嘟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老师，我没注意，花被我弄坏了。”
　　梓馨看到那朵蓝色的小花已经掉了几片花瓣。可是梓馨并不介意，笑着对小蕾说：“小蕾，这花很漂亮，真得很漂亮，老师很喜欢，真地很喜欢。”说罢梓馨轻轻地从小蕾手里拿过花。
　　“真得？！”小蕾眼睛里亮着光。
　　“真得，老师可从不骗人。”
　　“太好了，老师喜欢真是太好了。”小蕾把两颗微微发黄的小虎牙露出来。“我爸爸提到了梓馨老师，我也一直想谢谢梓馨老师！”小蕾停了一下。“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照顾好爸爸，然后我要走出大山，爸爸说这是他的愿望，这也是我的愿望。”
　　“小蕾，愿望会实现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等到那时候你爸爸会很开心的。”梓馨摸了摸小蕾的头。
　　小蕾用尽力气点了点头。“嗯。”
　　梓馨本以为小蕾会因为妈妈的事一蹶不振，不过小蕾还和以前一样，开朗，可爱，善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傍晚放了学，小蕾背起教室后面那个硕大的箩筐，这箩筐快有小蕾那样高。梓馨停下手头的工作，叫住小蕾。“小蕾，我送你吧。”
　　小蕾摇摇头，抿着嘴对梓馨笑，这孩子很爱笑。
　　梓馨头上插着那朵不完整的蓝花，配上白皙的脖颈，乌黑的秀发，简直美极了。
　　“我送你吧。”梓馨大步走过来，直接牵住小蕾的手。
　　
　　下山的路算不上宽敞，散落的碎石子横在蜿蜒的小路上，有些树的叶子仍旧嫩的像要滴出水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走着，梓馨就快要跟不上小蕾的步伐了。
　　“小蕾，你会想你的妈妈吗？”梓馨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两人并没有因为交谈而放慢脚步，背篓把小蕾埋在前面，几乎看不到人，就像是眼前的这个竹背篓自己在动。
　　竹背篓说话了。“老师，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在的时候不是打我就是骂我，我就不敢再去看妈妈的脸，我也不敢对妈妈笑，也不敢再和爸爸说话，渐渐地我们就越来越不像是一家人。一起生活的时间越久，妈妈的模样反而越来越模糊了。在我印象中，妈妈大概该是像梓馨姐姐一样漂亮，一样疼我爱我的吧。”
　　说到这儿，竹背篓突然停下来，小蕾转过头，看见梓馨头上的花。“我印象中的妈妈是像梓馨姐姐一样漂亮的，哪怕，哪怕是送给她少了花瓣的小花，哪怕是真得诅咒了这个家庭，哪怕是脸上生了大疤，也会是爱我的。”小蕾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勉强地冲梓馨笑一笑，两颗小虎牙藏在里面。
　　竹背篓又加快步子走起来，梓馨也跟着动起来，踩在脚下的石子吱嘎吱嘎地响。
　　“我妈妈从来不让我碰爸爸，说我是害人精，所以我对屋子角落里的爸爸没什么太多的印象，对我来说，爸爸就是以前刚开始的那个爸爸。”小蕾停住了，梓馨看到了小蕾脸上的笑容。小蕾接着说：“的的确确是我印象里的那个爸爸，我一直都知道。我很开心，爸爸能对我笑，我也能对爸爸笑，不用再害怕妈妈会打我，就算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梓馨听见这孩子的每一个脚步声都铿锵有力，对心里的那个自己微微一笑，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梓馨姐姐，就送到这儿吧。”小蕾转过身，和竹背篓调换位置。“姐姐不用担心我，我会坚强的，我不是什么害人精，我和爸爸的愿望也都会实现的！”
　　梓馨停下来，冲小蕾点点头，说：“加油！加油！小蕾。”
　　两人交换眼神，冲对方微笑，小虎牙露在外面。
　　“梓馨姐姐，你戴上这个真得好漂亮！”小蕾指指梓馨头上的那束花。
　　“小蕾，谢谢你！”
　　快到家了，天也快黑了，小蕾不让梓馨再多送，自己一个人背着背篓小跑回去。
　　原来背篓后面的那个女孩子那样爱笑。
　　......
　　
　　“爸爸！”
　　小蕾多希望是活在梦里。
　　“爸爸！”
　　小蕾的声音低沉地变了形，连自己也认不出。
　　“爸爸！”
　　竹背篓勉强地撑住小蕾的身体。
　　“爸爸！”
　　有发热的东西从一双瞪得不能再大的眼睛里流出。
　　“爸爸！”
　　“爸爸！”
　　“我......”
　　小蕾瘫在山脚下，泥土糊上的茅草屋半敞着门，小蕾眼睛里清清楚楚的，即使流出炽热的东西，也清清楚楚的。爸爸躺在曾经一家人吃过饭的灶台前，一动不动，身边站着一只棕灰色的野兽，或许就是舟林遇到的那只，脚边围着几只嗷嗷待哺的小东西，没错，千真万确，那是狼，是一群瘦的皮包骨头的狼。
　　“爸爸！”
　　狼从咬烂的肚子里拉出新鲜的内脏，满地都被染成鲜艳的红色，几只小狼嗅了嗅，埋了头去吃。
　　“爸爸！”
　　小蕾一下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
　　“爸爸！”
　　小蕾连那变了形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爸爸！爸爸！小蕾一下子昏过去，竹篓里的柴火倒出一大半，把这可怜的孩子埋在下面。
　　爸爸！爸爸！这是一场梦，对吧？妈妈没走，我还是那个害人精，你没对我笑过，我还是不认识你这个爸爸，对吧？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还要对我笑？你说呀！你在笑些什么！我不认识你！我还是那个害人精！对吧？！爸爸！
　　小蕾猛地打了个寒颤，惊醒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把这片黄土地照得金灿灿的。这是在哪儿？小蕾看到坐在床边的梓馨，她注意到梓馨的头发上什么装饰也没有，太好了，只是个梦。可是，这是在哪儿？
　　梓馨赶忙叫人都进来。“小蕾醒了！小蕾醒了！村长，舟林，小蕾醒了！”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从门外冲进来，舟林，村长，赵浩，老黄，几个人都在。
　　没错，这是在村长家，我怎么会在村长家？小蕾心里想，“村长，我爸爸呐？！”没等村长回答，小蕾的眼睛里就已经流出眼泪。
　　几个人都摇摇头，梓馨也站起来，村长对小蕾说：“娃子，对不起，你爸爸。”
　　“我爸爸怎么了？”小蕾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村长支支吾吾，老黄突然抢过话来说：“娃子，你爸爸死了！”村长叹了一口气，舟林和梓馨默契地交换眼神，赵浩骂了一句：“妈的！”就跑出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黄这时面无表情，愣在原地，好像在等小蕾说些什么。小蕾一句话也说不出，头脑里闪过爸爸遇害的画面。“哇”得一下连肠子里的东西也吐出来。几个人赶紧过去，梓馨忙着给小蕾拍后背，老黄留下来几副药，和村长嘱托两句，背上医药箱，就往外面走。舟林追出去，
　　挡在老黄面前。
　　老黄慢慢地抬起头。“小伙子，”眼前这位老人的嘴唇上下颤抖，好像有没说完的话，老黄提了提肩上的医药箱，又把话咽回去。
　　“老黄。”
　　黄大夫不说话。
　　“黄大夫，我想好了，我要跟着您学医！”舟林的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老黄。
　　两人沉默了十秒钟，老黄突然对舟林笑一笑，说：“小伙子，你是叫舟林是吧？”
　　舟林点点头，目光仍旧盯着老黄。
　　“好，我记得了，我记得了。”老黄拍了拍舟林的肩膀：“舟林呀，你不适合学医。”
　　舟林说：“可是您说过的。”
　　“说过什么？”
　　“您说我适合学医，您说我适合跟着您学医。”
　　老黄突然露出猜不透的笑：“我没说过吧，就算说过也是我看走了眼，哎，老眼昏花喽，不中用喽！”
　　舟林想极力辩解：“可是，你说过的，我要学医，我要救更多的人！”
　　“还有病人等着我呐！我不能在这耽误太多时间，还有，我呀，从来不收徒弟的！”老黄把舟林推开，大步往前走。
　　“舟林，你太善良了，你不该当医生，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老黄把这些话全咽进肚子里，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