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我的爱情我做主 作者:惠心怡笑 发布时间:2015-05-29 20:39:18 字数:5526
六岁的盈盈一手拿着妈妈刚给她烙的油饼,一手提着一个毽子一蹦一蹦地跳出家门,她要去找邻居小姑爱红踢毽子。
一出门,她就愣住了——只见小姑边跑边笑着跳出家门,后面跟着追来的是她妈。因为她死去的爹在村里辈分最大,而且小号“庆”字,所以大家都称她妈“庆大奶奶”。
庆大奶奶是小脚女人,罗圈腿,还是个罗锅,自然跑不过爱红。但此时的她显然是气急了,只见她腿更弯了,背更驼了,两只胳膊甩开,一副拼命奔跑的架势。在盈盈看来,她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鸭子,虽然在拼命拍打着翅膀,脚上却不见得比以前快多少。
爱红看到盈盈跑来,朝她眨眨眼睛,在自家门前的大槐树前站定,“蹭蹭”脱掉了脚上的鞋子,然后弯腰捡起,转身向大奶奶挑衅般地挥了几下,看大奶奶要追上来了,回身把鞋子扔给了盈盈,嘴里喊着:“盈盈,接着,快跑!”然后朝手上吐了两口唾沫,蹭,蹭,蹭……爬上了槐树。时至深秋,槐树叶子本来已经开始干枯,死皮赖脸地抓着槐树枝做最后的挣扎,经她这么一折腾,像下雨一般簌簌地落了下来。大奶奶追上来,拼命用笤帚朝爱红的屁股上打去,打着的却只是树干。小姑早爬上了树顶,坐在槐树“丫”形的树杈上,两只赤脚在上面荡来荡去。
盈盈把毽子塞到衣兜里,不慌不忙地咬了一口油饼,然后弯腰捡起鞋子,她看到那是一双新锃锃的高跟鞋。她拿着鞋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庆大奶奶,庆大奶奶起步要过去,她就做出奔跑的架势;大奶奶停下,她也停下,继续瞪大眼睛看着大奶奶。大奶奶气极,却又无可奈何,用笤帚指着坐在树杈上的爱红,气喘吁吁地骂:“前世讨债的败家子儿,不把鞋跟剁下来,就甭想进家门。”然后恨恨地走进院子,啪嗒一声上了门闩。
盈盈提着鞋子走到槐树下,整整齐齐把鞋子放好,仰头看着爱红。爱红“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了下来,穿上鞋子。盈盈瞅了一眼,说了一声:“挺好看的。”然后继续吃她的油饼。爱红走到家门前,推了推门,没推开,很生气,又狠狠踹了一脚。盈盈走上前来,说:“只是,穿高跟鞋就不能踢毽子了是吧?”
“怎么不能踢。”爱红从盈盈口袋里抽出毽子,抬脚踢起来,毽子很听话地在她脚上蹦来跳去。盈盈看得高兴,跳着脚撒欢。爱红瞅了她一眼,说:“瞧你那傻样,饼都吃完了还拿着个苞米叶儿干吗?你来踢。”盈盈看了看,果然她手里只剩下了包油饼的苞米叶子,就赶紧扔了,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拿过毽子,“砰”一脚,毽子就飞了,她赶紧跑着去踢第二脚,腿都伸直了也没有踢着。她叹了口气,说:“唉——这毽子总是不听我的话。”
爱红笑起来:“哈哈,这就叫功夫,你懂吗?没看少林寺吗?光看人家功夫了得,却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起五更熬半夜苦练的。”
盈盈似懂非懂,看了看那紧闭的黑色的院门,说:“小姑,大奶奶不让你回家怎么办?”
“没关系,小姑会爬墙。”
盈盈呵呵笑起来,在她心中,小姑总是最棒的,什么事也难不倒她。
两人正说着,远处走来一人,此人白脸膛,油头发,穿一件蓝色的中山服,没有系扣子,露出里边暗红色的卫生衣,脚下赤脚穿着一双草绿色的球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包桃酥,嘴里哼着小调,头一颤一颤地,一副悠然自得陶醉其中的样子。爱红正没处撒气,见来了这么一个人,立刻推开盈盈,双手叉腰挡在了门口。
来人姓钱,名钱富,外号“七仙女”,是爱红未来的四姐夫。
钱富正顾自往前走,一抬头,差点撞上了叉腰耍横的爱红。他急忙躲开,想从左边溜过去,爱红却不相让,移动脚步,又挡在他面前;他又想从右边溜过去,爱红又回身挡住了他。没办法,他只好陪着笑,点头哈腰地说:“爱红小妹好。”
“干吗来了?”爱红冷眼瞅着他。
“这不,嘿嘿,来看看你四姐。”钱富把手里的桃酥提到爱红面前。
“看我四姐?我四姐是你什么人哪,用你来看!”
“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那是我媳妇儿,嘿嘿。”
“呸。”爱红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德行——三里五村出名的懒汉。想娶我四姐,得先问问你姑奶奶我同意不同意。”
钱富恨这个小姨子恨得要命,心说,你四姐同意,你妈妈同意,你算哪棵葱啊。尽管这样,却不敢发作,因为他深知这个小姨子的厉害,至今,相亲那天的情景还让他心有余悸——
那天,大家都在忙自个的,庆大奶奶让爱香陪着自己。他端量着爱香,鹅蛋脸,双眼皮,白皮肤,红脸腮,那小模样越看越招人爱,情不自禁,他就想抱着爱香亲一口。谁知爱香却死活不同意,同他扭在了一起。屋外是做饭的人群,爱香不敢出声,他也抓住了这一点,非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可。
忽然,门开了,他一回身,看到爱红手里拿着烧火棍站在门口。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烧火棍就朝他背上砸来,他一躲,烧火棍一下子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疼得龇牙咧嘴,指着爱红大骂:“×你妈,你敢打我。”
这一骂不要紧,爱红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猛地跳将起来,又一棍子打来,这下烧火棍不偏不倚,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鲜血顺着钱富的脸流了下来,而爱红却依然不停歇,棍子毫不留情地落在了钱富的后背上,胳膊上。这时众人早围了上来,有人上前来夺爱红的棍子,却被爱红一嗓子吼住,她咬着牙说:“谁敢拦我,我就打谁。”众人不敢上前,庆大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嘴里呼喊着:“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啊……”钱富见没人劝得住,只好抱头鼠窜。事后,他听人说爱红是练过功夫的,这个小姨子吃软不吃硬,千万别惹着她。
所以,以后钱富再来,就处处陪着小心,不敢越雷池半步。此时,尽管爱红如此无理取闹,他也万万不敢发作的,只好陪着笑,继续点头哈腰地说:“爱红小妹,爱红小妹——”
“想从这里过去?”
“对,对,对……”钱富点头如捣蒜。
“那——”爱红回身看着门外场院里铺着的厚厚的豆荚,“也容易,你把这场院里的豆子打出来,我就让你进去。”
“这——”钱富的脸霎时变成了个苦瓜。
“怎么?不干?”
“干,干……”钱富说着,把手里的桃酥放在台阶上,拿起链杖打起来。但是链杖似乎跟他作对似的,一会绞在了一起,反朝他自己打来,一会他就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爱红生气的看着他拙笨的样子,心想四姐嫁给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哪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盈盈顾不得踢毽子,拍着手跳起来:“耍猴啦,耍猴啦……”
这时,门开了,出来的是大奶奶。她看到门口的这一幕,赶紧喝住爱红:“五儿,你要干什么?他可是你四姐夫啊!”然后满脸堆笑地对钱富说:“他四姐夫,你什么时候来的,快进屋里坐。”
钱富看了爱红一眼,看她没反应,就像获得了大赦一般,扔下手里的链杖,提起台阶上的桃酥就钻进了家门。
庆大奶奶回头狠狠瞪了爱红一眼,说:“你等着,回头跟你算账。”
屋子里光线昏暗,爱香正坐在炕上绣花。她一直默无声响,刚才妈跟小妹的高跟鞋闹剧以及外边的喧闹声,似乎都跟她毫无关系。
钱富来到屋里,叫了声“爱香”,就爬上了炕,把脸凑到花架子上,说:“嘿嘿,真好看,爱香,这都是你绣的吧?”
爱香不说话,头也不抬。爱红警惕的跳上炕,也拿起针来帮忙绣起来。
庆大奶奶有些紧张,一边拿暖瓶给钱富倒水,一边说:“五儿,去帮我抱些柴草来,你四姐夫来了,一会就做饭了。”
爱红头也不抬:“你不能自己去抱吗?没看我在绣花吗?”
“这孩子怎么这么跟妈说话,妈腿脚不如你好使,快去。”
“腿脚不好使,你不是有女婿吗?有道是一个女婿半个儿,这没结婚就装少爷让人伺候着,结了婚还不成大老爷了?不趁着结婚前让他表现表现,只怕以后呀蹬鼻子上脸,不认你这个丈母娘……”
庆大奶奶见她说话难听,急忙制止:“这孩子,都说了些什么话,你姐夫是客人,你能让人去拿柴草吗?”
钱富装作没听见,只嘿嘿笑着,却一动不动。
庆大奶奶又说:“五儿,我想起来了,咱们家没酱油了,你去小铺打点来吧?”
“前天才打的酱油,满满一瓶子呢,妈,你想支开我呢,没门!”
庆大奶奶没法,只好作罢,把冲好的茶水递给钱富说:“你爸妈可好?”
钱富接过茶去喝了一口,说:“挺好,挺好,今天就是我爸妈叫我来的,说这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想把我们的事办了。”
听他说话,爱香身子一震,失手把针扎进了手指里,她赶紧把手指噙在嘴里,没有出声。
“着什么急呀?”爱红看了爱香一眼。
“去,这里有你什么事?你姐夫这是来商议大事呢,快去把你大哥二哥叫回来。”
“我不去,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他们不是在你大哥新房那里垒院墙吗?你还给他们送去了铁锨,怎么这一会又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爱红没法,只好很不情愿地下炕穿鞋,临走,还不忘警告性地瞪了钱富一眼。
庆大奶奶看了看她的高跟鞋,当着客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担心地说:“走慢点,别崴了脚。”
……
出了家门,爱红就朝大哥新房子奔去。盈盈还在外边踢毽子,看小姑跑出来,欣喜地喊:“小姑,来,咱们比赛踢毽子吧。”爱红朝她摆摆手,说:“自己玩,小姑有事呢。”看小姑不太高兴,盈盈又追上来问:“小姑,怎么今天没有你的信?”爱红停下来,有些羞涩地嗔怪道:“鬼丫头,那信还能天天来吗?别闹,小姑真有事。”
爱红撒腿跑去,她不放心四姐,四姐是她们五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最柔弱听话的一个。她本来跟小瓦匠卫平最是相好,可大哥爱军就是说不上媳妇,眼看就三十多了,说媒的人几乎也不登门了。她娘见没指望了,就打上了爱香的主意,托媒婆“大神儿”给找了这一门换亲。钱富他爸一连生了六个闺女却不见个儿子,正在大家笑他要生“七仙女”的时候,上天却给他来了个惊喜,给他送来了钱富这么个儿子。虽然不瘸不瞎,不傻不憨,却因为娇生惯养,成了三里五村出了名的懒汉无赖。一干活就说肚子疼,好吃好喝却要占先,见了漂亮姑娘就拿不动腿儿,又吹又侃,还满嘴脏话,有时还爱动个手脚。姑娘们早就听闻他的德行,所以一听对方是柳林庄的“七仙女”,都打了退堂鼓。父母一看没戏,却也不犯愁,别忘了他上面还有六个姑娘呢,随便拿一个出来,还不换个媳妇儿?
爱军新房里,小瓦匠卫平正在垒院墙,爱国在和泥,爱军把一块块石头递给卫平。卫平手巧的很,无论多么不规则的石头,叫他用瓦刀“咔咔”几下,就成了他需要的形状。三个人都不说话,但合作默契。
卫平不是不知道,这是爱军的新房,不用多久,爱军就要娶媳妇,而这媳妇是用爱香换来的“七仙女”的六姐钱多,小名“多多”。爱军长相不赖,人也不憨,就是太闷,加上家里穷,所以至今没说上媳妇儿。瞧如今他那勤快精神劲儿,显然对多多十分满意,却不想他们这样做是在剜他的心头肉。
他从小没有父亲,前几年母亲又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幸十几岁就跟一个远房舅舅学了瓦匠的手艺,以此来谋生。白天他出去给人家干活,打零工,晚上就独自面对孤独和清冷。
有一天,他去外村干活回来,看到爱香用手推车推着小山似的玉米秸,歪歪扭扭在山路上走,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陡坡,无论如何也推不上去,只好停下来,坐在车上歇息。他走上前去,说:“我来。”爱香犹豫了一下,就站了起来。他推起车子,稍一使劲就推上了山坡,爱香掩着嘴笑,他也自豪地咧了咧嘴。他一直帮爱香把车子推到家门口,爱香没说话,只对他甜甜地笑了笑就跑进了家门。从那以后,爱香的笑就成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烙印。干活的时候,一想到爱香的笑,他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想到爱香的笑,就让他陶醉其中,辗转反侧。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吃完饭,一个人在家里呆呆地坐着。忽然,他听到外边有轻微的响动,很轻很轻,似乎是一阵风刮过。他起身打开门,却看到爱香站在门口。她把一个小包裹塞进他怀里就转身跑了。回到家,打开一看,是一双很结实的硬帮鞋,里面垫着绣有并蒂莲的鞋垫。那时,他差点欢呼起来,感到自己再也不孤独了,简直太幸福了。再后来,爱香会经常偷偷地给他送来织手套、袜子,帮他洗衣服,还会送来她烙的槐花饼。有时他会逗她,为什么这么爱到他家来。爱香甜甜一笑,说,因为全村你的房子最结实最漂亮。他很开心,说将来他要盖漂亮的楼房,而她就是房子的女主人。爱香羞红了脸,嘟着嘴,娇嗔地说他吹牛……
“大哥,快,咱妈叫我来叫你,‘七仙女’来了。”爱红一嗓子打破了卫平甜蜜的回忆,而“七仙女”这三个字更是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卫平如同浑身赤裸着站在冰天雪地一般,冷得发颤。
爱军却很兴奋,他把手里的石头塞给卫平,把两手在身上蹭了蹭,探出头去问:“没说来干什么?”
爱红看他样子,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说:“不知道。”然后转向正木然地用铁锨翻动着稀泥的爱国说:“二哥,妈也叫你回去。”
“噢。”爱国放下手里的铁锨,对卫平说:“卫平,别干了,歇歇吧!”说着开始把院子里的家什往屋里搬,然后去追早已大步流星走去的爱军。
院子里只剩下呆呆站立的卫平,他感到自己窝囊透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要嫁了,而他却在间接地为她做嫁衣。
“嗨!”爱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从矮墙上探过来。
卫平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她。
“是男人吗,你?他们日子定了,二十六,还有三天,你却在这里帮人家垒墙。”
“我能干什么?”卫平颓丧地说。
“你真的爱她吗?”
“当然。”
“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嗯。”
“带她走!”
“走?”卫平瞪大了眼睛,“去哪?”
“你有手艺,去哪儿都饿不死,难不成你想眼睁睁地看着我四姐掉进‘七仙女’那个火坑?”
卫平怔住了。自从传出换亲的消息,爱香再没去过他家。他也偷偷去她家门口转悠,希望能够看到爱香,却没能如愿。爱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愿意跟自己走吗?……
“成还是不成,你自己掂量,今天晚上十一点我保证爱香会出现在你面前。”说完转身走了。
卫平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半天一咬牙,把手里的瓦刀狠狠地扔在了地上……