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槐树庄离柳林庄只有三里地，一会就来到了钱家，钱富的新房。只见外边围了一大群人，人们都在小声嘀咕着。爱国和庆大奶奶拨开人群，里面的景象吓了他们一跳。
　　只见爱红和阿龙带着几个小青年，杀气腾腾地站在院子中央。钱富被捆在门槛上，可能是昨天晚上的酒还没醒，眼睛红红的，嘴里流着口水。
　　爱红站在钱富面前，大声说：“大家都看着，帮着做个证，这个钱富就是谋害我四姐的真凶。”她向大家描述今天发生的事情。原来，爱红一直对四姐不放心，昨天晚上一夜未眠，一大早，她就带着几个人过来看四姐，刚到钱富新房门前，只见房门大开，屋里钱富正斜躺在炕上，炕上很明显有搏斗的痕迹，钱富身上手上有血迹，手里还握着一缕长头发……说到这里爱红声泪俱下，你们打听打听，在村里谁不说我四姐是个出了名的贤良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勤快好心眼儿。要不是因为我大哥，怎么能掉到钱富你这个比母猪都懒，比豺狼都狠的臭名远扬的主儿手里。今天，我把话说下了，我四姐现在不见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我四姐有个好歹，我就把真凶送到公安局，要是公安局不给我做主，我就活剐了这个不仁不义，让一百个人跟着遭殃的东西，大不了，我一头撞死，跟他来个同归于尽。
　　说着，她用脚踢了一下死猪一般的钱富：“说，你是怎么虐待我四姐的。”
　　钱富嘴里唔里哇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刚才他像死猪般被爱红提溜起来，被爱红对着嘴左一下右一下一顿狠抽，嘴巴早肿得跟个猪似的。昨天晚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也说不清楚。
　　他本来就嗜酒如命，昨天是他的好日子，他又高兴又得意。说我钱富不咋地，如今我找的媳妇比你们哪个都强。他举着酒杯到处瞎嚷嚷——
　　大婶大爷们，今天我钱富娶媳妇，大家吃好喝足啊！
　　大江，怎么没带你媳妇来，前年你娶媳妇，瞧把你小子得意的，怎么样，比下去了吧，不敢带出来了吧？
　　小指头，怎么样，看大哥娶媳妇着急了是吧，别着急，慢慢来。
　　各位，各位，你们里面有人说我这辈子瞎了，没人愿意跟我，你们仔细瞧了，屋里坐着的那个模样还算周正？
　　……
　　大家让他嚷嚷得一言不发。他爸妈忙得跑进跑出，知道他说傻话也不顾得管他。他的五个姐姐听不下去了，就过来赶他，让他去陪新娘子。
　　爱香是新媳妇，坐在炕上不能动，但此时她却呆呆地坐着，面容木然冷淡，一看就是不情愿。钱富看了，放下酒杯，骂道：“真他妈给我钱富丢脸。”抽身跑进屋，对着爱香就是一巴掌，大骂：“你他妈是不是丧门星转世？这个日子你冷着个脸给谁看，我钱富这么个人你都看不上，保不齐外边还有野汉子呢！”众人急忙拉开，说钱富好容易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要好生对待。钱富骂道：“我钱富从来不愁找媳妇，别说她这样的，比她强百倍的，我也是一抓一大把。如今还甩脸子给我看，谁惯她毛病，这煮熟的鸭子，我还怕她飞了。”
　　爱香当场就哭了。钱富的五个姐姐慌了神，谁都知道娶这么个媳妇不容易，要不是多多，只怕他要打光棍了。本来怕他在外边出丑丢人，没想到又闹了这么一出。她们再也没心思出去管了，只好坐在炕上哄爱香。
　　至于昨天晚上，钱富还记得当时他因为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等到夜色已晚，众人逐渐散去，他的姐姐因为不放心还围着他说了好一阵子话，至于说了什么他一句也不记得了。
　　人都走了，他走上里屋，看到爱香坐在炕上，脸别在一边。这么多天，他是日夜思念爱香，盼着结婚这一天。但爱香分明是不喜见自己，他坚信武力出政权，我是男人，是你的丈夫，我得先让你知道这一点。这么想着他就上了炕，抱着爱香就亲，爱香不愿意，使劲推他。他就一把薅住了爱香的头发，开始扇她，嘴里还骂着：“你以为在你家啊，有爱红那个小婊子管闲事，我告诉你以后我回家她再不拿我当姐夫，回家就有你好看……”谁知爱香却起身跟他厮打起来，用脚踢他，还下口咬他，他气极，劈头盖脸朝爱香打下去……谁知道此时酒却使了劲，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腿脚发软，一头就栽到炕上睡着了，接下来再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一概不知了。
　　“说，你是不是打我四姐了？”这时，爱红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被踢得回过神来，急忙点了点头。
　　爱红见了，发疯般地扑上来，对着钱富又打又踢，嘴里骂着：“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四姐。今天我要让你加倍偿还，你打她一下，我打你十下……”
　　庆大奶奶见了急忙过去劝，闻讯赶来的钱富的爹妈也上来拉。正在这时，有人跑进来，大喊：“爱香找到了。”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见一个小青年，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布鞋，还拿着一张纸跑了进来。
　　爱红上前劈手夺下那张纸，念道：
　　妈，我走了，我受不了钱富的毒打，女儿不孝……
　　“在哪找到的？”爱红问。
　　“北塂水塘边。”
　　“啊，这是一张血书，我四姐投河了！”爱红大哭，又一次扑上钱富。
　　庆大奶奶这才从刚才的懵懂状态中明白过来，叫了一声“我的四儿”就倒下不省人事。
　　众人忙做一团。爱红作势非要打死钱富不可，一边于阿龙带着人也跃跃欲试想要冲上去。
　　钱富的爹娘见钱富就要死于乱拳之下，扑通一声跪下了，拉着爱红的手说：“姑娘，你帮忙说句话，事情还没弄清楚呢，等弄清楚了再处置也不迟啊。”
　　就是，说不定，爱香还有救呢。咱们赶紧去看看。
　　众人急忙向水塘边跑去的，有的还回家拿来了工具，爱国搀着好容易回过神儿来的大奶奶也赶了去。
　　刚才那个小青年把鞋和血书放在原处，大家瞅准了目标就开始打捞，还有好几个会水的青年也跳进去，扎猛子寻找，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时人群就开始嘀咕，说这个水塘是吃人的水塘，前几年淹死的那一对双棒儿不就没找到吗？
　　对，城里来的那个知青跳进去洗澡不也没影儿了吗？
　　我听我邻居鸡毛腚说今年夏天他干完活回家，走到水塘边洗手，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伸着水桶那么大的脑袋，正盯着他呢，他吓得差点出溜进水里。
　　嗯，我猜那一定是龙。
　　别胡说，哪里有龙，可能是蟒吧。
　　是水怪吧
　　……
　　大家议论纷纷，反正总的议题是爱香被水怪一类的东西吃了。可怜这爱香活着没遇见个仁义的人，死了还落了这么个阴森恐怖的归宿。
　　爱红愈发发起疯来，庆大奶奶多次晕倒，人们义愤填膺，非要整治罪魁祸首“七仙女”不可。于阿龙和几个小弟兄喊着非要把钱富扔进水塘给爱香殉葬。
　　最后，村支书钱冒出面调解，对爱红说：“你四姐死了，是自杀，虽然钱富有责任，但不足以偿命。不行，你们两家协商，钱家给于家赔点钱，你们两家是换亲，不管怎么说也是亲戚，这日子还得过不是？”
　　“不，我就要人，要我四姐。”爱红声泪俱下。
　　钱书记说：“这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我听说你还是高中生呢，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吧？”
　　爱红说：“对，我是高中生，我还懂得当官的应该为民做主，早就听说柳林庄的钱书记处事公道，如今我四姐被钱富逼死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村支书打算如何处理。”
　　钱冒好面子，最怕有人给他戴高帽子，听爱红这么说，更是一脸的庄严肃穆，他腰板挺直，手“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钱富就骂：“你小子从小就不是东西，好吃懒做，泼皮无赖你占全了，本以为你娶了媳妇，有个人管着你能改改性子，没想到竟做出这样的事。”
　　他又转向钱富的爹娘说：“不是我说你们，从小你们就惯着他，如今这么个德行，早晚有你们老两口受的。今天撂个话在这，你们俩能不能管？管不了他，我这就叫人把他送到公社，先关几天再说。”
　　钱富的爹娘唯唯诺诺：“他叔，能管，能管，我们一定好好管教。”
　　钱书记思考片刻，然后对爱红说：“姑娘，你看这样好不好？这换亲吗，本来是捆在一起的，有一家悔婚或者离婚，另一家的闺女也是要回去的。但你们的情况不同，嗯——这样，钱家赔于家二百块钱，至于你们的闺女多多，我看就还在于家做儿媳妇，也算是补偿于家失女之痛吧……”
　　“不行，我不同意，多多不回来，谁给我换媳妇儿？”一直在一边被吓得面如土色的钱富叫了起来。
　　钱富的娘也犹豫起来，说：“他叔，我看还是多赔点钱，多多，还是——”
　　钱书记很生气，指着钱富爹娘说：“我就不是说你们，这是处理问题的态度吗？事也办了，睡也睡了，难道你们还打算把他们拆散不成。钱富才27，你们就急着给他换亲，孩子不瘸不瞎，你们怎么就知道他说不上媳妇儿，把个多多活活留在家里，28了还不出嫁。她就不是你们亲生的吗？我听说幸亏多多满意于家的那个儿子，也算是老天有眼。今天当着这么多人说下了，除非多多自愿，否则谁也不许强迫她回家。”
　　这时爱红忽然又跳将过去，抓住了钱富的衣领说：“我告诉你，你们的多多我不稀罕，赶紧领家给你换媳妇去。我就要四姐，我是四姐背大的，从小就数四姐最疼我。我四姐要是回不来，你就别想得好，大不了咱们俩一起死。”
　　都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爱红这么个不要命的架势确实吓住了钱富的爹娘，他们心说先别顾闺女了媳妇了，先保住儿子的命要紧。于是钱富的爹上前拼命扇了儿子一个耳光，“赶紧滚一边去，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啊。”然后对爱红陪着笑说：“他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多多还是你嫂子，她就在你家里好好跟你大哥过。”
　　爱红算是稍微缓了口气，说：“口说无凭，钱富是个无赖，过几天还不又来找事？”
　　“对，对，对，写个文书。”钱支书连忙找来纸笔，叫来会计“囊鼻子”，说：“快写，快写。”
　　会计囊着鼻子说：“怎么写？”
　　“我说你写。”爱红走上前。
　　囊鼻子看了钱书记一眼，钱书记说：“就按她说的写。”
　　爱红大声说：“现因钱富毒打新婚妻子爱香，致使她下落不明……”
　　这时一边有人说，还下落不明呢，人都死了……
　　爱红说：“没找到尸体前就不能说死了。”
　　囊鼻子说：“对，对，你说得对。”
　　钱支书也连连说：“对，早就听说你读书不少，今天看来果然不错。”
　　人群里有人说，这姑娘肯定是刺激不轻，到现在还说梦话。
　　另一人说，主要是她不了解我们北塂那水塘。
　　爱红继续说：“现因钱富毒打新婚妻子于爱香，致使她下落不明，因而钱富和于爱香婚姻无效。婚姻无效的责任归钱富自己。经协商，为其换亲的钱多不经于家允许不能要回钱家。于家也不再追究其责任。口说无凭，立此为证。”
　　文书一式两份，一份归钱家，一份归于家。
　　爱红拿着文书，对大家说：“我知道钱富是出名的无赖，但别在姑奶奶面前耍横，如果有一天不遵守约定，到我们家门闹事，别怪我不客气，我四姐怎么没的，我也不会让他有好下场。”然后又对着钱书记深深鞠了一躬：“钱书记的清誉我亲眼所见，这要是搁以前，你就是那青天大老爷。”然后和阿龙带着一群人，扶着庆大奶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